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1956年11月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棲霞縣。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發(fā)表作品一千三百余萬字,被譯成英、日、法、韓、德、瑞典等多種文字。在國內(nèi)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四百余部。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遠河遠山》《柏慧》《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半島哈里哈氣》及《你在高原》;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論《精神的背景》《當代文學的精神走向》《午夜來獾》等。
1999年《古船》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和“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圖書”,《九月寓言》與作者分別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十作家十作品”?!堵曇簟贰兑惶肚逅贰毒旁略⒀浴贰锻馐贰赌懿粦浭窨贰遏~的故事》《丑行或浪漫》等作品分別在海內(nèi)外獲得七十多種獎項。
新作《你在高原》獲“鄂爾多斯文學大獎”、香港《亞洲周刊》全球華文十大小說之首、華語傳媒大獎杰出作家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別獎、出版人年度作家獎、茅盾文學獎等十余項。
無邊無際的大玉米地里有什么?肥壯的玉米棵遮天蔽日,一片連著一片。無數(shù)的刺猬、兔子、黃狼、草獾,還有狐貍,都從里面跑出來。各種鳥雀一群群鉆進鉆出,喧鬧著。你站在玉米地邊,可以聽見十分古怪的聲音,有咳,有笑,有呼呼的喘息。
該進玉米地里看看去,看看究竟有些什么?人的一輩子不鉆到玉米地里去幾次,那可太虧太虧了。鉆玉米地?。?/p>
我們鉆進玉米地,就像刮了一陣風。呼啦啦,玉米棵兒一溜兒搖動,葉子亂舞,大玉米穗子亂悠晃。我們盡量不把玉米棵子碰折,而是側著身子,沿地壟往里跑。跑得越深,天色越暗。大玉米地深處黑乎乎的,遠離村莊和學校。地的當心是誰也不曾去過的一個世界呀,是冒險的人才會得到的一個好地方。
男的有兩個人結伴就敢鉆到地當心,女的要有一群才敢往深處鉆。她們什么都怕,怕野物也怕人。如果有不認識的人從玉米棵里鉆出一個頭來,她們就嚇得呀一聲跑開了。玉米葉子掃在她們的臉上、手上,掃出了小小的血口子。盡管這樣她們還是要來。因為這玉米地里有饞人的好東西。
如果趁月亮天里鉆進去,那就更來勁了。月亮天玉米棵里奇怪極了,各種聲音響個不停,從聲音里你就可以明白,這里面的東西和故事多了。一個人只要有膽量,就能找到他需要的一切。你想想看,玉米地這么大,什么東西沒有呢?
小村里的人聰明得很,他們守著莊稼地過了一輩子,可知道土地的脾性:能滋生各種東西,也能招引來各種東西,更能埋藏下各種東西。比如人吧,最后還不是要入土?所以你缺了什么不用愁,只管跟土地要去。
秋天到了,玉米棵子連成大海大林,這不是個好機會嗎?
