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林,男,山東聊城人。1966年出生于吉林雙遼,山東作家協(xié)會會員,東昌府區(qū)文聯(lián)副主席。
1987年始發(fā)表作品,在《詩刊》《星星》《綠風》《大眾日報》《寧夏日報》《廣西日報》《羊城晚報》《齊魯晚報》等省級以上報刊雜志發(fā)表詩歌、散文600余首(篇)。著有詩文集《走在水城》《張桂林近作選》等4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多次配樂播出作者詩作。詩歌《回鄉(xiāng)》獲《山東文學》《齊魯晚報》和網易主辦的“中國首屆網絡文學大獎賽”詩歌獎。
在巨豐小學讀書時,班主任姓吳,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其中一個男孩和我是同學。她給我的年終評語中有句話,到現在仍記憶猶新——經常曠課?,F在回想起來不外乎兩個原因,一個是體弱多病,一個是受“反潮流”“讀書無用論”影響較深?!拔沂侵袊?,何必學外文。不學ABC,同樣當好革命事業(yè)接班人!”這句當時流行的順口溜,我常掛在嘴邊。
我小時候體質弱,有一件事可以證明。一個夏天的傍晚,大人小孩兒在屯子后邊路口一棵大樹下集合,等待著一起去馬場看電影。在小孩子們打鬧中,我惹惱了和我同齡的鄰家女孩二丫兒。二丫兒沖上來抱住我的腰,盡管我奮力掙脫,還是被她摔了個仰八叉。當時圍觀的大人小孩看得真切,二丫兒腦后扎著的兩根小辮子往上一翹,辮梢的蝴蝶結扇起翅膀,兩只圓滾滾的小腿略微彎曲了一下,小腰一扭,雙手一揚,我就離開了地面,摔出去一米多遠。我仰面朝天的瞬間,聽見掌聲撞擊著笑聲,“嘩啦啦”“哈哈哈”地亂成一團。樹上棲息過夜的大鳥、小鳥撲棱棱地從我頭上飛走,驚嚇中拉下的兩坨鳥糞落在了我的額頭和鼻梁。我有些暈眩,眼前出現了《水滸傳》中豹子頭林沖三招兩式活捉扈三娘的場面。暗下決心,有機會回山東老家,上梁山縣拜師學藝,回來再出這口鳥氣!后來,回到祖籍山東,正逢電影《少林寺》紅遍整個神州大地,我也趁那股熱勁拜民間拳師學了幾年拳腳,以至于大學讀書時,學校舉辦武術比賽,我還獲過獎,獎品送給了我心儀的女孩。這是后話,有機會再一一敘說。
我體質弱,不代表弱智,相反,自我感覺頭腦特別好用。我好說好動愛模仿,整日支棱耳朵,轉動著小眼珠在屯子里四處亂逛。屯子的大事小情,我都聽在耳,記在心,沒想到四十年后的今天竟成為我寫作的素材。
一個寒假里的下午,我和父親冒著風雪買回一車凍白菜,這白菜是豬過冬的飼料。我自以為功勞不小,前腳進院,后腳就溜出了家門。東家走走,西家串串,傍黑兒回家的路上滑歪歪,哼唱起《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的唱詞: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院子里,姐姐一邊抖掉白菜上的雪,一邊把裝滿白菜的柳條筐遞給站在梯子上的母親,母親提著滿筐的白菜爬到房檐,父親彎腰接過筐,把白菜鋪放在房頂。他們一個個都成了雪人,有說有笑地忙碌著。這本是個祥和的場面,我的腦子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句臺詞脫口而出,現在想起來,當時的腔調還比較原汁原味,我沒想到比暴風雪還猛烈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拿腔拿調道出了《渡江偵察記》中李連長的臺詞:這年頭樹大招風,能混就混吧——聲音高高的,唯恐他們聽不見。我父親在房頂上大喝一聲:“兔崽子,閉上你的狗嘴!”大事不好,父親已從房頂上下來,擋住我向院外跑的路,我一溜煙跑到屋內炕上?!芭?、啪”鞋底子已打在了我的屁股上,“讓你混,讓你混!”父親邊打邊怒吼著。姐姐后來說,父親聽到我高喊的那句話,氣得從房頂上跳到白菜堆上,截住了我的去路,那簡直就是老鷹捉小雞的架勢。還說父親看了老師給我的年終評語,一直憋著火呢。
