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書雅
姐姐分娩后的一周我去探望她。
那是一年中最冷的一段日子。云層厚得透不過陽光,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慘白的顏色,像一面凍住了的湖,又像一只冷冰冰地注視著你的眼睛。
而病房里是溫暖的,我推門輕輕走入,看見姐姐半臥在床頭,低垂著眉目,安寧溫婉,無比專注地注視著包裹在被子里的,她的寶寶。
她聽見開門的聲音抬起頭,看到我后投給我一抹淺淺的笑,我沖她揚揚手。她稍微坐直了些身子,招呼著我坐下,而目光卻始終舍不得離開襁褓中的嬰孩。
我趴在床頭,湊上前去看,結果頗令人失望——新生的嬰兒,皮膚偏暗偏紅,臉上似乎還有好些褶皺,他又那么小,活像只小耗子。我皺著眉掃了一眼,便迅速移開了視線。
姐姐依然微微頷首,安靜地注視著。她身子一向瘦弱,懷胎十月歷盡艱辛,分娩時間也格外漫長,至今她的臉都蒼白單薄得像張白紙。而就是那張像白紙的臉上,始終掛著深入骨髓的甜蜜的笑,笑容像開在唇角的花朵,常年不敗。她的目光仍然落在懷中的嬰孩上,溫柔而愉悅的眼神,仿佛懷中的是她的整個世界。
我靜靜地看著她恬淡的笑與那道溫柔如水的目光,心里的某個角落恍如新烘烤出爐的面包,軟軟地被戳了下去,洋溢的感情,是叫做感動嗎?
七天前她正經歷著鉆心剜骨的痛,而現(xiàn)在,她無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這忽然令我想起另一抹目光,截然不同卻又那么相似,混雜著哀痛與愉悅的目光,似乎總注視著我,一生無法忘懷。
那是初春,天氣已回暖了許多。接到太婆病危的消息,我和父母匆匆忙忙地趕回老家。或許因為上天垂憐,太婆的情況好轉了很多,我們趕到時她正在院子里曬太陽。還不怎么有力卻足夠溫暖的陽光把她的銀發(fā)照得透亮,恍惚朦朧的樣子像一層盈盈的淚光。
太婆有五個孫子,這時都趕了回來,看到太婆沒事紛紛松了口氣。很久沒有這樣四世同堂的機會了,四代人互相交換了唏噓感慨的目光,家里的女人們關切地握著太婆的手,噓寒問暖著,太婆也笑著一一回應。我們不約而同地圍坐到太婆身邊,閑話家常。
或許因為那天太陽太好,大伯提議為太婆理發(fā)。溫暖得快要使人融化的陽光中,太婆端坐著,溫淑安靜得像個中學女生。頭發(fā)一縷一縷地掉落,剪刀剪動的聲音清晰響亮,像剪裁著一段時光,時間凝滯了一般。她的目光恬靜,皺紋使得那場面格外有真實感。她仿佛正在微笑,那種笑浮在眼角眉梢,像窗縫里漏進的一縷陽光,彌足珍貴的美麗。無論多么久之后,我都難以忘懷那目光,那樣的沉寂安逸,仿佛正凝視著不遠處的死亡。
她的眼睛是渾濁的,不再有年輕時閃爍的光芒,現(xiàn)在因為病痛的折磨,那光更加微弱,像黑夜里一星搖曳的燭火,不知何時會熄滅。八十四歲的太婆,已經能預見死亡的降臨了吧。似乎留意到我在注視著她,太婆略微偏偏頭,向我投來一瞥,我清晰可見她揚起的嘴角,顫抖的細紋,和那雙眼睛深處的柔和。她靜靜地環(huán)視周圍,那么慢那么深情,像是要把每個人的每句話每個表情都刻進骨髓里一般。有細碎的陽光在那眼瞳里跳動著,看上去像噙著感動的淚水一般。我默默地注視著,那樣純粹的喜悅,那樣滿足的幸福感,從太婆眼底綻放開來。好像不再有疾病的痛楚,死亡的威脅,只剩下滿世界的幸福。
這之后不到一周太婆就去世了,我回家去最后一次目送她離開,看著她安祥的面容,我能感受到,她直到死去,都一直在從容地凝望著這個世界,細細咀嚼著四世同堂的點點滴滴,她一定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
像是支撐在天地之間的兩棵合抱而生的樹,生與死,痛苦與幸福相互抵觸卻又相親相愛著,分享每寸陽光每滴甘露,互相的磨合中兩者逐漸融為一體。最后,有情人再透過她們的目光去注視時,呈現(xiàn)在眼前的,只剩下一個沒有痛苦的,溫情的世界。
學校:湖北宜昌市夷陵中學
導師:佚 名
點評:這是一篇充滿哲思意味的作文。細心的觀察和深刻的思考讓作者發(fā)現(xiàn)了,不論是生命的降臨還是離開,其中所蘊含的情感是“不同卻又那么相似”??鞓放c痛苦、生與死這樣嚴肅的話題通常并不是中學生能駕馭的,但作者筆法嫻熟,語言功力深厚,環(huán)境的渲染和各種修辭的運用為本文增色不少,文末“像是支撐在天地之間的兩棵合抱而生的樹,生與死,痛苦與幸福相互抵觸卻又相親相愛著,分享每寸陽光每滴甘露,互相的磨合中兩者逐漸融為一體”一句,足見作者的思辨和智慧。(李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