小孩子們嘴饞,嚷著要吃瓜。哪里有錢去買?自己去找吧!他們呼啦啦鉆進玉米地里,伸手扒拉開玉米葉兒,小鼻子不停地吸氣兒,專門沖著香氣去。一大片土地上藏下的瓜兒可多極了,你得用心找才行。終于找著了,一個金黃金黃的小瓜,像個大鴨蛋似的,香得都不好意思吃。還有黃瓜、西紅柿,它們的氣味都比菜園里的好。瓜兒偷偷生在暗處,找它們的人在明處;它們不吭聲。可是它們有氣味——于是它們就設法兒掩蓋它們的氣味。你可以看見它們的旁邊有一株野花,花朵放出刺鼻的怪味兒。這就是瓜兒的詭計。它設法讓別的氣味蒙騙人們。
小炕理進玉米地里找瓜。他很想找一個西瓜。西瓜不易找,因為西瓜沒有什么氣味,而且容易和青草長在一起,你看不見。玉米地里的各種花草很多,多得叫不上名字來。什么野菠菜、野蒜、酸菜、三棱草……誰也數(shù)不清。有時你看見一片黃花,有時你看見一片紅花。
小炕理膽子很大,他敢于一個人鉆進鉆出。他在地里像個野豬一樣,呼嚕呼嚕喘著拱著,不知尋到了多少好東西。他隨身有個大口袋,吃不了的瓜就裝進去。他找到的大南瓜有十幾斤重,全家用它熬甜飯喝。他還找到了野葫蘆,做了一個挺好的水瓢。
小炕理的奶奶喜歡養(yǎng)貓,可是那時候貓很缺,要弄一只貓可不容易。自從老貓沒了以后,炕理奶奶就想它。老人愛貓就像愛孩子差不多,整天說:“我的貓呀!我的貓呀!”炕理說:“奶奶,我設法到玉米地里找一只去!”奶奶說:“胡謅!地里什么都有呀?”小炕理就弄了一個暗扣繩下在地里,又設法把一只小麻雀放在機關上。
兩天過去了,暗扣兒套住了其他野物,就是沒有套住貓。
小炕理并不灰心,他堅持了十幾天。有一天他正在地里打瞌睡,突然有喵喵的叫聲,一聲比一聲凄厲。他一下跳了起來,跑近了一看,見套住了一只長爪兒黑白花小貓。小貓野性十足,一看就知道是在野地里生活久了的東西。它胡亂蹬人,咬人,大嘶大叫。小炕理不得不揍了它一頓,綁上,帶回了家來。
開始幾天不喂它,硬餓硬餓;后來眼看它餓得站不起來了,才由老奶奶喂一點點東西。但是始終都未敢松了繩子,一直捆在桌子腿上。小貓一直處在饑餓狀態(tài),也一直由奶奶喂它。到后來它終于死也不肯離開老人了,溫順得很,老人可以一天到晚抱著它。
它長得很快,一年多的時間,它像個小老虎一樣。誰見了都夸這是一只好貓,是貓中之王。
這只貓捉鼠很多,還能捉到麻雀、烏鴉、喜鵲,甚至能捉到大鷹。這是一只攻無不克的貓。
可惜炕理奶奶死后第二年,這只貓誤食了死鼠,被鼠肚子里的毒藥毒死了。
炕理的父親是個勤勞的人,整天勞動,喂豬喂雞喂鴨??墒羌依锖芨F。一頭豬喂肥了賣掉,還舍不得錢買小豬。
也許是炕理找貓的經(jīng)歷啟發(fā)了他,他有一段時間整天想到玉米地里去。那里面肯定有,因為人們經(jīng)常抱怨莊稼被豬拱壞了。看來沒有主人的豬會有的,至于它們究竟來自哪里,誰也不想去問。田野這么遼闊,里面什么都會有,這本來就是不成問題的。不過弄豬要有耐心,不能太急。炕理爸起了心就收不住,沒事就往地里跑。他準備了一個捕鳥網(wǎng),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了目標,就會架了網(wǎng),然后從一個方向轟趕。
豬畢竟是豬,并不那么容易得到。一個多月過去了,炕理爸仍未如愿。可是他非常注意地上的印痕,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有被豬拱過的痕跡。有一天他在玉米地里聽到了呼呼大喘,摸索著湊近了,真的看到了有一頭油亮亮的小豬。多么好的小豬,小豬嘴兒也油黑發(fā)亮。他笑得臉上開了花,一時倒忘了怎么去逮它。他認為它差不多已經(jīng)是自己的了。他這樣想著往前摸爬了一段,眼看就要揪到那可愛的小豬腿了。他猛一伸手,小豬猛一下跑了,發(fā)出“咕咕咕”一溜驚喘,沒了影子。
