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曦

一

片片飄落的樹葉在清晨的陽光中如同片片金箔。菊花甜甜的清香帶著濃重的秋涼在周家大院四處彌漫開來。一只早起的公雞悠閑地打著鳴，鳴聲在菊花的香氣和薄明的晨霧中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管家李少庭在院子四周輕輕地踱著步。許多年來，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光臨周家大院時，李少庭的腳步聲也同時響起在院子的每個角落。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夜晚，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周家把偌大的院子讓他管著，他能不擔(dān)待點么？

當(dāng)李少庭沿著碎石鋪成的、被晨露打濕的小路往前走時，周家的那頭大黃狗不知打哪兒躥了過來，猝不及防中他腳下一滑，差點跌了一跤。大黃狗圍著他轉(zhuǎn)了兩圈后，在他慍怒的目光中消失在一片樹叢里。

路過井臺的時候，他看見女傭彩云在洗刷祭具，挽起的袖子露出一大截潔白的手臂，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白光，充滿血色的臉蛋像一只熟透的蘋果。陽光把她的側(cè)影投射在井臺旁，胸部的剪影像一座隆起的小山。他的心顫了一下。

“阿云，這么早就洗祭具了？”說這話時，他的目光落在了不遠(yuǎn)處的院墻上。他看見墻頭幾枝狗尾草在晨風(fēng)中輕輕搖曳著，顯得無比瘦弱。

“過幾天就是老爺?shù)娜昙扇樟?。昨晚太太說早點將該洗的東西洗刷洗刷?！?/p>

李管家“哦”了一聲，像記起什么，加快腳步朝前走，慌亂中他踩翻了一塊破缽?fù)?，瓦里的水濺濕了他的褲管。我怎么把這么重要的事給忘了？近半年來，他總是這樣健忘，他在周家已經(jīng)幾十年了，老爺周伯松待他一直很好。雖然老爺死后，他一直若有所失，但周家上下仍然待他不錯。也不知何故，近來他總是這樣恍恍惚惚，胸口像堵了一塊石頭，辦事總不那么順當(dāng)，心中時常掠過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唉！是不是我已經(jīng)老了？

繞過一片小竹林，穿過兩座房屋，來到周家后院。這里是堆放雜物和下人住的地方。因為臨著一座小山，常年見不到陽光，濃重的霉氣四季不散。右側(cè)是一道小溪，過一道石橋便是雙獅鎮(zhèn)了。鎮(zhèn)子的盡頭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像偌大無比的湖。起風(fēng)的夜晚，濤聲穿過雙獅鎮(zhèn)所有屋頂?shù)纳峡眨瑐鞯竭@座院落。

剛到周家那陣，他就住在這里。第一次踩上樓梯，木板“嘰嘎、嘰嘎”，就像從踩水車上發(fā)出的響聲，回蕩在這座逐漸頹敗的院落里，至今還留在他的記憶中。許多個夜晚，風(fēng)聲、濤聲和老鼠的響聲把他從睡夢中驚醒，并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直至天亮。搬出這座院落后，他再也沒有踏上這令他心悸的樓梯。站在已經(jīng)毀壞的院門口，他沖著樓上喊：“根子，根子……”目光卻落在黑褐色的瓦楞上。瓦楞的邊緣長滿了綠茸茸青苔，幾只昆蟲模樣的早已風(fēng)干的尸體懸掛在青苔下，在晨風(fēng)中如同一刻不停的鐘擺。

“李管家，有事么？”不知什么時候，根子已經(jīng)來到他的身后。這個看上去憨厚的小伙子總是在你猝不及防時像幽靈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你的身后，常嚇出你一身冷汗。

“我以為你還沒起床呢?！崩钌偻フf：“過幾天就是老爺?shù)募扇樟耍认履愕轿椅堇锶√?，送給大井頭的阿泉師傅和步步巷的王道士?！崩钌偻サ脑捨策€沒剎住，根子已經(jīng)一陣風(fēng)似的飄走了。

“唉！我已經(jīng)老了?！崩钌偻ヂ赝刈?，腳步有點蹣跚。陽光把他的身影長長地拖在地上。

回到自己的屋里，他寫了幾張?zhí)?，正要擱筆時，突然想起一個人，握筆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一團(tuán)很濃的墨汁沿著筆尖叭的一聲落了下來，空白的帖子上出現(xiàn)了一只黑蜘蛛。他心煩意亂地離開了房間。

他看見周太太從院子的盡頭走來。她的背后，一株長得茂盛的白玉蘭上無數(shù)肥綠的葉子遠(yuǎn)遠(yuǎn)看去好像落了一層薄霜。在刺鼻的脂粉氣中，他靜立在一旁恭候周太太。

“太太，花竹村的拐二要不要發(fā)帖子？”

周太太從嘴中彈出一粒棗核。她喜歡不停地吃棗子，就像有人嗜好嗑瓜子一樣。聽說房事的時候她的嘴里也含著一粒棗，使得因亢奮時發(fā)出的呻吟也顯得十分迷人了。

周太太打了個哈欠，倦怠的臉上漾起舒心的笑意。看得出昨晚她又玩了一通宵的牌了，而且手氣不錯。

“你看呢？”李管家感覺太太的眼光落在自己臉上就像落了一顆火星，灼傷的臉皮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了一下。

這時候的周太太已經(jīng)轉(zhuǎn)過臉去，在他的靜默無聲中走遠(yuǎn)了。

一整個白天李少庭都在心煩意亂中度過的。從清晨起連續(xù)發(fā)生的幾件事就令他十分不痛快，盡管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天將黎明時，他感覺腳上濕濕的，醒來時，發(fā)現(xiàn)那只母花貓將尿撒在被腳了。這只花貓跟著他十幾年了。每天晚上它總是準(zhǔn)時地偎依在他的腳跟，在他均勻的鼾聲中睡去。尿床的事還從沒發(fā)生過。他氣憤地操起枕頭朝床尾擲去?；ㄘ埣饨幸宦曑f出窗臺時將一盆文竹碰翻了。瓷盆摔在地上發(fā)出的碎裂聲在寂靜的院落中十分刺耳。他到周家的第二年，周老爺見他喜歡文竹，就從庭院中那十幾盆文竹里挑了一盆給他。許多年來他就在這個寂靜的屋里伴著它度過無數(shù)個白天和夜晚。談不上珍愛，也沒有悉心照料，只有在忙完了一天的雜事后，偶爾想起時才為它澆澆水。就是這樣一盆花草，也被自己心愛的貓給毀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如同烏云一般一直籠罩在他的心頭。

夜里發(fā)生的一件事，才使他的心情輕松了許多。

當(dāng)月亮剛剛露臉的時候，李少庭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他從沒有這么早上過床。許多年來，他是周家大院中最晚一位上床就寢的人。他是周家的管家兼賬房先生，每天晚飯后，他就伏在床旁的一張小方桌上記下周家一天的往來賬目。他的認(rèn)真細(xì)致，為周家掌握經(jīng)濟情況提供了確切可靠的依據(jù)。但是這一天，他卻破例地沒有記賬就上床了。屋里沒有燈，黑暗將月夜拒絕在門外。

彩云突然推開他的房門。月光水一般流了進(jìn)來。李少庭發(fā)現(xiàn)這位年輕女傭的懷里抱著那只母花貓，在月光的照耀下，一種溫煦和寧馨便在這冷清的屋子里彌漫開來。

彩云告訴李少庭，傍晚經(jīng)過后院那堆滿垃圾的小山坡時，發(fā)現(xiàn)這只母花貓蜷曲在地上。她以為花貓睡著了。走近一看，才知道它正守候著那盆摔碎的文竹?！肮芗掖笫澹热凰呀?jīng)認(rèn)錯了，你就不要再責(zé)怪它吧，要不然它就無家可歸了。想來怪可憐的。”說這話的時候李少庭發(fā)現(xiàn)彩云的眼里閃著星點淚花。

那晚彩云第一次在李少庭的屋里坐了很久。從彩云身上彌散出的青春女性特有的氣息和說話時富有彈性的雙乳均勻起伏造成暈人的顫動，管家李少庭意識到自己生命中的有些東西已經(jīng)在日復(fù)一日的忙碌和操勞中埋葬在周家這座偌大而陰森的院落里了。此后很久，李少庭還記起這個月色柔媚的夜晚。只要一想起這個月夜，李少庭就有一種古琴被一雙靈巧的秀手彈奏著的感覺。

