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行超
80后現(xiàn)場
小清新:失敗者的飛翔
北京行超
青年美學主持人:金理
大概從本世紀初期開始,一批有一定文化和教育背景的“80后”“90后”在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逐漸顯示出與眾不同的特點,他們氣質內斂低調,性格安靜沉穩(wěn),熱愛文學與藝術,強調自我的個性,反對大眾流行,人們稱他們?yōu)椤靶∏逍隆薄1疚闹攸c揭示小清新的形成過程、內外在特點以及發(fā)展現(xiàn)狀,并結合具體時代背景、文藝作品,對這一群體進行內在文化分析和精神分析。
小清新 臺灣文學 獨立流行樂
2014年是瑪格麗特·杜拉斯誕辰一百周年。這個十幾歲就開始寫作,七十歲才真正被人們所熟知的法國女作家應該不會想到,在遙遠的中國,因為一本《情人》和幾句頗具個性的話,她的名字竟如此廣泛地在年輕人中被反復傳頌。上世紀80年代以來,杜拉斯的作品被大量譯介到國內,一時間,閱讀杜拉斯由一種文學風潮逐漸變成了年輕人的生活風尚。就算你沒有讀過杜拉斯的書,至少你曾看到過這些句子:“愛之于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薄芭c你年輕的時候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容顏……”
如今,近三十年時間過去,杜拉斯依舊是中國讀者最熟悉的幾個外國作家之一。對于許多讀者來說,杜拉斯不僅是一個作家,更是一種文化符號,甚至是一種消費符號。上世紀末,我們把這些喜歡談論杜拉斯,喜歡將杜拉斯的名言用作個人簽名的年輕人稱為文藝青年或小資;之后,這位極具個性的法國女作家又被另一個更年輕的團體所認領,他們就是——小清新。
大概是從本世紀初期開始,一批有一定文化和教育背景的“80后”“90后”在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逐漸顯示出與眾不同的特點。他們氣質內斂低調,性格安靜沉穩(wěn),喜歡陳綺貞、安妮寶貝或巖井俊二,業(yè)余愛好是音樂、文學、攝影、旅行,他們的照片總是以側臉示人,喜歡穿著棉質長裙、白色帆布鞋,有時會戴黑框眼鏡或草帽。他們強調個性,同時又異常相似,孤獨、憂傷、逃離是他們常常掛在嘴邊的詞匯,“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是他們共同的心愿。而這些年輕人,便是我們口中的小清新。
小清新脫胎于小資,他們與小資一樣追求特立獨行、品位不凡的生活。上世紀末,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外國商品的大量涌入,小資這個在特殊年代曾讓所有人聞之色變、避之不及的政治標簽,在一夕之間變成了年輕人們趨之若鶩的生活方式。這時的小資更多代表著一種令當時年輕人無比欣羨的生活狀態(tài)——幾乎所有大城市的年輕人都迷上了在星巴克喝下午茶、吃哈根達斯冰激凌、穿CK內褲、噴古龍香水、談論杜拉斯和村上春樹的生活模式。然而,經(jīng)過十余年的資本發(fā)展,人們逐漸洞察到小資光鮮亮麗的外表之下是不堪一擊的虛偽和空洞,開始反感他們蹩腳的英文、盲目的拜金和開口閉口的名牌。于是,小清新便這樣應運而生了。
