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補天
(黑龍江大學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選官制度是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v觀中國古代政治發(fā)展,可見血緣性不斷減弱而地緣性不斷加強的特點。選官制度所遵循的原則逐漸從任人唯親的血緣原則轉變?yōu)槲ú攀桥e的才能(地緣)原則,恰恰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政治演變的這一基本特點。政治生活和選官制度中的血緣性來源于古老的血緣氏族,其主旨在于通過血緣家族對國家權力的壟斷來確保本家族的權益。以才能為標準的選舉制則作為這種世襲制的必要補充,為國家提供維持其存在所必須的行政能力。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國家統(tǒng)治范圍逐漸擴大,早期的氏族逐漸分裂為若干家族,這些家族以其居地等為姓,從古老的血緣氏族中獨立出來,國家政治的地緣性不斷加強。中國從秦統(tǒng)一之后,唯才是舉的原則開始逐漸在與任人唯親的選官原則的較量中占據(jù)上風。選賢任能的基本目的是讓受官者以其才能為授官者服務,這一目的符合中國古代君主專制不斷加強的總體趨勢。由于君主專制的出現(xiàn),國家被劃為若干聽命于君主的行政區(qū)劃,原有的血緣家族逐步轉化為以地緣為紐帶的新單位。這樣,選官制度以行政區(qū)劃為單位,按照選賢任能的標準所選拔出的人才,無一例外地帶上了地緣性的色彩,這些官員在沒有血緣家族可以依靠的情況下,往往也以地緣為紐帶形成新型的政治集團。
這一時期是我國古代政治體制的初創(chuàng)時期,因此留下了很多原始氏族血緣紐帶的跡象。在夏以前的傳說時代,中國的基本政治制度是禪讓制,即原始的部落民主制。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古老部落民主制的內(nèi)部孕育著新的政治制度。相傳堯讓位于舜之前,曾想把部落聯(lián)盟首領之位讓予自己的兒子丹朱,無奈丹朱無才無德,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權授舜。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堯曰:‘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雹俣鴵?jù)《史記·五帝本紀》注引《竹書紀年》記載:“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②無論這兩種說法哪個屬實,我們從這些敘述中起碼可以斷定在當時部落民主制已經(jīng)開始瓦解,出現(xiàn)了“傳子”的概念,血緣原則在政治領域全面崛起。
商代最初的繼承制度是兄終弟及的世襲制。在盤庚之后,才基本確立了父死子繼的制度,后來被周代所繼承。商王之下,執(zhí)掌國家權力的是師尹和冢宰。師尹和冢宰不常設,也不全由貴族擔任,有時也由才干出眾的平民和奴隸來擔任。伊尹和傅說就是其中的代表。伊尹聽說商湯是個賢明的君主,想要求見他,但是沒有機會,于是就以商湯的妃子有莘氏的廚師的身份見到了商湯,向他陳說治國之道。商湯聽了非常高興,就把伊尹推薦給夏桀。夏桀沒有重用伊尹,伊尹就回到了商湯的身邊。在伊尹的輔佐下,商部落很快強大起來。③這件事說明商朝當時確實有從奴隸和平民中提拔有才干者作為官員的制度。但是,從奴隸和平民中提拔起來的官員,一般都是作為“小臣”、“多宰”等具體辦事人員,難以接近國家的權力中樞,商朝的國家大政還是被貴族把持,并通過繼承制度一代代的傳承下去。
牧野之戰(zhàn)后,西周建立。周將商后期出現(xiàn)的傳子制度繼承下來并予以發(fā)展,形成了以嫡長子繼承制為核心的宗法分封制度,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以血緣為紐帶的西周國家組織,政治的血緣性全面加強。此時周的選官制度主要有世卿世祿制和鄉(xiāng)舉里選制兩種。
世卿世祿制的基礎是宗法制。各級貴族按照宗法制規(guī)定的血緣親疏遠近分掌國家各級權力,形成了家國一體的政治體制。各級官位也按照宗法的原則世代繼承,實際上是按照血緣對社會角色和分工做出了定位。左傳記載:“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親,皆有等衰”④,“其卿讓於善,其大夫不失守,其士競於教,其庶人力於農(nóng)穡,商工皂隸,不知遷業(yè)?!雹菸髦芤淮?,世卿世祿制都占據(jù)著政治領域的最主要地位。
鄉(xiāng)舉里選制的原則是選賢任能。西周統(tǒng)治者比較注意選擇賢能的人才為己所用。但同商代一樣,選賢任能的人才擔任高級職務的非常少,作為常規(guī)選官手段的鄉(xiāng)舉里選制只能選拔低級官吏。周代的選舉制度“鄉(xiāng)論秀士,升之司徒,曰選士。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曰俊士。升於司徒者不征於鄉(xiāng),升於學者不征於司徒,曰造士。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于王。而升諸司馬,曰進士?!雹抻捎谥茏诜ǚ址獾难墖姨攸c,此時的鄉(xiāng)舉里選制處于絕對的弱勢,僅作為世卿世祿制的補充而存在,其所選拔的官吏也基本上無法對政治局勢產(chǎn)生較大的影響。
