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1981年11月生，筆名屈楚，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萍鄉(xiāng)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迄今在《散文百家》《詩刊》《星星》《揚子晚報》《青年文學》《青年文摘》《北京文學》《意林》《讀者》等全國近500余家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1200余篇次。

1

甲午年戊辰月丙寅日，沖猴（庚申）煞北。丙不修灶必見災殃、寅不祭祀神鬼不嘗。宜：安香、出火、納采、訂盟、嫁娶、開市、立券、交易、掛匾、開光、出行、解除、安床、栽種、置產(chǎn)、拆卸、修造、動土；忌：作灶、安葬、祭祀、入殮……

……

日光燈下，村里專門幫人“揀日子”的老彭一邊翻看紙張已經(jīng)起毛的通書，一邊折著手指念念叨叨若干個神秘的術語。

良久，老彭停了下來，告訴村西的李壯：你就選6月9日搬家吧，記得不能太早也不要太遲，從舊房子里出發(fā)時一定要在早上5點至6點之間，6點半前一定要到達新房子里——你現(xiàn)在是發(fā)達了，從農(nóng)村搬到城里去住——按照這個時辰搬家，一定能夠繼續(xù)發(fā)達幾十年。

好的好的，借你吉言。李壯點頭記下日子時辰，不再多話，塞過去一個50元的紅包，起身出門。

在贛西，幾乎每個村莊里都有一兩個操持老彭這樣營生的人。他們家里的抽屜里比其他莊戶人家多有一個紅布包裹的羅盤、一本時常翻閱的歷書。甚至還會加上幾本《羅氏通書》《李氏家傳相術》《張氏摸骨秘術》等等之類的書籍。他們未必有很深的文化，但熟悉節(jié)氣，風水八卦，知道哪一天是良辰吉日，知道婚喪嫁娶的種種禁忌規(guī)矩。平時他們也跟其他人一樣種田勞作，或者做點手藝開個小賣鋪過日子。早晚在家，卻經(jīng)常有附近的村民到家里來請求擇個日子或是請到某地幫助看看建房的宅基地、安葬先人的墓穴地好不好“正不正”。

在我居住的村莊里，幾乎所有人家蓋房子開工奠基、安放正門、上梁、打灶等等都是要選擇日期時辰的，婚喪嫁娶更是如此。千百年來都是這樣，這已經(jīng)作為一種類似民俗方式存在了，沒有誰將它當成迷信。

必須承認，鄉(xiāng)村里的人，對于社會大事并不關心。對他們而言，與家人的未來，與安全、健康、財富、繁衍有關的一切，自己無法把握也無力控制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而這些生產(chǎn)生活的重要事項，與歷日的宜忌吉兇息息相關。因此，遇到這樣的事項，都必須選擇合適的日期時辰，并且操作過程中嚴格按照禁忌規(guī)矩來。似乎只有遵守了這些約定俗成又無憑無據(jù)的規(guī)矩，人們的精神才有了依傍和敬畏。

這種依傍與敬畏由來已久。如果我們將目光往前再往前，可以看到，先秦以來，從“究天人之際”出發(fā)，擇日與風水（也叫堪輿）就一直流行于民間社會，對“事生事死”的文化消費活動起著強勢的范導作用。

“究天人之際”！這樣的目的讓人無比謹慎，鄭重其事。冥冥之中，似乎已經(jīng)安排下很多人類無法詳知和抗拒的生命橋段，只有在恰當?shù)臅r間和地點，才能將這橋段演成喜劇而不是悲劇。擇日和堪輿，正是用以占卜時日吉兇和決定舉事宜忌、用以窺伺揣測并順應這冥冥之中設定的種種玄機的方法。這是順理成章的事，重視趨避宜忌的堪輿與擇日傳統(tǒng)一直在影響著中國民間社會的日常生活?？赡芤舱驗檫@個原因，曾經(jīng)就有考古學家提出：中國文明是種“連續(xù)性的文明”，保持著“民神雜糅”的特點。而擇日和風水，無疑是這種源于民俗又影響民俗的連續(xù)性文明的重要內(nèi)容。例如，撇除神秘的術語，風水學中一些基本的大眾禁忌，卻是生活常識般的現(xiàn)實道理。例如，風水中說住宅的大門不能直沖著路口，這是怕車輛失控直接沖到家里來了，而且車輛喧鬧家里也不安寧；再例如，建房不能緊挨著太陡峻的山坡，這自然又是防范滑坡泥石流了。這樣的東西，你能說它是迷信還是知識？

