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好

如果允許講真話，且以影響力為參照的話，可以這樣直白地說，中國當代藝術對當下的中國人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但我們卻不可以像對待垃圾文件一樣，刪除了事，因為這是精神層面的一根神經(jīng)，“重要不論，生而平等”。

事實上不僅當代藝術，就是架上具象寫實、表現(xiàn)派的容易理解的東西，對中國人口的主體構成農(nóng)民來說，基本屬于想象中的奢侈品。這是我們的現(xiàn)實。物質上貧富懸殊的差異兩個階層，在精神層面卻指向一致，共同荒蕪。

朱其對此也有一個總體判斷，他認為中國公眾甚至美術學院對當代藝術的認識，尚停留在一種形式上的表面認識，“當代藝術的核心仍是強調精神美學的前衛(wèi)性”，“讓人看到一個無意義的難以救贖的世界”。（參見朱其《什么是當代藝術》）這里朱其沒有對“中國公眾”細分，是具體哪一個階層，從上下文來看，這部分人實際是被集中在“中國公眾”標簽下的各類趣味小群體與藝術界的“小圈子”之間。在當代顯然處于極少數(shù)。對指向明確的美術學院這個階層，朱其沒有作思想史的分析，僅指出了時間上落后，差不多60年。

從藝術史來看，藝術通過對把握事物品質的能力，訓練了人們感受力、敏感性，從而成為提升道德修養(yǎng)，探索、觀察世界的重要方式。但世界當代藝術為什么總體上會讓人不舒服，原有那種審美的愉悅、快樂哪里去了？難道“對真實性世界的探索、批判”真的需要放棄“愉悅與希望”的傳統(tǒng)美學內(nèi)涵嗎？就像為了找到人的精神世界的高級渴望與現(xiàn)實的種種悖論復雜，必須放棄自由人的核心本質快樂，是一種正確的探索嗎？

尤其索緒爾以來的語言學及其批評，將本來在中國尚未普及、含義清晰、價值確定的觀念，推向一種模糊復雜的智術化、投機化使用境地，而這種看似很牛的趨勢與現(xiàn)代民主政治進程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是什么，內(nèi)涵危機的原因，影響是什么等等，這些疑難差不多都可以歸為一個籠統(tǒng)的概念，現(xiàn)代性的悖論——不怎么爭氣的“中國當代藝術”無疑成了小眾審美圈與官方學院派的出氣筒。

我們必須返回現(xiàn)當代世界與中國思想意識層面，才能了解前述伴生問題的錯綜復雜。

20多年前，中國知識界有一場由謝泳引發(fā)的“胡適還是魯迅”的討論，其背后，顯然中國知識分子想從中理清楚一些思想資源問題——像自由、民主、憲政的入口在哪里，這些東西要不要，如何要。比知識界啟動這場討論早10多年的吳冠中，曾在美術圈發(fā)起“形式美”的意義討論，其指向就是要拓展藝術創(chuàng)作的自由。這些重要的歷史事件，過去了這么多年，每當答疑解惑回首思考，作為先行者的坐標不請自來。

放在思想史的角度來看，如果將源自吳冠中、謝泳這兩件事情是中國當代美術圈、知識界現(xiàn)代性的一個起點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宣告認識現(xiàn)代性，比西方社會遲到50—60年。當然，我不反對，有人已經(jīng)從儒學中孔子、朱熹到馮友蘭，或者從四僧、林風眠、甚至嶺南畫派里，都看到現(xiàn)代性的曙光。這種自慰如同炫耀祖上出過富翁一樣，精神傳統(tǒng)像財富一樣，必須落實在你的大腦里，并轉換為實踐時，才能宣布擁有，否則就是吹牛。

在當代中國知識界、美術圈1999年前后，剛看見“阿多諾的1960時期”，并熱烈跪拜時，哲學家利奧塔此刻已經(jīng)宣布：“各種宏大的社會政治、人文主義和意識形態(tài)話語統(tǒng)統(tǒng)失效的時代來了”。世界當代藝術這個時刻正好宣布登場——也即宣布“現(xiàn)實殘酷、真相無法救贖、但要相信”的這幫藝術家來了。我現(xiàn)在依然堅持，在思想層面上看，當年阿多諾理論批判參照的那個藝術工業(yè)，在中國僅僅變身為對藝術市場喧囂的批評。中國當代藝術界思想上沒什么進展。

