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紅許

土，大地的別稱。土，國家的疆域。土也，乃地。對土，我是充滿敬畏的。

在福建永定，我感受到土的厚重、土的溫暖、土的魅力。那“土得掉渣”的樓群散落在閩西深山密林里，令多少人不遠千萬里紛紛沿著蜿蜒的山路趕來拜訪。從此，我的個人詞典里添上了一個被歲月擦亮的名詞——土樓。

那一堵堵泥土筑造的高大墻壁、一扇扇鑲嵌其上排列齊整的窗戶，像歷史老人從宋元一路走來慈祥地注視南來北往的客人。遠遠望去，灰墻黛瓦，呈圓形、方形或八角形等，氣勢恢弘。這就是我在永定目睹的土樓，依山就勢，青岫環(huán)抱，溪流淙淙，蒼翠掩映。

“土”，往往讓人與落后、蠻荒聯(lián)系在一起。穿行在振成樓、福裕樓、奎聚樓、如升樓、景陽樓等樓之間，我驚嘆土樓的奇特造型，驚嘆客家人的偉大創(chuàng)舉，更驚嘆燦爛的中華文明成為世界遺產(chǎn)的絕唱，對“土”也有了一個比較全面的認知，至少我不再對“土”抱有成見。其實，土雞蛋、土菜館……早已扯起經(jīng)幡招展“土”的宣言。

土，原來也可以創(chuàng)造潮流。

客家人逃離戰(zhàn)亂災荒從中原遷徙南移可上溯至唐。千百年來，在閩粵贛邊界篳路藍縷，繁衍生息。他們的血脈里想必流淌著“摶土作人”基因，竟然能把土運用得如此有聲有色，甚至令某個超級大國虛驚一場，令各種膚色的人紛至沓來?？图胰穗S遇而安，以土樓的姿勢站立成了主人的身份，敞開胸懷迎接八方來客。龍巖龍工集團盧明萬先生驅(qū)車熱情地把我們一行領進土樓，雖然無數(shù)次出入土樓，但是他仍然不厭其煩地甘當“導游”，不時與熟悉的當?shù)厝舜蛘泻?。面對每一座土樓，他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帶有客家方言的普通話里洋溢著自豪和驕傲。尤其在被譽為“土樓王子”的振成樓，盧先生把我們介紹給樓主林日耕，并親切地稱其“阿耕”。坐在樓中的小院內(nèi)，我們一邊飲茶，一邊聆聽土樓的故事?？繜熑~發(fā)家的土樓人秉承耕讀的家風，墻縫里依然浸潤著煙草的氣息，山林間依然蕩漾著朗朗讀書聲。淡淡的鐵觀音的芳香在小院里彌漫，阿耕的妻子在嫻熟地篩水泡茶，再一一用夾子將盛了茶湯的小杯遞送到每個客人面前。身旁是川流不息的游人，他們因土而來，仰望土樓，為土而醉。阿耕為許多來土樓參觀的政要名人做過講解，光環(huán)閃耀。僅憑這一點，也讓我們望塵羨慕。因此，與阿耕坐在一起喝茶拍照，倍感興奮，沾光的喜悅不言自喻。

阿耕六十多歲，我應該稱他阿耕大哥了。多年的講解積累成文字，阿耕編著了《阿耕與土樓》這本書，放在土樓內(nèi)雜貨店簽名銷售，不僅僅為了補貼日常生活的開支，更為了傳播客家文化。撫摸書籍，阿耕一副很知足的表情，畢竟只有小學文化，能出書得感恩土樓。他是土生土長的土樓文化守望者。說起土樓，阿耕臉部的每一條皺紋都跳動起來。聽他如數(shù)家珍：“振成樓外環(huán)是按八卦方位設計的，建造成輻射八等分，卦與卦之間設有防火墻，概設門戶，戶閉自成院落，門開連成整體……”由此看來，土樓建造者當年一定請人看過風水。我不大懂《堪輿》、《易經(jīng)》，但走在樓內(nèi)，經(jīng)過小商品、土特產(chǎn)的攤位，還有長廊、天井、對聯(lián)、書畫等，除了感受到這里濃郁的旅游氛圍外，還感受到那建筑藝術。那巧妙布局融入了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這正是客家文化的魅力所在。

站在振成樓前，山風呼呼吹來遠古的聲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土樓幻化成一幅經(jīng)典的畫面：在《詩經(jīng)》那個時代，坐擁北山的君王萬人頌戴，身后是如同土樓一樣用泥土夯得結結實實的堅固城堡，狼煙滾滾，烈焰熊熊，進可攻，退可守，誰人能敵？與另一幅畫面交疊重置：坐落西北邊陲的樓蘭古國遺存已是一片墻垣土堆，風沙萬里長，成為不朽的豐碑，土在這里透露出蒼涼悲壯。繞圓形土樓低頭尋覓思考，我總覺得，它最初的設計建造一定和戰(zhàn)爭有關，圍起的土樓顯然更安全?！胺馈笔峭翗堑囊淮筇卣?，它具有防御、防火、防震、防寒、防暑的功能。“排”是土樓的又一特征，它具有排風、排煙、排水的功能?！熬邸笔峭翗堑牧硪惶卣鳎哂芯圪t、聚財、聚精氣的功能。

