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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憶與遺忘

        2015-08-15 00:49:33姜貽斌
        紅巖 2015年5期
        關鍵詞:搓麻痛苦夫妻

        姜貽斌

        我是一個十分貪玩的人,打起麻將來,跳起舞來,唱起歌來,喝起酒來,能夠三天三夜不睡覺。我老婆無數次地指責我,說我是一個死不悔改的臭男人,如果再不金盆洗手,她將跟我分道揚鑣。我卻從來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也沒有用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陳詞濫調來說服她。我明白,她是一個心軟嘴硬的女人,同時,也是一個跟我同流合污的女人,我怎么會把她所謂的忠告放在心上呢?

        所以,我們夫妻多年,她說她的,我玩我的,也沒有分道揚鑣。

        我不是正宗的長沙人,老婆也不是。我們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從偏遠的小縣城調來的,那是人生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至于其中的奧秘,我就不多說了,反正是夫妻雙雙進城來。當時,跟我們一起調來的還有朱志剛,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從光屁股的時候就在一起玩耍,來到長沙,又在一個單位,一直到現在——這在生活中是很少有的。而且,我們還住在一個單元,他三樓,我二樓,這在生活中也是很少有的。他結婚比我要遲一點,他的對象王曉曉還是我做的媒,而且是一拍即合。所以,我做媒的名聲很大,而我一般是不會給人家做媒的。當然,有一點不能怪我,朱志剛跟王曉曉結婚五年,王曉曉的肚子還沒有大起來。我想,這個問題要么怪朱志剛,要么怪王曉曉,如果怪我,那就沒有什么道理了。

        調來長沙之后,我們兩家都在一起玩耍,要么在他家,要么在我家。其內容呢,要么是搓麻將,要么是聊天。相互之間非常融洽,無活不說,不分彼此。當然,如果要說搓麻將的水平,我夫妻和王曉曉都是麻壇高手,一般人是無法比及的。而朱志剛呢,我不便說奉承話了,其水平還談不上小學畢業(yè)。摸一張牌要看半天,像眼睛有毛病,并且喃喃自語,哎呀,到底是六餅呢還是八餅呢?哎呀,到底是六條呢還是八條呢?簡直是個牌盲。說來也怪,那么長的時間,我們竟然沒有教會他搓麻將,放任自流。他沒有絲毫長進,我們也不責怪,好像就是喜歡看他那個生疏和滑稽的樣子。

        當然,每個人都有他的優(yōu)點,如果聊天,我們都不是他的對手。

        我們最佩服朱志剛具有非凡的記憶力,我跟他小時候那些雞巴毛的瑣事,他竟然記得一清二楚。舉個例子,他說我八歲的時候,偷看過女廁所,對方是長得很乖態(tài)的陳老師。他要說就說吧,無非是逗大家笑笑罷了。問題不在于此,他還要把這件事的絲絲縷縷說出來。他說,那是夏天的一個下午,三點多鐘,下課的時候,我看見陳老師往廁所走。陳老師穿一件花斑點衣服,我跟在她后面,他呢,跟在我后面。陽光很曬人,他看見我東張西望,看四周是否有人注意,然后,我賊頭賊腦地走進廁所。廁所墻壁是土磚砌的,磚縫已經被人戳開幾個小洞,我把眼睛貼在某個小洞看。當時,男廁所沒有人,他說我足足偷看了三分鐘。

        也就是說,本來一句話能夠說完的事情,朱志剛卻要把時間地點天氣以及人的表情和動作,甚至衣服的顏色,都要一絲不漏地說出來。所以,這弄得我很尷尬。我老婆不停地敲我的腦殼,邊敲邊說,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從小就不學好。王曉曉則捧腹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朱志剛還不肯罷休,邊笑邊說。我作揖向他求饒,說,我的好哥哥,你趕緊閉上你的嘴巴,不然,我的腦殼會被她敲碎嘞。

        總之,朱志剛的記憶力非凡,而我的記憶力卻十分糟糕。不然,他所說之事,我怎么一點也不記得呢?難道說,人的記憶力相差這么大嗎?他即使繪聲繪色地說出來,也勾不起我的任何記憶。我可以向全人類發(fā)誓,我絕對沒有扯謊,我如果扯謊,我就是你的崽。所以,他每當說起我那些雞巴毛的往事,我總是皺著眉頭說,沒有這樣的事吧?沒有這回事吧?你娘賣腸子的,純屬捏造。朱志剛則嚴正聲明,說他沒有冤枉我,說他也不曉得怎么搞的,關于往事,他一點一滴都記得清清楚楚。

        說了朱志剛非凡的記憶力,再說王曉曉的肚子吧。

        王曉曉的肚子五年了還沒有大起來,夫妻倆也沒有什么煩惱,相互間也不曾為此事吵鬧過,也沒有去讓醫(yī)生診斷。我覺得,這比一般的夫妻好多了,不像有些夫妻,好像來到這個世界就是傳宗接代的,不生崽女好像會死人。女人的肚子不大,你怨我,我怨你??戳酸t(yī)生,又埋怨醫(yī)生的醫(yī)術不高明?;蛘叱粤怂?,又埋怨藥沒有效果。夫妻吵吵鬧鬧,或大打出手,最終分道揚鑣。其實,我夫妻勸過他夫妻,叫他們到醫(yī)院查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心里有個底細。朱志剛說,查什么查?肚子不大還好一些,清靜幾年再說吧。王曉曉也很開朗地說,是的,我們并不性急,萬一沒有,也不要緊的。

        顯然,他夫妻比一般夫妻的境界要高很多。

        沒過多久,一天晚上我夫妻準備睡覺,忽然聽見樓上發(fā)出很大的響動。朱家夫妻好像在吵架,還摔了什么東西,天花板震得微微顫動,像地震。

        老婆驚訝地說,哎呀,吵架啦?

        我猶疑地說,不可能吧?這樣的模范夫妻到哪里去找?全世界都找不到。

        話沒說完,樓上又是摔東西的聲音,很尖銳,叭——好像碎了。

        老婆說,哎,你去勸勸吧。她輕輕地推我。

        我想了想,說,我去勸是沒有問題的,問題是他們不會開門,你說我怎么勸?

        當然,我還是比較聰明的,在床頭柜上撥通朱家的電話,對方卻不接。

        老婆催促說,你再撥。

        我又堅忍不拔地撥,對方也不接,后來,也不知是誰把話筒拿開了。我無奈地看看老婆,老婆也無奈地看著我。

        我夫妻覺得十分奇怪,不明白他夫妻為何大動干戈。我夫妻冷靜地分析,發(fā)現他夫妻近來的確有些反常,不怎么來我們家了。以前,吃罷晚飯他夫妻馬上來敲我家的門,然后,不是搓麻將,就是聊天,晚上很容易打發(fā)。尤其是朱志剛,臉色陰沉,也不像以前那樣健談了,像有什么鬼心事。我問過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回答,冷冷地哼一聲。我也問過王曉曉,王曉曉很有牢騷地說,誰曉得他發(fā)什么神經?也不知為什么,有一天,他突然變得沉默寡言起來,我怎么問他,他也不吱聲,簡直像個聾子啞巴。

        那天夜里,我老婆像一個優(yōu)秀的心理學家,繼續(xù)分析道,是不是為沒有生崽女的事情?

        我說,絕對不是,不是有五年了嗎?你難道看見他夫妻吵過嘴?

        老婆說,這你就不懂了,別看他們沒有吵過架,表面上好像并不在乎,實際上內心深處是很在乎的,只是不愿意流露罷了。你如果不相信,再去問問。

        第二天,我到朱志剛辦公室,里面沒有別人,只有朱志剛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著窗外,好像在思考問題。我在他的對面坐下來,遞煙過去,他竟然沒有看一眼。我說,喂,煙。他好像沒有聽見,也不說話。臉上泛出許多的痛苦,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痛苦。難道說,真的是為了生崽女的事嗎?

        我故作高興以調解氣氛,哈哈大笑說,喂,是不是想當爸爸了?那也用不著發(fā)愁。剛才,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醫(yī)生蠻厲害的,已經讓五千多對夫妻抱上了崽女。

        我以為,這番話能夠讓他心有所動,誰料他的表情依然如故,怔怔地望著窗外,好像根本沒有聽見我的話。其實,窗外有什么呢?無非是幾棵高大的玉蘭樹,還有一排排矮小的花花草草。這個城市,已經連一只鳥也不大看得到了。

        我還想繼續(xù)問,忽然有人進來了。

        第一次問朱志剛無疑是失敗了——我沒有想到的是,居然連我也失敗了——我回家對老婆一說,老婆用手戳我的鼻子,說,劉三民,你真是沒有卵用嘞。

        我火了,說,馬一芳,你有卵用,那你去問個明白好嗎?

        老婆不服氣,說,如果我問個明白呢?

        我說,老子給你做崽。

        老婆忍不住嘎嘎地笑起來,說,你真是一個蠢寶嘞。

        老婆企圖在王曉曉的嘴里打開缺口,所以,她比我狡猾,一上手就搬出糖衣炮彈,給王曉曉買了一件很好的粉紅色裙子,并且親自送到樓上。只是沒有過多久,老婆就下來了。

        她一進屋,我問,有效果嗎?

        老婆如實地說,曉曉比志剛還是好多了,至少她還說話。我問她到底是為什么,她竟然說她也不曉得。我說那不可能吧?是不是為生育的事情?肯定不是,曉曉說,志剛在這個問題上,一點也沒有埋怨過的。可以說,一句氣話也沒有說過。她說她真的不騙人,而她卻不明白志剛現在為什么變成了這個樣子。我說一個巴掌拍不響,難道都是志剛的責任嗎?她說我可以發(fā)誓,絕對是志剛的原因。我問她這個原因在哪里,她說她也搞不清楚,那天下班回來,他突然變了個人,眉毛皺起,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飯也不吃。叫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每天都是這個樣子,你說我受得了嗎?昨晚上吵架,的確是我開的頭。我說,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說說,你變成這個樣子,我心里很難受。我這話說得沒有錯吧?而他呢,偏偏不說話。后來,我實在是忍無可忍才摔的東西。娘賣腸子,他不想過日子,老娘也不想過了。

        聽完老婆的匯報,我還是一頭霧水,這個朱志剛到底為什么呢?其中的原因,居然連他老婆也沒有搞清楚。

        我說,是不是他這里出了問題?我指了指腦殼。

        老婆說,不會吧?一個人不可能說癲就癲了吧?

        我說,那你說是為什么呢?

        老婆無奈地說,我也不明白,現在最惱火的問題是,連曉曉都搞不明白。所以,這個世界上,只有志剛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說,你說得很對。只是我對你保證,不出五天,我就要搞清楚志剛的心事。

        老婆哧一聲,說,你牛皮。

        我說,牛不牛皮,到時候可以看結果,到時候我再向你老人家匯報吧。

        還沒有等我搞清楚朱志剛的心事,還在第四天,讓我夫妻更沒有料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朱志剛跟王曉曉離婚了。

        這真像一個大炸雷,劈天蓋地把我夫妻炸懵了。我夫妻死也不相信,他夫妻怎么喊離就離了呢?簡直比火箭的速度還要快。

        我驚訝地鼓起眼睛,問老婆,他夫妻怎么離了呢?

        老婆也鼓起驚訝的眼睛,像一個智商極低的女人問我,他夫妻怎么離了呢?

