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紅紅
老家門口有一棵粗壯高大的杏樹,杏樹下面有一排青石臺階。杏兒金黃的顏色,青石臺階一樣光潔。
小時候,杏子熟了,爺爺找來一條大床單,四個大人揪住四角,父親拿著一根長長的棍子,爬上樹,用棍子在枝上敲,那些金黃色的杏兒就紛紛下落,落到床單上。收拾好杏子,爺爺取下掛在墻上的小籃子,裝滿一籃上好的杏,讓我提上,送給左鄰右舍,還不忘教我一句:到鄰居家要問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好,就說我爺爺讓你們吃杏兒。
我們一幫小伙伴坐在青石臺階上玩,我們眼前的青石上積著小山一樣的杏核。爺爺拿起小錘子砸杏核,杏核破了,一粒飽滿的杏仁跳出來,落在了青石上。眼尖的伙伴瞧見了,很快撿起來,塞進嘴里。這時,沒有耐心的伙伴急了,爭著搶著跟爺爺討杏仁吃。爺爺很有耐心,把小伙伴輕輕按在青石上坐好,然后拿起小錘子,一顆一顆地砸。不一會兒,一堆白白胖胖的杏仁就蹲在青石上了?;锇閭冏谛∏嗍?,抓一把爺爺砸的杏仁,吃得津津有味。
后來,因為修房子,門外的杏樹被砍了。盛夏季節(jié),杏兒香甜的味道,就像爺爺對我們的疼愛,回憶起來蜜浸過一般。
農(nóng)閑時節(jié),鄰居們的飯熟了,大人小孩各自端著一碗飯,坐在青石臺階上吃。大人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小孩子端著飯,比賽速度。最為愜意的是冬日的正午,端一碗馓飯,一邊曬太陽,一邊閑聽故事。金黃色的馓飯上,堆著紅色和白色的蘿卜,外加油潑辣子和一點酸菜。有人碗里的菜少,就夾東家的一點紅蘿卜、西家的一點白蘿卜,一碗馓飯就吃香了,一個冬天就暖和了,青石臺階也就有了冬陽一般的溫暖了。
青石臺階也給女人們提供了施展手藝的平臺。李家的媳婦在鞋墊上繡花,王家的大媽納著千層的鞋底,陳姓的阿姨織著黑色的毛衣,劉家的婆婆襯著楦頭給劉爺補著一雙襪子。不遠處,男人們聚成一堆,就地圍一個圈,四人打撲克。有人湊近了,瞅瞅這邊的牌,又瞅瞅那邊的牌,一邊瞧熱鬧,一邊指手畫腳。爺爺拿出自己的二胡,一會兒拉一段秧歌,一會兒又拉一出戲文。王大爺聽到親切的旋律,興趣來了,即興唱了一段秧歌;女人們聽到熟悉的戲曲,哼哼呀呀來一段咬字不真的戲文;撲克打到興頭上,有人忍不住吼幾句:后帳里轉來了諸葛孔明……
小鎮(zhèn)有四個大隊,每年的正月里都有秧歌。正月初四,秧歌就開始了。每到一個地方,耍獅子的掄著獅子頭,就地繞出一個大圈,主家放一串鞭炮,敲起鑼,打起鼓。一會兒,爺爺起頭,二胡拉起來了。鑼鼓停下來了,專門唱秧歌的老人清清嗓門,跟著二胡唱起來。伴隨著老人粗粗的唱腔,穿著古裝的花旦手持扇子、手帕、彩綢等道具,踩著鼓點,唱著秧歌,步履輕盈,邊扭邊舞,不時地用手里的道具朝著近旁的觀眾眼前繞幾下。歡快的秧歌伴著喜慶的二胡,和著空氣中濃香的火藥味,在我們的頭頂上飄來蕩去。
看秧歌的人實在太多了,里三層,外三層,把秧歌攤子圍了個水泄不通。我們只能踮起腳跟,伸著脖子,使勁往里瞧,或見縫插針往里鉆。此刻的爺爺半閉著雙眼,用情地拉著他的二胡。爺爺陶醉了,陶醉在秧歌的歡鬧里,陶醉在二胡的情韻里。
第二天,陽光四平八穩(wěn)地躺在青石臺階上,我和弟弟坐在陽光溫暖的懷抱里,掏出爺爺裝在衣兜里的水果糖,撕開糖紙,噙進嘴里,滿口甜香。我倆把一張張積攢的糖紙鋪在青石臺階上,比賽誰積攢的糖紙多。不一會兒,幾塊小青石似乎穿上了花衣服。此時,冬天的陽光有了糖果的味道,我們屁股底下的青石臺階也是笑盈盈甜津津的了。