二

周太太這天起了個大早，她穿上一套鑲著白邊的黑色綢緞，頭上別著一朵白玉鏤成的牡丹花，在搖曳的燭光中她那略施粉黛的臉顯得很不真實。靈桌上周老爺憂郁的眼神注視著周太太。這張由縣城有名的畫匠精心繪制的遺像，比周伯松生前的實際年齡年輕很多。在一陣鞭炮聲中，響起了周太太凄切的哭聲，使得這個濕氣濃重的秋晨更顯得凄清和寂寥。

幾個女人在周太太哭過一陣后，也加盟了進(jìn)來。她們是昨晚趕到周家的幾位遠(yuǎn)親。在此起彼伏的哭聲中，周太太退出了靈堂，到廚房洗漱后，坐在大廳的一張古舊的雕花黑漆硬木椅上，不停地吃著棗子。棗核從她的嘴里魚貫而出，飛落在兩米遠(yuǎn)的地上。

“太太，阿泉師傅來了。”根子一陣風(fēng)地飄了進(jìn)來，他的目光越過周太太頭上那朵玉鏤的白牡丹，落在背后那幅已經(jīng)十分陳舊的字畫上。

“把他帶到廚房吧?！敝芴f：“你今天不要干別的事了，就在廚房幫廚吧?！币涣椇嗽诘厣蠌椓艘幌掠痔綇d外，根子覺得十分有趣。這位看去樣子靦腆的年輕人，似乎對周太太的一舉一動十分著迷。

根子走后不久，廚房那邊傳來了鐵器和案板的撞擊聲。廳前的空場上臨時搭起了一個棚，周太太看見女傭彩云正在棚下磨米漿，晃動著的兩截手臂如同剛從水中撈上來的白藕。一對隆起的乳房隨著身子的前俯后仰，就像兩只不安分的兔子。青石打制的磨盤上，汩汩流下雪白的米漿，在一陣醉人的清香中，周太太仿佛又回到了早已逝去的時光里。那時候的每一個日子，都像眼前女傭那對沉甸甸的奶子一樣盈實。作為女人生命的全部內(nèi)涵都蘊藏在一對豐碩的奶子里了。當(dāng)無情的歲月將奶子里的汁液榨干之后，生命的意義也就隨之消失了。她時常有一種莫名的惆悵和恐慌，尤其是當(dāng)周圍的人群在眼前晃動的時候。那是一面面鏡子?。∮痴粘鲎约喝諠u老邁的身影和枯槁的容顏。

老爺在時，她還有可以說話的人。就是不說話，看著老爺含笑的眉眼或者犯愁的神情，她也覺得心里踏實。如今老爺不在了，她就喜歡一個人枯坐著，一刻不停地吃棗子，品味著已經(jīng)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歲月。或者坐在牌桌前，在輸與蠃的較量與爭斗中打發(fā)著光陰。

從靈堂傳來的鑼鼓聲周太太知道做功德的王道士來了。這個王道士時間總是掐得準(zhǔn)準(zhǔn)的，一天要做好幾場功德。前一個小時在東家，后一個小時就跑到西家。而后又利用西家的空檔返回東家。他就像陀螺一樣來回轉(zhuǎn)個不停。有時，同一天的時間里，三四家在輪流。有什么辦法呢？在雙獅鎮(zhèn)，只有王道士的道行高，行情自然就看好了。他的日程總是排得滿滿的。要不是半個月前就發(fā)了帖子，說不準(zhǔn)這一天還輪不到周家呢。

周太太起身來到靈堂的時候，王道士已經(jīng)身著道士服，領(lǐng)著他的道徒們開始敲打吟唱了。靈堂里鑼鼓喧天煙霧繚繞。四周掛著不知出自那位畫匠之手的陰司冥界圖，上頭的人物個個青面獠牙。周太太突然有一種隔世之感，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仿佛走進(jìn)另一個世界，一個陰森可怖的處所。那是每個人最終的歸宿啊！周老爺正是去往那個地方?，F(xiàn)在他正行走在路上，等待王道士的超度。

將近中午的時候，客人陸續(xù)地來了，先到靈堂拜過周老爺，再向周太太請安。周家大院這一刻如同雙獅鎮(zhèn)上的早市熱鬧極了。

“太太，人都到齊了，只缺花竹村的拐二，要不要等？”管家李少庭問。

“不等了，開席吧！”

一陣鞭炮聲響過，周家大院便淹沒在香氣彌漫的霧氣里和觥籌交錯間。酒席從院落一直擺到大院的空場上。

周太太坐在大廳的主桌席上，同桌的是本家的幾位至親。她看見管家李少庭手里拿著一張寫滿客人名單的大紅紙進(jìn)進(jìn)出出，像是在清點人數(shù)。她發(fā)現(xiàn)李管家的神情有點疲憊，后背已明顯地駝了。她不覺一陣心酸，下意識地舉了一下酒杯又放下了。女傭彩云來到她身旁，在她耳朵旁耳語了幾句后又離開了。

酒至半席，上了一道龍蝦，驚得全場一陣騷動。雙獅鎮(zhèn)雖是海鮮產(chǎn)地，但龍蝦也是稀罕之物，價格昂貴，不是一般人家能消受得起。只有周家這樣的殷實大戶才能上得起這道菜。鮮紅的龍蝦臥在雪白的、珍珠般晶瑩剔透的糯米飯上，一股鮮美的香氣撲鼻而來。周太太對龍蝦的美味情有獨鐘，這是周家每宴必不可少的佳肴。面對龍蝦，周太太有點失態(tài)，不等別人下箸，她的筷子已經(jīng)插向龍蝦了。嘴里一連聲說：“趁熱吃，大家趁熱吃?！?/p>

這時，管家李少庭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他的身后跟著女傭彩云還有幾位家丁。李管家輕聲對周太太說：“太太，時候不早了，您看……”

這個李管家，總是把話說一半留一半。好在幾十年來周家人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然猜得出后面的潛臺詞。太太知道，李管家擔(dān)心她累著，要她去向客人打個招呼后早點回房歇息。這個李管家，對周家人就是這樣周到體貼。這讓太太對李管家過分的精明和細(xì)致時常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在管家李少庭的招呼下，周太太舉著酒杯依次輪著敬酒答謝，她身后跟著女兒娟娟和周家的幾位至親?！拔掖蠣斨x你們了！”周太太慵懶的聲音像一陣風(fēng)飄過每一位客人的頭頂，疲倦的眼神憂戚中有幾份勉強的笑意。場上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僵硬了?？腿藗儌€個心生內(nèi)疚，因為只顧熱鬧早就把來意忘得一干二凈了。周太太的話讓大家想起了周老爺。話題自然就扯到了老爺周伯松的身上。都說老爺是因為到后院去跌了一跤死的。但又都不知道老爺為什么要到后院去呢？連管家李少庭都不清楚老爺?shù)胶笤旱恼嬲颉?/p>

那日老爺突然一個人去了后院。

事后李少庭這樣回憶。那是一個色調(diào)灰暗得快要下雨的傍晚，無數(shù)只蜻蜓在空中茫然低飛。周家大院所有的人都在前廳吃飯。說是要大解的周老爺中途就退席了。好一陣不見老爺回來的李管家擱下飯碗，一連找了幾個地方才在后院找到了老爺。這時的周老爺已經(jīng)口吐白沫直挺挺地躺在樓梯口。李管家至今還沒鬧明白，老爺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一個人到后院呢？后院已經(jīng)頹敗得不成樣子了，好多年來一直不住人。

那一夜，周家大院幾乎所有人都沒有合眼，輪流照看老爺直至天亮。雙獅鎮(zhèn)最有名的郎中將老爺從死神的手中奪回六十五天后，又無可奈何地看著周伯松游絲般的生命如同風(fēng)中殘燭油盡火滅了。

