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四

2005年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為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頒發(fā)的抗日紀念勛章，以及抗戰(zhàn)離休干部座談會時的照片

在江蘇徐州，記者見到了年近90歲的徐州市檢察院原科長、抗戰(zhàn)老人劉洪章。談吐文雅、性情溫和是他留給記者的第一印象，特殊的人生閱歷使得劉洪章的身上具有常人沒有的精神氣質(zhì)。作為一名有著近70年黨齡的他，歷史的滄桑使他對于“信仰”的理解尤為透徹，他說：“別人的黨費都是按季度繳納，我是按年繳納，我怕自己突然走了，沒來得及繳?！?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2/14/jcfy201516jcfy20151635-1-l.jpg" style="">

劉洪章的家是六七十年代的小居室，狹窄的屋內(nèi)擺放著幾張舊桌子，木板床上攤著一床軍綠色的床鋪。因為之前租的房子不租給他們了，所以剛剛搬了過來，房間里還能看得見幾個臨時裝衣服、生活物件用的袋子。劉老拿出了“有不少老同志都已經(jīng)走了?！敝钢掌先说穆曇暨煅柿?。崢嶸歲月，保家衛(wèi)國

如果說整個近代中國風雨飄搖，那么70年前中國所面臨的那場災難更使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飽受創(chuàng)傷。也正是那個時代，鑄就了時人無可逃避的責任——抗戰(zhàn)。1942年，抗日戰(zhàn)爭正逢艱難時刻，劉洪章參加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在各根據(jù)地團結各界青年進行抗日的群眾組織——青年救國會。

他告訴記者，當時救國會的裝備很差，沒有武器，平時需要的糧食和裝備都是自己解決，民兵的武器沒有別的，就是打鳥的槍，劉洪章和其他民兵一樣每人只配備兩顆手榴彈。“用過鳥槍、扔過手榴彈、埋過地雷”，這是劉洪章對于那段特殊年代最為簡潔的概括。

“他們燒了我的房子，搶劫我們村民，殺了我的親人，我就得報仇?！眲⒑檎抡f，除了當時學校教育要抗戰(zhàn)救國外，“報仇”對于不少中國人的刺激很大。日軍在占領區(qū)進行大掃蕩的時候，“燒殺搶掠、強奸婦女、三光政策，那確實……”采訪中，劉老對于當年的情景不忍細說，講述當時中國人所經(jīng)歷的災難時，他停頓了。

劉洪章所在的村子100多戶房屋被燒成火海，“當時整個的房子基本上都是土墻以及用茅草鋪成的房頂，一遇見火基本上都燒光了”，日本人拿著火把挨家挨戶燒，等到日軍走了后，劉洪章就和村民們參與滅火。因為有些房屋撲救及時，所以房子的木材可以二次使用，后來只要看見哪家的房屋木料有燒過的痕跡，就知道那是用被日軍燒過的木材蓋起來的。

曾經(jīng)當過村民兵班長的劉洪章回憶說，為了配合正規(guī)軍作戰(zhàn)，他們班會經(jīng)常接到上級的任務，偵察、放哨、抓漢奸是常有的事。他告訴記者，有的人是真漢奸，有的人則是為了掩護老百姓，裝扮成漢奸與日軍周旋。

為了掌握一小股日軍的基本情況，劉洪章時常自己帶干糧在公路兩旁、高粱地里蹲守，有的時候趴在地里呆一整天，直到下一個人來換。“當時蹲守的時間都是有規(guī)定的，什么時候去，什么時候回來，上面接的是誰的班，下面交班的是誰都有記錄的，回來后須將偵察掌握的情況向上級匯報?！?/p>

劉洪章回憶，一般情況下上面讓蹲守的地方基本上都會有日軍過往，日軍的據(jù)點也并不是每個村都有，只是設在鎮(zhèn)上或者重要的道路處，他們只要在據(jù)點之間的道路邊偵察就可以，“日軍徒步路過時候排著隊，通過他們排成縱隊的數(shù)量，就能算出這股日軍有多少人?！贝蛘痰臅r候，日軍會有一車一車的裝備經(jīng)過，掃蕩的時候，就會有日軍指揮官帶著小股部隊魚貫而過。