        這個重大的變故還是我第一個發(fā)現的。

        那天傍晚,我剛出差回來,獨自在家喝酒。老婆說,你酒也不知喝到猴年馬月,不如先把垃圾丟了吧。在這個時候,我一般是不會跟老婆斗的,我要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情喝酒。所以,我乖乖地提著一塑料袋垃圾走出去。

        往回走時,我看見王曉曉提著皮箱,氣沖沖地從門洞里走出來。我看這個陣勢不對,急忙攔住她,曉曉,你出差嗎?

        王曉曉沒有好氣地說,是呀,是出差,再不回來了。

        我說,為什么?

        王曉曉的淚水一下子流了出來,說,離了。

        這又讓我大吃一驚,說,為什么?

        她搖搖頭,傷心地說,我也不曉得,你還是去問他吧。

        王曉曉長得很不錯,光滑的臉,白凈的皮膚,眼睛像兩粒黑葡萄,比我那個馬婆子至少強一百倍。說老實話,當年我如果沒有結婚,肯定不會愚蠢地把她介紹給朱志剛的,我會把她介紹給自己。

        現在,晶瑩的淚水在她臉上流淌,這令我心里很難過。我問,那你住哪里?

        她說,我今天在賓館住一晚,明天再租房子。

        我清楚她在這個城市無親無故,單位又沒有房子,看來她只有租房子了。

        我說,那我送你去吧。說罷,準備提她手中的箱子。

        她搖搖頭說,不用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勉強,說,那我再打電話給你吧。

        望著王曉曉的背影,頓時,我心里涌起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我這個人別的優(yōu)點沒有,卻有一種天生的憐香惜玉。我明白,她這時候是最痛苦的。而在這個特殊的時間和地點,卻讓我的優(yōu)點難以發(fā)揮出來。

        我進屋告訴老婆,他們離了。

        老婆一驚,不可思議地搖搖頭,說,哎呀,這是怎么搞的呢?

        這時,她臉上泛起內疚,似乎沒有在這件事上盡到責任。然后,她突然發(fā)瘋般地大光其火,吼道,劉三民,你不是說去搞清楚嗎?你吹牛皮,原因還沒有搞清楚,人家就已經離了。老婆雙目圓瞪,一副吃人的架勢,接著吼道,你,如果還不把事情搞清白,老娘也跟你離。

        老婆跟王曉曉算是多了一個腦殼的,兩人好得不能再好。有一回,我說,干脆我跟志剛住一起,你倆住一起。誰料兩個女人拍手同意,說,好啊好啊,我們住三樓,你們不準隨便上來,如果要上來,一定要經過我們的允許。

        我下決心說,老子一定要搞個明白。

        我立即上樓敲朱家的門,門居然沒有關。朱志剛躺在床上,燈光下顯得很憔悴,一點精神也沒有。衣服凌亂不堪,頭發(fā)又長又亂,胡子拉碴。他娘賣腸子的,幾天不見像變了個人似的。屋里更是一塌胡涂,酒瓶子四處亂丟,充斥著一股沖鼻的酒氣。朱志剛喝酒并不厲害,平時喝一點會喊腦殼痛,滿臉通紅。現在,他簡直像個酒鬼。地板上,還胡亂丟著方便面包裝袋,榨菜包裝袋,以及其它的食品袋子,花花綠綠一片,家具上面布滿了灰塵??礃幼樱@幾天他沒有開伙,全靠著酒和方便面維持生命。唉,一旦女人撒手不管,家就不成其為家了,男人呢,也不像個男人了。

        朱志剛沒有說話,有氣無力地看我一眼,好像很疲倦。

        我坐下來,說,志剛,你們到底為什么?怎么也不說呢?我們兄弟有什么說不得呢?

        他仍然不說話,臉上隱隱地泛起一絲痛苦。我再次感覺到,那是一種不可與人言說的痛苦。燈光照著這個亂七八糟的房子,還有這個亂七八糟的人。

        是不是生育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時,朱志剛猛地坐起來,發(fā)癲般地大吼,娘賣腸子的,老子告訴你,不是這個原因——不是——他頭發(fā)散亂,臉色很兇,一股尖銳的目光朝我射來,像完全沒有了理智。

        我呆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驚愕地看著他。

        他呼呼地出著氣,鼓起眼睛盯我,接著,一聲大吼,出去——

        我又失敗了,十分沮喪地回到家里。

        老婆問,到底是什么事?

        我搖搖頭說,他沒有說原因。我很不服氣地說,老子一定要把內幕弄清楚。

        老婆諷刺地說,你不行吧?

        我說,我為什么不行?凡事需要一個過程,只要工夫下得深,鐵棒磨成針,我不相信搞不清楚。

        這時,電話叮鈴鈴地響起來。不用猜,是牌友的催促令。我今晚遲到了,是要挨罵的。如果不是朱志剛,我會遲到嗎?我拿起電話說,叫叫叫,叫死,老子就來。

        老婆不滿地說,你還有心思搓麻將?

        我說,有事歸有事,玩耍歸玩耍。我總不能因為他們離婚,把麻將也戒了吧?如果照此類推,那我們是不是不吃飯了呢?那我們是不是不穿衣服了呢?那我倆是不是也不在床上那個了呢?其實,一個人越是有事的時候,越是要沉住氣。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有個什么將軍,敵人已經打到了山下,他還在下棋,這叫什么?這叫大將風度。說罷,我火急地走掉了。

        看來,從朱志剛嘴里很難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至少暫時是這樣的——那么,我必須要步我老婆的后塵(雖然她沒有如愿以償),先從王曉曉嘴里打開通向內幕之門。所以,第二天我給王曉曉打電話,說我晚上去她那里。王曉曉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她告訴了我地址。那是一條從未聽說過的小街,叫小五街,她住在五號樓二門五樓右手。我擔心記不住,叫她再說一遍,我趕緊拿筆記下來。

        晚上,我去王曉曉那里,順便買了一袋水果。此次行動我沒有告訴老婆,打算把事情全部弄清楚,再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當然,我也犧牲了那晚的牌局,我對牌友們說有個急事,叫他們不要打電話催。然后,我打了個的。車子拐來拐去的,拐了很久才停下來。下車一看,小五街原來是一個住宅區(qū)。王曉曉租的是兩室一廳,沒有什么東西,顯得空蕩蕩的。一把椅子也沒有,僅有一張桌子,一張床鋪。

        王曉曉看我來了,指著床鋪說,坐吧。

        她低著頭,靠著墻壁,忽然小聲地抽泣起來。

        你不要哭,我說,有什么事情跟我說吧,說不定,我會有解決的辦法。

        王曉曉的話音從哭聲中透出來,說,事到如今,還有什么說的呢?

        我抽著煙,摸出水果刀,削蘋果給她,她不接。我說,你不吃,那我吃。其實,我也沒有吃,把它放在桌子上。

        突然,我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笑,把王曉曉弄糊涂了。她停止哭泣,問,你笑什么鬼?

        我說,我笑有兩個原因。一是,你和志剛離婚,你卻連個原因都沒有搞清楚,如果說出去,別人難道不感到好笑嗎?二是,我覺得自己在一天天進步,為了你們的事情,今晚的麻將都放棄了,還不曉得牌友們會怎樣罵我。

        王曉曉說,那不好意思。又說,你去吧,免得人家說你。

        她曉得我是一個好耍的人。

        我連忙搖手說,不去了,還是陪陪你吧。

        我說,曉曉,這人哪,不就是幾十年嗎?何必這樣呢?況且,你跟志剛并不是那種想不開的人,這些年來沒有崽女,你們都沒有矛盾,難道還有比這個更大的事嗎?

        我說,你也不要沉溺在痛苦之中,該耍的照樣耍,該享受的照樣享受。這樣吧,等你冷靜下來,過幾天請你跳舞,好不?

        王曉曉猶豫地嗯一聲,感激地看我一眼。

        王曉曉站在那里,淚光閃閃,我倒覺得她楚楚動人。不知怎么,我心里居然有點心猿意馬起來。諸位也不要指責我的思想意識不好,我是一個感情豐富的男人。我說過,我這個人歷來憐香惜玉,尤其是在這個特殊的環(huán)境和時機,我應該摟住她,把她抱入懷中,說些安慰的話,說些溫柔的話,一只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我卻明白,這個事欲速則不達。那晚上,我坐到很晚,王曉曉沒有催我走的意思。我明白,在這個時候,她極需要有人給她解悶,以此緩解內心的痛苦和孤獨。

        我歷來說話算數,第三天就約王曉曉跳舞,她竟然爽快地答應了。她的舞跳得不錯,當然,在我這個老革命面前,她還是稍遜一籌。她屬于那種很好帶也很配合的女人,所以,她不需要很會跳,只要男人會跳就行。一旦旋轉起來,她簡直像一張紙,輕得不可思議,那種感覺好極了。

        開始,王曉曉還是有點憂郁,畢竟剛剛離婚,內心的孤苦一時難以消散。所以,我對她說,既然來了,就要好好跳,不愉快的事情通通去他娘的。我的話可能起了作用,她迅速地調整情緒,臉上的憂郁漸漸地散失。跳著跳著,竟然十分地投入,隨我怎樣帶,她都能夠跟上,配合得極其默契。我緊緊地抱著她,她一點也沒有感到不適應。她貼著我,看著我,臉膛通紅,眼睛發(fā)亮。當然,我也很沖動。我突然說,曉曉,如果當時我沒有結婚,你就是我的。她的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難過地點點頭。

        那晚上跳完舞,我請她吃夜宵。然后,我把她送到門口,說,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她說,你不能坐一下嗎?

        我說,下次吧。

        她眼里流露出一絲留戀和遺憾,并沒有急于走進門洞的意思。

        我猶豫一下,還是轉身走掉了。

        你以為我不想留在她這里嗎?連太監(jiān)都想留下來,何況我乎?其實,我這是欲擒故縱,要的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效果。當然,我也想過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王曉曉是我最好的朋友的老婆,我這樣勾引她是否合適呢?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當然,我一下子就把這個問題解決掉了。不錯,她曾經是朱志剛的老婆,而現在不是了,既然不是,我就可以上。不上白不上,我不上別人會上,別人上不如我上,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就是我的生活原則。

        那幾天,我的確很忙。

        每晚我都陪著王曉曉,不是跳舞,就是唱歌,不是唱歌,就是喝茶,不是喝茶,就是看電影,不是看電影,就是游公園。我盡可能安排每晚的活動不重復,這樣,不至于讓王曉曉感到厭煩。

        從這點上你們也能夠看出來,我對付女人還是很有一套的,我覺得最重要的是需要耐心。我看得出來,她是很高興的,她每次都準時地到達約會地點。當然,我比她還要早。在這方面我比較有經驗,對于女人來說,你哪怕僅僅比她早到一秒鐘,那么,你在她心目中的分數起碼要高幾十分。這個時候的女人,簡直像一個苛刻的評委。如果男人遲到一秒鐘,無論你如何道歉,或找借口——比如堵車,比如半路上碰到多年不見的男同學,比如剛出門接到長途電話,比如小孩子病了,等等——那都是無效的,她肯定給你打一個最低分。所以,在這方面,我做得天衣無縫。

        我的天衣無縫,同時還表現在我老婆和朱志剛面前,好像自從王曉曉離家之后,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她了,連電話也沒有打過。老婆對于我每晚外出已經習慣了,以前,她也跟我一起外出(如果沒有跟朱志剛夫妻玩耍的話),自從有了小孩子,她就沒有我自由了,而我是真正的自由了。有時,她也說要跟我出去,我說小孩子誰管呢?一句話把她擺平。我清楚她非常痛愛小孩子。小孩子十歲了,她竟然還一口一個心肝寶貝,真是讓人好笑。