剃頭是爺爺最樂呵的事兒。春日午后,陽光鋪滿了青石臺階。父親坐在小凳上,爺爺把家當擺在青石臺階上,然后左手按著父親濕漉漉的頭,右手捏著鋒利的剃刀,專注地給父親剃頭,不時地問父親疼不疼。倘若父親一激靈一吸氣,爺爺就會馬上停手,拿了剃刀在磨刀石上來來回回地磨。磨一陣,用右手大拇指試試刀鋒。磨一陣,舉起剃刀在自己頭上試試刀鋒。等到剃刀再次落在父親頭上時,只聽嚓嚓幾下,頭發(fā)紛紛下落,父親的頭就像一塊小青石了,陽光照上去,閃閃發(fā)光。爺爺看著父親的光頭,呵呵呵地笑了,也樂了。爺爺對父親的愛,就像那把剃刀,明晃晃的,也像那些青石塊,瓷楞楞的。
左鄰右舍的叔叔大爺來了,坐在青石臺階上,等著爺爺剃頭。這時候,青石臺階的聲音最富色彩:吧嗒吧嗒的旱煙聲,剃刀收割頭發(fā)的嚓嚓聲,撈水洗頭的嘩嘩聲,摸著光頭的嘻笑聲,一句句真誠的感謝聲,都從青石臺階上繚繞起來。
爺爺讀過私塾,是方圓老字輩里唯一識文斷字的人。小姑上班后,為爺爺訂了一份《甘肅農(nóng)民報》。爺爺在農(nóng)閑之際,在茶余飯后,戴著石頭眼鏡,坐在青石臺階上,乘著杏樹陰涼,認真閱讀報紙。一天,爺爺看著報紙,看到了一條致富信息。在爺爺?shù)膸ьI下,父親和叔叔聯(lián)手辦了一個粉條加工廠,成了小鎮(zhèn)最早的“萬元戶”。
爺爺家廊下左右各有兩個小花園,四周用大小不一的青石圍著,圍成一個小長方形?;▓@左側有一排青石鋪就的小路,一直鋪到大門口,和門外的青石臺階相連。雨天,踩著青石路,鞋子上不沾一點點泥。晴天,奶奶看著陽光落在那塊圓圓的小青石上時,就開始動手做飯。小小圓圓的青石。成了奶奶的鐘表。青石小路上的青石。成了迎接親朋好友的“迎客松”,和雨天盛開的一朵朵水蓮花。
太陽毒毒地曬著,曬著一院的麥子,也曬著青石臺階那邊空地上的麥子,曬得麥子嘎嘎作響。午飯剛過,門外的青石臺階上,坐著爺爺和弟弟。爺爺喝著茶,講著古今。聽著古今的,除了偶爾喝趕麻雀的弟弟,還有沉默寡言的青石臺階。日頭已經(jīng)下墻了,奶奶篩著麥子,我除了幫著挑揀麥中的小石子與土疙瘩,就是細看青石小路上的小青石一個個像什么。
月亮鋪了一院清輝的時候,一家人移出門外,坐在青石臺階上,感受青石如炕的余溫,感受夜風如水的清涼,和生活如春的溫馨。
三個青石板上,父子兩代人,一個水煙瓶。爺爺深吸一口,遞給父親。父親深吸一口,又給叔叔。三個男人吞吐著水煙,閑談著桑麻,閑談著某個村人從學生到干部家庭生活的變遷,閑談著鄰家孩子們在校的表現(xiàn)。
大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了,我的爺爺也上了年紀。上了年紀的爺爺喜歡上了吃齋念佛,也和小鎮(zhèn)上念佛的其他人一樣忌了口。忌了口的爺爺,雖然不再吃肉喝酒,不沾蔥蒜不吃雞蛋,但是身體硬朗,精神不減。
閑來無事,爺爺約來同樣念佛的鄰家趙爺,一同坐在青石臺階上,猶如兩個小學生。爺爺戴著老花鏡,拿著薄薄的佛書,一字一字地念著,趙爺一句一句地記著。一個流暢,一個生澀,又像師徒授課。趙爺熟記了佛經(jīng),青石臺階也通了佛性。
每有廟會的時候,爺爺就跟隨佛教的人一起去念經(jīng)。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了喪事,大多誦念佛經(jīng)超度亡靈,讓亡人早日上路,在陰間少受罪,趁早去天堂。母親第四個本命年上離世時,爺爺已經(jīng)七十歲了。那晚,爺爺含著眼淚,邀請了佛會的成員,在家設了佛堂,給我母親念經(jīng),念的是大經(jīng)。我們跪在地上,一把一把燒著紙錢。爺爺穿著佛衣,在念佛的人群里,閉著眼睛繞著圈兒,左手一顆一顆數(shù)著佛珠,右手立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詞。