甚至，隨著這種有關擇日與風水的數(shù)術的發(fā)展并廣泛應用，從元代開始，各種以“通書”“堪輿秘術”為名的數(shù)術書籍已廣為印售。能夠基本看懂這類理論和技巧書籍并有所興趣者，便在民間社會里有了新的生計之途。

老彭屬于這一生計的業(yè)余入門者，他的知識限于從通書上翻看時辰幫人擇日，偶爾也對照著書上表述對村民們的住宅發(fā)表一鱗片爪的意見。他的業(yè)務只限于在家里坐等本村村民上門，每次賺個三十五十元的零花錢。

他還不能被稱為風水先生。

2

在我生活的小山村里，能夠被稱呼為先生的，我印象中有兩種人，一種是教書先生，另一種就是風水先生了。對，或許，還可以加上與風水先生有點類似的算命先生。

鄉(xiāng)下人稱先生，依舊帶有“先生”的本意。這意味著，教書先生姑且不論，要作為一個風水先生或者算命先生，還是必須要有一定的基本文化。

基本文化之外，風水先生還要有自己的神秘感與制造神秘感的本事。所以，更多的時候，風水先生在我們贛西被稱呼為“地仙”。

地仙的專長是循著山勢地勢水勢選擇適宜建立住宅或安葬先人的地點。在風水先生自己說得玄乎其玄的話語里，這地點可不是一個大概的區(qū)域，而是精準到前后左右若干尺、精準到朝向偏東偏西一度兩度的準確位置。只有這樣，風水位置才算“正”。

但是這樣精通的技藝只在風水先生自己的吹噓里或者是民間傳說里面。我所接觸到的，倒大多是靠眼神和口才混飯吃而不是靠風水理論實踐立足。

這類“地仙”，最擅長的是察言觀色。與人交談，對方說句什么話，風水先生能夠馬上接上去，順著對方的口風說一大通，偶爾夾雜幾句術語。到最后，總結(jié)一下：看看，我剛才說的都對吧？再或者就是夸大其詞說一大通危害后果，唬得別人一愣一愣。反正大家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樣一來，風水先生的口糧就算賺到手了。

更麻煩的在于，十個風水先生就同一事件的看法，可能倒不會少于9種不同的觀點。這讓求助于風水先生的主家無所適從，也讓旁觀者的我時常掩口微笑。篤信風水的朋友瞥見了，反過來對我解釋：這并不代表沒有風水之術，只能說我們周圍的風水先生學得不到位，“半罐子水”在這里晃蕩。甚至還有些風水先生根本就是不學無術，純粹是裝神弄鬼招搖撞騙，敗壞了風水先生的名聲——你看那個跛子，他就是根本不懂風水在這里瞎吹的。歷史上，還是有很多真正精通于風水天機的人的。你一定要相信，風水確實對一個人的未來影響巨大。

朋友的篤信更多的來自民間傳說。可能與江西曾經(jīng)出過一個傳奇的風水先生賴布衣有關，在我們村里，關于風水先生的故事，老人們張口就可以來一大堆。

說，有個木匠徒弟做工時打盹將一塊棺木主板鋸短了半尺，師傅拿起棍子就打。主家老太太是個好心人，攔住師傅：我反正個頭不高，將來用棺材短點也沒關系，就索性做短半尺吧。幾年后老太太過世，風水先生千辛萬苦尋到一個絕佳墓地，工人們揮汗如雨開挖出墓穴后傻了眼：墓穴比通常的墓坑短了半尺，它的四周都是巨石，根本無法繼續(xù)挖大——卻偏偏正好可以容下老太太那副短了半尺的棺木。這個墓地現(xiàn)在還在，就在我家對門石頭山半山腰的那個石洞里。