酒席一直延續(xù)到傍晚才散?？腿俗吆?，周家大院又響起了王道士的鑼鼓聲。功德又從傍晚延續(xù)至第二天凌晨三點。周家大院除了根子和彩云及幾位青壯家丁聽任王道士差遣使喚外，其余人都先睡下了，直至凌晨三點方起床參加最后的送靈儀式。

周太太跪在老爺?shù)撵`桌前，手捧一對木制的、形如鞋底的“博杯”，按照王道士的授意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把“博杯”平扔地上。如此再三之后，向周老爺?shù)倪z像三叩首。依次在周太太兩邊排開的人們也齊刷刷向老爺?shù)倪z像叩了三個響頭。

拆除整整設(shè)置了三年的靈桌之后，一支由周家大院男女老幼組成的送靈隊伍在王道士師徒的引領(lǐng)下，伴著鑼鼓和鞭炮聲，在沉沉的夜幕中穿過雙獅鎮(zhèn)的大街小巷來到海邊向周伯松老爺?shù)耐鲮`作最后的告別。

搖曳燭光映照著沙灘悠悠晃晃，嘩嘩的浪聲時斷時續(xù)，如同有人在遠(yuǎn)處呼喚。

按照王道士的指點，幾位女傭和家丁把周老爺靈桌上的紙人、紙轎、紙屋等一應(yīng)放到沙灘上燒了，瞬間騰起的火光照亮了所有人的臉。王道士口中念念有詞，把黑色的紙灰裝進(jìn)一只小紙船內(nèi)放到海上。鑼鼓聲和鞭炮聲再次響起。所有人面向大海跪在沙灘上，目送黑暗中的紙船向海中央漂去……

三

就在這天早晨，花竹村的拐二挑著一擔(dān)山芋到了周家。周家大院的香火味還未散盡，彩云和幾個老媽子正在井臺上忙碌著。

“拐二叔，怎么這陣子才來？是不是帖子沒送到？”說這話的時候彩云正在打水，水桶被井沿卡住了，拽了一陣沒拽上來。拐二顛了過去，幫彩云將水桶拽出井口，又把水倒進(jìn)一只大木盆里，嘩嘩的水聲在秋晨里有一種金屬的韻味?！皼]送帖子我也會來的?！惫斩f：“只是有點事耽擱了?！?/p>

“聽根子說，你們那兒兩個村打起來了，死人了沒有？”一位老媽子將一只刷子扔進(jìn)木盆里，濺了彩云一臉的水。秋天的井水已經(jīng)很涼了，彩云驚叫起來：“死婆子，這么涼的水，真沒安好心?！?/p>

“彩云的嘴真厲害”老媽子說：“明兒做了拐叔的兒媳，看人家怎么治你。”

拐二笑著把話岔開了，“死人倒沒有，只是路口把得緊，我是從后山操小道偷著跑出來的?！?/p>

從后院傳來根子的叫聲，“爸，太太在叫你了?！?/p>

彩云向遠(yuǎn)處瞟了一眼，她看見根子站在樹下，煙霧在樹冠上飄浮。幾只野蜂子在根子面前飛來飛去。根子臉上的表情有點滑稽。

三天后的一個黃昏，暮色還沒有完全降臨，雙獅鎮(zhèn)所有屋頂上的炊煙已經(jīng)散盡，遠(yuǎn)遠(yuǎn)望去，海的盡頭有幾抹血色的浮云。周太太對著雙獅鎮(zhèn)的方向，坐在靠橋邊的空場上，眼睛不時地瞟著遠(yuǎn)處。從嘴里彈出的棗核悠悠地落在橋下的水面上，打幾個旋又漂走了。幾個討海人從對面那石板橋上走過，他們的肩上扛著漁網(wǎng)和漁具，很濃的魚腥味隨風(fēng)飄了過來。

周太太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到鎮(zhèn)上去了。自從老爺死后，她就沒再跨過這座石板橋一步。老爺?shù)乃浪坪鯊乃纳袔ё吡耸裁?。雖然家中有一大班仆人還有管家，但真正的主兒還是她自己。人活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夠累了。

暮色四合中，有一個人從對面走來，她知道這是陸飛。兩個月前，他押了一船海帶上北邊去了。這個有著一臉絡(luò)腮胡子、鐵塔一般壯實的漢子，總是這樣來去匆匆。“太太，這么晚了怎么一個人在這兒？”陸飛的肩上扛著一個大麻袋，身上的海腥味沖得周太太有點暈眩?！摆s了十幾日海路，想趕上老爺?shù)募扇眨Y(jié)果還是沒趕上。”他說著話和周太太往周家大院走?！昂星樵鯓樱俊敝芴珕?。“都出手了，還賣了個好價錢?！标戯w說，“我?guī)Щ匾淮舐榇滟F藥材?！彼呐募缟系穆榇?，“里頭有鹿茸、人參、片子黃哩?！敝芴f：“累了一陣子了，你也該好好歇歇?！标戯w說：“太太，近段北邊生意好做，我想再運幾船海帶過去。過兩天就走?！敝芴f：“老爺不在，我一個女人家不中用，外頭的事全靠你了?！标戯w說：“那里的話，老爺?shù)亩鞯挛乙惠呑右矆蟛煌??！标戯w凈了手臉，到大廳向神龕上的老爺遺像默默三鞠躬。

四

半夜里下了一場大雪，足足有半米深。冬至前下雪，這在南方是百年罕見的。早晨起來，天地一片潔白，整個雙獅鎮(zhèn)好像一下子從南方大地上消失了一般。周家大院靜得如同一座墳場。長年不散的花草香氣被徹骨寒意嚴(yán)嚴(yán)地包裹著。那頭平日喜歡到處走動的大黃狗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彩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雪，高興得在院子里蹦來蹦去。

“彩云，快生盆炭火過來。”周太太的聲音聽上去就像一把鈍了的刀在僵凍的空氣中艱難切割著。

從后院走出來的根子被眼前的景象驚得不知所措。他看見李管家呆立在院中央，艱難地睜著雙眼，臉色在強烈的白光反射下，像一張紙似的蒼白。他輕輕地?fù)u著頭，嘴里冒著白氣，好像在自言自語。根子聽不清他說什么。但從神色判斷，他一定是說：“這不是好兆頭?！?/p>

這場雪時斷時續(xù)下了三天三夜。三天后出了個大太陽，大地就像發(fā)生了一場輕微的地震，吱吱嘎嘎的聲音如同病入膏肓的病人的喘息，在空中涌動。

對這場大雪的議論，在雙獅鎮(zhèn)持續(xù)了兩三天，只有周家所有的人對此諱莫如深。因為那天周家的幾盆名貴花草夭折了，雞塒倒塌了，并有幾頭雞喪生。

雖然冰消雪化，但天氣卻出奇的冷。周家所有的人都穿戴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女傭彩云在井旁的葡萄架下一刻不停地磨米漿，好像是為了驅(qū)趕眼前的寒冷。雪一般的米漿瀑布一樣掛在磨嘴。幾位老媽子在井旁洗糍葉。許多年來，周家冬至的糍葉都是由花竹的拐二送來的。這位對周家忠心耿耿的拐二從來沒有一次失言。即使在這大雪封山的日子仍然照送不誤，這令周太太十分感激。周家每年冬至總要蒸上五六床的“冬至糍”，從冬至起一連吃上大半個月。米漿和糍葉的清香在周家大院經(jīng)久不散。

周太太對搓麻著了迷，一天到晚坐在牌桌前，在炭火的溫馨氛圍中，始終沉浸在一種醉意里。

周太太打牌時，根子就站在一旁，他手腳麻利地不時往周太太的茶壺里續(xù)水。還不時往火盆里加炭不讓炭火熄滅。一粒骨牌掉到桌下，根子彎腰去撿。他的手碰到了周太太的腳背，狼狽得不知所措。周太太開心地笑了，笑得在座的人莫名其妙。

周太太說：“根子你要學(xué)著打牌，到時三缺一好湊個整。”