幾乎是一夜之間,父親的頭發(fā)全白了。爺爺再次拿著剃刀給父親剃頭,眼里有清清的淚珠,但爺爺忍住了,就像門口的青石臺階一樣,忍住了雨的侵襲、雪的剝蝕、風的欺凌。那些隱忍的疼痛,像小青石一樣,一塊一塊裝在爺爺?shù)男睦?,擱在爺爺?shù)奈咐铩?/p>
四年前,爺爺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我們的眼淚灑在了青石臺階上,也灑在了爺爺?shù)哪沟貕炃啊敔旊x開了我們,也離開了青石臺階。離開了爺爺?shù)那嗍_階,似乎蒼老了許多。
青石臺階越發(fā)蒼老了,但村人的日子越發(fā)年輕了。外出打工的鄉(xiāng)鄰漸漸多了,青石臺階上的歡聲笑語漸漸淡了。臘月里,外出的鄰人回來了,還會蹴在青石臺階上,侃著外面的精彩。
除夕的傍晚,爺爺會如約而“來”,端坐在供桌上,享用著供品,享用著兒孫的闔家歡樂。三天后的傍晚,我們不會鄉(xiāng)人一樣去墳地,而是在門外“送”爺爺“回家”。這時候的爺爺,一定在青石臺階上一步三回頭,不忍地輕輕而去。
我一直在想,爺爺去天堂的路,一定是通天的青石臺階。爺爺?shù)奶焯美铮瑺敔斠欢ㄔ陂T外又鋪了一段青石臺階,一定又栽了一棵杏樹。杏樹下,臺階上,爺爺拉著二胡,二胡響徹整個天堂,天堂一片通明。
郝 爺
一個周日的午后,一片陽光攀上陽臺,陽臺上的花兒笑意盈盈。那些花兒,大多是綠色的,開花的很少。坐在藤椅上的我,浸泡在一片笑意盈盈的綠色里,淘洗著渾身的困頓,忘了周遭的喧鬧。
突然電話響了,眼前的舒適愜意像一群受了驚嚇的鴿子,跑得無影無蹤。讓我異常驚訝的是,弟弟說郝爺去世了,說是從他外甥的三輪車上摔下來,拉回家再也沒醒來。郝爺一生精瘦輕巧,總是習慣偏腿坐在農(nóng)用車的車幫幫上。這一次,可能是外甥的三輪車在土路上正巧顛簸了一下,可能正在想著什么事情的郝爺正巧被顛了下來,失重之后正巧頭腦著了地。
郝爺和父親親兄弟一般,每次我回去看父親,我前腳進了家門,郝爺就后腳跟了進來,問東問西問得比父親還仔細。自從父母先后去世后,每次我回家看到郝爺,就像看到了父親一般,就能想起郝爺和父親的許多往事來??墒?,郝爺就這樣去了,去得讓人措手不及。
郝爺是我們小鎮(zhèn)有名的殺豬匠,一輩子殺豬無數(shù)。
一進臘月,郝爺就成了村里的香餑餑。請郝爺殺豬,你得提前約好,可能是五六天,也可能是十天半月。郝爺按照先后順序從東家殺到西家,再從張家殺到李家,我們村里大大小小的豬就成了大家的案上肉。
先一天晚上,父親背來郝爺那口殺豬的大木桶,放在院子中間,在木桶周圍墊上一些干土,就開始挑水了。這時候,我家大大小小的缸里、桶里、盆里就都盛滿了水。人往缸前一站,把頭往缸前一伸,水里的人影就會輕輕晃動起來。輕輕晃動起來的,還有我們小孩子的一顆盼等過年的心。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燒好了開水,把家里所有的電壺灌滿,再把兩大鍋添滿燒開,就專等郝爺進門了。
天色未亮,郝爺就提著家當來了。美美地抽完一鍋父親遞過去的水煙,郝爺就脫下棉衣,換上那身沾滿油垢的皮衣皮褲,和那雙同樣沾滿油垢的長筒泥鞋,就著手殺豬了。
豬圈里,餓了一宿的豬被母親趕了出來。出了豬圈的豬,在院子里開始找吃的。還沒等豬把一棵壞菜吃進嘴里,眼疾手快的郝爺就兩手抓住了豬的兩條后腿,幾乎把豬提了起來,豬的兩條前腿亂蹬著離了地。父親同樣眼疾手快,靠前抓住了豬的前腿。這時的豬,似乎才意識到了不妙,便聲嘶力竭地嚎了起來。郝爺和父親提起一百多斤重的豬,幾步提到廊檐下,把豬摁倒在廊沿邊上。