小清新之核心是“清新”,區(qū)別于小資的拜金主義和品牌崇拜。小清新強調自我和獨特,對于“大眾”和“流行”有著強烈的反抗。所謂“清新”,即是描述他們那種不諳世事,那種“任憑外面的世界如何復雜,我只愿保持自己內心平靜”的生活態(tài)度。當然,小清新并非看不到這世界的復雜,只是他們寧愿以一種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去面對這種復雜,從而逃避這其中可能帶給自己的傷害。小清新有著現(xiàn)實主義的冷靜節(jié)制和浪漫主義的奇思妙想,他們對現(xiàn)實不滿卻對未來充滿希望,喜歡沉迷在自己想象中的甜美、平和、無憂的世界。在這一點上,他們有點像顧城筆下那個“被幻想媽媽寵壞的”“任性的孩子”——雖然生理年齡早已成人,卻一廂情愿地要做心理年齡上的嬰孩,永遠在精神領域撒嬌、任性,懷念永無煩惱的童年,不愿面對成人世界的風風雨雨。
小清新的“小”則用于進一步強調他們“以小為美”的審美追求和生活態(tài)度。這種“小”在此前的小資身上已經(jīng)有過充分體現(xiàn)——世界對于他們來說無限的小,小到可以只有自己以及自己內心那些無窮的幻想。小清新自戀而自閉,他們的生活從來都以自我為中心,只關心自己生活中的柴米油鹽、小情小調而極少在社會公共事件中發(fā)言;他們會被安妮寶貝筆下虛擬的愛情感動得淚流滿面,卻往往對真實上演著的分分合合處之泰然;他們會在巖井俊二的鏡頭中找到幸福與溫暖,卻很少真的付諸實踐去關懷體貼身邊的人。
然而,小清新與小資在生活方式、審美主張等方面確實有著明顯的分歧,其中最大的不同便是:小清新不滿于小資簡單膚淺的物質追求和品牌崇拜,反對拜金主義是他們的信條,也是他們反對小資、超越小資的核心訴求。小清新不問世事、不捧名牌,他們追求的是一種與物質、金錢甚至與現(xiàn)實生活無關的,被稱作“感覺”的東西。這既是他們的審美準則,也是他們的行事方式——他們所鐘愛的一切都是去物質、去欲望的,永遠“仙”氣騰騰地注視著這個世界。在小清新所構造的那個遠離世俗的烏托邦中,他們可以很容易地通過著裝打扮、說話語氣和性格愛好等隱秘的線索找到自己的同類。他們之間也許素昧平生,也許只是萍水相逢,卻常常比日常生活中的同學、同事、朋友更能讓彼此感到安心,也更容易在心底里惺惺相惜。
面對現(xiàn)實社會的多重壓力,小清新們選擇在都市的水泥森林中做一個精神流浪者,他們標榜自由、崇尚自然。同時,他們總是疏遠人群,刻意避免讓自己成為焦點。他們甘愿在競爭激烈的現(xiàn)實社會中做一個最平凡的人,甚至樂于成為一個邊緣人、失敗者——是的,他們從不以“失敗”為恥,他們在意的,恰恰是這種與世無爭、遠離塵囂所帶來的內心的寧靜。在險象環(huán)生的現(xiàn)代都市中,小清新的這種主張引發(fā)了大量年輕人的共鳴。隨著小清新隊伍的逐漸擴大,這個小眾的社會群體也逐漸變成了一種普遍的生活態(tài)度、一種現(xiàn)代都市中特有的青年亞文化。這個以反大眾、反流行為出發(fā)點的小眾團體,也隨之變成了一個擁有大量擁躉的流行文化。
諷刺的是,雖然小清新極力反對拜金,強調一種更為形而上的精神追求,但是他們卻在不知不覺中走上了拜物的道路。LOMO相機、帆布鞋、陳綺貞的唱片、安妮寶貝的小說、巖井俊二的電影等代表“清新”氣質的具體物品,是進入小清新隊伍的通行證,也是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身份標識。這些具有極強象征意義的物質符號,既是小清新的外在特征和標簽,更體現(xiàn)著他們的審美取向和精神追求。
《蓮花》,安妮寶貝著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
號稱熱愛文學、音樂、電影的小清新,其實喜歡的只是被“清新化”的藝術作品。他們不喜歡沉重的魯迅、粗暴的海明威或冷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喜歡的是“悲傷逆流成河”的安妮寶貝和郭敬明;他們不喜歡強悍憤怒的涅磐、大眾流行的五月天或高調夸張的Lady Gaga,他們喜歡的是低吟淺唱的陳綺貞、蘇打綠;他們也不喜歡黑色幽默的北野武、專制霸道的黑澤明或血腥暴力的昆汀·塔倫蒂諾,他們喜歡的是娓娓道來的巖井俊二和永遠陽光明媚的臺灣文藝片。小清新的文藝作品幾乎都在講述著一個個似有似無的暗戀或失戀故事,充滿了感傷主義的氣氛和唯美主義的美學追求。這些作品的內容通常不問世事,而退守最私密的個人情感領域,充分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躲避崇高”的藝術追求。而熱愛這些作品的小清新們,也常常以其中人物的形象作為自己著裝的標桿或者行為的指南。