根子說：“我笨，學(xué)不會?！?/p>

周太太說：“你不笨，我來教你?！?/p>

大家都拿眼睛看根子。根子滿臉羞紅。

根子挨著周太太坐。周太太身上的脂粉味熏得根子一陣暈眩。

五

一整個夏天，周家的三小姐娟娟幾乎是在葡萄架下度過的。這位十六歲的回鄉(xiāng)度假的縣中女生，每天一大早就捧著書坐在葡萄架下。紫紅的、粉嘟嘟的葡萄從架上垂下來，一粒粒飽滿得像要溢出汁來。娟娟不時伸手摘一粒塞進(jìn)嘴里，葡萄皮從她粉紅的嫩唇里彈出來，在空中劃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女傭彩云端一碗蓮子花生湯過來：“三小姐，吃點東西歇歇吧。”

娟娟兩眼不離書本，“放著吧，等會再吃?！?/p>

彩云問：“那里頭有什么寶貝把你迷成這樣？”

娟娟說：“是寶貝。所有的書都是寶貝?！?/p>

彩云疑惑地盯著三小姐。這位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的女傭不明白娟娟的話。樹上的蟬煩躁地叫個不停。陽光從葡萄架上落下來，將兩位少女籠罩在斑駁的光影中。

娟娟摘下一粒葡萄扔進(jìn)口中，又摘一粒塞到彩云嘴里，“云姐，你們那的拽石和我們這一樣么？”

“不一樣。我們是用繩子綁一塊大石頭拉。你們這可像個板車，還坐人呢?！?/p>

“一地有一地的風(fēng)俗?！本昃杲忉?，“最早的拽石肯定都一樣，到后來才變了。你聽說過最早拽石的模樣么？”

彩云直搖頭，斑駁的光影在她的臉上跳躍著，“你去問管家大叔吧。這些事他準(zhǔn)曉得。”

晚上，娟娟來找管家李少庭。周家的人都到空場上的葡萄架下納涼去了，只有李管家還窩在屋里。娟娟在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位孤獨的長輩除了辦事外，幾乎很少走出院前的石板橋，他的大半輩子其實都在周家大院度過的。他把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都消磨在周家大小的瑣事上了。娟娟每一次回來，總發(fā)現(xiàn)他又老了。只有那充滿道林紙味道的房間多少年來仍然一成不變。窗臺上照樣是一盆文竹。只是竹子和瓷盆與先前不同。一個楠木制成的櫥柜里摞著一大沓賬簿。那只母花貓早早地蜷曲在床上睡著了。

娟娟走進(jìn)李管家房中時，他正往賬簿上記著當(dāng)天的往來賬目。娟娟問：“李叔，最早的拽石是什么樣子哩？”

“你問這些干什么？”李管家說。

“學(xué)堂的先生要我們寫一篇家鄉(xiāng)的風(fēng)物，我就選了拽石?！?/p>

管家李少庭把手中的毛筆擱在硯旁的一個瓷制的筆架上，騰出個位置讓娟娟坐下。微弱的燈光下，娟娟發(fā)現(xiàn)這位管家大叔臉上的皺紋像蜘蛛網(wǎng)一樣縱橫交錯，眼睛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愁霧。娟娟的心里一陣酸楚。李叔像是有很深的心事。父親死后他好像蒼老了很多。

李管家呆望著娟娟，眼前這位單純可愛的少女讓他又想起了周老爺。過了一陣子，李管家才開口了：“我記的最早的拽石是在一塊平板條石的兩頭各鑿一個孔，綁上粗棕繩。前面有數(shù)十丈長，少則幾十人，多則近百人在前頭拉。后頭僅丈余，只要三兩人挺著?！崩罟芗彝蝗怀两谧约旱闹v述中。好一陣他又補充說：“這里頭有個故事傳說呢！”管家李少庭嘆了口氣，悵然地看著娟娟?！拔依狭?，記不起這事了。”

六

三小姐娟娟回縣中的前兩天，周家的二少爺回來了。二少爺回來那天是個傍晚，夕陽籠著雙獅鎮(zhèn)，半明半暗的遠(yuǎn)山十分幽深。蒼穹中有幾只鷹上下翻飛，做出各種姿勢。二少爺穿一件虎綢短袖襯衫，搖一把紙扇。一位模樣標(biāo)致的小姐挽著他，步履疲憊而蹣跚。他們的身后跟著挑夫，還有一群看稀奇的孩子。

那晚，周家大院如同過節(jié)一般熱鬧。連夜擺了一桌接風(fēng)酒，為二少爺和他那位小姐洗塵。小姐是二少爺?shù)呐笥?，膚色白嫩得像米糍，是位標(biāo)準(zhǔn)的蘇州吳女。半席的時候，周太太說身子不舒服先離開了。二少爺談笑風(fēng)生，大擺外頭的龍門陣，一桌人聽得忘了動箸。酒席延續(xù)到深夜，要不是那位蘇州小姐喊舟車勞頓了幾天累了要早點休息，恐怕宴席一時半刻還散不了。

第二天，娟娟對二少爺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哥，你是專門研究民俗的，該會知道拽石的傳說了?！?/p>

這位進(jìn)過洋學(xué)堂、眼下正在江南有名的民俗研究院謀職的周家二少爺十分得意地看著妹妹：“我這次回來正是為了收集拽石的一些民間資料，準(zhǔn)備寫篇考證文章呢?！倍贍斢谜凵扰囊幌履X門：“想起來了，記得我小時候還做過一個小拽石，不知還在不在？”他叫幾位老媽子分頭去找找看。大家一陣翻箱倒柜后，都失望地空著手回稟二少爺。二少爺想了想說：“去把管家李叔找來吧，也許他會知道?！闭鐜墓芗依钌偻ヂ動嵶吡诉^來，“老爺臨走時交代我了?！碧崞鹄蠣敚罟芗业哪樕嫌置缮弦粚映铎F。他返回臥室。出來時手里拿著塊四方形的小木板。蘇州姑娘見了驚叫道：“這哪是拽石，是小孩子玩的平板車。”二少爺手快，一下從李管家手中抓了過來，欣喜地說：“想不到這么多年了，還保存得這么完好，謝謝李叔了。”二少爺把小拽石放在地上。就像蘇州小姐說的，那確實是個平板車，一塊半米見方的木板四角裝著四個鐵輪子，前面是兩條相鏈接的兩米長的棕繩，后頭的棕繩只有前頭的一半長。二少爺對蘇州小姐說：“你坐下試試?！庇纸懈?、彩云和娟娟在前頭拽，他自己在后頭牽繩扶著。拽石沿著碎石鋪成的院道繞了一圈，逗得蘇州小姐開心地笑個不停。二少爺對女友說：“這回我要把小拽石帶回去。”

娟娟的作文多了一段文字，是從她哥提供的一份資料上原原本本一字不改地抄下來的?！芭f傳，明嘉靖三十二年八月，倭寇擾寧，參將戚繼光援兵出安、寧兩邑，殆盡，郡城幾空。倭寇擬于中秋夜乘虛攻城，參將不得已以拽石計疑之。滿城燈光，人聲、石聲隆隆騰于荒郊野外，倭寇至塔旺街，聞聲急退。明日戚營大兵回郡，而城以保全，故曰太平石。為紀(jì)念這一史實，每值中秋，當(dāng)?shù)孛癖娋M(jìn)行這種活動，紀(jì)念參將戚繼光，祝愿太平，歷四百余年延續(xù)至今?！边@段文字為娟娟的文章增色不少，她很高興，不僅可以交差，而且完成得很出色。臨走的時候，她在二哥臉上親了一口，也在未來嫂子的臉上親了一口。

送走娟娟后，蘇州姑娘對二少爺說：“你不是說要請我吃雙獅鎮(zhèn)的特產(chǎn)閩南糊么？”

二少爺拍著腦門說：“你不提我倒忘了。”

聽說周家的準(zhǔn)媳婦要吃閩南糊，管家李少庭叫根子去請步步巷的阿泉師傅來掌勺。根子說：“我來試試看吧?！崩罟芗毅等坏囟⒅樱裢蝗徊徽J(rèn)識這位年輕人，好像在說：“開什么玩笑，這是為二少爺和準(zhǔn)二少奶奶做的哩！。”

周太太笑笑說：“就讓根子試試吧！”