這時候,父親在廊上,一個膝蓋死死地跪壓在豬的前肩上,另一個膝蓋跪壓在豬的腰身上,一只手揪著豬的一只耳朵壓著豬頭,另一只手按著豬的一條后腿壓著豬臀。豬的另外三條腿死命地亂蹬著,一張大嘴死命地干嚎著。父親有些氣喘,但豬也動彈不了。郝爺在廊下,拿起明晃晃的長刀子,喊著母親,快把盛血的盆子端好伸在豬脖子底下。郝爺?shù)囊话验L刀子順著豬脖子捅了進去,熱騰騰的豬血就順著郝爺?shù)牡蹲雍聽數(shù)哪侵皇謬娏顺鰜?,一些噴到了郝爺?shù)钠ぱ澤希恍﹪姷搅伺枳油饷?,但大多隨著母親的挪動盆子而流進盆子里。
郝爺?shù)牡蹲佑滞M送了兩次,豬的嚎叫聲就越來越低,豬腿的蹬動就越來越弱,豬血的流線就越來越細。盆血已經(jīng)超半了,母親有些端不住,就把盆子放在了相應的地上。當郝爺笑著抽出刀子的時候,父親也就笑著松開了手。
郝爺和父親擦擦手準備進屋吸一鍋水煙的時候,我還躲在廚房里,貼著窗玻璃,雙手捂著耳朵,大氣也不敢出,還在看著那頭豬。豬的哼叫已經(jīng)氣若游絲了,豬的滴血已經(jīng)似有若無了。突然,豬頭一抬,豬腿一蹬,豬身一起,嚇得我趕忙大聲喊:大,豬要起來了!只見父親順門看一眼豬,笑著說,你郝爺已經(jīng)殺了的豬,還沒有一頭站起來過。豬的四肢伸展了,郝爺笑著放下了水煙瓶,我才放心地走出了廚房門。
豬死了,郝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豬鬃。郝爺說,豬鬃是做刷子的上等好料,必須趁著豬身子還熱的時候拔,不然,豬身子冷了,就都拔斷了,等于浪費。
郝爺拔著豬脖子與豬背上的豬鬃,父親提著水桶往殺桶里先倒冷水,后倒開水。拔完豬鬃的郝爺,不停地看看水位,不停地試試水溫。水溫似乎越來越高,郝爺?shù)氖志涂焖偕爝M去快速抽出來。等大鍋小鍋和電壺里的所有開水都倒得差不多了的時候,郝爺就和父親提起豬身,放進桶里,開始燙豬毛。
豬的下半身在桶外擔著,上半身在水里燙著。郝爺和父親一左一右,一只手揪在豬尾上,或抓在豬腿上,晃動著豬身以便豬身更多面積地被開水燙著,另一只手同時快速地拔著豬毛。桶里的騰騰熱氣罩住了郝爺和父親的視線,郝爺和父親就斜臉瞅準之后快速地俯身伸手。桶水很熱,燙得豬身紅紅的,也燙得郝爺和父親不時地吸著氣。
郝爺和父親的動作都很快,一面豬身上的毛拔得差不多了,就把豬身從桶的這邊擔到了桶的那邊,開始處理另一面豬身。等到這一面豬身也差不多了,父親就抓在豬的兩條后腿上把豬身往出一扯一提,郝爺就準確地揪住了豬的兩只耳朵,然后抓住豬的兩條前腿往上一提一扯,父親就把豬尾順進了桶里,郝爺就把豬頭按在了桶邊。
豬屁股在水里燙著,郝爺和父親不再漿動豬身,而是細心地打理起了豬頭。豬頭收拾干凈了,就在桶上搭一根短棍,借助桶的邊沿,把豬身搭平,開始刮毛。用來刮毛的,可以是碎瓦渣滓,也可以是破碗碎塊,還可以是瓦窯煙洞里銹成的東西。后來,郝爺用來刮毛的專用東西就是三四塊砂輪了。
刮毛可以不急,我們小孩子也能搭上手。刮下的,可能還是一塊沒有除凈的垢皮。我們一邊刮,一邊手拔殘留的豬毛。父親一邊刮,一邊用勺子舀水沖洗。郝爺手拿殺刀,在父親沖洗過的地方刮著,刮下的有豬毛,也有污垢。郝爺刮過的地方用水一沖,豬身就白嫩嫩的了。郝爺拍幾下白嫩的豬身,就向著父親說,老■,今年的豬肥著哩,年就過歡火了!父親嘿嘿一笑,就說說母親喂豬的辛勞,說得一旁的母親也嘿嘿笑出了聲。
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刮凈了豬毛,郝爺一使勁就掰下了豬蹄“外套”。在豬的兩條后腿膝蓋與攬筋構成的三角地帶,郝爺用刀各割出一個洞眼之后,就問父親,老■,架搭穩(wěn)著沒?父親嘿嘿兩笑,說,他郝爺,你辦事,我放心!我辦事,你放心!