他的確感到了小豬的熱乎乎的皮膚??墒沁@次機會就這樣失去了。不過他心里更加堅定了,認定玉米地里可以捉到他所需要的東西哩!他更加起勁地到地里來,一早一晚,只要是不出工,總會鉆進去,一邊拔草,一邊尋找。
大約又過去了十幾天,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它。
這一次他總結了教訓,先張網(wǎng),然后小心地移近,一切都做得沒法再謹慎了。當然,最后他是捉到了。小豬沒命地喊叫,他拍打它,親它,說:“別哭了別哭了,有個家就比沒有家強——咱回家去哩!”他差不多是把小豬一口氣抱回去的,并從此開始了精心喂養(yǎng)。
這只野地里捉來的小豬長得很好。由于它的身架兒毛色及各方面都讓人滿意,所以最后沒有舍得閹成肥豬,而是喂成了一頭不錯的種豬。
土成是個懶漢,沒有媳婦,他熬到了三十多歲,還是沒有。土城焦急得很,動不動就發(fā)火,有時連村里的領導也罵。他臉色發(fā)黃,不愿洗澡,身上灰塵很多。這樣越發(fā)沒有姑娘跟他了,連跟他說話的都不多。土城說:“一個一個都長得有限?!蹦且馑际撬€看不上她們呢。大家都說土城的事要看麻煩。
他自己不往好的方面發(fā)展,而是順著勁兒走下坡路,做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比如說他常趴在別人家的后窗看一會兒,還偷過雞。總之他的名聲越來越壞。他剛剛三十來歲,就學習老年人的樣子,裝成有氣無力的模樣,還故意不系腰帶,而是在腰帶那兒綰個疙瘩。
一個青年丟失了青春的氣息,也就根本不可愛了??磥硭膊粶蕚湓偃⑾眿D了。因為他甚至發(fā)展到這樣的程度:一連幾天不洗臉。他臉上的黑灰十分明顯,鼻子兩側已經(jīng)有硬幣那么厚。平常他的生活很單調(diào),除了下地干點活,再就是隨便躺一會兒。走哪兒躺哪兒,街頭巷尾,樹底下,草垛根。他躺下就不愿意動,也不睡,只是打瞌睡,瞇著眼想事。他想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開始有人以為他長了什么病,后來也就習慣了。
土城的個子很高,身材比較細,比較柔軟,像個沒有骨頭的人。他什么都吃,不講衛(wèi)生,有時吃得肚子滾圓,有時餓得直不起腰。他偷了好吃的東西,攏把草就燒起來。有時候他一個人坐在大樹底下,坐著坐著就哎喲起來,像肚子疼似的。“你肚子疼嗎?”有人這樣問他。他誰也不理,只是哎喲,發(fā)出一連串奇怪的聲音。他那時的眼睛瞇著,有時突然睜大了,里面有一汪淚。
后來有人明白了,說土成傷心。
土成說誰家姑娘如果給他當媳婦,他抱著就跑。往哪兒跑?往家跑。他說不讓她干活,只讓她吃好的,喂她白面饅頭和咸魚什么的。大伙都說土成原來是個好人。
雖然這樣說,他還是一個人過日子。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常常去玉米地里了。有時一整天在里面瞎躥,誤了出工干活。他打個什么譜,慢慢大家都明白了。他是想在里面找個媳婦也說不定呢。不過媳婦畢竟不是西瓜蘑菇之類,也不是一般的野物,要找到不易??!