最典型的例證來自安妮寶貝的文字。如果說杜拉斯的小說是小清新的“圣經(jīng)”,那么安妮寶貝便是小清新的教母。安妮寶貝的文字具有極強的符號特征和可復制性。在她筆下,女人永遠不叫“女人”,而稱“女子”,男人也永遠被稱為“男子”。安妮寶貝的御用女主角有著千篇一律的外在形象,他們永遠留著一頭“海藻式的長發(fā)”,“不施脂粉,一點點化妝也無”,“面目邋遢,神情懶散”;而男主角則喜歡“穿白色純棉襯衣,粗布褲子”,“手指修長干凈”,“沉默而神情高貴”。不管是早年描寫現(xiàn)代都市邊緣人的《告別薇安》《彼岸花》,還是近年來號稱“以文字探索呈現(xiàn)自我與外在環(huán)境及內心世界的關系”的《蓮花》《月》《春宴》等,安妮寶貝的小說內容從未脫離青年男女的情愛故事,之中夾雜著流浪、自殺、性等元素。在她筆下,不論是收入優(yōu)渥的男子,還是向往自由的女子,都多少帶有些頹廢的氣質,他們“決絕”“勇敢”,隨時準備放下一切去“出走”,去“私奔”,這種不顧一切和了無牽掛的精神,極大地契合了想要逃離現(xiàn)實的小清新的精神追求。程式化的語言和模式化的人物形象,在安妮寶貝的筆下不斷地變裝上演,而這樣機械復制式的作品卻能夠一次次打動小清新脆弱的內心。他們崇拜這樣的“女子”,迷戀這樣的“男子”,在這樣的故事中一次次沉淪。
此外,安妮寶貝及效仿其寫作特征的小清新還特別偏愛使用無主句和連篇累牘的句號。主語的消失,打破了既有的閱讀期待和閱讀習慣,為文本本身提供了極大的不確定性和陌生化效果。作者用簡單的詞組代替完整的句子,接著蠻橫地畫上一個句號,語義便在此戛然而止。反常規(guī)使用的句號,將小說文字生硬地切割成破碎的部分,加強了敘事的曖昧感與模糊性。不同于傳統(tǒng)敘事追求為讀者提供閱讀理解的快感,無主句和不規(guī)則使用的句號,為讀者提供的是一種閱讀不暢的快感。利用這種不規(guī)則的語法形式,安妮寶貝祛除了小說敘事的完整性和思維的邏輯性。與傳統(tǒng)文學強調自我、凸顯作者的主體性不同,安妮寶貝的小說盡可能地將敘事者隱藏在文本之后,表明了作者對小說故事性追求的放棄,轉而致力于營造一種曖昧不明、模棱兩可的敘事氛圍。潔塵曾說過,有些作家是“提筆就老”的,在小清新的筆下,人人都有著道路以目的冷漠與看透世情的決絕。他們筆下的生活不僅失掉了蓬勃的生機,而且被籠罩上一層抑郁、頹廢的色彩。從這個層面來看,安妮寶貝及類似的小清新文學似乎大有“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傾向。
與文學作品類似,小清新的音樂和電影也呈現(xiàn)出感傷、唯美的精神追求。陳綺貞、蘇打綠、張懸、王若琳等是國內小清新音樂的代表人物,他們的歌曲熱衷于述說小情小愛,善于營造唯美主義的整體意境,情感憂傷卻不失溫暖。在影視劇方面,從早期巖井俊二的《情書》《關于莉莉周的一切》到近年來以《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為代表的臺灣文藝片,小清新迷戀的影片具有極高的相似性,它們或是對校園生活、青春年代的懷念,或是娓娓道來一段只有在自己心中生根發(fā)芽的暗戀故事。比如《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在這個“暗戀女神——與女神失之交臂——祝福女神”的老套愛情故事中,導演九把刀牢牢抓住了“得不到的才是最美好的”這一人類社會的永恒定律,用永恒的錯位貫穿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在這個青春期的愛情故事中,愛情的意義并不在于相守,而恰恰在于錯過,在于男女主人公永遠在彼此心中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想象,而這段愛情也永遠只能是獨屬于自己的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秘密。
