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昭彬
(深圳市第二職業(yè)技術學校,廣東 深圳 518107)
在美的實踐和生活、創(chuàng)作領域,我們在思考優(yōu)美和崇高以及感性和理性在審美過程中的作用時,總以一種二元對立的習慣性方式行事。我們以一種簡單化的思維對行動發(fā)出命令,由此導致崇高和優(yōu)美在生活中的孤芳自賞。從美感的感性和理性作用的內在機制來說,審美活動是感性和理性共同交織的完整過程,因而提出和倡導一種審美感受力來統(tǒng)轄感性和理性。審美既然是感受力的自由的活動,首先還要解決感性和理性在這一審美感受力中的地位和作用問題。
對于感性和理性在審美中的順序性觀點,認為感性先于理性有一定的道理。對于知性能力還未發(fā)展或者還沒有那么強的知性能力的兒童來說,他對于優(yōu)美的感覺首先發(fā)揮作用。兒童的審美視野是對優(yōu)美的愉快的事物敞開的。他關注的往往是令他心動的玩具,鮮花盛開的公園,可以縱情玩耍的游戲場。我們總能想起席勒的那句明言:“只有當人充分是人的時候,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的時候,他才是完全的人。”[1]80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首先適用于兒童。世界對兒童來說是美的,不愉快的、痛感的甚或恐懼的東西很少有機會進入兒童的視野。
對于成年人來說,感性和理性以一種交織的狀態(tài)發(fā)揮作用。成人是感性和知性都發(fā)展到我們認為的完備的階段,在這個意義上,成人是完整的人,他的感性能力和知性、理性能力得到和諧得發(fā)展。但成人,一方面更多地受感性欲望的驅遣,一方面受工具理性的重壓,在審美行動中很難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出現(xiàn)。他要么是理性要征服感性,要么感性要擺脫理性,這一定是在感性和理性的關系上出了問題。
現(xiàn)在回頭看自然中可以為我們的感性經驗和理性能力把握的那一部分。這一部分自然又可以分作兩個部分:當感性經驗和這一部分自然相遇時,最先介入的還是感性能力或感性經驗。我們能夠把握的這一類自然現(xiàn)象、自然事物,是使我們直接產生快感的東西。芳香馥郁的花草、流水清淺的小溪對我們立刻會產生快樂的感覺,這些物象是優(yōu)美的,并且這種直接產生快感的自然部分在一般情況下不會向崇高轉化,因為我們的感性遵循的是快樂原則。歌德在《浮士德》中有一首小詩,證明了我們感性的快樂趨向原則:
人們的精神總是易于弛靡,
動輒貪愛著絕對的安靜;
我因此才造出惡魔,
以激發(fā)人們的努力為能。
自然中還有一個部分,我們的理性能力能夠把握它,但感性能力卻不那么容易把握它。這一部分自然對感性一開始存在一種愉快的“可能”,但當感性不能把握時,這種愉快的“可能”迅即向痛感轉化,由此崇高感成為可能。我想西方在論崇高時指的多是這一部分自然??档略谡撌鰯鄮r、雷鳴、怒濤等所涉及的自然,一方面它對我們不是那種“未知的自然”,最起碼也是理性能力能夠初步把握的自然,我們知道我們面對的東西的概念是什么,知道它們可能對我造成的危險。這和我剛才所說的未知的自然是不同的;另一方面,這種自然和我們相遇時,仍然是我們的感性能力和經驗試圖首先介入它,并試圖從中找到快感??档抡f:
(美)直接在自身攜帶著一種活躍的游戲的想象力的魅力刺激。(崇高)是一種僅能間接產生的愉快,那就是這樣的,它經歷一個瞬間的生命力的阻滯,而立刻繼之以生命力的因而更加強烈的噴射,崇高的感覺產生了。[2]401
在康德看來,優(yōu)美感產生于直接使我們產生快感的自然,崇高感經歷了一個“瞬間的”生命力的阻滯。特別要注意“瞬間的”一詞。像狄德羅所說的那樣,我們的快感受到阻滯,也就在這一瞬間的阻滯中,理性告訴我們“你是安全的”。
我們在這一過程中體驗的不是恐懼的感覺,而是生命力更加強烈地噴射時身體和心靈的“震驚”,崇高的情感釋放是通過“震驚”實現(xiàn)的。悲劇的結尾往往是主人公的生命的毀滅或者是生命力的持續(xù)對抗,這在觀眾的身體和心靈中都會引起“震驚”的效果,震驚比恐怖更接近于崇高。
我們尤其強調生命力爆發(fā)的這“一瞬間”,這一瞬間是理性迅速介入的時刻。但對于感性和理性都很完備的人來說,感性和理性的作用幾乎就是同時的,無法區(qū)分的。但隨之而來的一個問題是,既然美感和崇高感、感性和理性在審美活動中是如此完美地結合著,那為何我們當代社會的崇高和優(yōu)美是處于如此明顯的分化狀態(tài)呢?崇高迷失的原因到底何在?
