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玉茹
江南愛情
吳非明記得第一次看到馬嫣,是在暖風中的一個春天午后。一見傾情即天崩地裂,這種感受即使現(xiàn)在回味,仍讓吳非明心起波瀾。
那時的吳非明還是個高中生,只不過從北方來到了江南,一切都是新的經(jīng)歷。跟著開采石油的父親在冷硬蠻荒的地方成長了17年,突然間的煙花柳綠,不停地刺激他的視覺。
只有自己的母親是習慣的,因為本就是無錫人,說一口吳儂軟語,即使在野外偶爾也會穿穿旗袍。母親會彈琵琶,還會哼抑揚頓挫的小曲,流年碎影里,吳非明被這些東西沁得如同一枚果脯。時間可以腌制很多東西,他不知不覺就被腌制,直到看見馬嫣,瞬間就被某種東西激活了。
對于自己的想象和追求,后來吳非明終于明白,人一生都是在無窮無盡地對自己的想象進行追求。可馬嫣并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不起眼的男生迷戀自己。這個美麗的女孩,每天坐在不同男生的自行車后面,穿過那些紫藤花,裙子下的腿又白又長。有些女子天生是妖精,吳非明少年時期一直接受正統(tǒng)教育,卻想不到在17歲的時候被顛覆,他被一個明眸皓齒的女孩子迷惑,不能自拔。
那時吳非明個子不高,加上黑瘦,并不引人注意,他的暗戀不過是墻角的一朵小野花,是只屬于自己的孤獨。
馬嫣從來不曾注意過吳非明。唯一的機會,就是期中考試吳非明考了全年級第一,站在了學校領(lǐng)獎臺。當然,那一刻,臺子上吳非明的滿心滿腦仍舊全是她。其實考第一的動力就是因為她,如何能讓別人記住自己,想想,只有考第一啦。
但結(jié)果并不如愿,吳非明注意到馬嫣并沒有看他,而是與旁邊女生交頭接耳。這讓他有些失落,即使全世界全是掌聲,他仍然覺得寂寥。
定期跟蹤還是繼續(xù)著,即使是下雨天。他看到了馬嫣與校外的男孩約會,心不禁感到一絲疼。但是因為是馬嫣,仿佛可以放縱——原來喜歡一個人可以放縱她到任何程度。后來一日,馬嫣剪了短發(fā),吳非明寫了一個紙條,悄悄夾到她的書里。
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等到全體人員去出早操。他請了病假,等到?jīng)]人,來到那個讓他心跳的位置,打開桌上的課本,把那張寫著“你短發(fā)不如長發(fā)好看”的字條夾了進去,只留出一塊露在書外。
可馬嫣并不理會。她也不追究那字條中的愛情來自何處,因為過了不久,她退學了。這似乎并不讓吳非明驚訝,因為馬嫣學習并不好,只不過在情人心里,這根本不是不堪。就像他覺得她不斷和一些陌生男孩約會,依舊那么迷人一樣。
馬嫣后來花枝招展地來過學校,看望交好的女生,但誰都知道這一別后的重逢已是千年,一個社會的女孩再也沒有了學生妹的清淡。聽說,她到了酒吧街的一家店打。這讓吳非明隱隱失落,再看她,必須到那去。
暗戀失聯(lián)
離高考還有一個月,但吳非明隔三差五就去那個叫“暗夜”的酒吧。吳非明看到馬嫣變得更加妖氣,頭發(fā)染了顏色,穿了性感暴露的裙子,翹腿坐在吧臺椅上,儼如調(diào)笑的風塵女子。這讓他的心隱隱作痛起來。
隔岸觀火看了一個月,高考到了。稀里糊涂考完,水準大失,最后只走二本線,不像考過第一名的人。
吳非明明白,他沒有了動力,考那么好有什么用。他甚至想不去上學,也在酒吧街開一個小店,哪怕賣些雜貨,只要離馬嫣近。這樣的想法帶著幼稚,卻著實感動自己。
通知書來了之后,父親張羅謝師宴,吳非明選擇了“暗夜”酒吧。這讓為祖國貢獻石油的父親很惱火,那個地方又黑又暗,哪里是正經(jīng)人的地方?他不管,執(zhí)意提出要去酒吧,父親到底擰不過他。
大家喝得人仰馬翻, 馬嫣自坐在臺上,并不和曾經(jīng)的老師多熱絡(luò)。臺上有駐唱男子,她打著拍子,一切歡天喜地與她無關(guān)。
這不動聲色與波瀾不驚讓吳非明覺得羞愧難當。他鼓起勇氣走近她,輕輕叫她的名字。她轉(zhuǎn)過頭,嫣然一笑:我們是同學嗎?
當然,他說,我叫吳非明。吐出這個名字時,感覺聲音是那樣尷尬小氣,不像自己的聲音。他說我能點你唱首歌嗎?
