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健
(浙江大學 古籍研究所,浙江杭州310028)
王夫之倡導經世致用的學問,重視研習儒家經典,尊崇儒家禮教文明,同時對老子的思想也有很多見解。在王夫之的許多著作中,都經常對老子思想進行評述,如《周易內傳》、《讀通鑒論》等。他的《老子衍》一書,就是對老子思想的專門闡述。王夫之“生當明清之際,深感王學末流之弊,竊佛、老之旨游心于虛無,而引起亡國之禍,故治學反對空談,主張實學、實用,其務實學風為一生所追尋?!盵1]一方面,王夫之對老子思想并不贊同,常常批判之;另一方面,對老子思想也給予了部分肯定。在這兩方面中,對老子思想的批判是王夫之經世致用思想的主流。
老子之學,在中國古代治國思想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其主靜、修養(yǎng)生息的觀點,被許多人所稱頌。而王夫之卻認為老子思想是治標不治本的異端邪說,對國家和個人都沒有幫助。
王夫之說:“古今之大害有三:老、莊也,浮屠也,申、韓也”[2]651,他認為老子之學“天下之言道者,激俗而故反之,則不公;偶見而樂持之,則不經;鑿慧而數(shù)揚之,則不祥”[3]15,修習老子之道者,往往“得其泛濫者,則蕩而喪志”[2]651。王夫之對老子思想的批判主要有以下幾點:
王夫之對老子的批判最主要就是老子輕禮這一方面。王夫之認為禮制是治理國家的重要手段,“夫禮,極情守經以用其盛……以禮存心而不憂橫逆之至者也”,[4]1058禮是合理有序社會的重要原則。老子學說詆毀禮制,“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5]93,王夫之認為輕視禮制的后果非常嚴重,“因之以剖斗折衡,而駔儈亂于市;因之以甘食美居,而嗜欲亂于堂。詐為方興,而愚天下以乘其變,而天下亦起而愚之矣?!盵4]1058由此可見王夫之對此的不滿。
這種輕禮思想讓人“馳騁天下而喪其天則”[4]1058,沒有禮制就會導致秩序混亂,天下不寧,“李斯之所以亡秦,而王衍諸人之所以禍晉也”[4]1059,是極為有害天下安寧的。在王夫之看來,老子這樣無視禮制文教的學術,對天下正是一種威脅。
首先,老子輕禮的思想會威脅君民關系。王夫之認為分封制度廢除之后,天子與庶民之間的差距縮小,過去尊崇的貴族階級消亡,這導致了人民紛擾,盜賊紛起。但是在秦朝、王莽時期,盜賊“未嘗敢與久安長治之天子抗也”[2]328,對于天子的正統(tǒng)地位仍懷有畏懼心理。因為“盜者必有托也,然后可假為之名以聳天下而翕然以從……秦之盜曰悲六國之亡;莽之盜曰思漢室之舊”[2]328,他們所托皆有一定的名義,所以于天下不至于太過暴戾。而之后張角的黃巾大起義,“宦寺之毒,郡縣之虐,未可以為名也”[3]328,于是假托于老子之道,導致迷惑天下,趨之若鶩,禍害更加嚴重。所以老子輕禮的思想會導致統(tǒng)治者內部秩序的混亂,也會使盜賊利用這種無序的思想進行起義和反抗。
其次,老子輕禮的思想不利于臣子的進諫。王夫之認為習染了老子之學的大臣,輔助君王以老子之術行事,不是治國的根本。由于不能以儒家禮教修養(yǎng)來要求自身,因此他們的所為經常會導致世道的混亂。
如漢朝的汲黯,他直言敢行,有嚴厲之風。但是王夫之認為其學“專於黃、老,甘其食,美其衣,老氏之教也以曾、史為桎梏,以名教為蹄衡羈絡”[2]135,認為汲黯對其他人的批評并沒有涉及根本之處。例如汲黯認為公孫弘以丞相穿布衣服是假裝儉樸,但王夫之認為“堯、舜富有四海而茅茨土階”[2]135,公孫弘之詐并不在于穿什么樣的衣服,汲黯攻擊公孫弘也并非為了綱紀秩序,而是因為他“沈酣于黃、老,欲任情以遠名,則見以為詐焉耳?!盵2]135再如汲黯責漢武帝“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2]128,王夫之認為這雖是對武帝崇尚虛名的批評,但“以唐、虞為不足效,而廢禮樂文章,茍且與民相安而已。”[2]128