說，有戶人家收留了一個病倒在村頭的流浪漢，好吃好喝養(yǎng)了大半年毫無怨言。突然有一天清早，流浪漢走了，給主家留了張字條：無以為報，謹為好心人指個風水。主屋大門請按我放在你家門前的旱煙桿指示方位挪動一下，保你三代富貴。

這樣的傳說，本意還是叫人向善、向上吧。

據(jù)說，看風水的人并不輕易給人指點絕佳的風水之地。一是受主家資源的限制，沒那么多時間與地點可供選擇，二是受風水先生個人心理的影響，不愿意泄露太多太重要的天機。他們更多的是為別人選擇那些中等風水、沒有太多不利因素的地點。

地仙們的心里面都很忐忑。上天將這么多足以影響整個世界的因素隱藏在了蒼茫大地中，而風水先生不小心窺伺到了其中的一些奧妙玄機。是保守秘密還是泄露天機，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作為一個泄露天機者，他必須索取到足夠的現(xiàn)實回報。過去的時代，很多風水先生甚至就是被人包養(yǎng)著，整日為主家翻山越嶺尋找一個好的墓葬地點，每年所需的費用自然不菲。所以，只有大戶人家才養(yǎng)得起風水先生，并且往往一養(yǎng)就要養(yǎng)好多年。

這樣靠看風水為生的全職風水先生現(xiàn)在還有，不過不再單純受雇于某家某戶罷了。一個稱職的風水先生，理論上說應該總是在不同的村莊和山谷間游弋。他們抓住一切機會與各種人交流、溝通，點評這個房子那個墓地的風水優(yōu)劣；尋找一切機緣去名人官人的老宅祖墓查看，分析風水得失。在他周圍的人際圈子里，都知道有這么一個人精通風水?？诙鄠?，轉(zhuǎn)相介紹，一年下來，這些周旋于經(jīng)濟界人士之間幫人看風水的“地仙”們掙個十萬八萬算是正常的了。

一個全職風水先生掙錢的多少，一是取決于名氣的大小，二是取決于吹噓的膽量，三是取決于是否能游說主家進行大規(guī)模折騰。贛西地區(qū)的俗語說“地仙指啊指，累出蠻人的屎”。話糙，理卻不糙。

我曾見民國吳曾祺的著作中記載：自魏晉以來，士大夫之家多溺于風水之說。有親沒數(shù)十年而不克葬者，問之則曰：“吾將擇一地以利吾子孫?！庇行值軘?shù)人，則曰：“是固彼利而我不利也?！庇袪I葬已久，以事不稱意，歸咎于地之不吉而徙去者。于是治形家者遂得乘間而鼓其說，不厭其欲。

類似的記載在很多地方志都有。為了尋到一個風水好的墓地而將先人停柩幾十年甚至歷經(jīng)幾代人，這樣的事情也算是極端吧。有了這樣篤信風水的主顧，一旦某個風水先生選定的地點打動了人心，所能獲得的報酬自然也可以想見。

3

在北橋，這個城市的某個固定的地點，每天總有一批固定的人在那里端坐，抓著一個男人或女人的手輕聲交談，不時詢問或者點頭。這個男人女人走后，他又端坐在矮凳上，矜持地等待新的顧客上前詢問。主動招攬生意的也有，但絕對不多。

這些擺地攤的人都是盲人，算命先生。因為算命主要依據(jù)別人的出生日期時辰——所謂生辰八字——進行推斷，算命更多的在口語里面被叫成是“算八字”，算命先生自然有時也被稱為了八字先生。他們?yōu)槿巳∶帧y吉兇、匹配婚姻、指點迷津，技藝專業(yè)到幾乎只要是與算命術有關的他們都懂。也是，養(yǎng)家糊口的營生，不專業(yè)不行啊。所以，算命先生算八字，也兼顧著擇日子，兼顧著為人驅(qū)邪避災。但是因為視覺的障礙，看風水這樣的事情他就無法承擔了?？达L水的人都是耳聰目明、能說會道甚至要腿腳健旺的男人。而算命先生，除了看面相的之外，以盲人居多。