郝爺只比我父親大四歲,可按我爺爺一輩曲里拐彎的輩分,我得把郝爺叫爺爺。郝爺可能在其他人家殺豬的時候遇到過塌架的情況,就謹慎地問別人一樣隨口問了父親一句。不過,父親還是走到南墻根的架下,雙手抓住兩個繩鉤,垂著自己的半個身子,上下垂了垂,左右晃了晃,說,他郝爺,穩(wěn)得很,也牢得很。
架是父親前一日傍晚搭的,用兩根洋槐椽支成一個“人”字,再把一根短椽的一端綁在“人”字叉上,把另一端綁在就近的樹干上,成了橫擔。兩根三拃長不粗不細的麻繩,一頭綁在橫擔上,一頭綁了一個一拃長不粗不細的洋槐棍棍,成了繩鉤。
在郝爺?shù)膸椭?,豬身扛到了父親的肩上。郝爺按著滑溜溜的豬身,父親一陣疾走。到了架下,郝爺抓住兩條后腿往起一提,父親縮身踮腳往起一抖,郝爺就準準地把繩鉤套在了豬腿洞眼上,父親輕輕一斜身,豬就穩(wěn)穩(wěn)地倒掛在架上了。
郝爺殺豬很仔細,看著倒掛的豬身上還有數(shù)根雜毛,就用另一把專用刮刀,順著豬身挨個兒刮了起來,那些豬毛就被刮得干干凈凈了。郝爺一歪頭示意,父親就端起盆子里的涼水,朝著白溜溜的豬身潑了上去。
在郝爺眼里,殺一頭豬就得像優(yōu)秀學生寫一篇作業(yè)那樣干凈利落一氣呵成。當一頭白白凈凈的大豬倒掛在架上時,郝爺就樂了。這時,身子瘦小的郝爺就瞇起雙眼,背起雙手,左看看右看看,橫看看豎看看,美滋滋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似乎不忍心再動手了。
等到豬身上的水珠不再下滴,父親就用鐵锨把備在近旁的一堆干土墊到架下。之后,郝爺左手指頭插進豬鼻提著豬頭,右手拿著那把明晃晃的殺刀,順著豬脖子一轉,然后口銜殺刀,兩手用勁一扭,只聽喀嚓幾響,豬頭就提在了郝爺?shù)氖掷?。父親接過豬頭,順手掛在了另一邊的樹杈上。
為了防止穢物外流,郝爺就用刀尖小心地旋著豬屁眼,然后用一根細麻繩使勁一扎。之后,郝爺手拿長刀,從上往下一劃,豬肚就開了。再輕輕巧巧一劃,只見撐得圓鼓鼓的灰色大腸露了出來。郝爺放下殺刀,輕車熟路一般,很快找到了大腸頭子。用麻繩扎好了腸頭,郝爺右手就捋著大腸的粘連物,左手就往出扯,扯出的大腸盛在父親端著的竹籮里。
大腸全部出來了,郝爺就用麻繩扎好了另一頭。父親把大腸端到了木桶旁,郝爺就開始收拾腸子。收拾腸子是郝爺?shù)哪檬趾脩?,因為只需一截竹棍,郝爺就能比其他任何殺豬匠收拾得更加利落,更加干凈。接下來,母親會用堿面和玉米面浸泡腸子,再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腸子。
郝爺再次拿起殺刀,把那些懸掛在腹腔內的豬肝呀豬肺呀,一件一件地割了下來。父親用繩子一樣一樣地綁好,一樣一樣地掛在廊柱的釘子上。