對于劉洪章而言，最危險的就是深入敵人據(jù)點，他回憶自己曾經(jīng)喬裝農(nóng)民混進日軍的據(jù)點。那是在他們村附近約七公里處的孫受鎮(zhèn)（為當時萊西縣政府所在地），東側有個山，為了保護沿邊公路的暢通，日軍在山上設置了崗樓。因為日本人要抓人幫他們修碉堡，搬運糧食等，所以劉洪章趁機混了進去，從而了解日軍駐扎的據(jù)點有多少人，帶了多少裝備，駐地的防衛(wèi)是怎么布置的，等等。對于混進碉堡這樣的經(jīng)歷，劉洪章記憶猶新，他告訴記者，一旦身份暴露那就沒命了，有的鄰村的民兵被抓住了就再也沒回來。

1945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劉洪章因為在青年救國會中抗戰(zhàn)表現(xiàn)積極，一年后，他被介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從此他參加了革命。

投身革命，血雨腥風

“萊西，現(xiàn)在叫萊西市，歸青島管了，很多年都沒回去了……”劉洪章用顫抖的聲音告訴記者，自從1948年底解放徐州時來到徐州后，他就再也沒回去過，看得出來他已經(jīng)融入了徐州，一口地道的徐州話讓人怎么也不會將他與膠東聯(lián)系起來了。故鄉(xiāng)萊西對于他來說只活在記憶中，活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

隨著內(nèi)戰(zhàn)的持續(xù)，青島郊區(qū)的廣大農(nóng)村被解放了，一部分地主、鄉(xiāng)紳就搬到了國民黨統(tǒng)治的青島市，后來青島地區(qū)的形勢對國民黨不利時，這部分人又組成還鄉(xiāng)團與國民黨軍隊一起回到了農(nóng)村?！叭毡竟碜硬恢滥闶鞘裁慈耍沁€鄉(xiāng)團清楚，我們都是一個村的，所以對于哪家哪戶加入共產(chǎn)黨、參加‘八路革命了他們很清楚。”劉洪章說，就是因為自己參加革命，他在萊州的家被還鄉(xiāng)團扒了。

“老爺子（指劉洪章的父親）告訴我，國民黨血洗山東的時候，革命家屬就不好過了?！眲⒑檎碌睦习閮菏坊鄯几嬖V記者，當時家里人口很簡單，一個妹妹，一個老爺子，抗日的時候房子被燒了。當時劉洪章入黨后，外出參加革命了，所以老爺子經(jīng)常被還鄉(xiāng)團抓起來拷問：“你兒子究竟上哪去了？是不是參加‘八路了？是共產(chǎn)黨員不？”

老爺子受到迫害，以至于后來成了神經(jīng)病，差點和其他幾個參加革命的家屬被還鄉(xiāng)團活埋。1947年，許世友、譚震林指揮膠東戰(zhàn)役打到了劉洪章的老家，才躲過一劫，史慧芳說：“當時土已經(jīng)埋了一半了，被解放軍救了?！逼鸪醮遄永镳B(yǎng)著老爺子，新中國成立后，村里得知兒子劉洪章在徐州，就把老爺子送到徐州。

當時住房條件很差，在徐州市委機關工作的史慧芳將公公安排住在機關接待室，“那時候的接待室不像現(xiàn)在，當時僅有幾張板凳，白天搞接待，晚上老爺子就在那住著?！?/p>

解放戰(zhàn)爭期間的劉洪章更是危險重重，當時劉洪章在萊西縣孫受區(qū)委擔任文書、宣傳委員，1947年，國民黨八個師向膠東推進。當時上面要求“共產(chǎn)黨員區(qū)不離區(qū)、縣不離縣、鄉(xiāng)不離鄉(xiāng)”，因為不少干部都被還鄉(xiāng)團迫害，所以，20來歲的劉洪章組織了民兵和縣里的司法班同志共計30多人帶著老百姓轉移，“國民黨飛機上的機槍在上空掃射，當時的萊西縣成了地獄了?！?