不知道為什么，盲人從事算命和按摩營生的特別多。有一次我問一個盲人，他給出的回答是：盲人的聽覺和記憶力比常人相對要更好一些，適合從事這類職業(yè)?！匾氖?，盲人就業(yè)太難，只有這兩個職業(yè)相對簡單一些。

簡單一些。這樣的回答讓我驚訝，我從來都認為，算命是個需要高智商、高綜合素質(zhì)的復雜職業(yè)呢。后來想想，也對，算命算命，推來算去，無非就是所謂的“八個字”嘛。

既然是職業(yè)，收費也就看市場了。一些算命先生要價很巧妙，說了一大堆富貴齊天之類的話之后，告訴顧客：你這八字太好了，得50元才算——要是八字不好的人，我收5塊錢也就夠了。既然是市場，討價還價的自然也不少。所以更多擺攤設點或走村串戶的算命先生干脆明碼標價，算一“張”八字15塊錢。講實惠的女人終究有些將信將疑，怕浪費15塊錢聽算命先生胡謅一通。便先試探著報了一個生辰八字。算命先生將臉一沉：你這是不信任我啊，拿個死人的生辰八字給我。得得得，我不算了，走了。女人們立馬拉?。簞偛糯_實是試探，現(xiàn)在將真正要算的生辰八字給你，請先生務必給我算一算。請別顧忌，一定不要隱瞞，只管說真話別說好話。

事情到此自然水到渠成。至于報酬到后來也就好講了，留個言語包袱讓顧客催問一下，甚至收到二十三十元也都可能了。

一個算命先生如果能夠精準地點破顧客的過去未來，很快就會出名了。慕名前來算命的人多了，收費自然也就水漲船高。北橋那一長溜地攤中，就出了個“算命劉”，口口相傳他算八字靈驗到就像是親眼看見了別人的過去未來一樣。如此過了一年兩年，“算命劉”便不再守地攤了，買了房子居家算命，收費也漲到了100元一人。慢慢地規(guī)矩也多了起來，每天只看9人，每人收費200元。據(jù)說顧客一度還要排幾天的隊才輪得到見上“算命劉”一面。

當然也有算不準而被顧客惡語相向甚至拒付算命錢的。據(jù)說這種算命先生的主要精力不在學習命理數(shù)術，而在揣摩人的心理。他們師傅甚至根本不傳授算命的理論方法，所教的秘訣里面第一條就是：別人來算命，自己先不要說話，多聽對方講。然后瞅準了了對方透露的一條信息，冷不丁地接一句話，擊中要害。對方馬上就會信服了。走多了夜路，摔跤跌倒自然也很平常。于是這樣的算命先生時常也就會在地攤前與人發(fā)生點口角爭執(zhí)。爭執(zhí)到后來一般也都會不了了之，總之不會傷筋動骨的。

某一個陽光慵懶的冬日，靠揣摩別人心理、不學無術的年輕算命先生就問隔壁攤點的另一個老先生：你說，咱們算命的生意是不是一個悖論？如果算命者真的能夠窺探天機，準確預測未來，甚至指點他人扭轉(zhuǎn)宿命，事事轉(zhuǎn)危為安，逢兇化吉，那么我們這群人自己又為何不能棄貧就富，進入更加如意的生活狀態(tài)？而如果是恪于一個人的自身福緣只能聽天由命、不能做到窺伺天機避禍趨福的話，那么你這種測算推演又有什么意義？不就跟我這樣的小騙術完全一樣了嗎？

老先生回答：難道一切命定了，就不努力么？努力改變命運，這本身也是命。你不想在家餓死，也不想偷盜搶劫，選擇了跟我們一起在這里擺攤算命，雖然收入不高，不也是在改變自己的命運嗎？雖然你算術不精，但言語中不也開導解開了很多顧客的心結(jié)嗎？這個過程，就是天意。我們終究只是窺視了一些玄機，終究只是一個泄露天機者而不是設計或改造天機者。