從以上兩例,我們可以看出王夫之對待汲黯所崇尚的黃老之學的態(tài)度。王夫之認為汲黯的行為不過是利用黃老之學說,譴責了武帝的多欲,將自己站在道理的一方,“脅其君以從己,而毀先王僅存之懿典”[2]128,沒有從禮制根本上輔佐武帝,以至武帝最后“不終于崇儒以敷治,而終惑于方士以求仙”[2]128。以黃老之術來規(guī)勸君主多欲的行為,只不過是“偷休息于守雌之不擾,是欲救火者不以水,而豫撤其屋,宿曠野以自詫無災也”[2]128,不能從禮樂的根本上著手勸誡君主好欲之失,并“救多欲之失者,唯仁義之行”[2]128,因此,汲黯以老子之術行于武帝之朝,對武帝思想轉向方士邪道有著非常重要的責任。
對于老子之學所提倡“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5]120的柔道,王夫之同樣進行了否定,認為是“女子小人滔天之惡,所挾以為藏身之固者也”[2]100,以為女子、小人篡取權力,正是依靠此術。唐朝中后期社會黑暗,宦官專權嚴重,他們甚至扶植皇帝,操作政權,對江山社稷危害極大,而天下不能奈何。王夫之認為唐朝宦官勢力如此之大,正是因為宦官利用柔道羈縻皇帝,令皇帝“日以奢靡娛其耳目,無暇更及他事”[2]100,使皇帝掉入到這些小人的陷阱中,不能有所作為。而一旦皇帝被宦官所操控,君子正人想要鏟除宦官就困難重重了。王夫之由此提出,老子的柔道思想,不僅使宦官控制了皇帝,而且使皇帝自身也陷入柔道中,與宦官妥協(xié)。因此,柔道之術使國君沒有陽剛之力去控制宦官權勢,導致了唐朝的漸漸腐敗,最后社稷不守,帝國坍塌。
許多人認為老子的學術是修身養(yǎng)性的學問,但是王夫之提出老子的思想對個人修養(yǎng)的形成也有許多弊端。老子思想讓人放棄了儒家正統(tǒng)之學,導致行為異端,精神不守,“老、莊者,驕天下而有余者也,絕學以無憂,與天而為徒,而后形之不善,一受其成型,而廢人道之能然,故禍至而不知其所自召也。”[2]405
王夫之以漢朝淮南王劉安為例,劉安及其門人編寫《淮南子》一書,極為精深,王夫之說其書“稱引天人之際,亦云博矣。”但是“取安之書而讀之,原本老氏之言,而雜之以辯士之游辭”并說“老氏者,挾術以制陰陽之命,而不知其無如陰陽何也。所挾者術,則可以窺見氣機盈虛之釁罅,而乘之以逞志。乃既已逆動靜之大經,而無如陰陽何矣”[2]136,王夫之認為劉安受到老子邪說的影響,妄動陰陽,干預皇權,最后只能是身死名裂,為世所笑。
王夫之據(jù)此提出,“夫老氏者,教人以出于吉兇生死之外,而不知其與兇為徒也”[2]136,將老子之學視為異端邪說,表面上有益于人,實際是破壞了儒家立身之本。老子之思想,“使人誕而喪所守,狂逞而不思其居?!盵2]136讓人喪失了儒家文化的操守,思想、行為沒有限制,最后的結果只能是身敗而亡。
王夫之雖然批判了老子之學,認為其不如儒家經學宏大,但對這種學術流派也有部分肯定,認為老子之學有一定的可取之處。
王夫之稱贊漢初的恢復政策,文帝、景帝時期以老子之學治理天下,雖然不是至德的表現(xiàn),但是也確保了漢初民生的穩(wěn)定發(fā)展,比之躁動的混亂局勢要進步得多。王夫之稱“節(jié)取其大略而不淫,以息苛煩之天下,則王道雖不足以興,而猶足以小康。”[2]651。對于俗儒“以逸樂為德,以法術為治,以虛文飾貌為道,以師保傅之諄諄為教”[2]105的做法,王夫之認為這些教育方法聽上去非常正確,但是他們并非教育之本,會導致“父子師友之間,相蒙以偽”[2]105,喪失了教育的真正意義。這樣的教育“不如文帝之身治黃、老術,而以授其子之足使信從也?!盵2]105在王夫之看來,當事物的根本不能清晰之時,老子之學不失為次一等的學問,比鬼神、欺詐等迷信思想要好的多。