劉洪章與一個民兵劉某為了躲避還鄉(xiāng)團一晚上趴在豆子地里，“我親眼看見還鄉(xiāng)團在豆子地里清掃我們。我聽到對方說，七個人已經(jīng)抓了五個了，還有兩個‘小劉。當時，還鄉(xiāng)團已經(jīng)搜到我藏身之處附近了，情形十分危險。好在，最終我們還是躲了過去?！眲⒑檎抡f，解放戰(zhàn)爭的時候，他們區(qū)參加革命的一共70多個人，被還鄉(xiāng)團殺害得剩下七個人，自己是七人之一?！拔抑两穸纪涣司l(wèi)員小曲，臉蛋圓圓的一個小孩，死的時候還不到18歲?！?/p>

錚錚鐵骨，一顆紅心

解放戰(zhàn)爭即將結束的時候，有不少地方獲得解放，當時國家需要一批青年干部去新解放的地區(qū)開展工作，華東局山東分局在每個縣調(diào)一名干部去中央團校學習，劉洪章就被萊西南縣（1950年3月撤銷，其轄區(qū)并入萊西縣）派往學習。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1949年初，他還沒有走到濟南時，杜聿明的軍隊在徐州潰敗了。為了應付時局的突變，華東局要求青年干部接管徐州，于是劉洪章只身一人扛著背包、挎著草鞋、拿了幾本書，跑步來到徐州軍事管制委員會報到。

隨后劉洪章被分到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徐州市委員會（簡稱“團徐州市委”），負責分管學校。后來又在團徐州市委組織科工作，當時沒有勞動局，各單位用人、要干部、要參軍的都得去團徐州市委找劉洪章要?！般y行里要人也得他輸送，徐州軍事院校、公安、海軍、情報部門要人都要歸他管，他是團徐州市委組織科科長”，史慧芳說，當時的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徐州市委權力很大，不少事情都得找團徐州市委。

有一次，解放軍某部隊來徐州要人當坦克兵，對方和劉洪章吵了一中午，“要人要得太多了，那時候沒有適合的人，上過學的太少了，找不到人?！笔坊鄯蓟貞?。

1954年，劉洪章被派往上海中共中央第三中級黨校學習，兩年后，他被調(diào)到徐州市委黨校擔任教育科科長。“當時我培訓的學員按照現(xiàn)在講都是科員一級的，現(xiàn)在徐州不少部門‘一把手都是我培訓的，他們見了我都叫劉科長、劉教授?！眲⒑檎赂嬖V記者。

人生總是有起有伏。1958年，一場重大的政治挫折降臨到他的身上。在徐州市委黨校，教育科科長劉洪章因為學習小組會上指出蘇聯(lián)的赫魯曉夫搞個人崇拜，被打成了“國際右派”。劉洪章說：“我當時對赫魯曉夫發(fā)表了自己的觀點，我認為雖然赫魯曉夫批判斯大林搞個人崇拜，但是，他自己比斯大林還斯大林?！?/p>

從此劉老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這一扣就是22年，在此期間，他被派往徐州市物資局搬運鋼鐵、管理倉庫，期間不但沒發(fā)工資，還降了三級工資?！八赣H去世的時候是1976年，當時他還是‘右派，還在搬鋼鐵?！笔坊鄯几嬖V記者。

1979年年底，劉洪章被平反后，他向組織提出的要求不是恢復工作，也不是補發(fā)工資，而是“我什么條件都不要，我只要我的黨籍”。

當時，劉洪章認為，“我的思想跟不上形勢了，我的學生那時當了黨校的領導，黨校我沒法回去了，我就在物資局干吧”。20世紀80年代初，為人正直，一輩子清清白白的劉洪章被時任徐州市紀委書記孫良才看中，時任徐州市委書記陶有亮，點名讓劉洪章去中共徐州市委經(jīng)濟案件辦公室擔任科長，負責查辦官員行賄受賄案件，調(diào)解公檢法各部門。