當然,姑娘們有不少進玉米地的,她們進去摘野果啦,拔野菜啦,玩啦,解溲啦。不過她們可不會找土成。她們一般都不喜歡他。她們只有一點堅信不移:土成還算老實,不會對她們動手動腳。
土成趴在玉米地最深處,一躺就是一天。餓了,他扒開玉米皮,啃一個玉米穗子,真的困了,就睡一會兒。刺猬、黃鼠狼都不太怕他,有時就從他身邊走過。他還伸手捏過它們的小腳丫。
一個秋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土成創(chuàng)造了個奇跡。
那是一個黃昏,他走出了玉米地,后面還跟著一個頭發(fā)黃黃、瘦瘦薄薄的姑娘。姑娘除了兩眼有光,周身都是暗淡的。她大約有十八九歲,步子很小,像是害怕什么。問她多大了?她說二十五了。看來她發(fā)育不好,看上去還不夠成熟。土成找到村里領導,問跟她成家行不行?領導說當然行了。
原來姑娘是南邊窮地方下來的,秋天里躥在莊稼地里,走哪兒算哪兒。她有一天在玉米地里,見一條長蟲爬近了睡著的土成,就替他趕開。他醒了,正做夢,一睜眼就把她抱住了。土成那會兒不像個安分人,他們打打鬧鬧就熟了。不過姑娘第一天并未跟他走出來,而是一個人留在地里過夜。土成回了家,半夜睡不著,就揣了幾個玉米餅,抱著席子被子鉆進玉米地里。地里有月光兒,他找到了她,把東西放下,說了三五句話,就回來了。
土成那些日子差不多都是在玉米地里。那里面藏下了她這個人,誰也不知道。一連多少天過去了,他終于把姑娘領回家了。
后來那個黃瘦姑娘漸漸胖了,像模像樣了,還生了兩個小孩兒。土成也講究起來,不僅按時洗臉,過節(jié)時還要穿襪子,冬天戴護耳套。
鍋頭老叔的兒子比土成還要大五六歲,難壞了老叔。他名字叫“小就”,長了副奇怪的樣子。主要是粗矮異常,不過身體十分強壯。他口吃,但是憨厚,最愛幫大娘大嬸干活兒。她們走在路上,扛著東西,只要小就看見了,一定要替下她們來?!靶【腿⒉簧舷眿D,冤!”她們都這么說??墒撬齻冋l也不把自己的女兒嫁過去。鍋頭老叔有時很粗野地罵她們,街上的小孩子漸漸也學會了這么罵。老叔帶壞了村風。
土成的婚事大大啟發(fā)了鍋頭老叔。他催促兒子,說連土成都不如,那可就白活了。兒子不愿到玉米地里去,再三勸導才跑進去幾次,可是并不深入。老叔說:“你得往深里走,見了女的多說話,一遭不行兩遭!”
小就幾乎沒有機會同姑娘們說話。姑娘們在玉米地里見了他,老遠的就跑。因為都知道他在這兒干什么,人們害怕。其實小就是個老實人,在玉米地里主要是拔草,拔了一大捆又一大捆。
僅有的一次說話,是同一個采野菜的老太婆。老太婆坐在玉米棵下,數(shù)叨了半天她男人在世時的“好處”,一把鼻涕一把淚,小就不由得跟著哭起來。后來老太婆拍拍身上的土末子走了,又剩下了他一個人。
鍋頭老叔帶上一口袋上好的煙末去了玉米地。他慢慢地吸煙,捎帶做點活計,安心地等待機會。他要親手給兒子找個媳婦。他不信沒有機會。
玉米地里好熱鬧啊,有時真有不少姑娘鉆進來呢。不過她們大半是年紀輕輕的本村人,主動過來逗鍋頭老叔。老叔說:“你們懂什么才是好?”她們都說:“俺不懂?!崩鲜逵终f:“矮壯矮壯,不矮能壯?莊稼日子講個身子結實,又不是天天扳著臉看?!惫媚飩児笮?,拍著手,跺著腳,呼啦呼啦跑出了玉米地。
莊稼快熟了的時候,有外地人順著大路流過來。他們都是些吃百家飯的人,夜間就在溝渠里、莊稼地里過夜。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些吃了上頓愁下頓、到了秋天高興得直打滾的人。
老叔就想打他們的主意。他對他們當中的女人們說:“人這一輩子,走到哪里才是一站?不如見好就收,找個窩兒趴下。”女人說:“瞧你老人家說的,誰家沒有個人等著?俺人窮志不短哪!”老叔無話可說了。有的女人還沒有男人,不過她們也不愿留下,只說:“俺不服水土,胸口憋得慌!”
