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仰光

二0一一年五月十九日晚上八點，在牛津大學默頓學院（Merton College）的小禮拜堂，上演著一出一個人旁白、三個人素身表演、中間又穿插著合唱團清唱（帶管風琴伴奏）的小節(jié)目《充滿的一六一一》（The full 1611）。為的是紀念一六一一年出版的一本書—到這一年正好四百年。這本書，就是英文欽定本《圣經(jīng)》（Holy Bible， Authorised Version; King James Bible）。而這個小演出，只是學院一系列該項紀念活動中的一個。

用英語重新翻譯《圣經(jīng)》的動議，通常要追溯到一六0四年：在英王詹姆斯一世的親切關(guān)懷和領(lǐng)導下，要搞出一部息爭止訟的權(quán)威版本;由此，這個“欽定本”最終得以成就。其實，除了太早出現(xiàn)，并事實上在后來以通行語面目而成為權(quán)威的希臘語（septuagint， 2c bc）和拉丁語（vulgate， 4c）譯本外，在這欽定本之前，歐陸的許多地方，也頗流行以當?shù)赝猎拋碜g經(jīng)。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 d 1546）的傳奇德譯就不用說了，法語、西班牙語等版本，也早就出籠，甚至后來都充當著欽定英譯的重要參考。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普遍性的所謂“民族意識的覺醒”兼“國民教育”;確實，這些土話翻譯，容易引發(fā)教士和精英階層等的不滿以至恐慌。同樣，英語中此前當然也已經(jīng)有了《圣經(jīng)》的譯本（有的不全），而且是好幾個，有的還頗為成功（Tyndale Bible， 1520s; Geneva Bible， 1560）。

所以，盡管有的與事者對再出個英譯《圣經(jīng)》其實很抱著“糊弄”的心思，想著把過去的老譯本大概翻翻新就成了，但在英王詹姆斯一世的直接過問下，還是很搭了個“要大干一場”式的架子，非要搞個“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精品工程出來不可。西敏寺的經(jīng)師，英格蘭“唯二的”兩所大學（the Universities）的學究，各出兩組人馬，分章承包，先理出初稿，最后再從每組各拉出兩位頭頭兒，聚到倫敦定稿全書。

表演中有一段再現(xiàn)了翻譯時推敲的流程：一堆學者圍坐，輪流著由各位譯經(jīng)者讀出打算譯成的草稿，其余人聽著，對照原文和已有的多種譯本，有意見隨時插話。這樣一字一句、一節(jié)一章地翻下來，算得上是精雕細琢了。比如，就舊約開篇頭一句寫圣靈（Holy Spirit）在“水面”上的運行，劇中人以聽者之一的口吻說道，“這里可以用一個新出現(xiàn)的法語詞，‘表面’（surface）”，其他譯者經(jīng)詢問該字的基本意思后，并不同意，于是定稿中寫入的，仍然是一個更古老的、在此前的英譯中就已經(jīng)使用的字（face）。

按照劇中人的感慨，在第四福音書所載的精妙教義中，圣父的“言辭”，成了人子的肉身（flesh）;但在這本可供人翻看的欽定本英語《圣經(jīng)》中，“言辭”卻化成了紙墨（paper and ink）。這沓字紙的流傳度，遠遠超過了此前的任何一本英語《圣經(jīng)》，真是極大的成功?？梢圆豢鋸埖卣f，欽定本《圣經(jīng)》在譯成之后，雖然一開始難免一些攻擊指摘，還是就立刻取代了其他譯本，成為廣泛印行于英格蘭以至整個不列顛島的最流通版本，販夫走卒、閨閣弱質(zhì)，都能有更方便的讀經(jīng)機會。細想起來，在這座島上，這紙墨所成的書，經(jīng)歷四百年，曾經(jīng)一直擺在那樣多教堂的經(jīng)壇上、那樣多家庭的床柜上、那樣多學者的書桌上;書中紙墨所載的言辭，又甚至直到今天或許還經(jīng)常活在那樣多人們?nèi)粘Ｕf話的唇齒之間。甚至偶爾踱進蘇格蘭極西北一個小島上的教堂，也可以發(fā)現(xiàn)桌上靜靜攤開著的，正是這欽定本的英語《圣經(jīng)》。