不管是安妮寶貝的文字、陳綺貞的歌曲,抑或是臺灣文藝片,都著力表現(xiàn)現(xiàn)代都市中被人群冷落的個體及其內心的憂傷與孤獨,其中含蓄的傷感、節(jié)制的抒情、浪漫的情懷,委實令人動容。為賦新詞強說愁也好,無病呻吟也罷,這種脫離現(xiàn)實的唯美主義對于在現(xiàn)實泥淖中無法抽身的小清新來說,頗有自我“療傷”與“治愈”的功效,因而常常能引起他們的共鳴。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電影海報
臺灣音樂才子陳升在2013年推出了一張名為“我的小清新”的專輯,在這張專輯的同名歌曲《我的小清新》中,有這樣幾句歌詞:“小清新可能是一種精神藥膏/一定要裝無知不然就會貼不牢/小清新可能是一種不長大的藥膏/一定要裝可愛心虛了就貼不牢?!标惿斎徊皇鞘裁葱∏逍拢赡苁莻€“老嬉皮”。在這首頗具戲謔意味的歌曲中,陳升唱出了他對于小清新這個群體的理解——小清新是一種精神藥膏。
這里面應該有兩層意思。首先,作為一種精神“藥膏”,小清新的審美主張或者生活方式所要療救的應該是這些年輕人在精神方面出現(xiàn)的某種困境。同時,既是“藥膏”,就一定是人為地“貼”到身體上的,它不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是隨時可以附加,也是隨時可以丟棄的。自稱是“老清新”的內地民謠歌手邵夷貝的《大齡文藝女青年之歌》,頗帶自嘲地表達了小清新們所面對的這種尷尬處境:
大齡文藝女青年/該嫁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是不是也該找個搞藝術的/這樣就比較合適呢/可是搞藝術的男青年/有一部分只愛他的藝術/還有極少部分搞藝術的男青年/搞藝術是為了搞姑娘/搞姑娘又不只搞她一個/嫁給他干什么呢/搞姑娘又不只搞她一個/奶奶奶奶奶奶的
朋友們介紹了好幾個/有車子房子和孩子的/他們說你該找個有錢的/讓他贊助你搞創(chuàng)作/可是大款都不喜歡她/他們只想娶會做飯的/不會做飯的女青年/只能去當?shù)谌?不會做飯的文藝女青年/只能被他們潛規(guī)則
熱愛藝術的“大齡文藝女青年”面臨著與常人一樣的現(xiàn)實問題,他們曾經(jīng)自視甚高,而在大眾眼里,他們卻因為種種現(xiàn)實原因慘遭淘汰。在自我的精神世界中,這些文藝范兒的小清新是與眾不同、高高在上的王子和公主;而在現(xiàn)實面前,他們只是脆弱渺小、不堪一擊的蕓蕓眾生。最終,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必須選擇對世俗生活妥協(xié)。于是你不難發(fā)現(xiàn),在每個華燈初上的夜晚,總有無數(shù)續(xù)著長發(fā)、背挎吉他、眼神迷離的歌者出現(xiàn)在北京的各個酒吧中,他們在臺上用自己沙啞的煙熏嗓傷感哀嘆、自我解嘲,演出結束后他們與酒吧老板結算自己當晚的薪酬,然后點一支煙,沉默地在夜色中去趕末班地鐵。對現(xiàn)實社會及自我處境的不滿和對現(xiàn)實生活的妥協(xié),在他們身上得到了驚人的統(tǒng)一。