一個秋天過去了,鍋頭老叔沒有留下一個女人。不過他仍不灰心。他知道這是一生一世的大事情,哪能那么簡單?
第二年秋天又來了,玉米一節(jié)一節(jié)往上躥?!翱扉L快長,瘋長吧!”老叔在心里喊著。玉米林子形成的時候,老人又在地里來來去去了。他想大閨女家一個人鉆到玉米地里,大半都是些有心事的人,也是些潑辣人。再也沒有比到玉米地里找媳婦更聰明的辦法了。他想到這些,愈發(fā)佩服光棍漢土成。
深秋來到了。那些外地人又來了。這一年上,鍋頭老叔一口氣抱住了好幾個偷玉米的外地女人。她們都不在乎,還嘻嘻笑。老叔說:“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想不想留下來過日子?”女人說不中不中。她們當中有人愿意留下來過上一個冬天,可一直留下來,那可不行。
住一個冬天,那也不錯??!那就是說,兒子可以在一個冬天里有他的媳婦了!老叔于是趕緊把那個女人領回了家去。
小就見了領回的女人就跑,老叔喝了兩聲沒喝住,就抄起了一根扁擔。兒子這才站住。他把兒子和女人關到了一個屋里,當時村里沒有一個人知道。
十天半月過去了,那個女人又白又胖,眼神里全是光亮,說這里人到底比那里人好一些,吃得也實在。冬天過得真快啊,一晃天要暖了。小就夜里摟著媳婦哭,說活活分離啊,還不如死了好。老叔商量女人說:“續(xù)下去中不?”女人想了想說:“不中。”
不過她要再多住些日子。她說要報答報答這個人家。
這一住又住了一個月。女人忽然在一天早晨蹦到院子里,大罵了一句粗話,高喊:“我不走了!”
一家子摟著笑了好久,小就真的有了長久的媳婦了。小就說:“俺要不好好過日子,讓俺死?!?/p>
后來小就的媳婦生了兩個兒子,又勤儉又孝順,待男人好,待公爹也好。她在鍋頭老叔最后那幾年里,還親手為他洗澡、翻身、撓癢癢。
小村里的年輕人個個都能鬧騰。他們吃飽了飯,干活時又花不盡力氣,就想打一架。不過大家都知道打架是怎么一回事,很少一口氣把別人打壞。打架打得恰到好處,一個一個臉上通紅,喘呼呼的,身上一層小汗珠兒,這就算不錯了。
大白天打架不太好,因為在街道上、巷子里,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像那么回事。最好是在晚上,更好是再有點月亮。大伙分成一幫一幫,呼喊著,揪住一個對頭狠狠揍。這叫打群架。有時候一場大架打到天亮,打得滿臉是灰,是抓撓的印痕。這樣的打法最讓上年紀的人憤恨。他們說:“吵得人睡不沉!”他們希望年輕人留住力氣干活。
姑娘們也參與了打架,她們與小伙子摔跤,一下一下讓小伙子摔倒,高興得哈哈笑?!鞍涯氵@個驢玩藝兒,真有勁,真有勁兒!”她們力圖將男的摔倒,有時也真能摔倒。小伙子壓住了姑娘,呼天喊地地大叫,說敢不敢了?姑娘們大聲嚷:“不敢了不敢了!”