有意思的是，就在半個多月前的五月一日，所謂的“五月節(jié)”（May Day）的清晨，就在離默頓學院兩街之隔的另個學院，麥打倫學院的方形鐘塔（Magdalen Tower）跟前，先后展現(xiàn)了兩個都顯示著傳統(tǒng)，卻又透露著迥然不同內(nèi)涵的“慶?！眱x式。麥打倫學院得名自新約《圣經(jīng)》中所記的另一個瑪麗（María he Magdalení），或謂是耶穌之妻，即和合本中稱作“抹大拉的馬利亞”者，緊挨著過去牛津城的東門外。這頭一個儀式，是在塔頂?shù)母柙仭Ｒ蝗荷碇滓碌膶W院男生和學院附屬男校的少年，就在日出的時候，一步步走上塔頂，在拉丁語的早禱詞后，放聲高歌（其實在塔根兒下聽來聲音微弱）“感謝頌”（Hymnus Eucharisticus），歌頌的內(nèi)容無外乎圣父、圣子加圣靈。這個場景，曾經(jīng)上演了幾百年，從一百多年前起又在牛津復現(xiàn)。后一個儀式，是緊跟著歌詠已畢之后，從方塔東邊的橋頭（Magdalen Bridge），走過來一支隊伍，一群姑娘高舉兩臂、搖動著繡花長裙緊裹的蠻腰舞蹈，后面跟著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痛擊著有大有小的腰鼓，一路向西，經(jīng)過方塔，沿著上街（High Street）直奔城里的西門而去。在這個隊伍的最前頭，是個小伙子，身披紅氅，肩背木架，架子上支著個約摸轎車轱轆大小、一個半豎掌厚的紙糊輪子。白紙輪前面畫著太陽的光焰，圍著太陽光焰的，是牛津的天際線剪影;紙輪的背面，則是更畫得熾烈的太陽光焰中大字寫著的“跟隨太陽”。要是遠遠地綴在這支圍攏了很多人的隊伍的后面，就只能看到一排排擊鼓和舞蹈人的最前面高出一切人頭頂?shù)?，是這輪緩緩移動的、寫著“跟隨俺”的既略嫌寒磣，又蠻具意象的紙?zhí)枴?/p>

如果說頭一個麥打倫塔頂?shù)母柙佌故镜?，其實更多是雅的、廟堂的、基督教教化的（雖然塔頂?shù)摹叭粘龆琛蓖瑯右部粗荒敲椿剑?，那后一個儀式，卻更多是英格蘭同樣久有傳統(tǒng)的、俗的、“草根”的、巫術(shù)神秘化的（pagan tradition），而且恐怕也更接近五月節(jié)的本義。這樣明顯不同傳統(tǒng)的兩種儀式，卻奇妙地統(tǒng)一在五月節(jié)清晨牛津的同一處地方，而竟然沒讓人有什么違和感。何況五月節(jié)的慶祝本身，說來可真得算是牛津的年度盛事呢。

基督傳統(tǒng)跟當?shù)仫L俗并行不悖，在英格蘭自有其他例證，而且可能是極其關(guān)鍵的例證。其中尤其重要者，要涉及一個社會如何組織和運轉(zhuǎn)起來的根本方式：個體主義的，還是家長主義、集體主義的？恐怕可以這樣說，近幾百以至上千年來，在所謂的歐亞大陸上，把英格蘭算成最西端，從英格蘭開始，越往東，那當?shù)氐奈幕蜕鐣钪?，以下這兩個因素也就越顯著：家長主義（paternalism）和集體主義（collectivism），尤其是全局性的集體主義。與此同時，從英格蘭開始，越往東，個體主義（individualism）的因素越減弱。而英式個體主義不僅在程度上強于包括西歐大陸在內(nèi)的其他地方，更重要的是，它在內(nèi)容上，不妨看作“蠻人傳統(tǒng)”和新教倫理的一種奇妙融合。在西歐大陸，并非沒有對個體的尊重（individual dignity）和對個體自由意志的認可，唯此種對個體的看重，更多是在天主教（通過羅馬教廷）統(tǒng)攝之下;事實上，在歐洲，“人都有自由意志”這一理念，在十二、十三世紀的天主教教義學中是一個重要結(jié)論。不過，這樣一種在宗教之下的、模仿著造物主形象、因守三德和崇教會而蒙救的人所具有的個體尊嚴，跟英格蘭地方或許更多承自蠻人傳統(tǒng)的“人皆自護其家室”型的樸素個體主義，實有不同。