        所以說,我是一個活得比較滋潤的人。

        即使在單位,我也是如此??匆婎^頭喊領導,撞見男同事喊哥們,碰見女同事喊姐們,而且,我從來也不議論單位的大小瑣事。即使同事們在說三道四,指桑罵槐,我也從不插嘴,獨自拿著撲克玩魔術。老子才不管誰當頭頭誰不當頭頭呢,國家這么大,城市這么大,問題這么多,我管得了嗎?我算老幾?我劉三民清楚得很。所以,不如自己活得好一點,也不枉來人世間走一遭。

        朱志剛跟我的性格不太一樣,他不怎么喊人,好像嘴里含了一坨金子,一張嘴,金子就會掉出來似的。所以,他跟領導和同事的關系沒有我好,每到年底,評先進什么的,都沒有他的份。這一點,他根本當不得我。我的工作雖然做得不如他多,我卻評上了。當然,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曾經數次提過他的名。而采取的是無計名投票,人家不在你的大名上畫圈子,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那一向,雖然和王曉曉耍瘋了,我還是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朱王兩人究竟是什么原因離婚的——這個謎,挑起了我的好奇心。再說,老婆也再三催促,要我把事情搞清楚。我說,雖然清官難斷家務事,我還是要把這個事斷個明白。我數次問過王曉曉,到底是什么原因促成你夫妻離婚的。她說她的確不曉得,她說我曉得難道不對你說嗎?她說你對我這么好我怎么也會對你說的??磥?,若想在王曉曉這里打開通向內幕之門,已經沒有了希望。而這并不影響我跟她的來往,彼此之間,已經有了一種吸引力。

        那一天,王曉曉加班,晚上不能出來。我想,這樣也好,那我休息一天吧。其實,我也沒有休息,吃罷晚飯到了朱志剛家里。朱志剛還是那副樣子,一臉痛苦,和衣而躺,眼睛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屋里更加臟了,漚氣刺鼻,食品袋子堆得到處都是。

        我嘆口氣,說,哎呀,你老是這么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吧?好人都會被逼瘋的嘞。

        說罷,我?guī)椭驋咂饋?。把垃圾裝進塑料袋丟出去,又拿抹布四處擦。經過一番努力,屋里明顯干凈整潔多了。然后,我又燒水,給他泡茶。

        我說,志剛,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你有什么話,難道不能對我說嗎?

        我沒有問是否為生育的事情,上次他為這句話發(fā)了脾氣,那么,顯然不是這個問題。

        朱志剛或許是看見我這么關心他,終于被我感動了吧,他忽然說,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批斗肖老師的事情了?

        我怔了怔,不知他為何說起這樣的事情來,說,不記得了,哪個肖老師?

        這時,他拿起一個相冊,打開,翻到一張發(fā)黃的相片,指著上面的一個女老師說,就是她。

        我仔細一看,原來是我們的初中畢業(yè)照。我當然也看到了自己,我像一粒小小的綠豆子。至于那個女老師,我的確沒有了任何印象,所以,我如實地說,我真的記不得了。

        他說,我記得,這是教數學的肖老師,個子一米六八,一頭白發(fā),那副眼鏡還用膠布纏的,每到冬天她喜歡系一根紅圍巾。

        我說,記得又如何呢?盡管她教過我的書,而我腦子里根本沒有任何印象了。我說過,我的記憶力非常之差。

        朱志剛嘆息道,唉,她死了。

        我說,那也沒有什么,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你說的不錯,人終有一死。這時,朱志剛坐起來看著我,痛苦地說,而她的死跟我們有關,你曉得嗎?

        我一聽,哈哈大笑,在屋里走來走去。然后,來一個瀟灑的轉身,激動地說,你說跟我們有關?你說跟我們有什么關?難道世界上所有死去的人,都跟我們有關嗎?

        朱志剛的眼睛沒有看我,以一種回憶的目光望著地上,低沉地說,當然跟我們有關,我們批斗她,還打了她。

        我仔細想,怎么也想不起來,說,我們在哪里斗她?打她?

        朱志剛說,我十分清楚地記得,一九六八年九月十二號下午,全校開批斗大會,有十五個老師挨斗。剛開始,大家還是輪流上臺批他們,批著批著,有人開始動手了。這樣一來,整個會場大亂,很多人都沖上去打老師。這時,我倆也沖了上去,手里拿著鐵棒子,鐵棒子是我倆從機械廠撿來的。當時,你還說,志剛,我們這個東西很威風的嘞。我說是的是的。你又說拿這個家伙打人,沒有幾個人受得了的,除非是孫悟空。我說是的是的。然后,我倆沖上去一看,一堆人圍著一個老師打,我倆根本插不進去。你說怎么搞?我想想說,你跟著我吧。這時,我大叫,讓開讓開,開水來了。這一喊,大家一下子閃開了,害怕被開水燙傷。我倆馬上沖進去,揮舞著鐵棒說,哈哈,這是比開水還要厲害的金箍棒。當時,人們都興奮地嗬嗬叫道,打呀打呀。肖老師已經被打倒在地上,一身灰塵,頭發(fā)也是灰撲撲的。她在不斷地呻吟,流著鼻血。我倆想也沒想,舉起鐵棒狠狠地朝她的背上打,打得她痛苦地大叫。旁邊的人一邊喊打得好,一邊喊口號,我倆打得更起勁了……

        朱志剛說著說著,流出了悔恨的淚水,哽咽著,已經說不下去了。

        我說,志剛,我不是扯謊,我的確不記得了。你也明白,我的記憶力很差,只要是過去的事情,我就通通地忘記了。我想,是不是我小時候得過腦膜炎的緣故呢?問題是,即使有這么一件事,那也是我們不懂事吧,再說,又沒有把她打死。

        當時,的確沒有把肖老師打死,朱志剛憂傷地說,我們卻把她的骨頭打斷了。聽說醫(yī)院不給她治療,說她是反動學術權威。她的丈夫十分無奈,請鄉(xiāng)下的水師治療。結果沒有治好留下了后患,一直很痛。到后來,聽說發(fā)展成骨癌……死掉了……

        我說,你聽誰說的?

        他默默地揩著眼淚,說,五月十號我在上班,大約上午十點左右,我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個女人,她問我是朱志剛先生嗎?我說是的。請注意,這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我問她是誰,她說,你不必問我是誰。我問她有什么事,她說,我告訴你,二十六年前,那個被你和同學們打斷骨頭的肖老師,當時醫(yī)院不給她治療,她丈夫只好請水師治,結果沒有治好成了駝背,一直很痛,最后成了骨癌,她于今天凌晨四點五十分去世了。說罷,放下了電話。

        我聽罷,哈哈大笑,說,哎呀,如今這年頭你還相信這個?有一天,我聽說某某死了,不到半個月,我在街上又碰見了他,人家明明是一個大活人,我的爺老倌嘞。他娘的腸子,當時我還跟他說了話,你說能相信嗎?這個年頭,死的可以說成活的,活的可以說成死的,搞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再說吧,打電話的女人到底是誰?她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她是什么用意?為什么連姓名也不敢說呢?難道還要我們負什么責嗎?哦,該不是敲詐吧?這個年頭敲詐成風,哦,她后來還打電話嗎?

        朱志剛搖頭說,沒有。

        哦,那可以排除敲詐。我在屋里走來走去,像個嚴謹的分析家說,當然,這至少說明這個女人心懷鬼胎,或者說心術不正。你問她是誰,她不愿意說,這就說明她心里虛,有什么不可以說的呢?現在,人家常委會上說的事情,不出五分鐘全世界都曉得了,難道她說個名字都說不得嗎?對不對?老兄,你不要放在心上。說實話,現在有的女人是很可怕的,惹不得嘞。當然,這個女人還算不錯,沒有繼續(xù)來電話了。

        朱志剛說,我看她并無惡意,所以,我打電話給縣里證實這件事情,肖老師的確是患癌癥死的。說罷,他黯然神傷,沉默一陣子,又說,我想,如果不是我們打她,她不會成駝背的,更不會得癌癥的?,F在,我還記得鐵棒打在肖老師背上的聲音,噗噗直響。當時,我還聽見了骨頭的斷裂聲,咔嚓咔嚓,像冰裂一樣。肖老師的哭聲和呻吟聲,至今還在我的耳邊響起。那天,我寄了點錢,讓縣教委轉給她的家人。另外,我還寫了一副挽聯(lián)寄去了。

        這時,他從床上起來,拿起桌子上的幾張稿紙叫我看。那顯然是草稿,改得亂七八糟的。我看了半天,才把它們連接起來,挽聯(lián)的內容如下:

        是良師,更若慈親,有教無類,一生寵辱不驚,豈僅知識能益我?

        悔往歲,盲從時勢,為虎作倀,此日悲愴何補,空余血淚痛招魂!

        我放下草稿,說,志剛,我不是說你,你也太折磨自己了,何必呢?好,就按你所說的,我們打她是不應該,而在當時,我們畢竟不懂事。而且,多年過去了,是不是?如果要說負責,大人們誰勇敢地站出來負過責呢?誰勇敢地站出來懺悔過呢?誰還像你這樣痛苦不堪呢?甚至搞得婚也離了呢?有這個必要嗎?還有,當時有誰阻止過我們?那時候,四處一片混亂,幾個人沒有錯的呢?你看現在,他們活得不是很好嗎?當官的照樣當官,有權的照樣有權,有錢的照樣有錢。你說說看,有誰站出來說過這些事情呢?

        那天,我發(fā)揮得不錯,滔滔不絕,慷慨激昂,極具說服力和感染力。

        別說了你——

        我剛說完,朱志剛大發(fā)雷霆,眼珠子冒火。

        他說,別人怎樣做我不管,也管不了。我之所以要這樣做,是良心上過不去。另外,我還要探究深層次的原因,為什么當年我們都瘋了呢?我們的理性和良知躲到哪里去了呢?他一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胸襟,痛苦的淚水又流了出來。

        我明白,一時說服不了他??粗葱募彩椎臉幼?,我心里暗暗好笑,哎呀,你怎么像蠢卵一樣呢?為什么偏偏跟自己過不去呢?你痛苦又怎么樣呢?人家還不是該耍的耍,該享受的享受,該賺錢的賺錢,該貪污的貪污,該受賄的受賄嗎?當然,我沒有說,是不想讓他更加憤怒。

        那天晚上,我有一種特別強烈的感受,我覺得自己有這個本事,能夠把這個深陷痛苦回憶和懺悔中的人拯救出來。當然,這需要一點時間,還需要一點耐心。

        我說,那你也沒有必要離婚吧,你對她說說不就完了嗎?

        朱志剛說,當我聽說肖老師去世的消息,心里痛苦極了,情緒很不好。說實話,我真想去死。你想,一個活生生的人死于我們手下,我們的心腸怎么這樣歹毒呢?她不是我們的敵人,是我們的老師,是傳授知識的人。當時,我不想對一個人說,我羞于啟齒,內疚死了。像你這么好的朋友,我不是也沒有說嗎?至于離婚,那是她提出來的。

        我冷冷地哼道,你如果一天到晚不做痛苦狀,她會離嗎?她瘋了嗎?

        那天晚上,我對老婆說,我終于把這個謎解開了,我沒有吹牛皮是不是?

        老婆問到底怎么回事,我一一道來。老婆聽罷,嘆口氣,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是志剛的不對了,像這種事情,犯得著愁眉苦臉痛苦不堪嗎?

