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念實希人
“昨天傍晚六點左右,一名家住足立區(qū)的四十多歲婦女,喝了家附近便利店買的清涼飲料后惡心嘔吐,被送進醫(yī)院搶救。這名入院時已喪失意識的婦女現(xiàn)在已恢復知覺,暫無生命危險。目前,警視廳正在慎重調(diào)查,此事是否與上星期在足立區(qū)發(fā)生的多起瓶裝飲料中混有農(nóng)藥事件有關……”
……真無聊!香川昌平伸手關掉收音機,一腳踩下了油門。頓時,他屁股底下,那驅動五噸卡車的發(fā)動機發(fā)出了強勁的吼叫聲。
這些日子凈聽到一些讓人灰心喪氣的新聞,得自己找點兒樂子紓解心情。昌平重重地咂了咂嘴,轉動了下身子,挪了挪那幾乎無法被駕駛席容納的巨大臀部。
前方的信號燈翻紅。昌平踩下剎車停住車子后,將手伸向副駕駛座。那里擱著三瓶1.5升裝的可口可樂。他隨手拿起一瓶,擰開蓋一仰頭猛喝起來。
昌平每天上班要喝掉三瓶1.5升裝的可樂。自從幾個月前他供職的運輸公司社長斥責“吃剩的東西弄臟了車廂”而禁止在車內(nèi)吃零食后,每天喝上三大瓶可樂就成了昌平必做的事。但這樣一來,他內(nèi)急頻頻,不得不經(jīng)常停車找?guī)?/p>
“你這樣子拼命喝可樂,可要得糖尿病的呀!”昌平突然想起出門時妻子的警告。當時他滿不在乎地回答說:“不會的!”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有點兒不服氣。
這道理誰不知道呢?昌平想到這又嘖嘖咂嘴了。二十來歲的時候他只是個身高一百七十厘米,體重七十來公斤的小胖模樣,可上個月體檢時,他的體重已超過了一百四十公斤!五年前昌平就開始慢慢發(fā)福了,而近三年他更是像吹氣球般“日長夜大”。
原因不用說,是社長。現(xiàn)任社長一上任,就對工作百般苛刻,為了減壓,昌平養(yǎng)成了不停地喝可樂,吃各種點心糖果的習慣。
以前的社長是個好人。昌平高中畢業(yè)后,因為經(jīng)濟不景氣,工作難找,正走投無路時,前任社長要了他。雖然他并沒有因此而大富大貴,但至少讓他后來能成家立業(yè),還有了個可愛的女兒。
想到這里,昌平眼前便浮現(xiàn)出前任社長滿布皺紋、慈祥和藹的面容。但隨即又被他的兒子、現(xiàn)任社長的那張臉所代替。昌平拍了下方向盤,猛按了一下喇叭,似要揮去內(nèi)心的不快。
前任社長因心臟病發(fā)作驟然去世,連三十歲都不滿的現(xiàn)任社長倉促接任。此人一點兒沒有他父親十分看重的“人情味”,只想著如何賺錢。為擴大市場份額,他拼命壓低運輸費,然后將虧去的成本轉嫁到員工身上。工作量比以前增加了不少,薪水卻不增反減。
這混蛋,等著吧,馬上有他好看的!昌平越想越惱火。此時,他腦中社長的臉又慢慢變成了妻子的臉。他更來火了。這些年,他對妻子的喋喋不休越來越不滿。妻子嘮叨的內(nèi)容不外乎是數(shù)落昌平的飲食習慣。
老子天天累死累活,還不是為了家里人吃飽穿暖,就這點兒干活時的唯一樂趣還要我放棄,真是太過分了!想到這里,昌平再次一仰頭喝了一大口瓶里的可樂。一股甘甜味在口中慢慢漾開,滑到喉嚨時卻有一種辛辣的刺痛感。以往,這種刺激的感覺多少能安撫一下被惹毛的神經(jīng),可今天怎么越發(fā)讓人心緒不寧了呢?昌平又往嘴里灌了一口,含著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然后將瓶蓋旋上,放回副駕駛座。突然,他的視線被貼在汽車儀表板上的照片攫住。一瞬間,他原先緊繃的嘴唇綻開了。
照片中,一個外眼角有點兒下垂的少女真對著他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對于昌平來說,正讀小學三年級的女兒阿葵,是他活著的全部意義。
一結婚他就想要個孩子,可就是沒法如愿。過了幾年,夫婦倆都去做了檢查,原來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因為精子缺少活力,自然受孕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正在他為昂貴的治療不孕的醫(yī)藥費發(fā)愁,差不多幾近絕望的時候,女兒降臨了。
