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曉麗
魯迅是偉大的。他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的一大奇觀,倘沒有魯迅,本世紀中國的文化史,尤其是文學史,不說黯然失色,也肯定要減色幾分。那么,我們應該怎樣理解魯迅的“罵人”現(xiàn)象呢?
關于魯迅的“罵人”,從一定意義上理解,可以分為“實罵”和“虛罵”兩類。
所謂“實罵”,意即針對具體的某人某事,就事論事,不及其余。比如,魯迅與高長虹沖突中關于“太陽、月亮和夜”的問題,梁實秋的“硬譯”問題,劉大杰的標點本的錯誤問題,等等,皆屬此類。魯迅的“實罵”,分析問題本身就是目的。
所謂“虛罵”,意即抓住當時的某人某事,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乃在于借題發(fā)揮,生發(fā)開去。問題的本身不過是起了觸發(fā)魯迅靈感、引出話題的作用。魯迅與引出的這類人并無直接沖突,所涉之事、亦無利害干系。這比較典型的例子應是梅蘭芳、馬寅初和楊蔭榆的例子。魯迅“罵”梅蘭芳,是“罵”梅蘭芳所象征的男扮女妝之類不男不女的“太監(jiān)文化”,是罵“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的病態(tài)的社會人格。魯迅“罵”馬寅初,很大程度上是針對當時文人學者的無聊,與其說魯迅罵馬寅初,不如說魯迅是在反抗無聊。至于楊蔭榆情況稍稍復雜一些。魯迅“罵”楊蔭榆的“實罵”成分是很大的,是主要方面。
魯迅“罵人”文章的偉大意義,表現(xiàn)在他“實罵”部分包含有“虛罵”的成分,魯迅是具體的,但他不像一般的平庸的雜文家那樣,拘泥于具體。他升華了,超越了,抽象了,成了哲學意義上的“一般”。我們讀魯迅的論戰(zhàn)文章,常常發(fā)現(xiàn),面對對手洋洋灑灑的宏文偉論,魯迅僅還以匕首般的短文,三言兩語便擊中要害,致使對手再也無招架、還手的余地。魯迅的批判,例如在“莊子與文選”論爭中將施蟄存稱為“洋場惡少”,“兩個口號”論爭中稱周揚為“奴隸總管”,就具體的人與事而言,確有過苛之病;但如果排除個別性與特殊性,跳出具體的人事關系,作為一種“社會典型”,卻是極其深刻的。
魯迅的“罵人”,可以分為這樣幾種類型。
1.原則之爭、是非之爭,從總體上看魯迅所“罵”的內容是正確的。這是魯迅“罵人”的主要部分,換言之,魯迅對時人的批評、批判,絕大部分是正確的。比如,魯迅對“現(xiàn)代評論派”的陳西瀅的批判;對“新月派”梁實秋的批判;對當時周揚、張春橋極“左”萌芽勢力的批評;以及對章士釗種種劣跡惡行的揭露與抨擊,都屬此類。
2.大原則上魯迅是正確的,小枝節(jié)上有批評失當、感情用事之處。這一點,可以舉“革命文學”論爭和“兩個口號”論爭為例?!案锩膶W”論爭,是由于成仿吾他們當時尚不了解魯迅對于革命的重要作用,把本來屬于同一陣營的魯迅錯誤地當作了敵人,對魯迅進行了猛烈的攻擊。盡管他們給魯迅戴上了“封建余孽”“雙重反革命”等高帽,魯迅仍然堅持批評所該批評的,但不論爭論怎樣激烈,魯迅并沒有反對他們提倡革命文學的根本主張。關于“兩個口號”的爭論,在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這個根本問題上,魯迅是擁護的,所余下的矛盾,大不了只是提法問題。但是,在枝節(jié)問題上,魯迅確實因為動了肝火,動了感情,有失當和言重的地方。比如,罵創(chuàng)造社的成仿吾等人是“才子+流氓”,與他們的“才子+革命”的本色似有距離。
3.有批評正確之處,也有誤解、誤會的地方。這一點,比較典型的是對周木齋的批評,在大學生的“赴難”與“逃難”問題上,魯迅認為“倘不能赴難,就應該逃難”,稱自己是“逃難黨”,魯迅對周木齋的批評無疑是正確的。然而,關于“這回是王平陵先生告發(fā)在前,周木齋先生揭露于后”,卻是誤會。對于這樁公案,曹聚仁追憶說:“魯迅的確有點誤會,認為周木齋乃是某君的‘化名’,意在諷刺魯迅。后來,我告訴魯迅,周木齋另有其人,并非‘化名’;那段雜文,只是主張一個作家著重在‘作’,并無諷刺之意。過了一些日子,魯迅在我家中吃飯,周木齋也在座,相見傾談,彼此釋然了?!?曹聚仁《文壇五十年續(xù)集·史料述評》)
4.純粹是誤會。這一類事在魯迅的“罵人”生涯中并不多,但亦可舉出明顯的例子。一是“楊樹達”襲來的事件;一是懷疑丁玲來信是沈從文化名捉弄事;一是懷疑鐘敬文與“鼻”(即顧頡剛)乃一路人之事。對鐘敬文,魯迅是意氣相向,恨屋及烏了。這些誤會,魯迅有的公開做了自我批評、自我解剖,有的也在致友人的信中表示了某種歉意和不安。
我們對魯迅“罵”過的具體人的功過是非問題,要有一個把握的原則。換言之,即我們應該怎樣理解魯迅對人的評價。
魯迅在罵人方面是抓住要害,不及其余的。魯迅一生批評過的人是如此之多。面對魯迅批評過的人,我們是不是應該想到:魯迅批評了什么?是批評他的“全人”,還是批評他的“一肢一節(jié)”,還是批評他的一時一事?魯迅說自己作文是“好作短文,好用反語,每遇辯論,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頭一擊”(《兩地書·一二》)。魯迅的批評有時也只是針對某人的一時一事,不一定是全面的評價。我們只要推敲一下,就可以發(fā)現(xiàn)魯迅的批評對象是各有側重點的,魯迅對章士釗是無情揭露,從思想到人格,都在抨擊之列;對胡適,只是挖苦、諷刺他的某些言行;對陳源,著重揭露的是他為軍閥作倀的一面;對徐志摩,只不過是諷刺他的詩;對楊蔭榆,是緊緊圍繞“女師大風潮”的;對梁實秋,也沒有超出“階級性”等若干重大的是非問題。
罵人是種藝術。但罵人之道,要有修養(yǎng)、有學問、有哲學、有藝術……罵人要罵得典雅,有風度、有幽默。
魯迅好罵人,而魯迅的罵人藝術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吳望堯先生研究出了“罵人文章”十段論,把罵人比作是武家功夫。按他的說法,魯迅至少已達到第七段,甚至第九段也不為過。正是魯迅的罵人藝術,支撐起了魯迅的雜文創(chuàng)作,成就了雜文的興盛。魯迅的雜文作品,就是一部偉大的著作。它的主人公是中國人,它刻畫的是中國人的靈魂,是關于中國人的百科全書。魯迅對于中國的意義,決不亞于莎士比亞之于英國、托爾斯泰之于俄國。
曠野里很多的時候只有這風,有饑餓者的白骨,有貪婪者的狼視,有著的卻單純的少了一些人的痕跡。有人荷戟獨步朝著黑暗冷冷地走來,面對著的是幾千年王朝歷史淡淡的浸潤著血痕的冷漠和嘲笑。
作為過去的一個世紀里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深深地影響并開闊了一代代中國人的身心。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仍然要大聲地呼喊:我們需要魯迅,中國需要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