這個樸素的蠻人傳統(tǒng)，羅馬名史家塔西佗在《日耳曼尼亞志》中有過細致描述，盡管這種描述或有出于想象者;另外湊巧的是，前面提到的參與譯經(jīng)的默頓學院院長，同時也因翻譯過塔氏的歷史著作而知名。拿夫子的話來套（《論語·雍也》，6.18），這個“蠻”，大概就跟“質(zhì)勝文則野”的“野”（理雅格譯作rusticity）相通。畢竟，不列顛這邊陲之島，無論是地理上還是心理上，都相對更遠離著難免“過分精巧復雜以至奢華”之譏的羅馬式日常生活的全面浸潤。當然，后來英格蘭人發(fā)達了，搞了自己的“文”出來，但凡有點社會地位的，都敢自吹或互捧為“文質(zhì)彬彬”的“君子”（gentleman）;不過這種風氣也總得等到這個欽定《圣經(jīng)》英譯的前后。這么來看，英格蘭地方雖然一樣沐浴神恩，致有欽定《圣經(jīng)》譯本之盛舉，但神光中總有異響出沒，二者并行，誠是一景。英式之蠻人個體主義，人皆視“自我關(guān)注”為天然。這個出自本性（constant nature）的自我關(guān)注，斯密和邊沁都有過坦白的論述。跟西歐大陸比起來，不列顛的哲學傳統(tǒng)，其出發(fā)點最是庸俗、土（down-to-earth）、局氣（rustic）：喻以利是常規(guī)的、不分對象的說服手段;但事情并不止于此。行動雖一出于人之自顧，唯每個人皆須于他人有所克制容忍（“義”也，美我也，克己也，自宜其所為也），并最終不得不導向不同個體間的有效合作，否則只會人相為敵而致一切人都不能自保其身;此等“自然之理”（naturall lawes），早經(jīng)英人霍布斯氏闡發(fā)明白，后則續(xù)由蘇格蘭哲人如斯密者更以“情操倫理”細加分辨。但畢竟，這樣作為不得不然的結(jié)果而存在著的、充滿著有效合作（teamwork）的社會，到頭是深深根植于“人皆自顧者”這一認知傳統(tǒng)。在這樣累積起來的傳統(tǒng)中，對足夠透明而確定的規(guī)則的強烈需求、對“愿斗服輸”氣度的普遍認同，必然會成為整個社會的習慣和一般價值標準。這樣的“人自護其利、自負其責”的個體主義傳統(tǒng)，在傳承而下的英美侵權(quán)、財產(chǎn)、合同等通例（Common law）中，都能清晰看見。但換個場景，比方，到了西歐大陸，宗教教義所仰慕并經(jīng)由教廷的努力而得以廣布的神眷之下，固仍可確保每個個體之尊嚴與平等，唯亦易強求并期待人之互愛（“仁”也，愛人也），以人皆神之子民，四海之內(nèi)皆是兄弟，教廷教會勢力所覆者，固宜相親相愛、相互扶持也。這樣的“友愛”說教是如此的日常并綿延，以至直到今天仍然可以作為笑料來調(diào)劑生活;這在法國和比利時合拍的一部法語電影《無物申報》（Rien à Déclarer， 2010， par Dany Boon）中，有著相當生動而搞笑的表現(xiàn)。這部片子以歐盟成立前夜，兩國邊境檢查站的取消為背景。雙方各自的邊檢人員，相互看不上眼，在片中主人公跟神父懺悔的幾處鏡頭里，很是拿“不待見國境那邊同行”會不會讓自己不能上天堂打了半天镲。