女兒出生至今已有九年。昌平不管吃多少苦,只要一想到這是為了女兒,他就忍下了。一般女孩子到了讀三年級的年紀,大多會與父親疏遠,但阿葵卻不,總是喊著“爸爸、爸爸”與父親親熱,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容。
昌平不由得用舌頭輕輕舔了下厚厚的嘴唇,感受可樂獨特的味覺。咦,他皺起了眉頭,往副駕駛座上的瓶子瞥了一眼。他發(fā)覺,留在舌尖上的甜味與往常熟悉的味道有點兒不一樣。也就在這個時候,后面響起了刺耳的喇叭聲。昌平回過神來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前面的信號燈已翻成綠色。
“叫怎么叫!我知道了!”昌平掛上排擋踩下了油門??ㄜ囋介_越快,前面不遠就是東久留米市的貨物送達處。肚子有點兒餓,才上午十一點剛過。還是到了目的地卸下貨再趕緊吃午飯吧。昌平一邊開著車,一邊這樣想。忽然,他覺得身上哪里有點兒不對勁,輕輕地搖了搖頭。眼前擋風玻璃外的道路看上去歪歪扭扭的。
怎么回事?正在疑惑間,一陣強烈的惡心感向他襲來,有熱乎乎的東西反上食道。昌平本能地將頭轉向一邊。一股逆流而上的液體吐了出來。溫熱的嘔吐物都傾瀉在他抓著排擋桿的手臂上。
究竟怎么回事?發(fā)生什么事了?腦中一片混沌的昌平突然想起剛才收音機里聽到的報道:“足立區(qū)接連發(fā)生多起瓶裝飲料被下毒的事件……”已眼神迷離的昌平不由得又朝副駕駛座看了一眼。剛才喝的可樂味道確實有點兒怪。這幾瓶可樂是在家附近的超市里買好后,出門時帶出來的。自己的家正是在足立區(qū)……
難道真讓我碰著了?剛想到這里,昌平握著方向盤的手就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始于手腕的顫抖就像蟲子爬一樣,朝臂膀、腹部、下半身擴散開來,眼前也慢慢染上了一層白霧,意識漸漸變得飄忽起來。
昌平想踩下剎車,但抖個不停的腳卻怎么也不聽使喚。眼前就是個彎道。蒙著白霧的視線中,一根電桿迎面撲來,昌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束手無策……
“那就拜托你了。”將幾十分鐘前救護車送來的八十多歲肺炎病人移交給住院部病房的護士后,我轉了轉僵硬的脖子,看了下手表。時間正指在下午5點15分??斓较挛?點的交接班時間了。
這里是天醫(yī)會綜合醫(yī)院。在這個號稱擁有六百張病床的東久留米市重點醫(yī)院急救部,我一早就被指派參與急救工作。其實我是隸屬內(nèi)科第一診療科的“綜合診斷部”,并不是急救部的醫(yī)生。在蠻橫上司的命令下,才每周抽一個半日到急救部上班,參與急救工作。
今天送來的病人特別多,忙得半死,人感覺特別疲勞,心里就巴望著在下班前的幾十分鐘里不要再有什么事。
我在電子病歷記錄儀前坐下,想早點兒完成剛剛那個肺炎病人的病歷記錄。就像遙相呼應似的,連接走廊和隔壁搶救室的門被打開,進來一個體格魁梧、鼓鼓的肌肉被緊緊裹在一身廉價套裝里的男人。好眼熟。
“啊,是梅山先生吧?你好!”
我向東久留米警署刑事課的刑警梅山打了一聲招呼。
急救部常會有不少與案件有關的傷者、藥物中毒的病人送來。每當這個時候,也就會有警察跟來。這位梅山刑警也是在屬于刑事課管轄范圍的事件相關者送來搶救室時出現(xiàn),次數(shù)多了,彼此就熟了。
“你好……”
梅山只是動了動那厚厚的嘴唇,便匆匆地朝搶救室里面的急救處置室走去,仍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難道又有需要刑事課刑警跟著來的病人送來了?這時,一位已在醫(yī)院研修了一年的女實習醫(yī)生從急救處置室走了出來。我向她招了招手,她發(fā)現(xiàn)后晃著一頭染成淡褐色的秀發(fā)一路小跑著朝我奔來。
“什么事,小鳥醫(yī)生?”
“怎么又這樣稱呼我?”我皺起了眉頭。這些日子,一幫來院研修的實習醫(yī)生和護士越來越頻繁地將我這個身高超過一米八的大男人稱呼為“小鳥醫(yī)生”,而拼命擴散這個由“嘴損”上司想出來的綽號的正是這些實習醫(yī)生?!拔覇柲?,剛才又見有刑警來了,又出什么案子了?”
“不,是交通事故受傷的人。好像說是開卡車撞上了電桿。”
“車子軋死人了?”
“是單獨事故。好在司機本人系緊了安全帶,沒受到嚴重創(chuàng)傷??赡苡悬c兒腦震蕩,搬運的時候已完全失去知覺,但現(xiàn)在已能清晰地回答問題?!?/p>
“那怎么會有刑警?”