        老婆的觀點完全跟我一致,我說,老婆你說得很對很對,這怪不得王曉曉,她錯在哪里?難道要她跟著志剛每天莫名其妙地痛苦嗎?

        老婆說,是的是的。

        我說,志剛又不說是什么原因,難道要王曉曉忍受這比死還要難受的日子嗎?

        老婆說,是的是的。

        我又說,難道作為朋友,我們也要跟著他痛苦不堪嗎?

        老婆說,是的是的。

        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有點激動,說罷,翻身騎到老婆身上,繼續(xù)說,難道還要我們?yōu)橹緞偟氖虑椴欢烽咀恿藛幔?/p>

        老婆說,是的是的。然后,風情萬種地呻吟扭動起來,不再說是的是的了。

        不知為什么,此時,我眼前總是有王曉曉的影子在晃動。她躺在床上,我則威風十足地騎在她身上。她皮膚那個白啊,她身材那樣美妙啊,扭動起來比我老婆還像蛇,呻吟起來比我老婆還要悅耳動聽。我害怕叫出王曉曉這條蛇的名字,所以,我不敢像平時那樣大口出氣,嘴巴閉著,從開始到結束。幸虧老婆沒有注意這個細小的變化,不然,很可能會有麻煩的。

        跟老婆做完作業(yè),我躺在一邊,說,我今晚又要放個屁,我要讓他倆破鏡重圓。

        老婆驚訝地說,你有這個本事?當然,你如果成功了是一件好事,你準備采取哪些措施?

        恕我暫不奉告,我嘻嘻地笑道,只不過我有個要求。

        老婆說,什么要求?

        我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要求,就是請你大力支持我。

        那沒有問題,她說。

        其實,還是有問題的,問題在哪里呢?朱志剛為肖老師去世的事情,搞得我也痛苦起來。我雖然沒有在清醒時痛苦,卻間常在夢里痛苦。他娘賣腸子的,我竟然噩夢連連,夢見肖老師的后代來找我算賬,說我也是兇手之一,逃不過歷史的懲罰,并說要把我推向被告席。我看大事不好,趕緊趁機跳墻而逃,躲藏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荒島上。我以為萬無一失,誰知他們抓到我的兒子,說父債子還。雖然沒有把他推向被告席,卻要賠償精神損失費,還有醫(yī)藥費生活費誤工費營養(yǎng)費,等等。我兒子像我,很聰明,也借機跳墻而逃。他的妻兒卻沒有逃走,他老婆也比較聰明,立即聲明跟他離婚。我想,這樣一來,肖家人應該無話可說了吧,誰知他們竟然逼著我的孫子賠償諸多的損失費。他娘賣腸子的,我孫子還小,只有十一歲。肖家人卻說,等到他有了償還能力,我們還是要找他算賬的。

        我經常做這樣的噩夢,而且內容如出一轍,每次嚇得我從夢中驚醒,渾身大汗。我暗罵朱志剛,這個豬弄的家伙,害得老子在夢中也不得安寧。由此,我迅速地消瘦下來,眼珠子陷了進去,臉上的肉也沒有了,精神萎靡不振。老婆大為吃驚,問我怎么回事。我說現在老子噩夢連連。我惱怒地說,朱志剛害人不看日子,城門失火,殃及魚池。

        所以,這更激起了我的決心。不把朱志剛擺平,看來我永無寧日。不把他拯救出來,我誓不為人。

        現在,王曉曉已經離不開我了。當然,我也離不開她,像魚蝦離不開水。

        后來,我們自然而然地上了床。我跟她上床極具戲劇性,當然,前面的鋪墊是必不可少的,在這里我就不多說了。凡是聰明一點的人,都能夠想象到戲劇性的精彩和動人??傊?,我覺得王曉曉的味道好極了。我不記得哪個電影中有個什么人吃什么東西時,曾經說過這么一句話。我覺得,用在這里也同樣的恰如其分。所以,跟王曉曉在特定的場合中,我總是發(fā)瘋地說好不好,她總是回答說好好好,甚至淚水也激動了出來。我一只手用力地撐著,騰出另一只手給她揩眼淚。

        我問王曉曉,你跟志剛不生崽女,到底是誰的問題?

        她說,肯定是志剛的問題。

        我說,我以后給你生個細把戲好不好?

        她說,好好好。

        我說,我能夠把志剛挽救過來。我說這句話,似乎朱志剛是一個失足青年。

        她說,真的嗎?

        我說,當然是真的。

        我說,我如果把志剛挽救過來,你一定要跟他復婚,我不愿意看著他孤苦一人。

        她有些猶豫地說,到時候再說吧。

        我說,你明白他為什么變成那樣一個人嗎?

        她困惑地搖搖頭。

        我嘿嘿一笑,把讓朱志剛痛苦的真相說出來。

        王曉曉一聽,呆住了,半天才喃喃地說,是為這種事情嗎?難道是為這種事情嗎?

        我說,絕對沒有錯,是他親口對我說的。

        王曉曉的淚水嘩地流出來,說,好蠢嘞,為什么不對我說呢?他用不著這樣痛苦的嘞。

        我說,是呀,他真的很蠢。

        我跟王曉曉的秘密,我老婆半點也沒有覺察。她答應過我,一定大力支持我的工作。所以,我每晚外出她從不干涉,只是偶爾像個領導問問事情的進展如何,我說,快了,快了。

        其實,事情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簡單。開始,我把精力都放在王曉曉那邊(我想,你們應該會諒解我的)。后來,發(fā)現這樣還是不行,我又不能像孫悟空具有分身法,兩邊同時兼顧。所以,慢慢的,我把精力往朱志剛這邊傾斜。我如果不這樣做,即使王曉曉的挽救工作有了成效,朱志剛的挽救工作就會遙遙無期,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朋友這樣痛苦下去。所以,我去王曉曉那里漸漸地少了。

        王曉曉很敏感,說,你厭我了吧?

        我說,你怎么這樣說呢?我總要抽出一點時間去做志剛的工作。

        她很不高興,說,那你不要來了。

        我連忙說,曉曉,你不要生氣,我會安排好的,我絕對能做到革命生產兩不誤。

        她嘟著嘴巴,說,那你怎樣兩不誤呢?

        我想想說,我跟你商量一下好不?一三五,我做志剛的工作,二四六,我到你這進里來,星期天,留給我老婆。

        王曉曉低著頭,沉默一下,然后,輕輕地嗯一聲,算是默認。

        我高興地說,我曉得你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女人。

        她說,我不要你拍我的馬屁。

        從那以后,我嚴格地按照時間安排表,有節(jié)奏地過著我的業(yè)余生活,雖然感到有點累,畢竟還是很充實的。你想,我在給雙方做好事,而且,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好事,我在同時挽救兩個活生生的人。王曉曉那邊,我要讓她從離婚的悲痛中解放出來,以免她孤獨和寂寞。要讓她感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好心人在關心她,幫助她,愛護她,讓她不至于感到悲觀厭世。朱志剛這邊,我要讓他從狗屁記憶中跳出來,以免他沉溺在多此一舉的痛苦深淵中不能自拔。也要讓他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好朋友在拯救他,幫助他,愛護他。

        由此可見,我肩上的兩副擔子有多重。

        朱志剛每晚在家,哪里也不去,好像開始伏在桌子上寫什么東西。那么,我第一步工作,要想方設法把他引出來,讓他走出狹小的天地。而要把他引出狹小的天地,最重要的是,要讓他從理論上明白記憶的壞處,只有讓他了解記憶的壞處,我才有可能開展下一步的工作。

        那一向,我上班沒有忙別的,主要是查看資料,我覺得應該有這方面的資料。所以,我每天翻閱報刊,無論何種報刊,我都要仔細翻閱。同事們說我居然學習起來了,我眼睛不離報刊,回答說,是呀,人不學習,會要落后的。我特別關注那些關于健康常識的文章,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五天之后,我終于查找到了所需要的東西。當時,我高興得大叫,把同事們嚇一大跳,說你瘋了嗎?我說,是呀是呀,我瘋了。我馬上把這篇文章剪下來,然后,到打印室打印,并且復印三十份。

        到晚上,我端一碗面條,叫老婆特意放兩個雞蛋。然后,我來到朱志剛家里,對他說,老是吃方便面要不得,科學家對此早已有定論的。這樣吧,剛才跟我老婆商量好了,以后你到我家吃飯,不就是多一雙筷子嗎?

        朱志剛伏在桌子上寫東西,看我來了,連忙把稿子收進抽屜,仍然是滿臉的痛苦和憂郁,眉頭皺起。我把面條放在桌子上,說,伙計,吃了再說吧,我還給你帶來了靈丹妙藥。

        朱志剛有些驚異地看我一眼,不明白我的話是什么意思,很可能是吃方便面肚子實在是難受吧,他遲疑一下,端著碗吃了起來。

        我高興地看著他吃罷,并不急于把靈丹妙藥拿出來,把屋里又打掃一遍。我覺得,做思想轉化工作,至少需要一個清潔的環(huán)境,這能夠營造出一種心情舒暢的氣氛,其效果有明顯的不同。尤其是那些能夠引起他聯(lián)想的只言片語,比如,寫肖老師挽聯(lián)的草稿,比如,相簿上全班的畢業(yè)照(他收藏得不錯,我收藏的那張不知早已丟到哪里去了),甚至鋼筆和墨水,我都把它們收進抽屜。

        我看一切撿拾得差不多了,然后,拿出一迭紙,說,志剛,我現在不是表功,我告訴你,我拿來的這份資料,就是靈丹妙藥。我查了整整五天才查到,覺得很適合于你。

        他說,你不要來煩我了。他用手擦擦嘴巴,轉過身子,準備拉開抽屜。

        我很有耐心地說,我不是來煩你的,我難道吃多了沒有事做嗎?我是真正為你好嘞,我的志剛同志。喂,你在寫什么?