土，原來可以如此壯麗。

在城市，我們走的是水泥路、柏油路，皮鞋常常打理得一塵不染。曾經(jīng)非常懊惱的土路如今在城里已不多見，怕是只有去農(nóng)村才能沿著一條土路踏踏實實走上一走。在城市，倘若要為花缽換點新土，得走上好長一段路遠離城市才能找到。這個時候，覺得不起眼的土竟是如此的親切珍貴。我們總以為土可以盡情揮霍、任意消受，看來不是這樣。曾讀過一則以土作禮物的新聞，2005年陜西秦兵馬俑博物館向連戰(zhàn)贈送“秦土”，真可謂“一抔古秦土，殷殷故鄉(xiāng)情”。因此，不難理解神州大地村村設有社公廟。社公乃土地之神，對社公的祭祀，就是老百姓對鄉(xiāng)土國土的一種深厚感情，用最淳樸的方式拜土、祭土、謝土。沒有土就沒有社，他們深知。早在唐朝，詩人王駕就寫了一首膾炙人口的詩篇《社日》：“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边@首詩描繪了一幅豐收在望的社日歡聚圖。

土，牽扯著每一個中國人的魂魄?！叭胪翞榘病?、“落葉歸根”、“故土難離”、“緬懷故土”，是炎黃子孫割不斷的情懷、解不開的情結。當一個飄泊的游子回到闊別多年的故園，掬一捧土，跪拜大地，會情不自禁淚流滿面。每次回老家，我總會到田地里虔誠地包上一小把土帶回城市，放進陽臺上的花盆里，默默地侍弄。那四季茂盛的花卉無不向我低吟淺唱故鄉(xiāng)的消息。

很想親歷土樓破土動工的儀式，我認為，除了歡慶的場面，它一定比普通民房的奠基來得更莊嚴些。既然是破土，從情感上來說，我的理解是：不破不立，破裂與修復是相對的。破土是要有誠意的，是要感恩的，應該在嚴格甚或刻意繁復的程序下進行。土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根基。試想，好端端的土，人們?yōu)榱俗陨淼睦嫠烈馊テ茐乃?、打攪它的平靜，不說點感謝之類的甜言蜜語，怎么過意得去？

土是土樓的總導演，以灰黃的色澤把土樓梳妝打扮成展示地方文化的主角，將一方山水演繹得異常靈秀、耐人尋味。土是古代八音之一，難怪著名作家陳世旭說：“土樓則是放大的塤，是土的藝術的又一極至。土樓是凝固的土的古歌。像塤一樣，古老、神秘、悠遠、深邃?！?/p>

土，原來還是一首歌。

在永定，很多土樓都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懸掛著“游客止步”、“謝絕參觀”之類的溫馨提示牌。出于好奇和探究，我躲避護衛(wèi)有些疲憊的眼光悄悄登上洪坑村的一座四層土樓，一層一層漫步，順手摸一摸土墻、拍一拍木質(zhì)扶欄，深深呼吸土樓散發(fā)的古老氣息，仿佛有哪一間小土房是為我設置的、一直在那里等我斯斯文文走進去。我覺得，這樣才算真正貼近了土樓，貼近了古老的文化。卻是以一個不文明的游客為代價換取了“知其所亡”的涉獵，不免有些臉紅。在土樓的回廊上，我的腳步盡量邁得很輕很輕，生怕一不小心弄痛了她的肌膚、她的每一塊泥土木條。我明白，假如每日承受蜂擁而至，土樓將不堪重負。畢竟是泥土磚木結構，歷經(jīng)數(shù)百年風風雨雨，能不為它捏一把汗嗎？長此以往，年復一年，我擔心游客大聲喧嘩的沖擊波也會使土樓墻體因振動而受損。但愿我的顧慮是多余的。

我又想，不曉得在土樓睡一宿是什么感覺，土樓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滋味。聽說“土樓的夜晚特別短”，是真的嗎？

我相信，至今仍然生活起居在土樓里的人是一群幸福的人。土是遼闊的地平線，在這里，它一改常態(tài)，挺立腰桿，呵護子民。住在四面環(huán)土的屋檐下，與土為鄰，與自然融為一體，接地氣，通天脈，人一定覺得很踏實、舒適、安逸、清凈、寧靜。在土樓，我做了一番細致的觀察，每個房間都是天衣無縫的，老鼠、蚊子、蒼蠅欲進去則無處插足;而且很多細節(jié)設計都顯示出人性化的特點，比如樓梯踏板、樓道標識、下水道、臥坎、通風、采光、天井等，便捷，美觀，實用，堅固。

面對土樓，我對土的理解，如綿綿松軟的土壤經(jīng)過時光的過濾，在慢慢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