我們教室的黑板在西墻上,我的座位是靠北墻那排、偏后靠墻的位子。座位和墻有一人多寬的過道,對著我的凳子有一根狗腰粗的頂梁柱貼著墻。這個柱子對房頂多重要我不知道,對我多重要我是知道的。經常逃課,罰站是不可避免的,那根柱子就是我被罰站時的依靠。吳老師中等身材,黑紅的面頰,說話語速較快,是個急性子,處罰我逃課也是她一項重要的工作。上課鈴聲一響,她走進教室在講臺上站穩(wěn)腳,如果第一句話問:張桂林,你這兩天干什么去了?我一般情況下,是無言以對的,總不能說打鳥去了,逮青蛙去了。我便用行動回答她的問話——自覺地離開座位,靠墻站著,比較準確地描述應該是身子貼著墻和柱子站著。那根剝了皮的柱子光滑、一曲三彎,依靠起來還算舒服。事實上,我站著聽課,絕不比他們坐著聽課效果差,兩年后,小學升初中,鄭家屯鎮(zhèn)郊區(qū)小學只有我一人考上了省重點中學——雙遼一中,就足以證明。柱子是我的忠誠的朋友,我依靠著它,冬天暖暖的,夏天涼涼的。有時還用小拳頭無聊地捶著它,用后腳跟磕碰它,如果感到后背瘙癢,我還在它身上蹭來蹭去。它不反感,也不躲避,陪我度過了一段段落寞的時光。
一個秋后的星期天,何葉葉同學來到我家悄悄地說:你一個星期沒去上學了,吳老師在教室里發(fā)脾氣,她說這次可饒不了你,罰你站講桌,你這回可麻煩了!何葉葉和我住一個屯子,個頭比我高,瘦瘦的,小頭小臉,眼睛大而明亮。一次上我家來玩,遭遇大風,我從窗戶里看到她在風中飄來飄去,抓住我家的籬笆墻不敢動彈了,我趕緊跑出去拉住她的手,把她接到家中,要不風真會把她刮走啊。何葉葉是我的好朋友,班里的“小霸王”欺負她,我略施小計,懲治了“小霸王”,替她出了氣,這件事我會在散文《女同學》里面詳細講給讀者。何葉葉這是擔心我出丑,給我來報信的。
星期一下午,我走進教室,離座位還有兩三步,幾個男女同學就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說老師要如何懲罰我,有關心的,有幸災樂禍的。尤其是“小霸王”手舞足蹈,嬉笑著用手指著我高聲叫嚷著:你小子好大的膽子啊,還敢來上學!待遇提高了,撈不著站墻根嘍,一會等著站講桌吧!他在講臺、課桌間來回地蹦跳,活脫兒一個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模樣。前些時候,我讓他蹲腚栽臉,顏面頓失,這是在報復我。這小子還順口編了打油詩:“逃課大王,不再靠墻;罰站講桌,大家鼓掌!”從這首打油詩來看,這小子還有點歪才,如果一直寫到現在說不定能和周嘯天pk一下,競爭一下“魯迅文學獎”。
預備鈴聲響了,同學們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靶“酝酢钡淖豢恐淌夷线叴皯?,他好像屁股眼兒里生了蛆。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朝我這邊看看,然后又把目光投向窗外。他呲牙咧嘴,眉飛色舞,把教室里的氣氛攪和得熱烘烘,有幾個男女同學竟中了他的邪氣,跟隨他的動作,模仿他的神態(tài),木偶樣伸著舌頭,擺動著頭,等待著好戲上演。
我是他們期待那幕戲的主角兒。其實,我這個主角兒早已登臺演出了,只不過是在幕后,他們沒看到罷了。
這個星期一,我們班是下午課。午飯前,我告訴母親,學校老師要罰我,還有可能把我攆回家。讓母親找到前段時間我在縣醫(yī)院的一份透視單,炒些剛曬干的葵花籽,我要到老師家去。母親一邊炒著葵花籽,一邊數落我:你不是這疼,就是那癢,這書念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老師罰你,活該!我把涼玉米餅子掰成兩半,抹上從罐子里挖出的一小勺豬油,再散點鹽面,津津有味地啃著出了家門。
吳老師住在學校東北的巨豐二隊,我打聽到了老師住址,推開了她家的柵欄門。柵欄上爬滿了扁豆,扁豆花一串串地開著,紫色的、白色的煞是好看。吳老師家的房門開著,她扎著圍裙,背對著房門正往鍋里貼餅子,鍋里的熱氣一團團上升,屋內的熱氣順著門檐飄上房頂,一聞就知道鍋里是肉孜啦熬白菜。我站在老師家的門檻外,垂著雙手,低著頭說:老師,我來了。老師直起腰,回了下頭說:你等一會兒吧。老師回過身,彎下腰繼續(xù)貼餅子。老師貼完了餅子,蓋上鍋蓋,用圍布把鍋沿圍好,招呼我進屋。我把醫(yī)院的透視單交給了老師。這是一張肺部的透視單,肺部的圖形是模具印上印油蓋在診斷單上的。在肺部圖形的空白處有個鋼筆畫的小圈,應該表示炎癥的位置吧。老師看透視單的時候,我把書包里用報紙包裹的葵花籽拿出來遞給老師,說:這是我媽媽讓我?guī)Ыo老師的。老師接過去,說:你這小子還會來這套。這次有病,情有可原,下次絕不輕饒。
上課鈴聲響了。“小霸王”小丑般的表演停止了。我知道他們期待的那一幕,是不會上演了。
1977年恢復高考后,父親開始關注我的學習。1978年暑假期間,父親通過關系把我轉到了縣直屬小學——吉興小學讀書。從那以后我的學習步入了正軌,再也沒逃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