        朱志剛想了想,說,我可以告訴你,你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說。

        我保證。我說。

        他說,我在寫一部書,寫一部懺悔錄,我要懺悔,不然,我的良心永遠不得安寧。

        我一聽,冷笑道,你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最有良心嗎?你以為你這樣做很偉大很高尚嗎?我早已對你說過,你那時還是細把戲,歷史難道要細把戲承擔這個責任嗎?那么,我問你,那些大人們哪里去了?怎么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呢?沒有一個人痛心疾首地說,哎呀,我錯了,我有罪。你說出一個人給我聽聽?除了你。在那個年代,幾個人沒有做錯事的?如果大家都像你一樣,每天這樣痛苦啊痛苦啊,那這個社會成了什么樣子?大概只剩下離婚的和吃方便面的人了。

        我簡直有點歇斯底里,恨鐵不成鋼,屋里的回音嗡嗡作響,我的喉嚨隱隱生痛??赡苁俏液竺娴倪@句話落得很重,他才轉過臉,眨著迷茫的眼睛看我,又看著我手中的一迭紙。

        我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從桌子上拿煙抽。

        你聽我念念吧,我說。

        我又不急于念,想賣個關子,說,我還是先把它們張貼起來吧。

        我拿出事先準備的膠水,把一張張復印件工整地貼在床頭上,書桌前,以及每間房子的墻壁上,當然,也包括廚房和衛(wèi)生間。朱志剛沒有仔細看文字,像小孩子一樣,把脖子扭過來扭過去,看著我轉來轉去,不明白我搞什么名堂。

        全部貼好之后,我拍拍手,頗為得意地說,志剛,這就是我送給你的靈丹妙藥。

        他疑疑惑惑的,這才看著書桌前的那一張。

        健康需要遺忘

        幾乎人人都對如何增強記憶的問題感興趣,卻不知道遺忘有益于健康,也是人類生理心理上絕對必需的。

        遺忘可以減輕大腦的負擔,降低腦細胞的消耗,在正常情況下,腦細胞每天大約死亡10萬個,但在強烈的外界條件刺激下,大腦每天死亡的神經細胞,比正常情況下增加數十倍,刺激持續(xù)下去,大腦將難以承受。絕對多數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外界刺激可以減輕或消除,這就是遺忘在起作用。有時,我們?yōu)榱藴p輕一些人因某些事情、事故給他們造成的思想痛苦,常采取安慰或轉移視線的方法,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從而達到減輕痛苦的目的。這就是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了遺忘規(guī)律,為大腦的健康服務,這也說明了健康需要遺忘。

        由此可見,遺忘在人們的思維中占很重要的位置,并且能起到一定的積極作用。因此,我們有必要掌握遺忘規(guī)律,使其更好地為人們的身心健康服務。

        ——摘自《XX報》文摘版

        接著,我大聲地念一遍,像文革中的播音員,用的是記錄速度。念罷,朱志剛一時沒有說話。我興奮地說,志剛,老話說,打蛇打七寸,就是這個道理。什么事情都要找出它的根源來,更加重要的是,我們絕對要相信科學,你為什么思想上這樣痛苦呢?就是記憶這個東西在害人,使你從中難以自拔。你看你像個什么樣子?瘦得像個猴子,萎靡得像個癲子,還搞得離了婚,就是這個記憶所害。還幸好,我們現在找出了原因,不然的話,不曉得你會變成一個什么人。志剛,我這是為你好嘞。你看我,記憶力不好,不是正有益于身體健康嗎?心胸開闊,豁達,耍得吃得睡得,多么愉快。你要記得那么多東西做什么?又吃不得,又耍不得,還有害于身體,何苦來哉?你是一個懂道理的人,更加要尊重科學。

        聽我說罷,朱志剛沒有反駁,慢慢地冷靜下來,默默地抽煙。

        那天晚上,我給他下了一個任務,叫他一旦想起往事,馬上看《健康需要遺忘》,一定要反復看,不厭其煩地看。我剛才說了,要你學會遺忘。這篇文章你尤其要記住,對你很有好處,你一定要答應我。志剛,我不忍心看著你變成這個樣子,我不忍心嘞。我的確動了感情,聲音有點哽咽。

        朱志剛一直沒有吱聲,也不像以前那樣暴跳如雷。他栽下腦殼,不停地抽煙,滿屋子都是煙霧,我推開了窗子。

        我猜測,他的內心已經有所觸動。

        第二天,我按方案行事,到吃飯時去叫朱志剛。他開始有點不好意思,說算了吧,我一個人隨便吃點什么。我堅決不肯,那怎么行呢?一餐兩餐沒有問題,長期這樣下去,身體非垮掉不可。我不管他愿不愿意,拖起他下樓。

        我老婆也很熱情,給他添飯,我給他夾菜,一左一右,一張一弛。這就是朋友的溫暖,這種溫暖能夠融化那些固執(zhí)的人。他顯然很受感動,居然笨拙地說,哎呀,真是太麻煩你們了。我放下飯碗,說,志剛,我們之間有必要說這個客套話嗎?不是有首歌是這樣唱的嗎?只要你過得比我好,幸福永遠在你身邊圍繞。這樣吧,明晚我叫人來搓麻將。

        朱志剛嚼著飯菜,猶豫地說,我歷來不太會搓。

        我說,那有什么關系?我不也是從不會到會的嗎?

        晚上,我跟王曉曉跳舞時告訴她,在不久的將來,我要向她報告一個重大的激動人心的好消息。王曉曉問是什么好消息,我嘿嘿地笑著說,對不起,暫且保密。她竟然撒起嬌來,說,好呀,你不說,那我走。我急忙拉住她,說,曉曉,我想過一段時間再說,生活中總要留點懸念吧。如果什么都早早地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王曉曉疑惑地看我一眼,說,那好吧,依你,留個懸念。

        我就是這樣兩邊不停地穿梭。我明白,自己這輩子沒有什么值得令人佩服的地方,有一點我卻不會謙虛,那就是我精力充沛,一點也不覺得疲憊——這都是我十分樂意做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在做自己樂意做的事情呢?你只要一想,就會感到可悲。其實,我并不企盼自己能夠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而像這種貌似小事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小事呢?欲把兩個人從痛苦的深淵中拯救出來,究竟是不是小事呢?如果是,那我就是一個善于從小事做起的人。

        那天,我把一個朋友叫來,加上我夫妻,還有朱志剛,四個人搓麻將。論水平,朱志剛最差,我在前面已經有所交代。所以,有他在,牌桌上自然不會劍拔弩張,硝煙彌漫。呈現出的是和風細雨,優(yōu)哉游哉。我一邊打,一邊耐心地教朱志剛出牌。我們打的是和平麻將,目的是教會朱志剛,把他煅造成一個麻壇高手。

        而且,我覺得在這個特殊的時期,教會他搓麻將,是再及時不過的了。在這點上,我夫妻還有那個朋友,都達成了默契與共識。朱志剛開始還說,我一個生手,摻和到你們這里不好,影響你們的情緒。說罷,要起身。我一把拉住他,說,這又不是比賽,純粹是消磨時間,你以前也不是在這里搓嗎?

        麻將在我們眼下是一清二楚的,而在朱志剛的眼下就很模糊了,他還是保持以前的水平,一點長進也沒有。每張牌,都要一張張地認。哦,這是四餅,哦,這是八餅,哦,這是幺雞。老半天還不能把牌擺好,老半天也出不了一張牌,其速度簡直比蝸牛還慢。如果有心臟病或高血壓的人在場,肯定要倒下幾個。我們卻不焦急,我們笑逐顏開,我們異口同聲地說,志剛,別急,慢慢來,一定要看清牌嘞。我跟那個朋友喝茶抽煙,我老婆則打毛線。

        需要說明一下,我的這個朋友,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朋友,是我在街邊認識的。姓吳,一個單身漢,晚上沒有地方可去。到我家搓麻將,他從來不帶煙,在我這里有煙抽有茶喝,何樂不為?而對于我來說,為了挽救朱志剛,付出這點代價算什么呢?我們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讓朱志剛安下心來,把注意力全部放到牌桌上,從而忘掉一切。

        當然,世界上的事情不是一帆風順的,我在做朱志剛的轉化工作時,自然也遇到了波折。開始時,他的情緒不是很穩(wěn)定,有時約好晚上七點搓麻將,居然老不見他下樓。我去叫他,他又伏在桌子邊寫呀寫呀,弓著身子,臉上是痛苦的神色,似乎還發(fā)出輕輕的呻吟聲。

        我說,你哪里不舒服?

        他說,我不想搓麻將了。

        我說,為什么?

        他痛苦地說,我一想起肖老師的去世,心里就很不安,哪里還有心思搓麻將?我還是爭取把這部書寫完吧,不然,我沒有辦法安寧。

        我馬上反駁說,寫寫寫,寫死?你寫給誰看?誰還有這個耐心?瀟灑都瀟灑不過來嘞。你寫了,肖老師會活過來嗎?如果能夠活過來,你就寫好嗎?志剛,我指著墻壁上貼著的那些《健康需要遺忘》,你難道沒有背這些文字嗎?這些文字對你很有好處,你照照鏡子看,你以前那個樣子哪里看得?自從我給你找來這份資料,自從你到我家搓了幾回麻將,你氣色好多了,走走。

        我伸手拖他,他還是不想走,賴在椅子上不動。他身材高大,要說力氣,我不是他的對手。這時,我想出了妙計,去戳他的胳肢,一戳,他咯咯地笑起來。一笑,全身就沒有力氣了,連忙告饒說,三民,我認輸,我走,我走。

        來到我家,我對老婆和吳朋友說,喂,你們看看,志剛的氣色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

        他們說,當然當然,天地之別。

        朱志剛聽罷,精神為之一振,驚訝地說,哦,是嗎?

        我老婆立即拿來鏡子,說,不相信你自己照照看。

        朱志剛接過鏡子,認真地照了照。

        我們說,沒錯吧?

        朱志剛雖然沒有說話,我們明白,他心里還是有些滿意的。然后,坐下來。

        在牌桌上,朱志剛從來沒有激動地叫喊過。這說明,他還沒有真正品嘗到搓麻將的樂趣。勝敗對于他來說無所謂,他還沒有全身心投入。如果他勝利地大叫,杠上花——,清一色——,七小對——,我糊了——,或者后悔地說,哎呀,出錯了一張牌嘞,哎呀,該死,本來是我吃的嘞,哎呀,吃虧了嘞——那就說明,我的工作有了初步的成效,當然,現在我還看不到他這種激動的表現。他像一個木頭人,或者說,像一個智商很低的人,寵辱不驚,勝敗不喜不憂。

        老婆不無擔憂地說,哎呀,這個志剛哪里像搓麻將的?搓了這些天,一點長進也沒有。

        我說,要有耐心老婆,你以為他是一臺電視機,想關就關,想開就開嗎?他是人,我們在做人的工作,你以為像喝稀飯那樣容易嗎?你說他沒有長進,他跟我們搓了這多年,哪里又有長進了?所以,我們絕對不能操之過急。

        我也并不是沒有考慮過,究竟如何加快轉化工作的進程。

        有一天,我在牌桌上提議,從今天起我們來點小意思,也不大,僅僅意思一下而已。老婆和吳朋友滿口贊成,說好呀好呀。我問朱志剛,你認為呢?朱志剛猶豫地說,多少?我說,一塊吧。

        朱志剛答應了。

        我暗暗地向老婆和吳朋友眨眼睛,意思是先放他兩盤水,以此提高他的興致。該策略居然立竿見影,第一盤,果真是朱志剛贏了。他把牌猛地往桌子上一丟,突然大叫,我贏了。

        簡直是痛快淋漓的叫喊。他滿臉激動,眼睛放光,雙手揮舞,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哈哈,我贏了——

        這種喜形于色的情景,對于他來說,是從來沒有過的。而我恰恰需要這種效果,我開始感到自己的工作有了一點起色。當然,我還不能驕傲。

        我們都很高興,把麻將碼好,說,是你贏了。然后,紛紛摸出錢來。

        那天晚上,朱志剛贏了十三塊錢。他興致勃勃地說,明晚還來。他一張張地數著票子,數得很仔細。

        這時,我想起自己的計劃安排,說, 不行,后天吧。

        朱志剛迷惑不解,說,為什么后天?難道害怕我贏嗎?

        我說,不是,絕對不是的,我有點事。我當然不能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

        當時,已是深夜一點多鐘了,老婆下了四碗面條。朱志剛邊吃邊說,三民,你說話要算數,后天晚上。

        我說,一定。

        我心里十分高興,終于看到自己的工作出現了一絲勝利的曙光。

        那晚上,我像個癲子似的說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

        老婆也很興奮,說,志剛終于嘗到甜頭了。

        然后,她眼光閃閃地說,還不快上床?你看你像個癲子樣的。

        我說,上床上床。

        說罷,一下子騎上去。

        這人只要心情好,做什么都很開心,也不覺得累。

        那一向,我跟王曉曉耍癲了。我說,曉曉,你以前沒有這樣耍過吧?