原因似乎不難找到,我們對崇高和優(yōu)美的理解無論在理論還是實踐中都不是以一種和諧統(tǒng)一的觀點對待它們。在理論領域,那些為崇高理論作出貢獻的哲學家和美學家們在其崇高和優(yōu)美理論的闡釋中,固然存有可靠的二者統(tǒng)一的言論和思想,但在二元對立模式下卻常常被遮蔽了;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哲學家們借以產生他們思想的方法和產生思想背后的思想——思想的思想。西方的整個哲學傳統(tǒng)從古典時代以來基本踐行著一條二元分立的路線,它既是思想的也是方法的;既是理論的,也是實踐的。倘若把它絕對化,那就會成為當代社會崇高迷失的深層次哲學背景。只是因為本文限于論述的中心,這個問題難以展開。
仔細研讀就會發(fā)現(xiàn),西方崇高理論中的確存在被遮蔽了的優(yōu)美感和崇高感統(tǒng)一的思想,只是在不同的理論發(fā)展階段有一個逐漸發(fā)展的過程。
康德理論中就暗含著二者統(tǒng)一的思想,雖然他并沒有提出二者統(tǒng)一的明確觀念,但在對崇高美的強調中卻說過這樣的話:
崇高引起的激動比美所引起的激動要更強烈。但是崇高感不和美感互相滲透或沒有美感相伴隨,它就會減弱,也不可能持續(xù)較長的時間。[3]7
康德的基本觀念是優(yōu)美感要和崇高感互相滲透和彼此伴隨。席勒明確提出優(yōu)美和崇高統(tǒng)一的思想,他提出的“理想的美”的主張是這種統(tǒng)一思想的很好體現(xiàn):
感覺使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絕對是奴隸般服從感覺能力的蹤跡,而這是完全不同于通過美,即通過現(xiàn)實的美可能獲得的一種效果,因為在理想的美中甚至連崇高也必須消逝。在美中理性和感性是協(xié)調一致的,而只是由于這樣一種協(xié)調一致,美才吸引住我們。[4]205
我們注意到,席勒認為理性和感性協(xié)調一致的“理想的美”,高于現(xiàn)實的“美”,甚至在“理想的美”中崇高也消逝了。再引申一步,人們常說的優(yōu)美和崇高都在“理想的美”中“消逝”而融為一體了。只是,席勒對理想的美沒有明確的界定,他所說的“在理想的美中甚至連崇高也必須消逝”也給人以模糊感,不好把握。
借鑒和引申席勒所說的“理想的美”,我們設想應該有一種優(yōu)美與崇高渾融的“渾一的美”。這種“渾一之美”融通了感性和理性、優(yōu)美和崇高,可能成為對優(yōu)美和崇高的時尚誤讀的超越。
“渾一之美”的第一個特點是“大”,它指向崇高。莊子崇尚的“道”的美體現(xiàn)了這種渾一的美。莊子在《逍遙游》中給我們展示了這樣一種美: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i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莊子·逍遙游》)
大鵬展翅三千里,何等的氣度,何等的雄壯!這和我們遠觀高聳而下垂、威脅著人的斷崖時所產生的崇高感又是何等地相似。大鵬在天地之間任意逍遙使我們深感生命與大地天空的渾然一體,使我們感到生命的慷慨、自由、崇高。他極言人生之大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莊子·知北游》)這種天地之大美、大象、大音,傳達給我們的是對我們生活于其中的宇宙太空的渾一感。
其次,“渾一之美”克服了崇高造成的人和自然之間的對立感,痛感,使人和自然渾然統(tǒng)一、協(xié)調一致。在康德、席勒等西方美學家對崇高的言說中,崇高所造成的人與自然、生命的對立感是其顯著特征。上文中說,原始人和他們生活其中的自然是二分的,自然以一種異己的力量存在于原始人的思維里,并使人產生壓迫感,恐懼感,柏克也把恐懼和崇高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這也許是當代社會我們遠離崇高、親近優(yōu)美的深層心理原因。但渾一之美克服了這種對立感、壓迫感,使我們感到生命與自然、身體與命運的渾然合一。逍遙天地的大鵬在浩渺的天地之間自由翱翔,是何其自由,何其和諧?!疤煨薪?,君子以自強不息”,體現(xiàn)的也是君子的自強不息和天之剛健的和諧統(tǒng)一。在莊子那里,它和自然是渾然不分的:
第三,“渾一之美”包含了優(yōu)美。渾一之美不僅僅指向崇高,它蘊含了優(yōu)美感。孟子曰:“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孟子·盡心上》)在孟子理想的美中,美和崇高是統(tǒng)一的、渾一的。首先,美體現(xiàn)為一種生命的充實。焦循說:“充滿其所有,貌好于外……美之其容也。”(《正義》)正是在人和自然萬物的統(tǒng)一中,美才可能轉化為光輝的“大”?!吨芤住分鲝垊側嵯酀?,互滲互補,從而達到平衡和諧的美,這是渾一的蘊含。
第四,“游”是我們通向渾一之美的重要途徑,自由是渾一之美的核心。在莊子那里,“游”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大鵬是自由的,與蝴蝶同化的莊子也是自由的。心與物游、“乘道德而浮游”。在莊子看來,只有達到“游”的境界,才能超越人生利害,通達“至美”。當下社會,筆者以為,“游”也是我們通向渾一之美的重要途徑?!坝巍斌w現(xiàn)了一種精神的超越,達到人與自然、身體與自然的渾然一體,渾一之美的境界也就是莊子追求的“逍遙之境”。
莊子以及后世莊子精神的繼承者們給我們的印象似乎就是遺世獨立、追求個人的完美、絕圣棄智的,他所奉行的“逍遙而游”的生活態(tài)度似乎也和渾一之美的要義是不相容的。因為,蘊涵道德性的崇高精神是渾一之美的核心,渾一之美正因為這一點才會成為當代社會超越優(yōu)美和崇高的更高層次的美,這似乎和莊子的“逍遙”不能相提并論。因此,弄清莊子的“逍遙之境”和“渾一之美”的關系,以及“逍遙之境”和知識、道德的關系是達到“游”,從而進入“渾一之美”的重要方面。
《逍遙游》中,莊子給我們展示了大鵬翱翔北冥、水擊三千的大美,同時把大鵬和蜩鳩相比,以顯示大鵬的逍遙。
莊子通過對物和人事的雙方面的升華,使小知進一步上升為大知,為逍遙之境準備了知識條件。同時,莊子崇尚的逍遙之境是和“德”分不開的,和“德”的結合使逍遙之境不再是遺世獨立的避風港,而是充滿了對社會的責任感,這也使逍遙之境和渾一之美具有共通的內容。
莊子提出了游于逍遙之境的“至人”、“神人”、“圣人”,但在這三者中,正如儒家用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的“仁義”掩蓋了真正的人性一樣,莊子的“至人”也理想化、神化了。
綜合來說,我們只有通過“知”和“德”兩個方面的修養(yǎng),才能達到“游”,從而在“渾一之美”中實現(xiàn)真正的逍遙。對當下來說,我們要揚棄儒道學說中不合理的東西,真正使身體與天地、萬物渾然為一,才能正確對待身體和肉體,使我們既不盲目地忽視肉體的存在,也不會把身體淹沒于肉體的感性欲望之中。身體只有超越了肉體,它才能在我們當下的審美活動中達到優(yōu)美和崇高的和諧統(tǒng)一,既不會像身體寫作者們那樣陷入對感性欲望的絕對化追求,也不會割裂優(yōu)美和崇高的有機聯(lián)系,出現(xiàn)所謂的虛假崇高。身體意義的充盈是身體和精神完美結合,克服感性和理性在身體行動中的割裂的關鍵,從而身體才能以一種自由的“游”的狀態(tài)達到“渾一之美”,進而準確發(fā)現(xiàn)身體的本來意義。身體問題也是和崇高密切聯(lián)系的一個重要范疇。
[1]席勒.審美教育書簡[M].馮至,范大燦,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
[2]康德.崇高的分析[C]//伍蠡甫,胡經之,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上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3]康德.對美感和崇高感的觀察[M].曹俊峰,韓明安,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0.
[4](德)席勒.秀美與尊嚴[M].張玉能,譯.文化藝術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