在夏商西周三代,中國政治血緣性非常明顯,這與當時的奴隸制社會現(xiàn)實是分不開的。從原始氏族部落過渡到奴隸制國家,奴隸主貴族掌握了國家政權,并按照父系血緣的原則傳承下去,就形成了基本的王位世襲制和世卿世祿制。但是,世卿世祿的選官制度并不能保證所選舉的官員都有相應的行政能力,因此必須以鄉(xiāng)舉里選制來作為其補充。
春秋戰(zhàn)國時期,隨著私有土地的出現(xiàn),原來的公田大量被拋荒,井田制開始瓦解,各國紛紛通過征收土地稅的形式確認個人對土地的占有。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依賴奴隸制生產(chǎn)關系而存在的舊有奴隸主貴族開始衰落,隨之衰落的還有繼承自原始血緣氏族的血緣政治原則——宗法制。春秋戰(zhàn)國時期,隨著宗法制的逐漸崩壞,周王以及各國國君對國家政治的控制力減弱,國家決策大權逐漸落入卿、大夫階層手中。為了在持續(xù)不斷的戰(zhàn)爭中獲取優(yōu)勢,卿、大夫大量選拔優(yōu)秀的士作為家宰、邑宰,讓他們參與到國家決策中來。士的血緣關系往往與卿、大夫較遠,甚至有的士去異國任職,這種現(xiàn)象就極大地沖擊了已經(jīng)在崩潰的宗法制度,加速了宗法制的崩潰過程。
在宗法制崩潰的過程中,主要的表現(xiàn)是世卿世祿制的破壞。
根據(jù)宗法制的制定的世卿世祿制,主要包括世卿和世祿兩部分。世卿制即按照宗法即血緣原則世襲官職。在春秋時期,處于宗法社會階梯中最下級的士按照選賢任能的標準被選拔出來,不論血緣親疏,甚至不論國籍,大量進入國家決策層。李斯在《諫逐客書》中評論道:“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孫支于晉。此五者,不產(chǎn)于秦,而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⑦秦穆公所用這五人,百里奚是楚人,蹇叔是宋人,丕豹是晉國大夫丕鄭之子。秦穆公任用這些人才的時候并沒有從血緣親族的角度出發(fā),關注的是他們的才華。另外,孔子的弟子子路是魯國人,曾經(jīng)做過衛(wèi)國的蒲邑大夫、衛(wèi)大夫孔悝家宰。春秋時期,士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顯著提高,甚至出現(xiàn)了“陪臣執(zhí)國命”的現(xiàn)象。這些被提拔的士,依靠自身的才華和能力獲得了相應的社會地位,并非來自世襲,而原有的卿、大夫乃至國君按照宗法規(guī)定的繼承權甚至受到了士的威脅,可見士階層的崛起體現(xiàn)出選官標準的變化對政治帶來的深遠影響。
隨著士大量脫離原有的宗法體系,以自身的才能效力于列國,以井田制為基礎的世祿制也就無法實施。論語中有很多關于這種現(xiàn)象的記載。據(jù)《論語·雍也》,“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阶优c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紴橹?,與之粟九百,辭。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xiāng)黨乎!’”⑧子華出使齊國,冉有給予他的母親粟五秉,原憲做了季氏的宰,季氏為他提供了九百石粟的俸祿。春秋時期,士的報酬普遍由“土地”變?yōu)椤皩嵨铩保@一轉變使得士可以脫離原有的宗法分封體系,演變?yōu)榉茄壭缘?、無封邑的、不掌握私人武裝力量、服務于君主的新型封建官僚。韓非子把這種新型的君臣關系描述為“主賣官爵,臣賣智力,故自恃無恃人?!雹?/p>
戰(zhàn)國時期,兼并戰(zhàn)爭的殘酷使得各國在選官標準上更加注重軍功,對官員才能的要求也更傾向?qū)嵱弥髁x。這時主要出現(xiàn)了兩種選官制度,即養(yǎng)士制和軍功制。
養(yǎng)士制是戰(zhàn)國實用主義選官標準最直接的體現(xiàn)。荀悅在《前漢紀》中評論說:“天子建國,諸侯立家,自卿大夫以下,至於士庶,人為有等差,是以民服其上,而下無覬覦??鬃釉?‘天下有道,政不在大夫?!俟儆兴?,奉治令以脩所職。失職有誅,侵官有罪,夫然故上下相順,庶事治焉。周室既衰,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肝闹?,大夫世權,陪臣執(zhí)國命。陵遲以至於戰(zhàn)國,合從連衡,易政爭強。由此列國公子:魏有信陵,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齊有孟嘗。皆藉王公之勢,競為游俠。雞鳴狗盜,無不賓禮。而趙相虞卿,棄國捐君,以周窮交,拔魏齊之厄。信陵無忌,竊符矯命,殺將專師,以赴平原之急,皆取重諸侯,顯名天下。搤腕游談者以四豪為稱首。於是背親死黨之義成,守職奉上之道廢矣?!盵10]戰(zhàn)國四公子皆以養(yǎng)士文明,所養(yǎng)之士雞鳴狗盜之徒無所不有。食客時刻準備著以自己的一技之長為主人效命,這種養(yǎng)士制完全打破了宗法血緣關系,實際上決定了豢養(yǎng)的食客必須完全忠于自己的主人。