        王曉曉興奮地說,沒有。

        她說,真他娘的后悔。

        我說,后悔什么?

        她說,這輩子耍得太少,我跟著你這些日子,比以前幾十年還要痛快。

        我說,喂,你說話不要太夸張了。

        她說,我如果夸張,就是一條狗。哎,告訴你,老娘不準備結婚了。

        我一聽,慌了,這跟我的宗旨是根本相違背的。我說,那不行,到時候你還是要跟志剛復婚,還是要生小孩子。

        她哼一聲,說,生小孩子?生得出來嗎?

        我一本正經地說,我可以幫忙。

        她伸手戳我的鼻子,劉三民,你缺德。

        我嘿嘿地笑著說,你那天不是答應我了嗎?曉曉,我是在做好事嘞。如果是別人,我還不會答應。

        她忽然撲在我的懷里,伸手捏我的鼻子,嬌態(tài)十足地說,你最壞了。

        我說,我是壞,天下第一大壞人。你去找一個像我這樣的壞人,算你有本事。

        我給王曉曉買了簡單的家具。我說,我并不是不給你買好一點的,我考慮到你遲早還是要搬回去的。

        王曉曉還算不錯,并不計較,說,只要方便就行了。

        有時,她也笑我,說,你這是包二奶嘞。

        我連忙否認,NONO,我還沒有那么大的本事。等我哪天發(fā)了大財,也包它一個吧。

        王曉曉問,一芳沒有發(fā)覺吧?

        我說,沒有。

        她有點自責地說,如果她曉得,真是難為情。

        我說,我哪能讓她曉得呢?

        她又問,你那天說過的,要告訴我一個重大的激動人心的好消息,現在能說了嗎?

        我說,那還沒有到時候。

        到底哪個時候?

        別急,我說,到那一天,我自然會告訴你的。

        朱志剛的變化還是蠻大的,現在下了班就到我家。吃罷飯,也不回家休息,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等著搓麻將。他信心倍增地說,老子的手氣不錯,我要叫你們把錢通通地拿出來。他一邊說,一邊反摸著麻將,練習用手看牌。這說明,他想在牌桌上練出一手硬本事。我夫妻很高興,朱志剛再也不是那個做痛苦狀的朱志剛了,也不是那個伏在桌上寫懺悔錄的朱志剛了,氣色也明顯地好起來,臉上居然有了光澤。

        有一天,他拿出錢對我夫妻說,老是在你家吃飯,也不能白吃,總要交點錢吧?說罷,要把錢遞給我老婆,我老婆當然不肯接。

        我發(fā)脾氣說,志剛,你娘賣腸子的,也太看不起人了吧?吃幾餐飯還要給錢,把我們當作什么人了?我把手伸過去,說,你把錢給我吧,看我不撕了它,你給呀給呀。

        他沒有給,怕我撕掉,說,好好,不給,這可以了吧?

        我仍然有火,說,我們這么多年的朋友了,難道是幾個錢能夠說明問題的嗎?我只有一個心愿,希望你活得好,活得瀟灑,活得輕松,不要一天到晚像個歷史學家或哲學家,也希望你能夠理解我的苦心。等到時機成熟了,曉曉的工作由我去做,一句話,復婚。你以為我夫妻眼睜睜地看著你孤零零的,心里好受嗎?不好受嘞。我的手死勁地拍著胸脯,咚咚響。

        那天晚上,吳朋友沒有來,大概有什么事吧。三個人搓麻將沒有多少味道,所以,我靈機一動,說,志剛,今晚讓我老婆歇歇吧,我?guī)愕絼e人家里耍去。

        朱志剛說,也是這個吧?雙手做一個搓牌的動作。

        我說,是的,你把錢帶足。

        他拍拍口袋,說,帶足了。

        我和他來到街上,打個的,我對司機說,到天天樂夜總會。

        朱志剛一聽,有點驚訝,哎,你不是說到朋友家搓麻將嗎?

        我說,是呀。

        他不解地說,那怎么去夜總會呢?

        我沒有回答,忍不住想笑。

        沒過多久,到了天天樂夜總會。一下車,朱志剛不走了,說,我不會唱,又不會跳,到這里來做什么?

        我拉著他說,你都會的,我的爺老倌哎。

        朱志剛很勉強地跟著我走進去。我要一個小包廂,叫兩位小姐,一個穿白裙子,一個穿綠裙子。我對朱志剛說,怎么樣?如果不滿意,再換。

        朱志剛這條蠢卵卻還在說,哎,你不是說搓麻將嗎?

        我看兩個小姐一眼,笑起來,說,是呀,這里也能夠搓麻將。

        兩個小姐很不錯,年輕漂亮,十八九歲吧,臉上放出職業(yè)性的光彩和微笑。看我使了個眼色,白裙子坐在朱志剛旁邊,腦袋往他身上靠,甜甜地叫大哥。朱志剛好像女方有瘟疫似的,屁股趕緊往邊上移。

        我要了幾盤涼菜,一扎啤酒,說,小姐們,喝酒吧。她們趕緊開瓶子。看來,朱志剛還很不習慣這種環(huán)境和氣氛,雙手緊緊地捂在懷里,忸忸怩怩的有些緊張。臉色通紅,屁股下面像長著兩條電動腿,不斷地往邊上移,如果再移,就移到角落了。

        我覺得好笑,當然,也怪不得他,他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場合。所以,我開導說,老板,你放開點,不要像個小妹子一樣。朱志剛還是縮在角落里,似乎這燈光朦朧的屋里暗藏殺機。

        我一想,要說服他,還不如以身作則,用行動來教育他。我摟著綠裙子唱了兩首歌,然后,說到房中房跳舞。實際上也沒有跳,兩人滾到沙發(fā)上搓起了肉麻將。

        等我出來,朱志剛和白裙子在唱歌。我想,肯定是白裙子慫恿他唱的,也許是我起了模范作用吧??偠灾?,朱志剛的神色自然多了,也放松多了。他唱的是《跑馬溜溜的山上》,居然唱得不錯。

        我?guī)ь^鼓掌,兩個小姐也拍手叫好。我叫他再點一首,說,老板,我還沒有發(fā)現你的嗓子原來這么好。

        朱志剛擺擺手,謙虛地說,哪里,哪里。

        等他唱罷幾首,我對他說,喂,叫這位小姐進去跳個舞吧。

        白裙子當然很樂意,進房中房的收入明顯不一樣。她嬌滴滴地拉著朱志剛的手,說,大哥,我們進去跳吧。

        我,我不曉得跳嘞。朱志剛猶豫地看我一眼,欲走不走。我用鼓勵的目光射向他,然后,他進去了。

        我忍不住哧哧地笑,綠裙子問我,大哥,你笑什么?

        我說,我突然想起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我拿起話筒,痛快地說,來,我們唱歌吧。

        朱志剛很久才出來,居然精神煥發(fā),說話也大聲了,神態(tài)也自如了,沒有了先前的那種拘謹和小心。經過鍛煉的朱志剛摟著白裙子,不斷地逗人家笑。白裙子告訴他喝交杯酒,朱志剛也很高興地喝起來。白裙子不僅告訴他喝小交杯和大交杯,還告訴他喝邊三輪,喝桑得拉,喝穿心過。朱志剛居然樂此不疲,摟著白裙子哈哈大笑。

        白裙子說,花酒好不好喝?

        朱志剛連連點頭,說,好喝好喝,真是太有味道了。

        我明白,朱志剛在房中房肯定成功了。我認為,他成功是正常的,不成功是不正常的。他已經很久沒有跟女人斗榫子了,應該像猛虎下山才對。

        那晚上,是我付的小費。一出門,朱志剛抬頭望望浩瀚的天空,感嘆萬分,說,好嫩的嘞,好嫩的嘞。又側過臉問我那個綠裙子怎么樣,我學著他的口氣說,也是好嫩的嘞,好嫩的嘞。

        朱志剛伸出拳頭輕輕地擂我一下,嘿嘿地笑起來。

        我說,他娘賣腸子的,這幾十年不是白活了嗎?

        朱志剛嘆口氣,說,是白活了。又擔心地說,如果人家曉得了呢?

        我說,你不說,鬼曉得?難道你要舉著高音喇叭,向全世界人民宣布嗎?

        朱志剛意猶未盡,問,哎,什么時候再來?

        我說,可以天天來,當然,以后的小費你自己付。

        他問,多少?

        我說,也不貴,一百塊錢一炮。

        他摩拳擦掌地說,哎呀,那我要抓緊在牌桌上贏錢嘞。不然,消費不起。

        我咯咯地笑起來。

        他說,你笑什么鬼?

        我說,像這樣活得多輕松,蠻有味道吧?

        有味道,有味道。

        我又說,像這樣的肉麻將搓得有意思吧?

        有意思,有意思。

        可以想象,朱志剛還是有反復的。

        有時突然唉聲嘆氣,有時沉默不語,那種內心的痛苦又隱隱地浮在臉上。有時候,我叫他來我家搓麻將,或去夜總會搓肉麻將,他竟然拒絕,把我推出門外,砰地關上門。我明白,回憶帶來的痛苦仍然讓他不得安寧。我懂得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卻還是感到有些驚訝,難道他還沒有徹底地從肖老師的往事中解脫嗎?難道他像患癌癥一樣難以治愈嗎?

        我想來想去,想不出問題的癥結在哪里。也就是說,肯定還有某個東西在勾起他的回憶,這個東西如果不徹底除掉,他仍然會陷入痛苦中的。那么,這是個什么東西呢?我沒有想出來,后來,我又到他家里仔細觀察,也沒有發(fā)現什么。

        有一次,我趁他上廁所時,悄悄地拉開他的抽屜,一眼看見了那個相冊,還有那本稿子。這時,我才恍然大悟,相冊里面有畢業(yè)照,照片中有肖老師。哦,她肯定是讓朱志剛不能安寧的根源。所以,我翻到那一頁,毫不猶豫地把那張相片取下來,偷偷地塞進口袋。那本稿子大約寫了萬把字,我也把它撕下來塞進口袋。

        回到家里,我拿出相片,相片已經發(fā)黃,我當然又一次看見了自己。一個光腦殼,白襯衫,第一??圩涌鄣盟浪赖?,一張拘謹的臉,像個十足的鄉(xiāng)巴佬。我遲疑一下,然后,把相片撕個粉碎,咬牙切齒地罵道,就是你這個害人精,害人精。然后,又把十來頁稿子拿出來,看也沒有看,又是一頓猛撕,也是咬牙切齒地大罵,就是你這個害人精,害人精。把它們全部撕掉之后,我渾身頓時輕松起來。我想,在志剛家里,應該沒有什么能夠引起他記憶的東西了吧?

        沒過多久,朱志剛闖進我家興師問罪,哎,我的相片呢?我的稿子呢?

        我指著紙簍說,我把它們撕掉了。

        朱志剛一看,抓起紙屑,憤怒地說,你為什么撕掉它們?

        我憤怒地說,我不愿意看到你痛苦,你還要我說什么嗎?我砰砰地擂桌子,搶過他手中的紙屑往空中一撒,紙屑紛紛揚揚地飄落一地。我瞪著眼珠子,吼叫道,你留著這些做什么?它們是害你的,你懂嗎?害得你茶飯不思,害得你郁郁寡歡,害得你痛苦不堪,你難道還沒有體會到嗎?