老子的“靜為躁君”的思想雖然不是至本之論,但是對實踐仍有指導意義。王夫之以東晉司馬睿避難江東保存國家社稷為典型例子,認為“是術也,老、莊以之處亂世而思濟者也。得則馳騁天下之至剛;不得,抑可以緣督而不近于刑?!盵2]444不過,老子“靜為躁君”的思想,只是單方面的好靜,沒有合適的動在其中,這就導致了沒有爭時之心,錯失良機。后來東晉安于江南,沒有恢復之心,也是由于知靜不知動的原因?!按艘蕴帬巵y云擾日而姑試可也;既安既定而猶用之,則不足以有為而成德業(yè)?!盵2]444因此王夫之也不是全面接受這一思想,他認為“所謂靜者,于天下妄動之日,端凝以觀物變,潛與經綸,而屬意于可發(fā)之幾,彼躁動者,固不知我靜中之動,而我自悠然有余地矣?!盵2]445這是對老子“靜為躁君”思想的進一步闡發(fā)。
在中國古代政治中,對于開國元勛,皇帝多數(shù)采取殺伐、廢棄的做法,趙匡胤杯酒釋兵權,朱元璋殘殺功臣等?!靶σ栽烊酥畤遥浞曜镒l者,或忌其強,或惡其不孫”[2]247,很多大臣自恃功勛,沒有及時認清時勢,導致了政治斗爭中的失利,以至于自身性命難保。王夫之因此對老子提倡的“功遂身退,天之道?!盵5]21提出了贊揚。認為“老氏非知道者,而身世之際有見焉。其言曰:‘功成名遂身退’蓋亦察于陰陽屈伸之數(shù)以善進退之言也?!盵2]247雖然仍說老子是“非知道者”,但是對老子“功遂身退”的理念還是肯定的。
從王夫之對于“靜為躁君”、“功遂身退”等老子思想的肯定態(tài)度上,我們可以看出他雖然對老子之學進行抨擊,但也不是完全盲目批判的。
王夫之一生最尊崇周易理論,對于占卜、鬼神等思想雜入周易之學中,甚至成為主流學問,極為不滿,而老子的思想雖然不是至道,但要好過占卜等迷信思想,王夫之是肯定這一點的。對于王弼引老子之學注《易》,王夫之雖然也持批判態(tài)度:“弼學本老莊虛無之旨,既詭于道,且其言曰:‘得意忘言,得言忘象’,則不知象中之言,言中之意,為天人之蘊所昭示于天下者,而何可忘耶?”[6]652但是王夫之也同樣贊賞道:“然自是以后,《易》乃免于鬻技者猥陋之誣,而為學者身心事理之要典?!盵6]652對王弼引老子入《易》給予一定的肯定。同樣,當評價自己并不十分欣賞的蘇軾時,王夫之說其“出入于佛、老,敝與弼均,而間引之以言治理,則有合焉。”[6]653這也肯定了老子思想有利的一面。
由上,從王夫之對老子思想的批判與認同,我們可以看出他的務實學風與客觀精神。王夫之沒有偏執(zhí)地批判指責老子的思想,而是能夠根據(jù)客觀實際進行分析,結合具體的社會背景來下論斷。
[1]汪學群.王夫之釋《易》的務實學風[J].開封大學學報,1998(12).
[2]王夫之.讀通鑒論[C]//船山全書:第十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
[3]王夫之.老子衍[C]//船山全書:第十三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
[4]王夫之.周易外傳[C]//船山全書:第一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
[5]王弼.老子道德經注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0.
[6]王夫之.周易內傳發(fā)例[M]//船山全書:第一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