一幫人一幫人在街上跑來跑去,狗汪汪大叫。老人們在窗子前面大罵,罵得越來越難聽。
年輕人跑著,追著,一頭鉆到了大玉米地里。這下子好了,誰也管不著了。他們小心地側著身子在地壟里跑,唯恐碰壞了莊稼。這時候主要是藏,是找,是一下子把對方撲倒。對方為了不壓壞玉米,也摔得利索。他們哈哈大笑,在玉米地里竄來竄去。一地的野物都給驚起來了,它們尖聲大叫,有的一蹦老高,有的飛到了天上。大鳥本來在玉米棵里睡得很美,突然被驚動了就有些火,它一下一下啄人的頭發(fā)。狗最后也跟來了,它們首先在玉米地壟間追趕野物,來來往往十分繁忙。主人吹一聲口哨,它們就回到各自主人身邊。主人跟別人動手,它就幫主人撕扯別人的褲子,有時一口氣把對方的褲子扯下來。
如果這種打架一直局限在本村的范圍內(nèi)就好了!可惜在玉米地里常常遇見跑出來的外村青年。由于彼此陌生,往往就不太友好,一旦吵起來,就成了一村對另一村。他們打得認真又專注,下手也厲害。有時一夜就能打傷幾個人。有時這一夜吃了虧,下一夜就要設法補回來。大伙兒從四面包抄過去,一點一點圍,盡量把對方困在玉米地中央——只等一聲呼喊,大伙兒一齊躥起。
盡管這樣的打斗太冒險了,但打得還是很來勁兒。沒有人害怕,沒有人躲閃。到了晚上,領頭的一點名,一個一個應聲。如果誰不出來,領頭的和大伙兒一塊罵他。人齊了,就往玉米地里跑。那里又寬大又看不透,又有人又有野物,打起仗來可有意思了!
到了收玉米時,只要有碰折倒地的玉米秸子,人們就說:“打夜仗的碰的!”
姑娘們性格不同。有的什么也不怕,即便跟外村人打架也敢跟上;有的只能與本村青年一塊兒打鬧。不過她們一般都聽小伙子的。她們一般都在暗暗保護一個人;也有的要保護兩三個人:一個喜歡的小伙子,另外就是哥哥和弟弟。她們衣兜里裝了好吃的東西,比如棗子和蘋果、桃子,還有巴掌大、指頂大的硬面餅。
玉米地里比賽說粗話最好玩。這種話平時誰也不說,因為年紀大的人聽見了就喝斥,甚至掄起巴掌打人。他們都是在特定場合才說。特別是配合著打架說粗話,最有意思了。用粗話罵人,罵得再狠也不準惱。如果與外村人打架,打到一定的時候,就主要是說粗話比賽了。那些五花八門的粗話像排炮一樣沖騰而出,把對方壓得抬不起頭來。有時一個響亮的大嗓門負責喊,一邊就有幾個人為他準備粗話,小聲編出來。姑娘們也跟著編,她們編粗話編得熱火朝天,已經(jīng)忘記了害羞。
只有在平靜的時候,姑娘們回憶起晚上說的話,才或多或少有點不好意思。“咱把他們罵成了什么?真解氣!真解氣!”她們往往這樣說。
年輕人如果不時時找點仗打,就不太舒服,就要出別的毛病。打仗像抽煙,不抽不好,抽得太多了也不好。最好是抽抽歇歇,歇歇抽抽。如果沒有玉米地遮著人眼,打仗就成了胡鬧騰,就沒有了偷偷摸摸的滋味兒。
一些村里人閑了沒事,都愿意到玉米地里去。去干點什么——拔草尋瓜兒,或者是逮野物,只要手里有點活兒就行。玉米地里反而比街巷上、比家里熱鬧。莊稼人除了干活兒,一年到頭有個什么光景看?電影一年里演不了幾回,唱戲的差不多等于沒有。大伙兒蹲在地里拉個呱兒,說點家長里短,消愁解悶兒,正經(jīng)不錯呢。有了心事,一個人愁能愁死,一伙兒說說,愁事就消了。如果遇上個對脾氣的,兩人面對面,四周沒有人,說上一會兒,多么好!