蘇州小姐第一次看到烹制閩南糊，拉著二少爺在廚房觀看。只見根子把烹飪的材料一一擺在廚房的案板上，分派女傭彩云和幾位老媽子按要求洗洗切切。他抓起一把砍刀，直奔房后的一片小樹林，砍了一根手腕粗的樹枝，在葡萄架下又是鋸又是刨。陽光下，一根半米來長的棍子閃著亮光。根子回到廚房，在手心里滴了幾滴油，又使勁地往棍子上搓。青澀的棍子一下變得古銅色一樣油光锃亮。蘇州小姐看傻眼了。

在根子的忙碌中，那些佐料已洗切停當(dāng)擺在案板上，正等著根子調(diào)配。“炒花生、烏賊鲞、蝦仁干、帶魚干、芹菜蔥蒜末……”根子一邊嘴里念念有詞，一邊仔細(xì)清點，就像在鑒定剛出產(chǎn)的產(chǎn)品。他吩咐伙夫生火，然后挖了一大勺豬油在鍋里。只聽“滋”地一聲，一股白煙和一股香氣便冒上來。根子依次把佐料放進(jìn)鍋里，整個廚房便籠罩在香味中。

從一開始根子手腳麻利地操作閩南糊，整個過程都被女傭彩云看在眼里。她對這位樣子靦腆而又憨厚的小伙子開始刮目相看了。她的心動了一下，凝神看著根子倒下已經(jīng)用清水拌稀了的地瓜粉，又拿起剛剛制作的木棍（俗稱糊棒），像磨米漿一樣，兩手握著糊棒，在鍋里均勻又有節(jié)奏地攪拌開了……

二少爺和蘇州小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他們看見，根子忙得臉蛋都紅了，額上、鼻頭也冒出細(xì)細(xì)汗珠。

隨著誘人的香味冒上來，一大盆油黃油黃的閩南糊端上了桌，上頭點綴著白的花生、紅的蝦仁、綠的芹菜。那位模樣俏麗、舉止文雅的準(zhǔn)二少奶奶，這一刻簡直像只饞貓，饞得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二少爺?shù)靡獾卣f：“沒哄你吧？這是雙獅鎮(zhèn)絕佳的風(fēng)味小吃。”

周太太夾了一口放在嘴里輕輕地咀嚼后點點頭說：“還算不錯，味道和口感都很到位?！?/p>

二少爺對訕訕地立在一旁的根子說：“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p>

周太太說：“我早說了，根子不笨?！?/p>

二少爺看見根子受寵若驚得不知所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周太太看看正在埋頭吃個不停地準(zhǔn)媳婦，又看看手足無措的根子說：“閩南糊好吃難做，有很多講究。”她用筷夾起一大團(tuán)閩南糊，指著上頭的烏賊鲞和蝦仁干說：“在雙獅鎮(zhèn)流傳著閩南糊的順口溜。一白、二精、三有序、四正好、五均勻。地瓜粉要白，佐料要精，放料要有順序，火候要正好，攪拌要均勻，這樣做出來的閩南糊干濕才會適中，不粘鍋不油膩，吃起來筋道滑嫩又爽口?！?/p>

二少爺驚訝地盯著周太太，“母親，您怎么懂得這么多？”

周太太嘆口氣說：“我小時候就跟你外婆學(xué)廚藝，后來嫁了你父親，周家手下傭人一大班，用不著我下廚，很多廚藝就荒廢了?！本驮谶@時，根子發(fā)現(xiàn)管家李少庭憂郁的臉在門前閃了一下又消失了。

這一夜，根子躺在周家后院那充斥著頹敗氣息的房間里，看墻上一大一小兩條壁虎為爭吃一只飛蟲爭斗的場面。結(jié)果是小壁虎將飛蟲連同大壁虎也一起吞了。在微弱的燈光下，根子看見小壁虎鼓脹透明的肚皮里，蠕動著的大壁虎，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七

這是周伯松老爺死后的第四個秋天，周家大院的巷道上飄落著各種樹葉。高大的柚子樹上吊著的柚子正在由青轉(zhuǎn)黃，在秋日的陽光下泛著油油的光。周太太斜靠在床頭，往指甲涂蔻丹。血紅的指甲使手指顯得愈加修長而蒼白。

不知什么時候，根子來到面前，帶著幾分靦腆，將一封帖子送到周太太眼前，“太太，這是馬路頂?shù)墓爬蠣敳钊怂蛠淼??！?/p>

周太太拿著帖子在手上擺弄了一陣，對根子說：“交給李管家吧?！?/p>

根子走出去的時候，周太太突然發(fā)覺他的肩背和那些成熟的男子一樣寬厚。她想，周家的水米終于將這個孩子養(yǎng)成一個大男人了。于是，她聞到了男人身上特有的氣息，“根子，”她叫了一聲。根子的一只腳跨出門外，沒有回頭，背向著周太太，“太太還有什么吩咐？”周太太遲疑片刻，“你知道帖子里寫了什么？”

“我沒看?！备诱f，他隱瞞了一個重要情節(jié)，他認(rèn)不得帖子里頭的字?！澳蔷徒唤o管家大叔吧。”周太太說著，繼續(xù)往指甲上涂蔻丹。油紅的指甲幾乎要滴下血來。窗外有樹葉落下的聲音，還有風(fēng)吹動竹林流水般的響聲。不知誰家的孩子大聲喊，“好大的柚子！”陽光將窗臺上一盆芍藥的影子投在地板上。過兩個月就是中秋了。按習(xí)俗，老爺死后三年內(nèi)都是忌日，周家不能參與外界的任何活動。眼下已是第四年，大忌已過，該不是古世雄下帖子重提拽石的賽事？

“太太在嗎？”周太太聽到管家李少庭的聲音。對這位管家的小心謹(jǐn)慎，她覺得好笑。門開著，人就在屋里，還明知故問。

“有事嗎？”周太太問。

李管家不習(xí)慣周太太房里濃烈的脂粉味，這種味道使他頭暈?zāi)垦！Ｃ看巫哌M(jìn)這房間，他都強忍著，臉上卻又裝出一種輕松的表情，“古老爺來帖子，說今年中秋拽石的賽事。”

“我早就料到了?！敝芴珕柪罟芗遥澳愕囊馑寄?？”

李管家囁嚅著嘴唇說：“還是太太定吧。不過老爺……”周太太似乎猜到了李管家的心思，打斷了他的話說：“告訴古老頭，就說我們奉陪了?！敝芴珦]了揮手，涂著蔻丹的紅指甲在李管家眼前閃著炫目的亮光。

李管家往自個的屋里走，他要按照周太太的意思給古世雄寫一張回帖。周太太的最后一句話也像那涂了蔻丹的紅指甲，使李管家感到目眩。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周家大院迷了路，那橫橫豎豎的巷道，就像棋盤上的格子，又像田野上的阡陌，令管家李少庭眼花繚亂?；糜X中，遙遠(yuǎn)的天邊傳來陣陣令人心悸的悶雷聲……

八

鐵制的拽石輪子與石板路的摩擦聲，仿佛從天邊滾過的陣陣悶雷，穿過雙獅鎮(zhèn)所有屋頂。大街小巷彌漫著鞭炮的硝煙。天上懸掛著的中秋圓月，正以好奇的目光窺視著小鎮(zhèn)上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幾乎所有人都集中在拽石比賽現(xiàn)場，熙熙攘攘擁擠在那條石板鋪成的古舊的衙門街兩旁。從面前疾駛而過的拽石以及拉著拽石如同進(jìn)行百米賽跑的隊伍，都使觀賽的人們緊張而興奮。拽石過后，總會引起一陣騷動，人們大呼小叫著，使賽場的氣氛愈加激烈。

在衙門街的中段，有道一百九十九級臺階，人稱“十九坎”。它的兩旁是專為拽石賽事而建造的觀賽樓。周伯松和古世雄就分別坐在兩旁的觀賽樓上，他們是這場拽石擂臺賽的真正主角和對手。

從在觀賽樓落座起，古世雄就不時將目光投向?qū)γ娴臉巧?。他發(fā)現(xiàn)周伯松手里端著的茶卻一直沒喝，眼睛老是往樓下瞟。看得出，這位老兄是以表面的輕松掩飾內(nèi)心的緊張和焦躁。右邊坐著他的太太。今晚她涂了胭脂畫了眉毛，身上著一件深紅的旗袍。涂著蔻丹的手指不停地往嘴里扔棗子。