這種常見的交通事故,通常只要有個穿制服的警察來問問話就可以了,來這樣一個虎背熊腰的刑警就有點兒讓人不解了。
“嗯,是吶……”實習醫(yī)生突然壓低聲音,“是因為那個司機說出了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嗯,說是開車的時候人突然抽筋不聽使喚了?!?/p>
“那有可能是癲癇發(fā)作或者腦中風?!?/p>
“可那人好像并沒癲癇病史,而且身體還十分健康,說是以前幾乎從沒進過醫(yī)院。懷疑腦中風吧,可做了CT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p>
“腦梗死的話,要過兩三天后CT才查得出?!?/p>
“但如果是造成身體無法動彈的腦梗塞,那就會出現(xiàn)麻痹之類的癥狀,可那人卻一點兒都沒有。”
“那么TIA呢?要是TIA的話,麻痹只是一時性的,如果不予重視,就有可能引起真正的腦梗死。”
“你是說短暫性腦缺血嗎?診查的醫(yī)生也想到了這種可能,建議以后給其服用抗血栓類藥物。這個病人雖然還不到四十,可胖得嚇人,一身的肥肉!所以也有可能是平時不太注意飲食起居,由高血脂或糖尿病之類引起的血管梗死。”
“有那么胖?”
“嗯,屬于相撲選手等級,體重至少是公斤三位數(shù),估計一百五十公斤都有可能!”實習醫(yī)生張開雙臂比劃著。
“真是這樣的話,還可懷疑是‘睡眠呼吸暫停綜合征。胖人的脖子上一圈脂肪會壓迫呼吸道,假如開車的時候睡意襲來一歪頭,也是有可能會失去知覺的?!?/p>
“啊,這個倒真沒想到!小鳥醫(yī)生果真名不虛傳,不愧是綜合診斷部的名校博士!”
對實習醫(yī)生給戴的“高帽子”,我只能一笑了之。到綜合診斷部已有半年時間,我常常被似乎有著超級計算機般腦子的上司痛罵:“你的腦子是被豆腐塞住了嗎?”“說你是小鳥,大概真的長著一個麻雀的腦子?”罵歸罵,照樣還是要接診各類病人。這樣,也就慢慢提高了自己的診斷水平。不管怎么說,這個病人既然入院,就應該認真查清引起事故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但是……
“但是,說了這么多,我還是不明白為啥刑警要跟著來……”
“關鍵部分正是我接著要說的。初期治療快結束的時候,那個病人說,是因為他在開車時喝了有毒的可樂,才導致身體無法動彈的?!?/p>
“有毒可樂?”這個出乎意料的詞匯使我蹙起了眉頭。
“嗯!這是個近來大家議論紛紛的傳言。說是有人在可樂里放了農(nóng)藥,等哪個倒霉蛋喝了發(fā)覺味道不對時,他的身子已無法動彈了!”
這倒是個嚴重事件!此事要是讓那人知道,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保不定會興奮得覺也睡不著吧!我朝天花板瞟了一眼——我那比我年輕的上司喜歡整天待在她搭建在醫(yī)院大樓頂層的屋子里(理事長的千金就是牛!)。以前我有好多次被迫要求配合這類刑案調(diào)查,但愿這次能逃避掉。好在一會兒我就下班了,一到交班時間就趕緊溜之大吉吧!
正這么想著,剛才梅山走進來的那扇門又被打開了,一看門里站著的人,我不禁發(fā)出一聲哀嘆。
來人正是綜合診斷部部長、我的上司天久鷹央。只見她小巧玲瓏的身子綠色的手術服外披著一件尺寸偏大的白大褂,小小的臉龐上有一對仿佛貓眼似的大眼睛,一頭微卷的烏黑長發(fā)散亂地披在腦后。
“咦,鷹央醫(yī)生怎么來了?”
我故作鎮(zhèn)定嘀咕了一句。一旁的實習醫(yī)生卻若無其事地說:“嗯,是我給鷹央醫(yī)生打了內(nèi)線電話?!闭媸嵌喙荛e事!我這才想起,這個瘋丫頭曾宣稱自己是鷹央醫(yī)生的粉絲,難道已到了什么事都要電話通報的地步?
“那個有趣的病人在哪兒?”
看著問話的鷹央一臉笑容,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您好!”
一走進急救處置室,鷹央便抬手向梅山打了個招呼。梅山那張嚴肅的臉頓時變了形,那表情的意思明顯就是“你怎么又來了?”
如果是一般的人,趕他出去就行了,但鷹央確實非同一般。聽說她曾以自己超乎尋常的智慧和不依不饒的韌勁,為梅山負責的好幾件案子的破解出了力。所以,對于干涉自己工作的鷹央,梅山心里十分矛盾,他既討厭鷹央那種什么事都愛插一手的作風,又想借用她的聰慧為自己的工作助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