且慢，英格蘭信奉的，不是同一個神么？他們不是也得神眷么？神雖然是同一個，接觸神的途徑，卻有所不同。十六、十七世紀以來逐漸在英格蘭得以伸張其勢力并俘獲人心的新教學說，尤其是稍后一些的加爾文（J Calvin， d 1564）派，大體去除了通過向教會的懺悔去開脫自身罪孽的方便之門，這削弱了教會的力量和由這種力量聯(lián)絡(luò)起來的“天下歸心”感，同時給了每個人更多的對宗教的個體體驗機會。注意，正是在這個地方，英格蘭自身的譯經(jīng)努力有著其特別意義：一個便利人民日常誦讀引用的英語欽定本《圣經(jīng)》的出籠，既是在新教看來的個體接觸神的不二途徑，可能也正同時顯示著英格蘭盡量擺脫羅馬教廷權(quán)威的志氣。雖然出身于蘇格蘭，卻堅信新教的詹姆斯一世，不僅是譯此經(jīng)的表面上的資助者（patron），更是真正意義上的促成者（promoter）。能得到王室支持的譯本，其在島上的流傳前景幾乎是打了包票的。要推選什么物事最能表彰新教真的扎根在了英倫島上的話，那肯定輪不到村村皆有的國教教堂，而應(yīng)該是這些教堂里邊擺著的這人人可誦的欽定經(jīng)書。與此同時，更多吸引著新興階層，學說上也相對更激進的加爾文派又相對更強調(diào)，每個個體要通過其自主行為去光榮神，以顯示自身的得蒙神寵。如上述，基于個體體驗的個體自立，本來也是“蠻人”所習者?；叫陆毯托U人舊俗，在英格蘭這個地方，在“個體自立”這一點上，得以奇妙地共鳴交響：人，不能無緣無故地把“別人會像家人一樣善待自己”當成指望。是以，英格蘭的舊俗新教和歐洲大陸天主教這兩種傳統(tǒng)之下各自所最終形成的“社會”，雖然都有對個體意志的實質(zhì)上的體認，但其運轉(zhuǎn)邏輯，實在有著微妙但又要命的區(qū)別—典型的例子仍然是，在諸如合同、侵權(quán)等法律部門中有著清晰體現(xiàn)的思路差異。

總之，英式的這種或許融合了兩種傳統(tǒng)的個體主義，在對社會成員之間交往時的預期上，跟同是以新約為《圣經(jīng)》的西歐大陸有鮮明的不同：在前者，更強調(diào)的是人的自顧其利、自擔其責，個體的行為應(yīng)以不無故傷害他人的“自制”（“義”）為基準，而后者則容易對“主動照顧他人”（“仁”）有更強指望。這后一種心思，很大程度上又可以說跟家長主義、集體主義或其變種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確實，追究起來，至少在經(jīng)典的羅馬私法體系中，本來也曾有較深的家長主義傳統(tǒng)。但在西歐大陸，一方面，隨基督教的普及、羅馬帝國的滅亡和蠻族的定居，原先的家長主義式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得以存續(xù)的土壤消失，另一方面，十二世紀來的所謂羅馬法復興過程，其主導者主要是以學者身份出現(xiàn)的天主教士階層，這樣，羅馬私法中因為社會變遷而導致的“家父”（paterfamilias）空缺，卻很容易在上層社會秩序的重新建構(gòu)過程中，通過“我儕在天大父（Pater noster）”得以填補。同時，這個“在天大父”的神光普照基督教的王土，一來畢竟大都曾是羅馬帝國的疆域，二來更重要的是羅馬教廷卓有成效的統(tǒng)一制約，又很容易跟亞里士多德哲學中對“社群”（polis）生活的關(guān)注相打通。這樣，在天大父對家父的“替代”，一方面解放了個人于“家族身份”的束縛之外，另一方面又為社會生活罩上了一層由神恩織就的溫情面紗?！叭祟惿鐣倪M步是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這句法律史上的名言，描述的本來是西歐地方，而以后見之明看來，這個“進步”無疑跟“在天大父”對“家父”的替換相通相合?！皬纳矸莸狡跫s”，這份契約里實打?qū)嵉負诫s著“愛汝鄰人”式的家長主義加集體主義指望。上已提及，這在相關(guān)法律領(lǐng)域，有明顯的例子。比如，大陸法系合同法上占據(jù)主流位置的，更多基于當事人意圖，同時又引入了明智和公平因素的“彈性合意說”及其實踐：這個“彈性合意說”，歷史上正是主要淵源于十二、十三世紀以來對羅馬法、天主教義和教會法、亞里士多德哲學這三方面資源的綜合吸收。這樣積累而來的彈性合意說，有著對社群生活相對更親近的體認感。比如，要是我把我的鄉(xiāng)下祖屋賣給了你，但沒告訴你屋子邊上幾丈遠就是別人家的特大豬圈，那容易想象，我這個“悶聲大發(fā)財”從法律上來說，在一個外表洋溢著大家庭氣氛的社會，應(yīng)該會比在一個樸素個體主義的社會，要來得更不可接受。而這個其實是法國司法案例中所實際出現(xiàn)的近似場景，也正是有的比較合同法教科書上會拿來說明法國和英格蘭法律不同之處的例子。更一般地，英美法系跟大陸法系在“訂約時的錯誤或單純隱瞞能否引發(fā)合同救濟”、“嚴格責任在侵權(quán)法上的適用范圍”、“誠信和公平如何成為一般法律義務(wù)”等問題上態(tài)度的異同，更是學者們所樂于討論的話題。當然，應(yīng)該再說一遍的是，英美法系所更偏向的個體主義，其本身并不必然與社會和諧和有效合作等相沖突;這一效果可能由自由分工而自然形成。正是這種客觀的、不得不然的“分工合作”，讓個體主義無法成為極端者，讓“為他人留有余地”成為真正明智的選擇。細究起來，反倒是家長主義兼集體主義的社會組織方式和文化思維傳統(tǒng)中隱含著一個悖論，就是：容易促成一個“利益獨占、損失均沾”的、“消極性”的、缺少創(chuàng)造性合作的社會。