我們迫不及待的是盼等郝爺趕快割下豬尿脬。尿脬終于割下來了,卻被弟弟搶走了。弟弟把尿脬丟在土里,用腳來回搓挼。等到尿脬的臊氣味兒淡了,弟弟就拿著半截早就備好的竹棍,從入口處插進去,用麻絲扎緊,然后搓挼一陣,拿起吹一氣,尿脬就越挼越薄,也就越吹越大。有時候心急了,就蹴下來直接用手搓挼。有時候弟弟覺得不夠大,就拿去讓父親吹。父親鼓著腮幫子,使勁兒吹,直到臉漲得通紅,尿脬也小籃球一般大了,才用一根細繩子使勁扎住開口。弟弟拿著豬尿脬,空中拋一陣,地上拍一陣,往墻上撞一陣,有時候拿了拍拍小伙伴的小臉蛋。
這時,我一邊看著弟弟,一邊看著郝爺。只見郝爺用牙齒咬著刀背,端起母親遞過來的一盆溫開水,順著已經(jīng)空空的豬腔潑了過去。水嘩嘩地流下來,郝爺腳底的土濕透了,豬身在架上微微地晃動著,像是蕩著秋千。
最后,郝爺用殺刀和一把輕巧的小斧頭把豬身一分為二。父親扛著兩瓣豬身,款款地放在母親早已打掃干凈的案板上,郝爺就開始撕扯豬油。等把一塊一塊的豬油撕干凈了,才算萬事大吉。
這時候,洗凈了手臉的郝爺,就穩(wěn)穩(wěn)地坐在上房床板前的椅子上,拿起父親裝好水煙的煙瓶,拿起細細的木柴棍兒,對著燈盞點燃木棍兒,再點燃水煙。水煙瓶咕嚕咕嚕響起來,只見郝爺瞇著眼睛美美地吸了一口,然后悠悠地吐出一股白色的煙圈兒,那煙圈在郝爺眼前環(huán)繞著,最后慢悠悠飄得無形無影了。郝爺瞇著眼睛,再次美美地吸了兩次水煙,再次看著那些環(huán)形的煙圈飄散了,才舒坦地把水煙瓶遞給一邊的父親。吸了水煙的郝爺坐在椅子上,瞇縫著眼睛,就像活神仙一樣。
母親烙的蔥花油餅子端上來了,用鮮肉炒的菜端上來了,父親就擺出了一瓶二鍋頭,鄰居也巧巧地趕了進來。于是,炕桌的兩旁,郝爺、鄰居和父親一邊吃著,一邊喝著,一邊贊著母親的好廚藝。吃飽了喝足了,鄰居提起郝爺?shù)募耶敚聽斁透诤竺?,又去鄰家殺豬了。
郝爺殺豬的勞動報酬,起先是割下的豬頭與豬肩連接處的半拃寬的豬項圈,后來就直接收錢了。如果收別人十元,郝爺就只收父親五元,如果收別人二十元,郝爺就只收父親十元。
自我記事起,郝爺每年都要給我家殺豬。只要父親一張嘴,無論多忙多急,郝爺都會很爽快地答應下來,而且見縫插針地安排時間,給我家盡可能地第一時間殺豬。后來,郝爺年紀大了,不干這營生了,但我家的過年豬仍舊是郝爺處理的。
郝爺不但為村民們殺豬,而且村里的紅白喜事都離不開他。他是總管,大小事務需要他的安排調度。他是熱心人,他總管過的事情,大家沒有說不妥的。他是開心人,他到哪里,歡笑就到了哪里。人多的地方,肯定會有郝爺?shù)挠白印?/p>
郝爺家與我家隔著三戶鄰居,算是近鄰了。晚飯后,只要聽見大門外一聲“耳聽得譙樓上……”的秦腔唱詞,保準是郝爺來串門子了。這時候,父親總是說一聲,你郝爺來了。不等父親的話說完,郝爺就推開了大門,大著嗓門問一聲,晚飯吃完了沒?父親很快應一聲,他郝爺,你來了?趕緊上座!
去了那邊的郝爺,可否依然和父親在一起殺豬,一起抽水煙,一起喝酒諞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