七姑這個人熱鬧了一輩子,她一刻也寂寞不得。冬天里,閑人多,她上了誰家炕頭,就說上一天熱鬧話。春天里老年人在街上曬太陽,她就伴他們曬,主要是尋個功夫說說話,扯些天南地北的事。她愿幫眼神昏花的老年人捉虱子,一口氣能捉好幾個人。她是老頭老婆婆們的知心人。大伙兒都說:“沒有七姑,這個小村就白瞎白瞎!”七姑人緣好,誰家有了紅白喜事,都少不了她。特別是喜事,都要喊她來;如果不喊,她就自己來。她說自己就是愿意吃好飯,愿意看不足月的小孩兒笑和哭。
秋天里忙,人們都下地去了。七姑早就不出工了,她一個人在村里與老年人玩,常了也悶得慌。有一次她偶爾去玉米地找一種草藥,遇上幾個年輕人蹲在里邊,就一塊兒蹲了一會兒。真熱鬧啊,年輕人真能說能逗,高興了還爬起來躥一陣。他們給七姑起外號,問她一些稀奇事兒,她都不惱?!爸灰獰狒[就行,俺反正這么大年紀了?!庇袀€小伙子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大肚蟈蟈”。她指著肚子說:“俺這是有福哩,俺這肚兒什么都盛過,豬頭,活鮮活鮮的大刀魚,無花果兒,咱都吃過?!?/p>
“凈說些饞人的東西,七姑好不好閉上嘴呀?”小伙子們?nèi)轮F吖门闹郑骸澳銈兡贻p,吃好東西的日子在后頭。人一輩子說不準碰上什么好事兒——就像在這大玉米地里躥,日子久了什么碰不上?”
“七姑說得真對呀!”“七姑有經(jīng)驗!”“七姑年輕時候也到玉米地里玩嗎?”
七姑沉沉臉說:“也來玉米地。不過那會兒七姑可不是如今的七姑。”“怎么?”“怎么?俊唄!一活動腳就有十個八個盯著,還保得???一年秋天俺去玉米地摘個瓜兒,剛剛一會兒的功夫,得了,讓麻臉老五瞅準了,一個惡虎撲食過來……好心不得好報??!”
大伙兒笑起來。都說七姑是個好人,從來不記恨人,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一個村住著,誰聽見她罵過麻臉老五?七姑點點頭:“過日子,誰沒有個三長兩短?人不能得理不讓人哪。一個村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拉家?guī)Э诘?,誰也不容易?。∈前墒前?!”
“俺就一樣喜好:熱鬧。只要熱鬧地方就有俺。”七姑接上說,“年輕時候合作社來村里招干部,相中了俺。俺問:社里熱鬧不熱鬧?他們說也談不上熱鬧,反正是干工作唄。我一聽就搖手,說把俺留在村里吧,俺還沒跟老少爺們玩耍夠哩!”
年輕人說:“你這樣性情的人沒有愁事,壽限大啊——老年人都這么說?!逼吖糜贮c頭又搖頭:“離了熱鬧不行。有了熱鬧就好,反正是這樣?!?/p>
由于玉米地里有年輕人說笑打鬧,所以后來七姑就經(jīng)常往地里鉆。有人看見了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好家伙!”她和年輕人在一塊兒,又說又笑地快活,有時也干一些力所不及的事情。年輕人玩“騎大馬”——幾個人弓腰摟抱著,讓另外幾個人往上跳——她也跳,結果一下子從馬背上栽下來,下巴上磕了個大口子。好在她這個人樂觀,血跡還沒干就哈哈笑起來。