可以呀,她說,30元一首。
他臉紅了,翻著簡陋的歌單,最后點了一首莫文蔚《盛夏的果實》。馬嫣的聲線很好,百無聊賴地唱著,并沒有對他表現(xiàn)過分熱情。但吳非明也有收獲,馬嫣沒拒絕給他手機號,他幾乎幾秒之內(nèi)就印在了心里。他知道,再長他也記得住,因為他喜歡她,就這么簡單。
吳非明去了北方的城市上學,雖然是省會,但也是一個稍顯落后的城市。他已經(jīng)徹底不適應(yīng)北方的冷,倒覺得南方的綿軟和濕長無限好。
他每天定時給馬嫣發(fā)短信,并不說自己是誰,仍然用原來當?shù)氐奶柎a。內(nèi)容無非讓她注意身體,少喝酒少抽煙。他早就發(fā)現(xiàn),馬嫣的手指泛出淡淡煙黃,雖然看上去曼妙無比,究竟臉色呈現(xiàn)出過度煙草的頹敗感。
馬嫣當然問他是誰,并且打過電話來。他不接。這樣的游戲仿佛貓與老鼠,他在暗處,馬嫣在明處。他陷入一個單相思怪圈,大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感。說又不敢說,哪里能說得出來?他這樣黑而瘦,戴這樣深度的一副近視眼鏡,所有資格,不過是暗戀人家而已。
也有女同學拉著他去跳舞,被他一一拒絕。形單影只之際,只有周敏如飛蛾撲火一樣還照樣飛來,而且還親自為他洗臭襪子,跑來打飯給他,幫他買菲力浦刮胡刀,簡直如賢妻。
但她真的不好看。所以周敏對他百倍的好,他也不領(lǐng)情。因為心中有馬嫣,他也覺得自己審美比別的男子高一大塊。
寒假放了之后,他幾乎連夜趕了回去。跑到酒吧街,馬嫣在的店卻已經(jīng)停業(yè)了。他蹲在馬路上想哭,打擊如此突然。他打出電話去,居然是空號。他整整一夜沒睡。第二天便去找高中同學,拐彎抹角打聽馬嫣的下落。有人取笑他說:你不至于和萬人迷有什么糾纏吧?聽說她去了香港。
這猶如五雷轟頂。沒有了馬嫣,他失去了方向,哪怕只讓他暗戀也是好的呀。
時間的不堪
他不喜歡周敏,一點也不喜歡。可是,他和她卻親吻了。懷里這個胖女孩,個子只到他肩膀,把一切依賴給他。周敏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吳非明親吻時一直閉著眼睛,直到結(jié)婚后,他仍舊是這個習慣——他把她當成了馬嫣。
畢業(yè)后他留在了當?shù)兀磕暌欢ㄒ亟?。父母早已回了無錫,那里沒有一個親人,只有他自己明白,那里才是他魂牽夢縈之地。
周敏生過孩子之后更胖了。他慢慢開了一家小公司,從前又黑又瘦,現(xiàn)在變得又白又胖,也學會了抽煙,手指上也有了煙熏黃。他過著從前痛恨的世俗生活。
有一天開著車,在車內(nèi)聽到那個酸酸的歌曲“老男孩”,讓他淚如泉涌。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老了,至少,老到了開始懷念——人總是從懷念開始變老的。他決定找到馬嫣,然后告訴她,他就是那個寫紙條發(fā)短信的人,他就是那個愛了她近乎10年的人。
其實如果真想找一個人原來如此簡單。他以為是大海撈針,結(jié)果兩天就找到了馬嫣,他公司的一個小兄弟給了他地址,是在廣州。
直到飛機降落,他心跳一直過速,和當年去酒吧街時的感覺一樣一樣。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10年前,那樣青澀那樣自卑,他還是怕見到她。
因為低頭走路,在小巷里和一個胖女人撞個滿懷。那胖女人穿條肥大的運動褲,頭發(fā)胡亂挽著,提著一個藍子,并沒搭理他自顧自地走了。
按照地址走到她家門口,摁了門鈴。過了兩分鐘,一個小男孩兒探出頭來,問誰呀?
是馬嫣家嗎?
你找我媽干什么?
我是她同學,你媽呢。
五六歲的小男孩兒開了門,屋內(nèi)亂七八糟,到處是臟的玩具,灰不灰白不白。吳非明一抬頭,看到一張照片,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在海邊,女人抱著孩子,女人的腿很胖,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剎那間就空了。剛才那個女人!是的,剛才那個女人!那個提著藍子撞到了他的女人!
他有些蒙,不曉得怎么和孩子告的別,逃生一樣往下奔著,他生怕再遇到誰似的。出了門有出租車,他急急打車,說,去機場。吳非明片刻都不想停留。
時間怎么會這么恐怖呢?那個讓他向往了多年的女人,怎么會連半絲都認不出了?怎么會變得那么老那么不堪呢?
他的所有暗戀,最后結(jié)出了一塊青苔,那么綠,那么蒼,那么讓人不忍看。他一點都不想告訴她當年的紙條和當年的手機號。那是他一個人的事情,那么,一個人擔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