        朱志剛一時怔住了,久久地望著我,好像我很陌生。我老婆趕緊勸道,志剛,三民也是為你好,不要吵了,鄰居有意見嘞。

        我怒火未消,手一指,朱志剛,你馬上給我回去,好好想想吧。

        朱志剛居然沒有說話,眼光復雜地看我一眼,然后,勾著腦殼,默默地走了。

        那晚上,我故意采取猛火攻心的策略,徹底地斬斷他的回憶之源。我的推測是對的,從此,我再沒有看見他反復了,也沒有見他說起相片和稿子的事情了。我原以為,當他發(fā)現相片和稿子已被我撕毀,一定會不斷地尋著我吵鬧,至少要吵鬧一個時期吧。而他竟然提也沒有提起過,好像根本沒有這兩樣東西。由此可見,我的行動是及時的,科學的,也是合理的。

        很奇妙的是,朱志剛的情緒不再反復,他終于安靜了,我的噩夢也不做了。由此看來,與其說在拯救他,倒不如說也在拯救我自己。我現在睡眠安然,即使做夢,也都是美夢。夢見的不是跟王曉曉斗榫子,就是跟小姐們搓肉麻將。至于老婆,一次也沒有進入夢中,我不明白該做何種解釋。

        現在,朱志剛每天高高興興,除了上班,不是跟我切磋麻將,就是跟我大噴口水,認真地比較小姐們的種種優(yōu)劣,簡直像一個人體藝術鑒賞家,說得津津有味,毫無睡意。他拿好煙給我抽,泡好茶給我喝,既把我當成他的生活指導老師來尊敬,又把我視為同道。當然,還把我看成一個忠實的傾聽者。說這些美事,他都是叫我到他家里說,他家是一個安全區(qū)。其實,單位的同事也很驚異朱志剛的變化。說,哎呀,看來離婚并不是壞事,壞事可以變成好事,你看人家朱志剛多么精神。哼,他們看到的只是表面,看不到這一切變化是來自于我的艱苦努力。當然,我從不跟他們表功,決心默默地把好事做到底。

        我們上班很輕松,一般沒有什么事情,最多是開開會而已。所以,我們幾個人經常躲在資料室陰暗的角落搓麻將。資料室位于走廊盡頭,很少有人經過,是個安靜安全之地。小桌子鋪著厚厚的舊窗簾,窗簾是絨的,最適合搓麻將,外面一點聲音也聽不見。

        以前,朱志剛沒有參加這樣的四方會議,一是不太會搓,二是覺得上班搓麻將不成體統(tǒng)。自從他對麻將的興趣大增之后,竟然主動來叫我們了。每天走進辦公室,先是裝模作樣地抹抹桌椅什么的,整理報紙什么的,或是打打開水什么的。然后,學著我們的暗號,有意無意地吹一聲悠揚的口哨,再眨一下眼睛,四個人就斷斷續(xù)續(xù)地溜出來。如果有人溜的速度慢了,那么,早已坐在資料室的朱志剛就要責怪對方,哎,你怎么像個小腳女人?

        我這個人做事,不做則已,一做,就要做徹底。我還決心把朱志剛從里到外來一番大改造。我堅定地認為,憑著我的智慧和聰明,沒有什么困難能夠難住我的。我發(fā)現朱志剛穿著太土氣,像個鄉(xiāng)巴佬,進夜總會,小姐看不起。所以,我慫恿他去買些衣服之類。

        他開始不同意,說,這個樣子還過得去吧?

        我笑他,指著街上的男人們說,你看看人家多精神,為什么?還不是穿一身名牌?尤其是去搓肉麻將,你這副樣子顯得太土氣了 。

        他一聽,不做聲了,拿了錢,說,走吧。

        我陪著他到商場挑衣服,不斷地讓他試來試去,朱志剛老是說行了行了,我老是說不行不行。服裝柜臺的小姐們口口聲聲表揚我,對朱志剛說,你這位朋友一是很有耐心,二是很有審美眼光。我聽了很高興,朱志剛終于松口說,三民,還是你說了算吧。我們挑了整整一上午,后來,終于給他挑了一套合身的衣褲皮鞋和皮帶,以及內褲和襪子,當然都是名牌貨。有意思的是,朱志剛換上這套衣褲時,站在鏡子跟前一看,竟然驚呼起來,哎呀,這是我嗎?這是我嗎?我高興地說,不是你,是狗嗎?你現在這個樣子走出去,不知要想死好多女人嘞。

        的確,朱志剛這樣打扮,連我也頗感意外。原來朱志剛是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這么些年,我怎么沒有感覺到呢?難道是打扮的魅力嗎?朱志剛聽罷,得意地笑起來。

        我除了叫朱志剛到家里搓麻將,去夜總會搓肉麻將,另外,我還開拓了戰(zhàn)場,帶著他去按摩院,桑拿室,洗腳房,輪番掃蕩。每次出來,朱志剛精神煥發(fā)地伸伸懶腰,雙手在臉上死勁地搓一把,感慨地說,哎呀,真是太舒服了。

        我說,人生一世,就是這么回事,要及時行樂。如果等到你七老八十才悟出來,你想瀟灑也晚了。搓個麻將熬不得夜,喝幾杯酒經不得醉,摟著小姐來不得事,你說痛不痛苦?

        朱志剛點點頭,說,痛苦。

        這時,我想起了京戲《沙家浜》中的一段唱詞,大聲唱道,到那時,路也走不動,山也不能爬,怎么上戰(zhàn)場——把——敵——殺?還一招一式地輔以動作。

        朱志剛笑著說,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我發(fā)現,朱志剛的可愛之處在于事事聽我的,我說搓麻將就搓麻將,我說搓肉麻將就搓肉麻將??偠灾磺新犖业陌才?,好像我是總指揮。當然,這源于他把我當成生活指導老師,還很后悔以前沒有跟著我學。我安慰說,還來得及,為時不晚。

        現在,朱志剛對麻將真正入了迷,水平一天比一天提高。如今,他搓麻將完全不用看了,伸手一摸,竟然曉得是什么牌。我隔三岔五地要去對付王曉曉,朱志剛就獨自在家里琢磨麻將,并且把他的一些經典牌局,用心地記在本子上。那個本子很大,綠色的絨封面,里面記載著工工整整的文字,還在每一局旁邊標明年月日,參加人員,以及地點和時間。他的記憶力在這方面發(fā)揮了巨大作用,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他甚至不無得意地拿出本子給我看,我贊賞地說,志剛,你以后會發(fā)大財的。他不明白我的意思,說,發(fā)什么大財?我說,你呀,以后至少能夠寫兩本暢銷書,一本是《麻將經典牌局風云透視》,一本是《我搓肉麻將的幸福生活》,肯定賺大錢。

        他聽罷,哈哈大笑,說,那肯定,肯定的。

        朱志剛當然是個聰明人,對于麻將,先前只是沒有用心學,所以,水平老是沒有長進。他一旦認真學了,其長進是飛快的?,F在,他搓麻將厲害得很,不滿足小打小鬧了,坐下來大叫要來大的。也不愿意到資料室偷偷摸摸地搓了,更不愿意在我家搓一塊錢的麻將了。他總是對我說,娘賣腸子的,要來就來大的,小的太沒有味道了。三民,你給我聯(lián)系外面的人吧,我可以跟他們決一雌雄。所以,他就這樣無情而合情合理地把我們淘汰了——我老婆不敢來大的,吳朋友更不敢來大的。我雖然還敢來,我卻認為,與其讓他贏我的錢,還不如讓他去贏別人的。

        老婆擔心地說,他去外面打大的,會不會輸得連褲子也沒有穿呢?

        我充滿信心地說,你放心吧,如今的朱志剛,已經不是昔日的朱志剛了。

        所以,在我沒有給朱志剛聯(lián)系到大牌局時,他竟然坐立不安,像掉了魂似的。在辦公室也催我,回到家里也催我,說,哎呀,三民,你到底給我聯(lián)系沒有?他搓著雙手,激動地說,不來大的,我手都發(fā)癢嘞。我下保證說,沒有問題,你不要太急。

        那天,我終于給他安排了一個牌局。

        我認識一個人,這個人太有味道了,其父是個廳級干部。他呢,辦公司發(fā)財之后馬上收手,婚不結,也不跟父母住一起,竟然天天住賓館。白天三件事,睡覺,看書,釣魚。晚上兩件事,泡妞,搓麻將。此人叫李全有,是我所見過的人中活得最瀟灑的,日子過得逍遙自在。而且,又不是那種檔次很低的人。他談天說地,無一不知。甚至說起世界上最先進的企業(yè)管理,也能夠侃侃而談。當然,他也不是坐山吃空,也并非靠搓麻將贏錢。聽說他有外國護照,是個什么小島的,叫達什么斯什么的地方??傊?,有一串很長的名稱(我不記得)。那是一個著名的賭博之地。李全有每年只去兩個月,做什么呢?去贏錢,而且每次都是滿載而歸。所以,他跟人搓麻將,至少是一百塊錢一盤,少了這個數不來,說沒有什么意思。

        我對朱志剛說,人家要來一百塊錢一盤的,你去不去?

        當年,一百塊錢一盤是很厲害的了。

        朱志剛竟然毫不猶豫地說,去,怎么不去?嘁。手掌狠狠地往下一劈,好像斫斷了人家的六條手。

        那天晚上,我?guī)е熘緞偟嚼钊凶〉馁e館,我沒有參戰(zhàn),坐在朱志剛身邊觀看。開始,我擔心朱志剛會輸,在當年,這個賭注算是很大的,他幾個錢哪里經得起輸呢?有時一盤下來,把大方子小方子亂七八糟地算起來,一盤輸贏有好幾百。況且,李全有是個大賭徒,每年要從外國贏回不少的錢,朱志剛能夠贏得過嗎?

        哪料這個家伙的手氣偏偏好得令人不可思議。不一下是七小對,不一下又是清一色,都是大方子。那么,就不是一百塊錢的問題了,人家的票子嘩啦啦地流到他的口袋里來。那天,搓到凌晨四點,朱志剛贏了五千多塊。這個家伙并沒有喜形于色,很冷靜,完全像個久經沙場的老手。李全有和另外兩個人可能是大贏大輸習慣了,所以,也不顯得急躁,還是很沉著的。朱志剛贏了,自然不好走人,這是牌桌上的規(guī)矩。李全有倒是通情達理,很有修養(yǎng)地說,喂,你們還要上班吧?我點點頭,他說,那今天到此為止吧。

        那是朱志剛最高興的一天。

        我很久沒有看過他這么高興了,一點疲倦也沒有,把芙蓉王一根根地張給同事們。有人問他有什么好事值得這樣高興,他笑而不答,顯得十分神秘。那天中午和晚上,他都在館子請客。吃晚餐時,把我老婆也叫來了。

        他說,菜讓你們點,酒也讓你們點,煙也讓你們點,一切都讓你們點。

        我老婆滿臉驚愕,小聲地問我,志剛究竟碰到什么好事了?

        我說,他一夜贏了五千多。

        老婆呀地一聲,說,比我們這些老師傅還要厲害,看不出嘞。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差。

        朱志剛除了請我們吃飯,還單獨請我到夜總會搓肉麻將,小費由他出。出來之后,他說,哎呀,錢真是個好東西。又說,走,吃夜宵去。

        我在前面說過,朱志剛事事都聽我的。我卻沒有料到的是,自從他有進步之后,偶爾也有不聽我的時候。不聽,他娘的就要出事。

        一天晚上,大約十點多鐘,我剛從王曉曉那里回來。一到家,電話突然響了。一接聽,是朱志剛打來的。

        我說,有事嗎?