“可是，這天意究竟是可以改變還是不可以改變的呢？究竟是可以回避還是不可以……”話說到一半，幾個過路的人在算命攤前停了下來，兩個算命先生馬上正襟危坐，分別展示自己的口才或是命理學說去應對眼前的顧客了。

這個問題到底也沒有討論出結(jié)果。其實呢，古語早就說過了，算命先生路上死，風水先生冇地埋。或許，最后又要回到宗教里面所說的，前生已經(jīng)注定命運的基本格局，但個人的向善和努力卻可以改變自己的實際命運。

有時候想想，作為一個窺知和泄露天機者，風水先生或者算命先生如果真能預知自己的命運，預知下一年下一步會遇到什么人收獲什么果，即使前面再困苦再恐懼也無法拒絕一步步靠近。甚至清楚地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這將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這樣的哲學，可以成為這些泄露天機者應對疑惑最有效的實用主義現(xiàn)實理論吧。

4

無論怎么辯論或者科普，相信玄學的人和愿意對這個世界保持神秘感的人總是不會少。風水玄學傳播了這么幾千年，如果要遺失錯漏，估計也錯漏得面目全非了。但是世人終究不全是傻子，無論釋道儒，哪家學術如果毫無靈驗毫無價值，誰會信它呢？又如何能夠歷經(jīng)幾千年一直流傳下來？

于是，上天依舊與人類捉迷藏。將各種各樣的人的命運關進密室里，但又在某個地方藏好一把鑰匙，并且留下隱約的蛛絲馬跡。窺透了這點天機，就可以提前知道未來的走向。于是，總有一些人相信自己掌握了天機，掌握了萬物的秘密。而也總有另外一些人相信有他人掌握了天機和秘密。于是，欺騙與被騙經(jīng)常發(fā)生。當然，在另外的語境里面，這樣的表述也可以改變?yōu)椋河谑?，信任與收獲經(jīng)常發(fā)生。

小時候，總有年齡大一點的伙伴或者同學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將月季花瓣夾到書中，過了若干時日，就會變成皮筋。這個版本一旦失效，夾到書本里的東西就換成蝴蝶了。只有夾進去一只蝴蝶，不準翻開也不準偷看，過了兩個星期，才能變出幾根橡皮筋出來。

傳授這個秘密的人無比肯定又無比神秘，似乎在透露一個天機，又似乎是在傳授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生活經(jīng)驗。

這樣的試驗當然無一成功。但我們都樂此不疲，因為它給予了我們一個驗證神秘并最終打破它的機會。而另一些有關神秘天機的傳言卻無法驗證也沒有誰敢去打破——

在農(nóng)村，幾乎每隔一兩年都會流傳一個神秘兮兮的故事：上個月的某月某日，附近某個鄉(xiāng)鎮(zhèn)有人路遇一個老婆婆并幫助了她。老婆婆最后告訴了某人，下個月將會有瘟疫或者是病患災害流行，雞犬不留。只有門前插艾草、屋后熏葛藤、金銀花泡水再加上印制張貼某某經(jīng)文才能消災避禍。聽到這樣的說法者多是家里的老人，他們成了得知天機者并樂于泄露這一天機，一傳十十傳百，很快這個消息就傳遍了幾十個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村。沒有誰愿意去驗證這個模式基本一致的故事的真假，也沒有誰愿意以家人安危去試探這一“天機”準確與否。總之過了幾個星期，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門前插艾草、屋后熏葛藤的，煮泡金銀花的味道彌漫在整個山村，村頭鎮(zhèn)尾的電線桿上，形式各異的通俗經(jīng)文貼了一張又一張。

這樣的天機，自然是人人不吝于泄露與傳播，不憚于實踐與遵循，不敢于違背與破解。

而另外的傳說里面，卻是天機不可泄露。據(jù)說，既然是天機，上天自然是不愿意為人窺破的。于是，一些風水先生，明明看到某個問題很嚴重或者看到某個百年一遇的宅基地無人占據(jù)，但是又不敢說、不能說，只能獨自忍著。某一天因情因利實在忍不住了，給了別人明確的指點，價值無比巨大的指點，但禍從口出，自己卻要遭受“天譴”。

