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倩倩
[作者通聯:廣西柳州市柳州高級中學]
《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是在新課改后被選入人教版選修教材《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中的。這是一篇突破常規(guī)的悼念友人的文章,乍讀選材零碎、毫無頭緒,細讀卻能感受到一條通融混成的氣脈貫穿始終,“散而不亂,氣貫中脈”。前文蘇軾以輕松活潑的筆調回憶與友人文與可的交往,直到最末一段出現“廢卷而哭失聲”之句,才讓人了解到這戲笑背后蘊藏著如此沉痛而濃烈的感情。這充分體現了蘇軾散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的特點。
再看看本單元其他文章,《六國論》和《伶官傳序》偏重寫理,史實雖然復雜龐蕪,但歷史教訓清晰明白;《祭十二郎文》偏重寫情,作者回憶與十二郎的孤苦身世、聚少離多的命運,那么滿紙“嗚呼哀哉”的情感亦不難領會;而這篇文章在理解上明顯難度大增,前文記錄許多戲笑的內容與文末沉痛的情感是怎樣聯系起來呢?當然,授課老師大可以以“以樂襯哀,倍增其哀”的寫作技巧來解釋,但終難點到實處。所以,引導學生理解這篇文章選材和情感之間的聯系,是教學的重點難點。筆者認為,要解決這個問題可以從以下兩個角度嘗試解讀:
文同,字與可,北宋著名畫家,“湖州畫派”開創(chuàng)者,也是蘇軾的從表兄。蘇軾交友甚廣,文與可是他極為重要的一個朋友。
文章回憶了與文與可交往的三個小故事。第一個故事是文與可“踏絹為襪”,當時已經享有盛名的文與可舉手投足自然受到士大夫們的關注,而他竟不顧身份將他人求畫的絹擲于地上踩踏,足見其任性天真,淡泊名利。
第二個故事是文與可與蘇軾的書信來往。這次“筆戰(zhàn)”緣起于文與可的一個玩笑“襪材當萃于子矣”,文與可開起玩笑來怎么會是蘇軾的對手,蘇軾馬上抓住文與可信中“掃取寒稍萬尺長”一句進行詭辯——“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筆硯,愿得此絹而已!”在這里蘇軾故意將藝術世界中的竹和現實生活中的竹混淆,文與可明知其為詭辯,卻無以作答,只能認輸“吾言妄矣”,然而蘇子似乎來了興致,繼續(xù)不依不饒地追問“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言下之意,你看詩歌中不就有“千尋竹”嗎?文與可被蘇子追問得無話可說,只能“笑曰:‘蘇子辯矣’”,并送給蘇子一副《筼筜谷偃竹》。從書信往來中,能言巧辯的蘇子和憨厚老實、不善言辭的文與可形成了鮮明對比,兩個文人的形象躍然紙上,十分生動。
第三個故事,蘇軾送給文與可《筼筜谷》一詩。此詩由《史記》“渭川千畝竹……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展開聯想,意即文與可坐擁千畝竹,本應富如“千戶侯”。他之所以“清貧”,乃是因為嘴饞而將竹筍都吃到了肚子里,這個玩笑話讓文與可“失笑噴飯滿案”。話雖玩笑,其中隱含著對文與可清廉為官、不貪圖奢侈享受的贊美,可能也有對文與可畫竹時“成竹在胸”氣魄的推許。
蘇軾對文與可品格的推崇,還可以在《祭文與可文》中得到印證“孰能惇德秉義如與可之和而正乎?孰能養(yǎng)民厚俗如與可之寬而明乎?孰能為詩與楚詞如與可之婉而清乎?孰能齊寵辱、忘得喪如與可之安乎?”回憶了文與可為人平和正直、為官寬厚待民、為文婉麗清雅、性格淡泊豁達。第二段看似平淡,其實越咀嚼越有滋味,作者無意塑造,但在平淡的講述中,讀者不難品味出文與可的高風亮節(jié)。