臺灣女詩人夏宇曾經(jīng)在某次酒后發(fā)問:“小清新有什么不好?輕輕松松做自己有什么不好?”①曾經(jīng)寫出“把你的影子加點鹽/腌起來/風干/老的時候/下酒”這樣“重口味”詩句的她對小清新有著極大的寬容,這大概與臺灣這座島嶼的某些特質有關。
臺灣對于小清新來說,確實有著特殊的意義。最不遺余力推薦小清新的雜志《城市畫報》很早便推薦過陳綺貞、張懸、陳珊妮等臺灣歌手,彼時他們在內地都尚屬新鮮的面孔。不僅如此,《城市畫報》甚至多次大篇幅介紹過臺灣的吃住行等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可見,在小清新眼中,臺灣簡直就是精神上的故鄉(xiāng)。不管是音樂、電影還是文學,具有“小清新”氣質的作品幾乎占據(jù)了臺灣文藝作品的主流。這些作品兜兜轉轉,其核心始終繞不開一個“情”字。從白先勇到朱天文、朱天心,再到如今的鐘文音、郝譽翔等,臺灣作家似乎始終保有一以貫之的精神氣質——不吵不鬧、不急不躁、不慌不忙。除此之外,他們作品中的頹靡氣息俯拾皆是,像極了曾被胡蘭成親口贊為“小張愛玲”的朱天文筆下的“老靈魂”——他們對死亡知之甚詳、心生恐懼,對懷舊事物有股莫名強烈的愛好。我私心揣測,這也許與臺灣地區(qū)特殊的歷史有著某種關系:在漫長而復雜的歷史變遷中,“外省人”及其祖先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在這個陌生的島嶼開始了自己“反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的寂寞生活。時間之手如此殘酷,偏安于熱帶島嶼的他們,終于逐漸失掉了膨脹的野心,對你爭我奪的利益糾紛沒了興趣,轉而對自己身邊的人事變遷與過往記憶念念不忘。誠品書店里那些坐在地上一心一意讀書的年輕人,那些柔聲細語的女孩和舉手投足盡是謙和的男孩,他們無處不在地闡釋著獨屬于這個島嶼的從容與淡定。
而彼岸的大陸卻是另一種現(xiàn)實:在文學中,以“70后”“80后”為主體的小清新文學打破了“50后”“60后”所建造的歷史共同體,開始著意于建造一個屬于同代人的情感共同體。他們或如安妮寶貝,在千篇一律的愛情故事中不斷沉溺;或如早年的張悅然、周嘉寧,以青春的名義講述成長的疼痛;或如安意如,干脆跳回古代,與故去的先賢對話,以期得到現(xiàn)實的回應。
在這個海峽兩岸共同營造的“小清新”大潮中,如果說小清新是臺灣社會與生俱來的精神氣質,那么對于彼岸的大陸而言,小清新更像是一種精神補償。
“小清新”一詞最早用于指稱歐美、日本等地盛行的獨立流行樂(Indie Pop)。獨立流行樂屬于地下音樂的一種,與風格強硬的獨立搖滾樂(Indie Rock)不同的是,獨立流行樂雖然承襲了獨立搖滾主張個性、堅持己見的特色,但它更多折射的是地下音樂柔和、甜美的一面,曲風清新自然,更少焦慮和嘈雜。此后,由于這種曲風的盛行,“小清新”的概念被不斷借用并逐漸泛化,人們將那些風格清新自然、平緩溫柔,整體氣氛安靜而不張揚的藝術作品,統(tǒng)一稱為“小清新”。
2013年11月2日,備受小清新推崇的臺灣歌手張懸在英國曼徹斯特大學舉行了小型演唱會。在現(xiàn)場,張懸看到第一排的臺灣學生手持青天白日旗,于是把旗子接過來介紹說:“是從我的家鄉(xiāng)來的‘國旗’(national flag)?!睆垜业倪@一舉動引起了現(xiàn)場大陸留學生的不滿,有人高呼“No politics today(今天不談政治)”,當時張懸回應“這不是政治,這只是一面旗子”。此后,演唱會的視頻被發(fā)到網(wǎng)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原定于不久之后舉行的張懸北京演唱會因此被取消。事后,在對這個被媒體稱為“張懸事件”的反思中,輿論的焦點大多集中于對張懸是否“臺獨”的猜想,而我更關心的卻是現(xiàn)場大陸歌迷的那句“今天不談政治”。當自己的知識體系、信仰體系,甚至是國家民族身份被挑戰(zhàn)的時候,小清新的第一反應竟然并非反抗,而是“不談”。小清新從不想卷入任何政治或社會事件的旋渦之中,對他們來說,音樂就是音樂,也只能是音樂——他們要的是擱置一切立場、一切判斷,單純回到藝術欣賞本身。