有一道灼熱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臉上。古世雄發(fā)現(xiàn)周家的管家李少庭以一種詭譎的眼神盯著他。這位精明且長于心計的管家常使古世雄的心隱隱作痛。而在李少庭的眼中，他古世雄則是個爭強好勝的角色。要不然，這種帶著喜慶色彩的民間娛樂活動，在他的手上卻成了一場賭博，連今晚身上穿著的龍虎綢衫都是他的好斗性格的一種外現(xiàn)。

誰也不知道周伯松什么時候離開觀賽樓的。他離開的時候正是十九坎上兩隊拽石角逐人聲鼎沸的時候。陪他一起回去的是管家李少庭。他對李管家說：“我心里緊張，怕?lián)尾蛔?。”李管家說：“古世雄下的賭注也太大了。當(dāng)時我們就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這場賽事?！?/p>

周老爺嘆了口氣，無奈地?fù)u著頭：“太太的脾氣你也知道?！?/p>

李少庭知道周老爺輕易不說這樣的話，一旦說了都是掏心窩里的真話。其實在周家，表面上是周老爺當(dāng)家主事，而真正說了算的人是周太太。

秋月的清輝把雙獅鎮(zhèn)涂抹得一片灰白，周老爺和李管家倆人的影子一會兒長一會兒短在地上交錯、晃動。這個時候的雙獅鎮(zhèn)比任何時候都潔凈，讓李管家感到從未有過的愜意可愛。他多么希望就這樣和周老爺一直走下去，不要回到白天，回到任何時候和任何地方。然而這只是李管家的一廂情愿，雙腿還是把他們帶到了周家的門口。他看見周家那頭大黃狗早就等候在門口迎接。仆人們忙著端水上茶，張羅宵夜，順便打聽拽石賽事。

從衙門街方向不時傳來悶雷般的拽石聲。月光帶著涼意水一般潑灑在周家大院的每個角落。風(fēng)搖落樹葉噗——噗——噗，猶如屋檐下的雨滴。映在大廳窗玻璃上的婆娑樹影顯得虛幻而迷離。周老爺和李管家從洗漱、喝茶到吃宵夜，這一連串的動作都是在默默無言中進(jìn)行的。倆人似乎都心事重重，誰都不想開口說話，他們都感到十分疲憊和慵懶了。

賽事一直延續(xù)到下半夜兩點才結(jié)束。除了周老爺實在太困先回房歇息外，李管家和幾位留守大院的仆人都心懷忐忑恭候周太太回府。

周太太和周府一班人回來的時候已是三星西斜，草蟲和夜鳥的鳴聲顯得幾分凄涼。從周太太毫無表情的臉上，大家已猜個八九不離十。這位喜怒哀樂容易寫在臉上的女人，輕易就讓人讀出一切。在女傭彩云為她卸下披肩的瞬間，管家李少庭發(fā)現(xiàn)周太太的臉沉了下來，這令向來謹(jǐn)小慎微的李少庭一夜無眠。他在心里深深自責(zé)，因為自己的不能堅持或者說是不能徹底順從所導(dǎo)致的結(jié)果危及另一個人的命運。從一開始他就反對這樣一場可怕的游戲。但又由于自己的軟弱，最終還是屈從于周太太的固執(zhí)。整個過程他都是以委屈的心態(tài)而無法盡職盡責(zé)。他恨自己的無能，更恨自己的患得患失。

在古世雄用轎子吹吹打打接女傭巧鳳的那一刻，李管家躲在自己的房間垂淚。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陰云籠罩著周家。管家李少庭如同身負(fù)重罪，罪孽深重。周老爺更是郁郁寡歡、一蹶不振。在那次跌倒于后院頹敗的樓梯口后，便飲恨長辭。老爺?shù)乃廊缤话砚g了的刀，在他的身上切割著。他知道老爺是死于那場賽事。顯然老爺不希望悲劇再度降臨周家。而眼前的事實告訴他，他沒有能力阻止悲劇重演。李管家在周家大院的巷道上轉(zhuǎn)了一陣后，鬼使神差地轉(zhuǎn)進(jìn)了供奉著列祖列宗神龕的后廳。在周老爺?shù)纳衽魄八⒘嗽S久。

九

一連幾天，李管家都在忙碌中度過的。他從未有過如此緊張和小心謹(jǐn)慎，上回的過失令他后悔莫及。雖說這次也是在壓力下勉強為之，但他仍然不忘古訓(xùn)“在其職謀其政”。他帶著根子和周家的幾位伙計還有陸飛，早出晚歸在雙獅鎮(zhèn)來回奔波，張羅著拽石的賽事一一招募拽石隊、物色騎手、與對方商談賽事的具體事宜。周太太仍然把賽事的一切事務(wù)委托他料理。好在這回多了個陸飛，有事可以先找他商量，幫著拿拿主意。這個年輕人踏實、靠譜，是前幾天周太太特意托人捎口信把他叫回來的。

秋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的時候，李少庭告訴周太太，“拽石隊已經(jīng)有了眉目，只是騎手尚未定奪?！闭f這話的時候是一個黃昏，落日的余光被周家大院高大的院墻擋住了，院內(nèi)一片青灰。

周太太說：“騎手是關(guān)鍵人物，上回我們就吃虧在騎手上。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貼布告重金招募吧?！?/p>

李管家說：“人倒有，都是些壓不住陣的角色?！?/p>

周太太正要說話，被突然撞進(jìn)來的拐二打斷了。拐二挑了一擔(dān)山貨，上頭壓著月餅，分明是來送節(jié)的。擔(dān)子剛放下，第一句話就是“向太太請安！”

周太太說二爺來得是時候，正好一起用飯吧。就起身往飯廳去，將正商量的事擱下了。

晚飯后，拐二在周家大院轉(zhuǎn)了轉(zhuǎn)，周家那頭大黃狗竄了過來，繞著拐二兜圈圈。在去往后院的巷道口遇到了李管家，倆人站著聊了一陣農(nóng)事，拐二就上后院根子的房里去了。

翌日，拐二挑著周家回送的禮物正要出門的時候，對著站在屋檐下洗漱的周太太說：“要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就讓根子試試吧?！?/p>

周太太含了一口水在嘴里咕嚕了一陣，花一樣噴向洗漱槽。這時候拐二已經(jīng)消失在早晨的霧靄中了。

周太太站在綴滿金黃小花的桂樹下，對著正在樹上為她折花枝的根子說：“根子，聽你爸說你會當(dāng)騎手？”太陽剛剛出來，將周家大院涂抹得一片橘紅。從巷子里升騰上來的霧氣在重重疊疊的屋頂和樹冠間浮著。根子“叭”地折下一枝，星星點點的花散落在周太太的頭上和肩上，清香便在樹叢間飄蕩開來。

“小時候常玩拽石?！备诱f。

周太太從頭上拿下一朵小花，放在鼻下聞聞，“這回有把握么？”

根子又折下一枝在手中，說：“試試看吧?！?/p>

周太太說：“我去和管家叔說說，就讓你試試?！?/p>

根子去試了幾回，果真壓得住陣。周太太道：“我早說了，根子不笨?！彼徰劭粗?，發(fā)現(xiàn)根子脖頸上的喉結(jié)動了幾下，而且那樣醒目、粗大。

十

女傭彩云和幾個老媽子在井臺旁鼓搗著拐二送來的一大堆山貨。風(fēng)有點涼，破碎的陽光在井臺邊晃悠著。一片柚子葉從樹上飄下來，落在彩云頭上，彩云下意識地仰頭看看柚子樹，她發(fā)現(xiàn)樹上的柚子大得出奇，就像充了氣的橙子，油黃油黃猶如上了一層蠟。彩云驚叫了起來，叫聲驚動了井臺邊的幾位老媽子，都仰頭往上看，又是一陣驚呼聲。周家的人都跑出來了。大家指指點點，有說這一個大，有說那一個大得像籃球。周太太從嘴里彈出一粒棗核，說：“我到周家二十幾個年頭，頭一次見到這么大的柚子。”一個老媽子說：“去年冬至前那場雪下得好。”

