胡雅君
今年7月,楊絳102歲了。她曾說自己如今的生活狀態(tài)是“很好,很乖”,每天都用小楷抄寫亡夫錢鐘書的《槐聚詩存》,一天寫幾行,“愿意每天都有一點進步”。
然而一則“6月21日中貿圣佳國際拍賣有限公司舉行錢鐘書書信手札拍賣”的消息打破了楊絳平靜的生活。
按照中貿圣佳網(wǎng)站上發(fā)布的信息,此次拍品主要為錢鐘書上世紀80年代與香港《廣角鏡》總編輯李國強的書信往來,包括66封錢鐘書親筆書信和《也是集》手稿,12封楊絳的書信和《干校六記》手稿,以及六封錢瑗的書信?!靶胖?,錢鐘書曾幾次提到關于現(xiàn)代文學的看法,其中也包括他對同時期文學家的評價,其中包括茅盾、魯迅、沈從文等。錢鐘書的看法包括兩方面:一是作品,二是人品,更重要的是后者?!?/p>
消息一出就引發(fā)震動。以“錢鐘書‘不能公開的話’被公開”、“錢鐘書信中首次評魯迅”為標題的報道鋪天蓋地。
楊絳發(fā)出公開聲明,“希望有關人士和拍賣公司立即停止侵權……不得舉行有關研討會和拍賣”,否則她“會親自走向法庭”。
學界、法律界、收藏拍賣界一時眾聲喧嘩,而引發(fā)最多關注的,還是錢先生那些熱辣的人物臧否。
在這批將要被拍賣的信中,錢鐘書談到對楊憲益與戴乃迭夫婦翻譯的《紅樓夢》英譯本的看法:“因思及Hawkes近以其新出譯本第三冊相贈,乃細讀之,文筆遠勝楊氏夫婦,然而此老實話亦不能公開說,可笑可嘆。”
錢鐘書對茅盾、魯迅二人也有微詞:“前日睹貴刊《一段情》之文,與內人皆嘆為石破天驚……正思寫信,尊函適至,知果惹惱招怒,然此亦早在意中……三年前魯迅紀念時出版之傳記,即出敝所人撰著,中間只字不道其原配夫人,國內外皆有私議而無聲言者?!逼渲小兑欢吻椤匪甘乔氐戮龑懙奈恼隆段遗c茅盾的一段情緣》。茅盾曾與秦德君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婚外戀,但對于這段感情茅盾從未寫過任何回憶文字。這使錢聯(lián)想到了只字不提魯迅原配夫人朱安的《魯迅傳》。
別以為靠了這批書信,我們才終于知曉錢鐘書對文化界同仁的真實看法。相反,只要對錢鐘書稍有了解的人,都不會因前述“私房話”而大驚小怪。
1946 年與錢鐘書相識的作家黃裳,和錢鐘書曾有多次快談,在他筆下, “默存(錢鐘書的字)意氣風發(fā),豪言驚座,絕少顧忌,給我留下的印象極深。他的妙論時出,臧否人物,絕無假借,口無遮攔,更是常事”。
此前已經被公開過的錢鐘書私人書信或是他人撰寫的對錢鐘書的回憶文章中,都有錢鐘書點評同代學人的內容。這次曝出的被拍賣信件里那幾句“毒舌”言論,對研究者而言,早已不是秘密。
1979年錢鐘書訪問美國時,臺灣作家水晶曾問過錢鐘書對魯迅的觀感,錢鐘書回答:“魯迅的短篇小說寫得非常好,但是他只適宜寫 ‘短氣’(Short winded)的篇章,不適宜寫‘長氣’(Long-winded)的,像是阿Q便顯得太長了,應當加以修剪才好。”此事被水晶記入《侍錢“拋書”——兩晤錢鐘書先生》。
這番話中,錢鐘書對魯迅先褒后貶??紤]到他在一篇論文中曾寫過這樣的話:“西洋文評偶然用氣息,只是極粗淺帶譴責性的形容詞,不是單獨中立的名詞。譬如說氣促的文章(short-winded style)……”你更會發(fā)覺,就連他用來“褒”魯迅的那句“適宜寫 ‘短氣”的篇章”,意味也頗微妙。
1987年,作家李銳和歷史學家黎澍一起去錢鐘書家,聊了一下午,“盡是臧否人物”。錢鐘書談到胡適為人時順便拿魯迅作比:“魯迅那樣批胡罵胡,且狠挖苦,但魯迅生前,胡適從來沒有講過魯迅半個不字。”這樣看來,錢鐘書對魯迅為人一直有所不喜。
其實錢鐘書對不少文化大家評價都不高。上?!段膮R報》編輯陸灝曾以筆名“安迪”寫過一篇《我與錢鐘書先生的短暫交往》,文中記載,他去錢府拜訪時曾向錢請教對幾位文化名人的看法,得到的評價大多負面?!皩ν鯂S,錢先生說一向不喜歡此人的著作,在《談藝錄》中曾講到,若王國維真的看全叔本華的書,就不會用來評《紅樓夢》了?!瓕﹃愐?,錢先生說陳不必為柳如是寫那么大的書。陳寅恪注錢牧齋的詩,漏注一處,即《管錐編》中引的《楞嚴經》的出典。他說陳寅恪懂那么多種外語,卻不看一本文藝書,就像他以前說的比喻,擁有那么多宮女,可惜是個太監(jiān),不能享受。對張愛玲,錢先生很不以為 然。”
陸灝文中有個細節(jié)是:當時也在場的楊絳勸錢鐘書“不要亂說話,以免被別人作為引證”,錢先生則說無所謂。
單看錢鐘書對文化名人的評價,會覺得世間難有人能入錢鐘書之眼。但其實在錢鐘書的私人信件里,也會看到不少對他人的溢美之詞,比如,“突奉手札,并惠賜巨著三種,驚喜交并。如許撼九州垂千古之大題目,必須扛九鼎掃千軍之大手筆”,“李君文章光芒萬丈,有‘筆尖橫掃千人軍’之概”。而這些收信人大多是晚輩后學或無名之人。作家韓石山為此曾總結出一個歇后語:錢鐘書稱贊——不可當真。
三聯(lián)的編輯陸文虎曾征集錢先生所寫的各類書信三百多封,本擬收于三聯(lián)版的《錢鐘書集》里,但因錢先生自己反對,最終這些書信沒有出版。不能出版的原因是,錢先生的書信中有些因客套而寫的禮節(jié)文字,錢不希望公開。
其實不論是對大人物的不以為然,還是對小人物的不吝夸贊,都是錢鐘書真實性情的表現(xiàn),他老派謙遜,卻也恃才傲物。用黃裳的話說,錢鐘書“不是完人圣人,其可愛正在此處”,“他連骨灰都棄之不存,何況‘千秋萬歲名’”,也因此,“殊不必粉飾涂抹,置之廟堂之上而后已,這實在是勞而無功的幫倒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