亦師亦友的崇敬之情。米芾在《畫史》中記載“子瞻做墨竹,從地一直至頂。余問何不分節(jié)?曰:‘竹生時何嘗逐節(jié)生?’運思清拔,出于文同與可,自謂與文拈一瓣香”可以見到,蘇軾畫竹方法完全接受了文與可的思想,即不能“節(jié)節(jié)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而是先“成竹于胸中”,然后捕捉靈感,迅速落筆。蘇軾高度贊揚文與可的繪畫理論,不惜用自己做比對,自己之所以“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不學之過也”。然后引用弟子子由《墨竹賦》中的句子,說子由“得其意”,而自己“豈獨得其意,并得其法”,自己才是最了解文與可的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由此可知,文與可對于蘇軾而言不僅僅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更是在繪畫上的引領者,在文人相輕的社會中,文與可將自己畢生所學和盤托出,絕不保留;而蘇子也不惜貶低自己來抬高友人。這其中蘊含著蘇軾對友人無限追慕、欽佩之情。
親密無間的友情。友情的表現形式有很多種,患難時刻的肝膽相照、得意時刻的真誠諍言、平淡時刻的相知相偎,而蘇軾別具一格地選擇“與可疇昔戲笑之言”來表現二人的友誼。特別是在文章第二段的“筆戰(zhàn)”部分,蘇子是一個能使朋友“無以答”、“失笑噴飯滿案”的“損友”,文與可處處甘拜下風,若不是二人親厚無間,恐怕很難做到這樣笑謔自如,‘以見與可與予親厚無間如此也”。文末蘇軾再次看到文與可送的墨竹圖,“廢卷而哭失聲”的細節(jié)讓人尤為動容,從往昔的戲笑瞬間跌入物在人亡的深淵,這種“以笑與哭生游戲”(楊慎《三蘇文苑》卷十四)的寫法,帶給人極強的震撼力量。
惺惺相惜的知音之情。“竹”是中國文化傳統中的經典意象,它以經霜不敗、虛而有節(jié)、寧靜素雅得到文人的賞愛,常用來比喻不畏艱險、風骨倔傲、清高耿介的人格精神。蘇轍在《墨竹賦》中記載文與可“朝與竹乎為游,暮與竹乎為朋,飲食乎竹間,偃息乎竹陰”,一個視竹為第二生命的人,竹子不僅是他作畫的對象,也一定是他人格的投射。文與可畫過一副《纖竹圖》,蘇軾在《跋文與可纖竹》中寫到“纖竹生于陵陽守居之北崖,蓋岐竹也。其一未脫籜,為蝎所傷,其一困于嵌巖,是以為其狀也?!胍娡鲇阎L節(jié),其屈而不撓蓋如此云?!碧K軾在《竹塢》一詩中也寫道“晚節(jié)先生道轉孤,歲寒唯有竹相娛”,其《墨君堂記》中稱竹為“君”,“與可之于君,可謂得其情而盡其性矣”,對朋友人竹合一的藝術創(chuàng)造和精神境界是有深深的了解的。由此,更可以理解文與可“踏絹為襪”,他人求畫,“至終歲不得”(蘇軾《跋文與可墨竹》),而獨對蘇軾青眼相加,詩詞酬酢、畫竹相贈。二人相知相得的友誼正詮釋了中國文化中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境。
通觀全篇,蘇軾信手寫來,如話家常,情感樸素自然,真切動人。雖為“戲笑之言”,但又不難見出作者的獨具匠心的剪裁。在文與可逝世之后,蘇軾寫的兩篇祭文皆情詞懇切、催人淚下,但這篇時隔半年,痛定思痛寫就的悼念文章,卻是“漸老漸熟,乃造平淡”(蘇軾《與二郎侄書》)。用藏深于樸、大巧若拙的形式達到一種思致細密、情意深邃的老境美,絢爛之極歸于平淡,豪華落盡見真淳的藝術極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