        他慌里慌張地說,你快帶三千塊錢來五路派出所。

        我一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心里暗暗怪怨,這個志剛擅自外出,出事了吧?

        我趁老婆沒有注意,拿了錢就走。老婆問我又出去做什么,我說喝酒。

        一路上,我真的很生氣。朱志剛以為自己的翅膀硬了,開始驕傲了,把我這個生活指導老師也丟在一邊。是可忍,孰不可忍。夜風一吹,我又冷靜下來。唉,也怪不得他。你想想,一個大男人,有時呆在家里孤苦零仃的,又沒有麻將搓。他不去,誰去?他不做,誰做?

        我走進派出所,朱志剛像看到了大救星,頭句話就問,錢帶來了嗎?

        我點點頭,然后,頻頻地向人家說好話。我說他是初次墮落,所以,我們一定要采取治病救人的方針。當然,你們罰他也是絕對應該的。你們看,我把錢都帶來了不是?

        警察叔叔還算不錯,看我們也還像個人樣,不像是老嫖客,總算手下留情。接過錢,對朱志剛說,你走吧,我們也不通知你單位了。

        朱志剛一個勁地啄腦殼,連連說,感謝感謝,萬分感謝。

        一出門,我大光其火,誰叫你偷偷地溜出來的?這下好了,三千大洋嘞。兄弟,你要瀟灑不是不可以,也要提高警惕性。這又不是在西方,西方的紅燈區(qū)是打開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要交糧。我們這里是不行的,不行怎么辦呢?就要悄悄地干活,還要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總之,我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朱志剛一句話也不敢回,低著腦殼。他明白,如果通知單位,臉皮就沒有地方放了,肯定還要受處分的,合算嗎?

        當然,還算萬幸,我嘆息道,哎,當是交個學費吧。

        為了給他壓驚,我們到夜宵攤子喝啤酒。我說,志剛,我能夠理解你,你說誰不想?我不想嗎?都是活生生的大男人對吧?好了,這事就讓它過去吧,不必去想了,聽見沒有?

        這時,朱志剛把杯子一舉,爽朗地說,想個雞巴毛,來來來,喝酒。一飲而盡。

        又篩滿酒,跟我碰一下,說,感謝你救我一命。又一飲而盡。

        然后,又篩滿跟我一碰,說,三千算什么卵?老子一夜工夫就贏回來。又是一飲而盡。

        我終于發(fā)現,朱志剛到底是長進了。

        自從出了這件事,朱志剛再也不敢擅自行動,一切聽我的安排。我叫他晚上在家,他就乖乖地呆在家里(我還要應付王曉曉),從來不問我去哪里。這也算是他的一大優(yōu)點。

        生活一旦滋潤,日子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兩年過去了。

        漸漸地,朱志剛向我流露出復婚的意思。他說,一個人顯得過于冷清,更主要的是,老是在你家吃飯,也不是長久之計。

        我是何等聰明之人,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我說,那你是另外找呢?還是破鏡重圓?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你說呢?

        我說,你如果聽我的,還是以復婚為宜。為什么呢?畢竟是老夫老妻,相互了解。再說,造成你們離婚的原因,并不是什么原則性的問題。而且,你的毛病已經改正了。我們要允許人家犯錯誤,也要允許人家改正錯誤,你改了就好。再說,現在要找一個女人,也不是找不到,只是眼下的女人都很務實,很功利,動不動就問你有多少財產,連男人的相貌學歷和氣質也不講究了,沒有什么卵意思。再說,你有多少財產?所以,我認為還是以復婚為主,搓肉麻將為輔。

        他默想一下,說,好吧,我聽你的。

        我故意問,難道你一直沒有跟王曉曉聯(lián)系過嗎?

        沒有。他想想,又說,哦,我想請你幫我牽線搭橋。

        我說,哎呀,我這是第二次幫你們牽線嘞。

        還不是你有經驗嗎?他笑得有點憨厚。

        我鄭重地說,那你一定要答應我,不準老病復發(fā)。不然,我這個媒人真的沒有面子了。

        這時,朱志剛說,我可以向老天發(fā)誓,如果還像以前那樣,我就是你的崽,你的孫子。

        我望著他,說,那好吧,我試試看。

        直到這天晚上,我才向王曉曉宣布。我說,曉曉,你還記得不,我曾經說過,不是要對你宣布一個重大的好消息嗎?

        王曉曉說,記得。

        我說,我告訴你吧,現在,我向你鄭重宣布的不是一個好消息,而是兩個。一個是,我曾經告訴過你,志剛的那種痛苦是因為記憶造成的,他老是在為小時候打了老師而不安,而懺悔。我經過一番艱苦的努力,終于把他挽救過來了,他再沒有那種痛苦,再不去想那些往事了,他現在過得十分之好。二個是,他托我來對你說,他想復婚。這一點,你以前是答應過我的。

        王曉曉感到很驚訝,好像不相信似的。然后,低著腦殼,沉默很久,才說,三民,我聽你的。

        我心里一驚,他倆都說聽我的,好像是我復婚似的。

        我說,那好,由我來安排你們見面吧。

        這時,王曉曉忽然流淚了,我驚異地問,你怎么啦?

        她說,說實話,這兩年里,我跟你在一起感到非常愉快。所以,我把握不了的是,如果再跟著志剛,能有這樣痛快嗎?

        我說,這不是問題,志剛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志剛了。我相信,你們生活在一起,一定會非??鞓返?。這一點,我可以對天發(fā)誓。

        那……王曉曉欲言又止。

        我說,你有什么話就說吧。

        她遲疑一下,說,我還是想生個小孩子。

        我說,這不是太簡單了嗎?我跟你生一個就是。

        她說,那他該會如何想呢?

        我說,哎呀,你真是太幼稚了,這還不容易嗎?你只說在復婚之前搞了人工授精。

        她看我一眼,說,如果以后小孩子很像你呢?看來,她還是有些顧慮的。

        我說,一,我們不可能一輩子是鄰居,二,崽女像別人的不是有很多例子嗎?三,即使他要求做親子鑒定,也不可能做到我的頭上。

        我說,總之,你不要有什么顧慮,反正志剛不會懷疑我們的。來來,我給你下個種吧。這是我跟王曉曉最后一次上床,其意義卻極其重大,是要讓她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我還叫她把那些簡陋的家具賣掉,然后,我安排朱志剛跟她見面。我的安排別出心裁,就是他倆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公園,也是那個別致的涼亭。對于我的這個安排,他倆都很滿意。而兩人一見面,又感到有點生疏,半天也不開口說話。

        我笑著說,他娘賣腸子的,第一次做媒,你們沒有送我一點禮,只喝了幾杯酒。這次,我是堅決不答應的。

        我這一說,打破了他倆的沉默。兩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這一次,保證送一份大禮。

        我說,你們說話要算數嘞。

        為了把更多的時間讓給他倆,我坐一下就走,說,志剛,看你的了。

        朱志剛笑了笑,說,沒問題。又對王曉曉說,哎,我們唱歌去吧。

        他倆說話果真算數,復婚那天,兩人來到我家,說是給媒人送大禮來了。他夫妻穿著嶄新的衣服,頭發(fā)也燙過了,真是前所未有。我夫妻看他夫妻雙手空空,正疑惑著,朱志剛很大氣地對門外喊道,快進來吧。

        只見兩個人抬著一個大紙箱進來,原來是一臺東芝大彩電。

        我說,你們真的送?

        他倆只笑,滿臉幸福。

        那幾天,他倆很忙,忙著打掃房子,忙著布置房子,忙著采購東西(朱志剛手頭上的錢是大大的有,他在牌桌上的手氣竟然那樣好,真是一個不解之謎,值得有關專家研究。就連那個住賓館的李有全先生,后來,也用福爾摩斯般的目光尖銳地盯著他,似乎要從他身上發(fā)現一點值得懷疑的線索。后來,他再跟朱志剛搓麻將時,這位每年要在那個達什么斯什么著名的賭國撈一把的李先生,居然不敢打一百塊一盤的了,改成五十,或四十。有一回,竟然打二十的。李全有先生多次暗地里問我,那個姓朱的是不是在牌桌上耍鬼?是不是出老千?我多次對天發(fā)誓,他的確沒有耍鬼,這全憑他的手氣。當然,像這樣屢戰(zhàn)屢勝的手氣的確是罕見的)。這是我給他倆下的指示,雖然是復婚,也一定要搞出新婚的規(guī)模和氣氛來。所以,他倆忙得不亦樂乎。

        隔了幾天,他倆邀我兩口子到他們家看看。房子果然煥然一新,人還是兩個舊人,而舊家具舊家電都通通地換掉了。那些滿屋貼上的二十張《健康需要遺忘》,已經全部撕掉了,墻壁上看不到一點紙屑的痕跡,墻壁重新粉刷過了。我沒有感到半點難過,心里非常高興。我明白,它們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朱志剛再也不需要它們了。

        這時,我模仿某個電影演員的口氣和動作,大聲地說,孩子們,開始你們新的生活吧。

        他夫妻居然羞澀地笑了起來。

        有一回,我們兩家人一邊搓麻將,一邊聊天(此時,王曉曉的肚子滾圓了,朱志剛說,如果生個崽,就叫朱元章。如果生個女,就叫朱麗葉。一個是國內產品,一個是進口產品)。不知怎么,我們后來說到了老師的待遇問題。說如今有好多老師的工資都沒有保證,很可憐。尤其是民辦教師,教了幾十年書,也沒有轉正。對此,我夫妻和王曉曉都在發(fā)表看法,惟獨朱志剛不說話。他自從搓麻將搓出了水平,無論在哪里都不做聲,只注意自己手中的牌。現在,他是我們這里的麻壇老大。搓起麻將來,一概不談其他,心無旁騖,這的確是上了境界的,倒是反襯出我們這些人沒有上檔次。

        說著說著,王曉曉忽然問朱志剛,哎,你那個肖老師當時教你們什么課?

        我馬上對王曉曉眨眼睛,意思是你提這個問題做什么?王曉曉好像沒有明白我的意思,繼續(xù)問。

        問了三次,朱志剛才抬起頭來,皺皺眉頭,說,肖老師?哪個肖老師?竟然沒有想起來。

        我一聽,心里很高興。我終于可以放心了,我明白自己成功了。我的心血沒有白費,我終于嘗到了勝利的喜悅。

        當時,我差點被自己感動得流下淚水。

        我這一輩子,沒有什么得意之處。只是在挽救朱志剛的事情上,我可以不吹牛地向世人宣布,他是我的得意之作。這無須由我來多嘴多舌,你們只要來這里看看他就明白了。現在,他活得是何等的瀟灑,何等的滋潤。你們肯定會伸出大拇指,夸道,劉三民先生,你真有本事,也真夠朋友。

        我呢,只要能夠得到這句話,此生就感到莫大的滿足了。

        附:

        美科學家找到可永久性刪除痛苦記憶的辦法

        新浪科技訊 北京時間11月4日消息,據國外媒體報道,美國研究人員表示,他們已經找到了永久刪除痛苦記憶的辦法,這為研制治療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癥(PTSD)的藥物創(chuàng)造了條件。

        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研究人員發(fā)現,通過從老鼠大腦中負責回憶恐懼的區(qū)域刪除一種蛋白質,老鼠就不能再回憶起與巨大聲響有關的恐懼了。研究人員采用的方法,類似于美國科幻影片《美麗心靈的永恒陽光》中描寫的情景。在影片中,金?凱瑞和凱特?溫斯萊特飾演的情侶在分手之后,決定將對方的記憶從大腦中刪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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