剛從屋里走出來的李少庭，艱難地抬起頭，剛睜開眼，像被什么彈了一下又閉上了。眉間扭起個結(jié)，轉(zhuǎn)身往屋里走。

周太太叫人把柚子全摘下來。又叫根子剝一個讓大家嘗嘗。根子拿刀在上頭輕輕一劃就裂開個口子。那皮也是薄得出奇，里頭的一層海綿體也是薄薄的。根子把柚子皮剝成蓮花狀，露出個粉紅的圓球，粉嫩得可愛。剝?nèi)獍甑臅r候，一線汁液射在低頭觀看的彩云臉上，晶瑩的汁液像兩滴淚珠流到嘴角。彩云伸出舌頭一舔，叫道：“好甜！”每個人都嘗了一瓣，都叫甜。

周太太叫根子又剝了一個，叫彩云送去給二少爺。

二少爺是兩天前回來的，說是專門回來看拽石賽事。一同回來的還有未婚妻蘇州小姐。那天周太太正和鎮(zhèn)上幾位周家的?？团朴烟诤髲d打麻將，蘇州小姐叫了聲“伯母”，又向大家請安行大禮。惹得大家停了手，拿眼睛盯住這位周家未來的少奶奶。蘇州小姐嗲聲嗲氣地對周太太說：“我又來吃閩南糊了?！敝芴贿B聲說好的好的。向在座牌友介紹起了自己的未來媳婦。一位牌友太太說：“二少爺配這位大家閨秀，周太太你好福氣呀！”周太太把面前的牌一推，說了聲，“胡了！”一粒棗核隨即從嘴里彈了出來。

彩云來到二少爺房前，見門虛掩著，叫道：“二少爺，二少爺！”二少爺應(yīng)道：“門沒關(guān)，進(jìn)來吧！”彩云推門進(jìn)去，她看見蘇州小姐坐在二少爺?shù)拇笸壬?，倆人摟抱在一起，頭對頭臉貼臉，好像在親嘴，嚇得彩云氣都不敢出，胸口咚咚地響，扭身就往外走，裝著柚子瓣的碟子差點掉到地上。二少爺把彩云叫住問：“什么事彩云？”驚魂未定的彩云低著頭躡躡地往里走，“太太叫我送幾瓣柚子讓你們嘗嘗?！?/p>

見彩云滿臉紅云，蘇州小姐笑著說：“我都不羞，倒把你羞成這樣了?！?/p>

十一

一整天彩云都心神不寧，好像是她自己做了那種事。見了二少爺和蘇州小姐，不敢正眼看他們，做事總在走神。走著走著，就鬼使神差地走到根子身上了。耳邊總是那回老媽子在井臺邊說的話。見了根子也不敢抬頭，像是真有那么回事。

根子呢，總是進(jìn)進(jìn)出出地忙，見了人連打招呼的時間都沒有。說來也是，中秋說到就到，賽事迫在眉睫。根子是“騎手”，身上的擔(dān)子重，他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

陸飛從后廳走出來，拉著根子說：“走吧，今天我們要到排堂嶺沖階，煉一煉膽子?！?/p>

蘇州小姐問二少爺：“什么叫沖階？”

二少爺說：“別問，我們也去見識見識，到那就知道了?！?/p>

排堂嶺在雙獅鎮(zhèn)的西端，是雙獅鎮(zhèn)最陡也是最長的嶺，共有一千九百九十九級石階，二少爺小時候就常和伙伴們到嶺頭放風(fēng)箏。每回爬上嶺頭已氣喘吁吁，躺在草坪上打滾玩耍。離家之后，他就從沒再上哪兒去了。

陸飛和根子抄一條山道往嶺頭走，二少爺和蘇州小姐緊隨其后。走著走著，就不見陸飛和根子的蹤影了。

山上的草木漸漸枯黃了，山風(fēng)吹來瑟瑟地響著。蘇州小姐腳步也越來越慢了，氣也喘得厲害。二少爺攙扶著她，倆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們看見嶺頭的人已黑壓壓一片，陸飛和根子好像也已經(jīng)到那兒了。

草叢中竄出一只鳥來，嗖地從他們面前掠過，一下消失在天空中。嶺頭傳來了隆隆的響聲，一隊人影像一條游龍從上飄了下來。蘇州小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低頭看時，那游龍已經(jīng)到了嶺下了。

二少爺對蘇州小姐說：“不要往上走了，還是到嶺下看吧。”

倆人沿著山道往回走。剛到嶺腳，便是一陣山崩地裂。第二輪沖階的拽石隊洪流般沖了下來，嚇得蘇州小姐一陣驚叫，緊緊抱住了二少爺。

驚魂未定中，她看見拽石隊里的小伙子個個五大三粗，光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油光閃亮，透著一股男性的汗臭和海腥的味道。這時，蘇州小姐才發(fā)現(xiàn)，嶺腳早就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二少爺沖著拽石隊喊：“根子，根子呢？沒事吧！”他擔(dān)心的是根子。根子是關(guān)鍵人物，危險也最大。出了事輕則頭破血流，重則斷胳膊折腿。根子從人堆里擠了出來：“我沒事，二少爺。只是有驚無險?！?/p>

拽石隊稍作休息后，又向嶺頭爬去，準(zhǔn)備第三輪沖階。二少爺叫住陸飛：“飛哥，別再沖了。”走在前頭的陸飛回頭向二少爺擺擺手，“沒事，別擔(dān)心，太太交代至少要沖三輪?！?/p>

蘇州小姐低語了一句：“你們這兒的人真玩命。”又問二少爺：“陸飛哥好像很聽伯母的話，像是你親哥一樣?！倍贍斦f：“我聽飛哥說，他父母死得早，三歲就寄養(yǎng)在我家，我父母把他當(dāng)作親生兒子一樣看待，視同己出。飛哥的父親和我父親倆人情同手足?！?

說話的當(dāng)口，二少爺發(fā)現(xiàn)人群中有一張酷似管家李叔的臉，他想叫卻欲言又止。李叔的神情仍然那樣憂郁、心事重重。

十二

棗核一粒粒落在觀賽樓的樓板上，雨滴一樣敲打著，但卻聽不到響聲，聲音被樓下的喧鬧聲淹沒了。

賽事還沒開始，樓下的氣氛熱烈又興奮，樓上則劍拔弩張。二少爺坐在周太太身旁，緊挨著他坐的是蘇州小姐。二少爺看見母親正漫不經(jīng)心地吐著棗核，似乎整個賽場就她一人。他知道母親的心里并不輕松，因為這回的賭注太大了。他曾勸過母親，母親卻說：“我不是賭輸贏，是賭面子、賭口氣。”他聽說，雙方的拽石隊都是重金從各澳口招募來的精壯討海人，輸贏都有酬勞，贏了酬勞更多。還有一支由十多人組成的裁判隊，亦稱公證人。從起點、中途到十九坎均進(jìn)行全程跟蹤監(jiān)督。十九坎沖階是比賽的關(guān)鍵，哪隊騎手“翻船”，哪隊就輸一輪。九輪沖階下來，誰“翻船”的次數(shù)多，誰就輸了。每輪先后順序都由抽簽而定。

二少爺打算把這些內(nèi)容以及更具體的細(xì)節(jié)寫進(jìn)文章里頭。他還想寫一個人物，就是管家李叔。他覺得在民間，李叔是個很有代表性的人物，他經(jīng)歷的事多，閱歷廣，是雙獅鎮(zhèn)拽石的歷史見證人。他了解李叔的為人，即使迫于無奈，一旦擔(dān)當(dāng)了，就擔(dān)當(dāng)?shù)降住Ｋ匆?，坐在母親右側(cè)的李叔，這時的神情有點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如二少爺猜測的那樣，此刻的李管家大腦一片空白，他一直無法把思緒攏在一起。如果說他的腦子里還有一點影子的話，那么這個點，就是根子了。他不知道這時候的根子怎么樣了？這時候的根子正坐在拽石上，等待比賽的號令。他的前面是兩排整裝待發(fā)的隊員。對方的拽石隊就在他們的前頭，氣氛緊張得有點壓抑。根子已經(jīng)從幾天前巨大的壓力中解脫出來了，輕松得如同回到童年時一樣，正和小伙伴們在玩一場拽石，有趣得很。他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他發(fā)現(xiàn)月亮像一塊中秋餅，是他們花竹村的中秋餅，上頭的芝麻很少，簡潔又光鮮。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這樣專注地看月亮了。他很想回花竹和小伙伴們爬到山岡上去看月亮。那樣的月亮離他們很近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到了。