每次看到這樣的傳說，我總是不無小人心理地表示奇怪，為什么風水先生就不能在不說破的情況下默默幫人規(guī)避了災禍，或者是干脆就自己悄悄占了這個可以改變自身命運、規(guī)避未來風險、護佑子孫后代的絕佳風水地呢？

這樣的疑問與前面已經(jīng)說過的另一個疑問似乎異曲同工：為什么看透天機的算命先生，也一樣是潦倒者居多，一樣無法掙脫人生的起落浮沉，一樣要經(jīng)歷命運劫難呢。難道，他們掌握天機，能夠指示一般人趨吉避兇、進取守成，卻無法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去改變和安排自己的福禍嗎？

沒有誰能夠真正回答我這個疑問。就如沒有誰能夠徹底阻止一個走投無路的人篤信算命先生的一個微小暗示。當一個人再找不到生活的希望，找不到救贖自己的路，算命先生可能是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你無法要求一個在灰暗生活里無法喘息、退無可退的人堅信自己的力量，只有算命者能給他一劑強心針；你無法要求一個在風云變幻社會里無力掙扎、百般受挫的人相信社會的美好，只有“這都是命”能夠緩解他對這個世界的仇恨。

贛西民諺說“背時鬼算八字”。事實上這一民諺也被算命先生充分利用，他們很清楚，來算命者，十有八九是遇到了難過的坎、煩心的事。此時點一點對方的難處，很容易就獲得主顧的認同。接下來的交流就順暢多了。大多數(shù)算命先生的主顧，倒很善于開導人的心理，推來算去，眼下雖然有困厄，但是日后還是很有希望，遇到貴人，開始好運。所以，大多數(shù)算命者可能倒不是沖著去了解自己的命運而是沖著去尋找微弱的希望支撐而去找算命先生的。

前幾年在一個山村里扶貧。有一戶人家中兩個兒子都是將近10年的精神病患者，母親也是體弱多病，一層的矮房里家徒四壁。我們打算幫他家將房屋的二層建好，再幫扶搞點種養(yǎng)什么的。這戶人家無論如何不同意，倒寧愿不要我們扶助多少錢，只懇求幫他在村里另選一塊地批一個宅基地就行。一家人堅信，家里之所以這么困頓，都是因為現(xiàn)在住的房子風水不好，如果不搬家，這個家庭還會繼續(xù)折騰下去，再怎么扶貧也脫不了困。我們無奈，只得幫他另選地方蓋了一層房。半年前這戶人家的兒子跑到辦公室來表示感謝，這個從19歲開始患精神病的小伙子，竟然突然就正常了，已經(jīng)在城里找了個當保安的工作。

從這個意義上講，風水術和算命術在民間的廣泛流行，潦倒困頓者可能會是重要的推動群體。

推動這類揣測天機的數(shù)術傳播，金錢是另一個重要的動力。

前兩年，為了研究傳統(tǒng)文化，我到甘肅寧夏河南安徽江蘇等地走了一圈，考察易學研究。每到一處，我都發(fā)現(xiàn)所謂的研究會研究室也好，或者是文化學會也罷，幾乎無一例外都將重點放在了取名擇日、打卦占卜、看風水、測吉兇等實用技巧方面。周易，成了人們預測世界、窺探天機、賺取金錢的萬用工具。半個月考察下來，最終發(fā)現(xiàn)，好好的一門透視天機的易學，當年創(chuàng)建的時候是多么仙風道骨出世脫俗啊，現(xiàn)在卻完全淪為了測字算命挑日子的俗世之學，這是舊文化的現(xiàn)實之用還是傳統(tǒng)文化值得為之悲歌的錯位？如果當年的易學創(chuàng)立者真的能夠窺視天機，是否一開始已經(jīng)看到了這門學問在現(xiàn)世的庸俗之用？

或許，到后來，一切的玄機與神秘都將無處躲藏；一切泄露天機者都將只為了追逐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