相比而言，比世界當代藝術出場時間晚了近20、30年，中國新左派與自由主義者正在《南方周末》《書屋》《讀書》等不同陣營的媒體上討論，民主、自由是什么？是先要民主，還是先要自由？這場討論，中國美術理論圈基本插不上嘴，像一個局外人，但是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的人，卻不見得沒受洗禮，他們也是拿著相當落后的從古典到現(xiàn)代表現(xiàn)的各種武器，沖上舞臺，他們也要發(fā)出聲音。從思想史的角度看，中國當代藝術目前的任何杰作，就真實、責任、誠實、自由與批判性而言，均難望其中優(yōu)秀者的項背。

這一時期，藝術在認識論上處于“藝術既是自主的也歸屬于社會，藝術形式與材料始終可能被整合到特定社會的文化表達形式中”的這么一個階段。這個階段理論，思想上的真正絆腳石，就是現(xiàn)代性的悖論問題，這個不僅是中國問題的絆腳石，而且也是世界的。

這個問題全世界當時都在討論，中國卻處于盲目樂觀之中，中國有良知的學者發(fā)出過聲音，但是中國現(xiàn)實層面的問題，是如何盡快脫貧進入現(xiàn)代，人文領域是如何獲得思想自由，而不是現(xiàn)代性還有那么多疑問。我們總是像可憐的性欲粗暴慌不擇路的光棍漢，在關鍵時刻選擇可口簡單的理論與門檻低廉、計謀最差的路徑。我們在世界文明面前一次次同情自己之后，失去最該要的清醒與批判精神。

然而，如前所敘，認識論范疇的阿多諾的問題尚未搞清楚，到處都是絆腳石帶來的思想悖論，存在主義、現(xiàn)象學的后現(xiàn)代思維又不客氣地闖入保守的中國藝術界。怎么辦，抄！只有抄襲是最穩(wěn)妥的跟進。因此，我們才會看到眼花繚亂、惡心眩暈的種種當代藝術的作品、項目出現(xiàn)。這是一場沒有來源、說不清進路、不知道目標的實踐。不僅是對公共領域批判性責任的成功推卸，還是個人主觀世界無限膨脹度的競賽。

但不論怎么混亂，如何造成視覺上的異質，在亂舞之后，必有精英存活，成為某種前衛(wèi)的標識與啟示，我們必須支持這樣的探索，因為在中國如此困難的思想環(huán)境中，當代藝術是幾種可以謹慎合法前行的領域之一。

從思想史的角度看，世界知識界對世界當代藝術的理解、判斷還不是很清楚。中國當代藝術差不多沒有什么理論，尚無原創(chuàng)性思想的作品出現(xiàn)。但我們可以思考如下一些參照點：1.我們應當承認每個人的審美感受可以承受彼此矛盾的藝術觀念作品，如既喜歡普桑也會喜歡塞尚，這是我們寬容任何創(chuàng)新的基礎。2.對當代藝術的判斷底線是什么？技術是底線嗎？如果不是，為什么要一味貶低其他形式傳統(tǒng)。為什么不能和平共處。3.藝術家創(chuàng)作為什么必然以審美愉悅為敵人，這是一種主觀宗教的絕對形式，中世紀曾經(jīng)致力啟蒙的合法性，反而成了今天被取消過時的依據(jù)，這點使人費解。4.多元主義、相對主義、主觀主義、多樣性、歷史主義、價值判斷不確定性等等，詮釋、評價無法化約并不要緊，因為我們不需要也不可能重新尋找絕對的一元論價值的信心和意志，但亟需澄清這些理論方法在實踐中的簡化舛誤及若干藝術盲點。在多元時代，探討價值確定性與普遍性的可能。5.明確反對排除一切價值判斷僅服從藝術體制本身角度定義當代藝術與藝術創(chuàng)作。不能回到中世紀，但可以回到雅典。6.阿瑟·丹托的藝術終結理論給中國當代藝術理論界帶來的負面價值高于正面價值，因為藝術并未完成其本身的“觀念使命”，需要美學、哲學與歷史學來彌補這個觀念使命的缺失。

以上是筆者對于中國當代藝術的反思，難免存在一定的偏頗之處，還望方家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