孜孜不倦，兩鬢斑白

對于劉老在經(jīng)濟案件辦公室的那些年的經(jīng)歷，老伴史慧芳說，“他辦的案子都是鐵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為了核實案件，他一個人跑到云南、貴州、江西、河北等地調(diào)查。

曾經(jīng)有領導寫紙條讓劉洪章辦一起案件，領導認為應該判刑，劉堅決反對，他認為對方的事情只可以紀律處分，不足以判刑，最后，領導將劉洪章調(diào)離后，給當事人判了刑?！昂髞恚斒氯似椒戳?，從監(jiān)獄里放了出來。他覺得這案子是劉洪章沒有秉公處理，對劉洪章很有意見。其實他不了解，要是沒有老劉給調(diào)查的材料，他很難平反?！碧岬竭@件事，史慧芳還是為劉洪章感到一絲委屈。后來，徐州市委經(jīng)濟案件辦公室撤銷后，劉洪章被分到徐州市檢察院，直到退休。

從參加青年救國會到現(xiàn)在，家里的事劉洪章從來不過問，晚年的他十分后悔。提起妹妹和父親，劉洪章深感愧疚?？箲?zhàn)時期，家里一窮二白，“當時離家的時候我把家里的唯一的被子帶走了，后來我安頓好了，我妹妹捎信告訴我讓把那床被子再給家里送回來，但我沒有當回事。我感覺對不起我妹妹，那時候家里也很困難，不然她不會特地寫信要被子。”

“我父親當時被吊打，被活埋，刨出來后受餓、受凍，受到驚嚇……老人沒有跟我享過一天福，他臨死的時候，我還沒有平反?！眲⒑檎抡f。孩子也沒有得到他的好，“我的孩子沒有一個在政府部門工作的，四個下崗了，我從來沒有給他們安排工作或者辦過事。”劉洪章不愿意幫家人辦事情，但對于公事他十分熱衷，他說：“辦公事簡單，只要按照規(guī)定辦就行，這個不難。”

劉洪章的一生經(jīng)歷了很多，其中的辛酸、折磨、痛苦甚至連他自己都沒預料到。20世紀末，劉洪章老人在徐州市中心的一處房子被拆除，至今未拿到一分錢的補償，退休后，這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對于他而言，一生可謂經(jīng)歷不凡，戰(zhàn)爭與和平，痛苦與糾結，親情與戰(zhàn)友情，時代給予他對于人生意義異樣的感悟。

劉洪章的心中沒有抱怨，沒有索取的利己之心。他說，自己當初從來沒有想到能活著，更沒想過以后娶妻生子。為國犧牲的同志、為己痛苦的親人，他們的離去，他們拋卻的青春、幸福以及一切美好的東西比自己要多得多，所以他很滿足，滿足現(xiàn)在的一切，滿足生活的平凡，是的，平凡是生活的本色。每一個人對于他所生活的時代是渺小、脆弱、微不足道的，悲與歡、生與死、窮與富、世事的變更都讓人難以預料。

一寸丹心報國家，兩行清淚念故人，“那時候要是被抓住了，肯定就沒命了，我祖母說，我們老劉家沒做壞事，所以經(jīng)歷這么多沒有死?！眲⒑檎乱簧鷽]求過人，唯獨有一次他求人是在當右派的時候，他的工資被降了三級，五個孩子上學的學費可謂捉襟見肘，交不起學費，“我當時求人了，借了五塊錢，給孩子繳學費，沒學費上不了學……”

一個人的人生境界與他的人生閱歷不無關系，國家的危機、民族危難，是劉洪章這一輩人無可躲避的現(xiàn)實，扔手榴彈、放鳥槍、偵察敵情等等這一切歷史地落在他們身上。采訪期間，老人波瀾壯闊的一輩子感染了我。人生不易，面對戰(zhàn)友們的死去、親人們的離開，劉洪章以沉默應之，或許對于他而言，沉默也是一種堅強。劉洪章說，他不是一個好兒子、好哥哥、好父親、好丈夫，他虧欠身邊人的很多。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