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風

二十幾年前，我偶然間讀到一首名叫《對弈》的詩，它不僅給予我諸多意外的聯(lián)想，還吸引著我后來一直去探求這位詩人的更多作品。從表面上看，這首詩似乎是寫一場棋局，詩人寫自己在其中始終與一個對手抗衡著、相持著，互有勝負，而且還欲罷不能。但整個場景中，詩人從頭到尾都并沒有交代自己究竟在與誰對弈，這種模糊性恰恰與我一直認同的朦朧之美所暗合，詩中的“他”究竟是誰，讀者可以自己用想象去求索：

我移動一個白色的日子，/他移動一個黑色的日子，/我隨著一個夢前進，/他在戰(zhàn)爭中把那個夢奪走。/他攻擊我的肺葉，/我在醫(yī)院考慮了一年，/我通過一次杰出的組合/贏了他一個黑色的日子/他移動一個災(zāi)禍/用癌癥威脅我/（同時，癌癥像十字架繼續(xù)前進），/但我把一本書擋在他前面/迫使他后退。/我贏了他更多棋子，/可是看看吧，我的半生/被占領(lǐng)，退到了棋盤邊緣。/“我會將你的軍，你再不會樂觀”，/他對我說。/“沒關(guān)系”，我打趣地回應(yīng)，/“我會用城堡拱衛(wèi)我的感情?！?/在我身后，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太陽，月亮和其他棋迷/為我的每一步行動而顫抖。//我點燃一支香煙/繼續(xù)這場對弈。

這首詩不能不讓我想起瑞典著名電影大師英格瑪·伯格曼（Ingmar Bergman，1918-2007）自編自導(dǎo)的代表作《第七封印》，那部哲理性電影講的是一個中世紀十字軍騎士與死神進行長期相持性對弈，以爭取時間去完成自己未競的事業(yè)的故事，很有啟發(fā)意義。這首詩，也許就是它的作者馬林·索列斯庫一生的寫照，他一直處于這樣一種“對弈”中：他一生都在和不同的對手對弈著：審查制度、意識形態(tài)、疾病、死神……直至1996年因肝癌去世。

馬林·索列斯庫（Marin Sorescu,1936-1996），20世紀羅馬尼亞著名詩人、劇作家，生于奧爾登尼亞省多爾日縣的布爾塞斯特村，早年在克拉約瓦上中學(xué)；1955-1960年在伊阿西大學(xué)攻讀語言學(xué)，畢業(yè)后來到布加勒斯特，曾經(jīng)為一家文學(xué)報刊工作，1957年開始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逐漸迷上了詩歌和戲劇，1965年出版《詩》，旋即被授予羅馬尼亞作家協(xié)會獎，后來又陸續(xù)出版了多部詩集。他一生共出版了24部詩集，主要有《鐘之死》（1966）、《堂吉訶德的溫柔歲月》（1968）、《角度》（1970）、《咳嗽》（1970）、《零工的靈魂》（1972）、《環(huán)繞自虛無開始的小宇宙》（1973）、《在丁香旁邊》（1975）、《巡回的盛宴》（1978）、《云》（1975）、《擺脫魔幻》（1978）、《海中噴泉》（1982）、《生命之水，死亡之水》（1987）、《審查官所選的詩》（1991）、《十字路口》（1994）、《橋》（1997）等；此外，他還著有9部戲劇，主要有《約拿》（1968）、《神經(jīng)就是存在》（1968）、《教堂司事》（1970）、《來源》、《西克斯頓》、《美杜薩的筏子》等；另外他還出版過3部長篇小說、多部論文、評論集和兒童文學(xué)作品；翻譯過帕斯捷爾納克等人的作品。