戰(zhàn)國兼并戰(zhàn)爭的背景決定了此時軍功一定是一項重要的選官標準。軍功制的實施使得原來既無地位又無特權的社會階層得以崛起,強烈地沖擊原有的血緣宗法制度。戰(zhàn)國時期,秦國的宗法背景最為薄弱,又積極實行軍功制,很快社會就向新型的封建國家過渡。秦當時的制度規(guī)定,“欲歸爵二級以免親父母為隸臣妾者一人,及隸臣斬首為公士,謁歸公士而免故妻隸妾一人者,許之,免為庶人。工隸臣斬首及人為斬首以免者,皆令為工。其不完者,以為隱官工?!盵11]我們通過這些規(guī)定可以看到在兼并戰(zhàn)爭的大背景下,宗法社會階層間的分野因戰(zhàn)爭而日漸模糊,能夠出人頭地的條件從血緣逐漸向才能演變,前提當然是這種才能是君主所承認的才能。所以,此時的選官制度在春秋的基礎上出現(xiàn)了變化,無論是食客還是戰(zhàn)士,都需要自證其能力,所謂“明主使法擇人,不自舉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能者不可弊,敗者不可飾,譽者不能進,非者弗能退,則君臣之間明辨而易治,故主讎法則可也?!盵12]在這一時期,各國國內(nèi)也出現(xiàn)了適應專制制度和中央集權的行政區(qū)劃劃分。這樣,隨著秦的統(tǒng)一,國家形式從分封變成郡縣,選官的目的成為選擇人才為君主服務,選官的形式變成以行政區(qū)劃為單位,選官的標準變成唯才是舉,隨之國家政治中的血緣性終于失去了主導地位。
考察三代選官制度變遷與政治血緣性不斷衰落,可見選官制度與政治制度之間密不可分、相互作用的關系。當最初的政治制度脫胎于父系氏族,血緣性在政治領域內(nèi)即被全面認可。此時的“選官”僅僅為了保障血緣國家具有一定的行政能力,所選出之人一般不授予高位,對政治發(fā)展的影響也是微乎其微、平王東遷后,西周血緣政治的一系列基礎都被破壞。政治上,周鄭交惡使周王聲望一落千丈,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從父系血緣氏族脫胎的國家組織逐漸瓦解;經(jīng)濟上,春秋以來鐵器牛耕的發(fā)展使生產(chǎn)力出現(xiàn)了飛躍式的發(fā)展,全新的土地私有制劇烈地沖擊井田制,同時也加速了原有社會等級的解體。就在這樣的全新集權君主國家誕生的前夜,政治領域出現(xiàn)的變化極大地影響了選官制度所遵照的原則:選賢任能開始逐漸盛行。究其原因,當是血緣原則不能保證所任用的官員(其實是世襲)有對集權君主負責的能力。選賢任能最初的目的只是為專制國家提供所需的人才,后來隨著新型行政區(qū)劃也就是郡縣制的出現(xiàn)以及血緣家族的瓦解,這一制度就從相對較原始的形式——如養(yǎng)士制和軍功制——變?yōu)榧瘷鄧业囊环N常規(guī)制度,即后來漢代察舉制的開端。而血緣原則的世官制,則以任子、恩蔭等形式保留下來,作為選舉制的補充。
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以才能和行政區(qū)劃為標準的新型選官制度確立后,為君主(主人)提供了大量非血緣的、服務于君主個人的新型官僚。這些官僚只對君主負責,君主可以放心地將各項政治任務交給他們,自己處于總攬全局的位置。官僚們?yōu)榱俗陨砝婵紤],開始以行政區(qū)劃為紐帶,形成一個個新的利益集團。新型選官制度就以這種方式深刻地影響了政治發(fā)展,促進了血緣關系在中國古代國家政治中的全面衰落。
①《史記·五帝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一冊,30頁.
②《史記·五帝本紀》注引《竹書紀年》,同上,31頁.
③《呂氏春秋·慎大》,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2009年版,354-355頁.
④《左傳·桓公二年》,上海人民出版社,《春秋左傳集解》,1977年版,74頁.
⑤《左傳·襄公九年》,同上,852頁.
⑥《禮記·王制》,李學勤主編《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2000年版,472-473頁.
⑦《史記·李斯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八冊,2541-2542頁.
⑧《論語·雍也》,李學勤主編《論語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2000年版,78-80頁.
⑨《韓非子·外儲說右下》中華書局,《韓非子集解》,1998年版,338頁.
⑩《前漢紀·孝哀皇帝紀》中華書局,《兩漢紀》,2002年版,495-496頁.
[11]《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軍爵律》.
[12]《韓非子·有度》中華書局,《韓非子集解》,1998年版,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