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樹泳

杜拉斯：“寫作創(chuàng)造孤獨?！?/p>

布羅茨基：“文學使人從社會性動物變成一個個體。”

寫作這一行為為何會在我身上發(fā)生，如何持續(xù)地進行，對此我一直搞不清晰。在我走出學生時代有感而發(fā)的寫作階段之后，我在無感時，寫作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發(fā)生。寫作因此并不是一種能力和技藝，對我來說它首先表現(xiàn)為對書寫的欲念。寫作的欲念就像人會餓要尋找食物充饑一樣，它命令你去寫，以便填滿和克服你對紙張空白的不安。

然而人在餓的時候能找到食物，我卻在想要寫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腦袋空空。雖然我的思想每天都處在被寫作激活的狀態(tài)之中，然而這種過度的思考，事實上阻礙著寫作。寫作一旦過了無意識的初始階段，對我來說就成為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穆齊爾說過“作家是有寫作困難癥的人”這樣的話，但無法提供任何安慰。安慰并不在于明白寫作的原理，而是作品被寫出之后內(nèi)心呈現(xiàn)的空茫。

任何一個時代的作家，都不會像我們今天這樣。我們所生活的環(huán)境，是一個被過度的信息和超級便捷的交通所構(gòu)建起來的環(huán)境。信息的過度使我們面對著一個沒有秘密的世界并在其中感受相同，而交通（人在地理位置上的轉(zhuǎn)移和與人之間的交流）的便捷嚴重地削弱了我們與這個世界的距離感，影視又進一步瓦解文學對故事講述和形象刻畫的獨特性。這三個方面，都使寫作的魅力面臨致命的打擊。它們使寫作所需要的神秘感和與眾不同的東西消失殆盡，因此使文學的魅力黯然失色。除了面向外界時遭遇到的困境，寫作面向它自身時，也很難再有什么可稱為“獨特發(fā)現(xiàn)”的東西。任何一種文體都被探索過，而在傳統(tǒng)的形式上借尸還魂又讓人倍感厭倦。

杜拉斯與布羅茨基，他們異曲同工地說出了文學的某種當代性，即寫作并不尋求慰藉和理解，相反，它嘗試著與大眾的認知作出區(qū)別。寫作并不是要去表達一種大家都能理解的思想，相反，它的目標，始終指向那些不被大眾所理解的認知和情感，并提供給讀者一次辨認的機會。雖然今天的寫作者和讀者還一直在使用“孤獨”和“獨立”這樣的詞去解釋寫作行為，但很少有人達到他們這兩句話的認知高度。更多的人對寫作所提出的要求和寄望恰好與現(xiàn)代寫作的原則背道而馳，他們希望作家表達和揭示出與讀者一拍即合的認知，并承擔類似公知的社會機能去代替公眾發(fā)聲。

上面的這兩個問題，是文學在我身上發(fā)生以來就一直伴隨著我的矛盾和悖論。我并不是那類埋頭寫自己心事的作者，我的寫作面向公眾，而其中的悖論便是我認為文學的語言并不承擔與公眾交流的功效，它不是用來傳情達意以便獲得理解和贊許，而是要讓人忽略它的表面含義而從潛意識中對語言的精神狀態(tài)進行感知。在一個美學教育缺失的環(huán)境中，人們無法很快認識到這種文學的價值。一個小說，一旦不提供明確的故事和意義時，就有被指責為晦澀難懂的危險。而當它與公眾的認知有所區(qū)別時，則被歸為小眾的東西而不會引起討論。這樣，寫作這一行為對這類作者來說，就像是在提前對死亡進行體驗。

沒有人知道死具有何種意義，而它又不可避免地在發(fā)生并且只有死者才能完全獲悉其中的感受。寫作和死一樣，都是由個體獨自面對的事情。只有死者才能理解死亡，而死者緘默不語。我相信，當我所寫的小說只有我一個人理解它的核心奧秘時，它便與這種死者的緘默具有同等的魅力。它在幽暗中獨自發(fā)光，走在任何一個聒噪的活人前面，使任何一個聒噪的活人都顯得平庸無奇。這使我寫下“我頭腦中出現(xiàn)了馬”這樣一個句子和《對〈B.A.C.H〉的重述》這樣一篇小說，可以說這是我第一次體驗到了寫作所帶來的魅力。

我對寫作的思考的重中之重一直圍繞著“寫作在今天，面臨著怎樣的不可能性？”這樣一個命題。如果一個寫作者不按照讀者的期待去寫，寫作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這樣的思考并不一定能夠帶來答案，事實上，這幾年來我并未因為這一思考而使我對寫作的探索變得漸加熟練以至得心應手，相反，我認識到了當你逼近這一拷問的時候，你便不得不一手一腳笨拙地去建立一種從未存在過的秩序，并心生對“寫作是一門手藝”這一觀念的否定。寫作對我來說仍是一個謎，我對寫作也一無所知，或許寫作就是這樣，它是一種意識，從悖論開始，正如話語在緘默中產(chǎn)生，它憑空而來，并不凌空蹈虛，并不傳達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