除了6次獲得過羅馬尼亞作家協(xié)會獎之外，索列斯庫還獲得過一系列國際榮譽：那不勒斯國際詩歌節(jié)金獎（1970）、應(yīng)邀在柏林國際創(chuàng)作節(jié)和墨西哥莫雷利亞國際詩歌節(jié)朗誦、參加美國依阿華大學(xué)國際創(chuàng)作計劃（1971-1972）、兩度成為西柏林訪問作家（1973-1974,1990）、獲得意大利佛羅倫薩繆斯學(xué)院繆斯獎（1978）、西班牙馬德里“費爾南多·里埃洛”國際詩歌獎（1983）、奧地利赫德爾獎（1991）等；他還被提名為1996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候選人。他的作品被譯成了英、法、德、意、西、葡、日、漢、匈牙利、瑞典、荷蘭、希臘、捷克、波蘭、孟加拉等數(shù)十種語言，僅英文譯本就有十余種。1960年起，他定居于布加勒斯特，編輯幾份文刊，同時還是一家電影制作廠的導(dǎo)演。他于1983年成為法國巴黎馬拉美學(xué)院的通訊院士、1992成為羅馬尼亞學(xué)院院士。他個人還愛好設(shè)計、漫畫和油畫，曾經(jīng)多次在國內(nèi)外舉辦過個人畫展。20世紀90年代初，他擔任過羅馬尼亞政府的文化部長。他于1996年12月8日因肝癌去世，享年60歲。

盡管羅馬尼亞是個小國，但卻是一個提倡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國家。較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的其他東歐國家，羅馬尼亞的作家相對要自由一些，其地位也相對較高，因此在文學(xué)方面取得了較大的成就，有好幾位頗具國際影響的作家詩人，索列斯庫就是其中之一。作為20世紀后半期羅馬尼亞詩壇上的重要人物，索列斯庫為羅馬尼亞詩歌的發(fā)展起到了承先啟后的重要作用。他一方面繼承了本世紀初以來的一些羅馬尼亞詩歌大師（如布拉加）所保持的詩歌傳統(tǒng)，另一方面則吸收西方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尤其是把自己所擅長的一些戲劇技巧引入詩歌，使其詩歌作品產(chǎn)生出了戲劇性場景的特殊效果，不僅非常成功，而且還成為其作品的特質(zhì)。

像布拉加和其他羅馬尼亞重要詩人一樣，索列斯庫非常著迷于戲劇，寫過多部戲劇作品，尤其是《約拿》（1968），這部劇作曾經(jīng)在德國、瑞士、匈牙利、波蘭和芬蘭等國上演，大獲成功，因而還獲得了羅馬尼亞作家協(xié)會獎；此外，索列斯庫寫過大量論文來探討詩歌與戲劇之間的聯(lián)系，均收入論文集《無眠》（1971）之中。像出生于羅馬尼亞的著名荒誕派劇作家尤奈斯庫一樣，在索列斯庫的戲劇和詩歌中，一切真實的事物的分解都發(fā)生了，與尤奈斯庫不同的是，索列斯庫能夠區(qū)別悲劇性和喜劇性事物?？梢哉f，索列斯庫的每一首詩都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他是奇妙的“混沌的組織者”，能夠在悲劇性與喜劇性之間顯出冷靜、深刻、反諷的獨特個性。他創(chuàng)造的詩歌世界多半是荒誕的，大膽地涉及了作者自己的挫折感，然而又因為其荒誕而更為真實。而每一首詩中世界都是由每一首詩中的人物（如他筆下的莎士比亞）創(chuàng)造的，包含了不露聲色甚至冷酷無情的真實性。

美國著名詩人、幽默和喜劇大師拉塞爾·埃德森在論述索列斯庫的詩時這樣說：“除了詩人，如果任何人說出索列斯庫在他的詩里所說的話，那么他或者她就會被認為是瘋了。但這就是詩歌該做的事情，把這種材料放進合理的形式之中。”而另一位美國詩人弗朗茲·賴特說：“索列斯庫具有在一首詩里把引起整首詩變形的東西——說出一次或者兩次的能力——盡管上帝知道一次就夠了。那個改變一切的時刻，如果要把它從其余事物上面割裂或者解開，那么就可能會顯得有些輕微了——可是在語境中，被那種奇異的、古怪的散文似的或者事實的嗓音所圍繞，它導(dǎo)致某種奇跡般的事情發(fā)生”：