如果我們回到Indie Pop這個名稱來看,很容易就可以發(fā)現(xiàn)小清新最深處的矛盾——Indie:獨立;Pop:流行。這兩個訴求完全相反的詞語被如此荒謬地并置在一起,而正是這種深刻的矛盾構成了小清新的“原罪”:小清新因為反對大眾流行、反感崇高敘事而追求“獨立”,主張退守到自己狹小的小世界中去。然而,當維護這種獨立的人越來越多時,小清新所追求的“獨立”就無疑會被無限地消費,獨立就變成了流行,小清新也因此成了瞬息萬變的大眾文化中的一員。
在當今社會中,流行文化締造者的變節(jié)和背叛早已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鮑勃·迪倫第一次改用電吉他時遭受了臺下觀眾一片“猶大”的叫罵聲,孟京輝的商業(yè)化轉型在為其贏得更多觀眾的同時也引來專業(yè)評論者的一致斥責。如今,小清新的鼻祖陳綺貞早已從地下轉向臺上,儼然變成了比一般流行歌手更穩(wěn)固的票房保證;向來號稱孑然一身的安妮寶貝也已經(jīng)懷孕生子,過起了世俗的生活。兩位被小清新奉為“教母”的精神領袖,最終放棄了孤獨、流浪的生活,擠上了世俗生活的末班車。
理想主義的信仰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一文不值,而“人生導師”的倒掉也使得小清新產生了一種被欺騙的憤怒,他們開始逐漸從之前虛幻的個人夢境中掙脫出來,發(fā)現(xiàn)早年作為小清新的自己原來是那么脆弱、虛假、自欺欺人。隨著小清新隊伍的逐漸壯大,小清新的反對者也越來越多。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反對小清新的人數(shù)似乎變得比小清新本身更多。有趣的是,在這些來勢洶洶的反對者中,很大一部分都曾經(jīng)是小清新隊伍中的堅實成員。他們或多或少都曾期盼過平靜安穩(wěn)的現(xiàn)實生活,希望能真正做到超凡脫俗、不問塵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然而在復雜多變的現(xiàn)實面前,這種虛幻的理想主義卻顯得那么遙不可及。也許正是這種不切實際,使得小清新遭受到越來越多人的反感,在反對者的圍攻下,以個性、獨立、不俗為標簽的小清新逐漸變成了軟弱、虛偽、媚俗的代名詞。
現(xiàn)實生活的銅墻鐵壁已經(jīng)讓小清新無處藏身,而自我催眠式的獨立幻想又受到了人們蠻橫的否定,小清新以身試法地驗證了現(xiàn)代都市的冷漠無情。流行文化總是反反復復,你永遠都不知道,這一刻站在舞臺中心的人,下一刻也許就成了被批判的對象。小清新和反小清新兩個陣營的形成和對立,充分表明了大眾文化的短命和無常。陳綺貞有首歌叫作《失敗者的飛翔》,甘于平庸的小清新常常以失敗者自居,然而正像陳綺貞唱的那樣:“你承認吧,你也想要體驗英雄般的夸張悲壯?!比绻皇乾F(xiàn)實生活如此沉重,小清新也許不必永遠躲在自己構筑的安樂窩里;也許正是現(xiàn)實的沉重,讓在幻想世界中飛翔的小清新不斷下墜,最后墜落成一個自甘平凡的失敗者。也許你說這是矯情和虛偽,我卻覺得,他們偏偏有點像那“夸張悲壯”的精神英雄。
①張曉舟:《“小清新”統(tǒng)一大中國》,“騰訊·大家”網(wǎng)http://dajia.qq.com/blog/1898360659001992013年11月11日。
作 者:行超,現(xiàn)供職于文藝報社。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