其實，從社會的組織和運行模式來說，英格蘭很可以算得上是歐亞非大陸上的異數(shù)。英格蘭的存在，除了是當?shù)厝说纳瞵F(xiàn)場，也還是一種有意義的參照。它提示我們，除了法國、德國、意大利，埃及、伊朗、土耳其等社會這樣的生活和組織方式之外，還有像英格蘭那樣的方式，而那樣的方式，至少展示或提供了另一種的生活場景可能。英格蘭的這個參照意義，因為它在世界這個大戲臺上以頭路角的做派亮相而更抓人。而欽定本《圣經(jīng)》出版、莎士比亞作品上演流行以及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這三個“事件”，則或許可以視作標識著英格蘭人在武功和文化兩個方面確立了自身。

一本書，四百年。為此而有的慶祝活動，是全英格蘭以至整個不列顛的。比如，在盡西南一個小村教堂的門廊，提前一個多月就貼出了這樣一個小有“忽悠”意味的講座預告：“人民的《圣經(jīng)》—欽定本的非凡歷史，五月廿六晚。”全國性的廣播、報紙等，做專門的長篇累牘報道，就更不用提了。一時間真的煞是熱鬧?？善叫撵o氣地說，在英格蘭，除了像牛津的學院這樣的文脈流傳的堡壘中能算得上不眼生，欽定本《圣經(jīng)》還能在教堂的公共儀式中得以使用的場合，大概不能算很多了。不唯英格蘭，在全世界的英語地方，恐怕也大都如此罷。隨著年代的變遷，原本還算日常的文本，漸漸顯得古奧突兀。盡管如此，這座島上的人仍然如此熱衷于紀念這本書，除了這地方頑固的懷舊趣味和也許深藏其中而得不到正視的失落感，也更應(yīng)該是因為它值得這樣紀念，或至少他們自己這樣覺著？

顯赫的“出身”、持續(xù)的盛名和曾有的廣泛流傳，當然是欽定本《圣經(jīng)》成功的幾個重要層面，這讓它成了諸多英譯《圣經(jīng)》的代表。但這不是全部。這樣一部表里各有其源的英文“圣”書，不管它的緣起如何，是不是什么政治手腕、藏著什么陰謀沒有，也不管它的文采或是對譯精度好壞，四百年間，它總是以一種奇妙的身姿，無縫地嵌進了這島上的日常生活，跟這島上的風水和習俗，雜陳并列，突兀偏又無間，充滿兼又能容—這，才是它和這塊地方、這群人民的真正可驚異之處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