不知什么時候鞭炮響了，震天動地的響聲把月亮嚇得躲進(jìn)了云層里。拽石箭一般射了出去。根子把頭一低，眼睛一閉，整個人如同騰云駕霧一般飄了起來……聽到喧嘩的人聲時，他知道已經(jīng)到了十九坎。睜開眼睛時，面前是兩堵黝黑的人墻。來不及看清“墻”上的內(nèi)容，拽石已經(jīng)沖下了十九坎。直覺告訴他跑在前面對方的拽石已經(jīng)“翻船”了，自己的人馬毫不留情地踩踏了上去。他感覺身下一陣柔軟，他被淹沒在一陣驚呼聲中。

第五輪的時候，根子不慎“翻船”了。所幸的是沖階時他下意識地直起身子，并飛速地躍到路旁?；氐阶牐訌念I(lǐng)隊的手上要了一碗酒，一咕嚕喝了，坐到拽石上等待新一輪的號令。

十三

“總算出了口惡氣了！”說這話的時候，圓月已經(jīng)像一張紙片，緩緩落下山頭，周太太的臉上也飄著紅云。大家從來沒見她喝得這么盡興。因為心里痛快??！“今晚大家就喝個痛快吧，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彼e起酒杯，頭微微一仰，又把一杯酒喝干了?！斑@段時間大家都很辛苦，我代九泉之下的老爺謝你們了！”

見太太發(fā)話，大家才敢放肆了。有人猜起了拳，有人一對一拼酒。吆喝聲把樹上的夜鳥驚得嘰嘰喳喳叫著。周家那頭大黃狗也汪汪狂吠著湊熱鬧。周太太又叫人把酒滿上，杯子舉到管家李少庭面前，說：“按理這杯酒要先敬根子，他是這場賽事的有功之臣。但我還是要先敬你。因為最受累的還是你。這么多年來你為周家做了很多事，也受了不少委屈?！崩罟芗矣悬c受寵若驚不知所措。多少年了，他是頭一次聽到周太太說這樣情真意切的話，端著的酒杯酒灑了出來。

周太太輪著向根子和陸飛敬酒。根子看見太太的眉眼很燦爛，眼光在他的喉結(jié)上停了一下。太太說：“根子，你真的長大了。我早說了你不笨?！庇謱﹃戯w說：“陸飛，從今往后你就不要再上北面去了。古世雄那十幾條船就由你來掌管?！?/p>

十四

周家那頭大黃狗懶洋洋地在空場上踱著步。它覺得奇怪，太陽都已經(jīng)跑到天正中了，一貫熱鬧的周家今天怎么出奇地安靜，整個大院見不到一個人影。它知道昨晚周家燈火通明，吵吵鬧鬧一整個通宵。但它不明白，太陽都已經(jīng)老高老高了，大家總不能整半天都不干事吧？連一貫早起的李管家也沒見到影子，這可不是周家的規(guī)矩??！是呀，周家今天一反常規(guī)了。昨晚周太太已允準(zhǔn)放半天假讓大家睡個痛快覺。

晌午時分，大家陸續(xù)起床了，周家大院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熱鬧。周家那頭大黃狗來了精神，高興地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它似乎發(fā)覺了什么異樣，時不時對著天空仰頭狂吠，尾音拖得很長，在周家大院打著旋打著旋……忙碌的人們誰也沒去理會大黃狗，只有心細(xì)的彩云聞到了一點味道。她發(fā)現(xiàn)管家叔還沒起床。許多年來，不管多遲睡覺，李叔總是第一個起床。是不是年紀(jì)大了昨晚又多喝了點酒多睡一陣呢？對于彩云，李管家就像一位仁厚、體貼的父親，她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種久違了的父愛。

彩云放心不下，跑到李管家房間探個究竟。房門虛掩著，彩云輕輕推開一道縫，唯恐驚醒了還在睡中的李叔。屋里沒有人，不知管家叔到哪去了？是不是到院后的小山坡還是上廁所呢？彩云沒有進(jìn)屋，只在門外等了一陣，還是不見李叔。她轉(zhuǎn)回來告訴大家李叔不見了。這下大家才慌了神，分頭在周家四處尋找。那頭大黃狗也竄來竄去狂吠著。鬧聲驚動了還在睡覺的周太太。太太來到李管家的房間，見屋里一切依舊，那只母花貓仍然靜靜地蜷曲在被腳。什么也沒少，什么也沒多，連一張字條也沒留下。大家知道李管家是不辭而別了，這一別是不再回來了。他是真的走了，永遠(yuǎn)離開了朝夕相處、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周家。

根子說：“我知道李叔去哪兒了。我去把他找回來?！?/p>

周太太嘆了口氣：“別找了，管家叔這輩子不容易。他應(yīng)該有自己的歸宿了?！?/p>

陸飛說：“太太，就讓根子去吧。人各有志?。　?/p>

根子走出周家大院后，來到了雙獅鎮(zhèn)的街上。锃亮光鮮的石板路，還殘留著昨晚拽石輪子的轍痕和鞭炮的碎屑。餅鋪里不時飄來中秋月餅的余香。根子茫然地在街上走著。到哪去找管家叔呢？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李叔去哪了。在聽說李叔出走的一瞬間，他驚呆了，不知是喜是悲。當(dāng)緩過神來之后，突然有了離開周家大院的沖動，所以就撒了個尋找李叔的謊。

根子在街上毫無目的地來回走著。他一直不明白，管家李叔為什么早不走遲不走，偏偏在這個時候離開周家呢？這回的賽事周家已經(jīng)是贏家了，對死去的老爺有了交代。太太也會看中他了。是不是有什么難言的隱衷呢？說實在，許多年來在周家，根子也有糾結(jié)的時候。雖然衣食無憂，周家上下彼此間都客客氣氣，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比如管家叔，比如彩云和幾位老媽子，比如根子他自己還有陸飛。想到陸飛，他就回味著陸飛之前對太太說的那句話。陸飛話里有話讓根子感覺郁悶和心酸。他突然有了離開周家的念頭，像管家李叔那樣。但他又害怕，害怕遭到父親的反對和怒罵。父親經(jīng)常開導(dǎo)他，說像他們這樣的人家，要進(jìn)周家并有了現(xiàn)在這樣的待遇不容易，這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要根子懂得珍惜。

聽父親說，當(dāng)年周家在雙獅鎮(zhèn)的街上開了一家魚貨店。根子五歲那年的一個夏天，父親挑一擔(dān)木柴到鎮(zhèn)上賣。因為天氣酷熱，突然昏倒在周家的店鋪前。伙計打開門時發(fā)現(xiàn)地上躺著一個人，恐大清早沖了財氣，呵斥著要把父親趕走。周老爺正好從店里出來，連忙吩咐伙計把父親抬到店里，并親自為父親刮痧。父親神志清醒后，周老爺把父親帶到周家大院，安排在周家過了一夜。第二天回去時，老爺給了父親木柴錢還送了一小擔(dān)魚貨。父親感激不盡，每回到鎮(zhèn)上賣柴草，都要帶一些山貨送給周家。這樣一來二去兩家便走起了親戚。

八歲那年，父親把根子送進(jìn)周家當(dāng)伙計，到今天已經(jīng)十年了。父親每回到周家都叮囑根子聽老爺太太的話，好好做事，到時幫老爺和太太掌管家業(yè)。父親對他期待可高了?？墒乾F(xiàn)在根子卻要離開周家，十年的心血算白費了。父親不剝了根子的皮，折了他的腿才怪呢！想到父親發(fā)怒的樣子，根子心就虛了?？梢幌氲揭呀?jīng)出走的管家李叔，根子又有了底氣。他在心里說，管不了那么多了，回去了再說。自己的確有好多年沒回家了，他想回去找?guī)讉€童伴玩玩，到山頂上看月亮。這樣想著，就直奔花竹而去。半路上，他撒了一泡長長的尿，尿水像一道小溪，沿著斜坡往下流……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