今天拉起一片云彩之帆，/明天豎起一根路的桅桿，/我獨自給自己建造了一艘船。//這艘船一建成，我就扛著它/開始尋找適合它的/水。//我就這樣不停地行走，直到一只海鷗/死在它那/如同一瓶香檳酒的船頭。//然后我走進大海/海水漫過我的腳踝，我的腰部，/這艘船渴望著波浪/越來越猛烈地推動我。//當我完全看不見自己，/這艘船突然開始/自動行駛。//哦，即使我每一步/走得更深，/現(xiàn)在那搬動它的也依然是我——/雙手高舉在頭上/默默地/走在海底。(《下水典禮》)

從20世紀中期開始，詩歌的發(fā)展越來越傾向于口語化，而且逐漸成為世界性潮流?？谡Z化的初衷本來是對詩歌中的抒情成分的反動，然而，口語化并不意味著把詩寫成像一杯索然無味的白開水，相反，口語化詩歌需要相當高的詩歌技巧：一方面，詩歌的口語化不僅是語言的簡化（即去掉語言的繁復(fù)和多余泛濫的抒情成分）；另一方面，它從本質(zhì)上要求詩人在言簡意賅中推陳出新，賦予它以新的含義，在簡潔明了的語言中表現(xiàn)出深邃的思想和回味無窮的“弦外之音”。在這方面，索列斯庫尤其擅長，簡直堪稱別具一格的口語化詩歌大師：他在詩里把人與物、社會、自然的各種令人意想不到的關(guān)系十分巧妙地結(jié)合并表現(xiàn)出來，他可以用口語把非常普通的事情寫得十分有趣，讓讀者產(chǎn)生出多層次的聯(lián)想，而他本人就是他的詩歌作品的導(dǎo)演：

獅子張開血盆大口/期待我把頭伸進去/或者塞給它一首詩。//我不會把任何詩/給予這些鐵石心腸的險惡猛獸。/它們不加咀嚼就把詩吞下去。/那我最好還是把頭伸進去？//那會安全可靠嗎？/不，最好是詩而不是我的頭。/最好是詩.//人們經(jīng)過，把信件塞進它的嘴巴，/又四處觀望/就像正在投毒的/殺手。//我就在這外面，就在它面前，/用詩和對我自己的怨言/來塞滿它的嘴巴。(《獅口》)

每天傍晚/我都要從鄰居那里/收集所有現(xiàn)成可用的椅子/對它們朗誦詩歌。//如果你知道怎樣/把椅子擺放得恰當，/它們就對詩歌非常敏感。(《椅子》)

在索列斯庫的詩里，抒情性少于戲劇性獨白。他的作品往往在愉快中開始，盡管表面上有些喜劇性和幽默性，讓人讀來感到輕松、機智，有時甚至荒誕，但其實質(zhì)通常是嚴肅的，以深刻的內(nèi)涵諷刺著社會現(xiàn)象和統(tǒng)治制度。它們里面的情節(jié)對于索列斯庫本人來說也許是虛構(gòu)的，然而對于讀者，完全是真實的，可能發(fā)生過或者將會發(fā)生。比如，他在名詩《命運》中，他通過對一只復(fù)活的凍雞的敘述，諷刺了現(xiàn)實社會中的種種弊端，但其構(gòu)思絕對是巧妙的、不露聲色的。

索列斯庫不愧為頑強的“對弈者”，令人肅然起敬：在同死神對弈之際，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還躺在病床上堅持寫作，盡管有時已無法提筆，他還通過口述，讓他的妻子記錄下那些美好而深刻的詩句。他最后的詩集《橋》由整理出來的90首詩組成，在他去世后的1997年出版。

1993年，我赴美參加“國際創(chuàng)作計劃”，在那里初次讀到索列斯庫讓人震撼的詩作。1971-1972年，索列斯庫在美國參加同一個“國際創(chuàng)作計劃”，留下了不少詩作。那個冬天，我在堆滿各國作家作品的閱覽室里飽讀這位羅馬尼亞詩人的作品，從那時起，我就開始翻譯他的詩，時至今日，譯出了這個索列斯庫詩歌小輯，其中收入了索列斯庫不同創(chuàng)作時期最重要的作品。我希望這些譯作對中國詩人有一定的參考價值，或者啟示，也希望閱讀這些作品會給你帶來快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