老孫頭性情孤獨。他從年輕時就喜歡一個人獨處,默默吸煙。本來是安安靜靜的地方,他坐一會兒還是嫌吵。他是全國最能抽煙的人,一桿大煙鍋時刻不離。他一邊吸煙一邊擰艾草火繩,一口氣能擰一大捆子。火繩平時就放在院門上邊的擱板上,積成一座小山。誰進他家,一眼望到的首先就是火繩。
他手拿火繩,嘴里咬著煙鍋,找個沒人的地方去打發(fā)時光。70歲的人了,剩下的時光盡管不多,可也足夠他打發(fā)一陣子的了。人說話、狗吠豬哼,他都受不了。老孫頭整天為尋找一塊安靜地方發(fā)愁。他的老伴一天說不上三句五句話,可他還是埋怨:“吵死我!吵死我!”他聽見刷刷啦啦的腳步聲也受不了。
“老孫頭肯定在琢磨事兒?!贝謇锶诉@么說?!叭艘惠呑右聊ズ枚嗍聝海@是肯定的。不過老孫頭琢磨的時光可不短了?!?/p>
老人的眼珠盯住眼前一片泥土,長時間不會移動。他緩緩吸煙?;鹄K在一邊冒煙,煙筆直地往上。
有時他一個人微笑。不過大多數(shù)時間他是緊緊繃著臉的。他如果要說話了,會主動找人,他如果坐在那兒,最好還是不要打擾。有人試著搭訕過,結果老人差點扔了煙鍋。
人如果沉默了并且又絲毫不尋思事情,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不過老孫頭成天琢磨了些什么事情?這太讓人納悶了。有一天村領導小心地繞開他往前走去,他卻看見了,輕輕招手示意村領導過來。村領導比老人小十幾歲,也算個老人了。他趕緊走過去,哈著腰站著。老孫頭抽著煙,頭也不抬。停了片刻他說道:
“五八年秋天那匹栗皮馬不是讓人毒死的,它是自己病死的?!?/p>
村領導閉上眼,用手敲打著自己的頭,還是想不起。他想啊想啊,還要想下去,可老人已經(jīng)揮手讓他離去了。
“原來他在想這樣一些事情,嗯?!睆拇怂X得老人的孤單是非常重要的事了,告訴村里人,誰也不要去擾亂他?!袄先俗聊ゴ笫铝?!”他這樣說。
有一次老伴躡手躡腳從老頭子身邊走過,聽見哼了一聲,趕緊站住了。老孫頭磕煙鍋,抬頭看看她說:
“娶了你第二年春回娘家,你爹罵我那句話好狠?!?/p>
老伴記不起了?!傲R了什么?罵了什么?”她揪著衣襟問。老孫頭揮揮手,她于是走開了。
老孫頭在哪里呆一會兒,哪里就有一堆煙灰。他的煙吸得越來越猛了。這讓人感到他正琢磨更瑣碎更深入的事情。也可能是年齡的關系,他越來越不能與人同處了,在家里幾乎不能安樂。到后來他終于走出村去,一直走向田野,走到大玉米地里去。大伙兒都躲開他,讓他一人向玉米地深處鉆去。那里的野物好像也不跳不叫了,只讓老孫頭一個人坐下來吸煙。
多么好的莊稼地,大綠葉兒一串一串,都在老孫頭眼前閃跳。他這一輩子都是看著莊稼的,每片葉子都讓他安恬。老孫頭像來到真正的家,身心都松下來。玉米纓的氣味,泥土的氣味,青草的氣味,什么都混到了一起,涌進他肺里。這氣味養(yǎng)人哩。他舒服地躺下來,覺得泥土熱乎乎軟綿綿,比自家的大炕好上十倍。地里有各種細碎的聲音,有人在遠處呼叫——這一切聲響一點也不吵人。好哩,好哩,大玉米地才是俺的老窩兒!老孫頭透過玉米葉兒,一眼望穿了好幾十年!陳谷子爛芝麻,什么都記起來了。死了十幾年的驢也昂昂大叫,故去的老人們也湊過來拉呱兒。這回不是老孫頭去想往事,而是往事來找老孫頭了!你說怪不怪?怪不怪?
村里人只要一看見老孫頭手提火繩往前匆匆走過,都知道他是去鉆玉米地的?!袄霞一镉诌M去了!”大伙兒都這么說。
一個莊稼人最戀著的是什么?一開始沒人知道,后來大家才一點點弄明白。他們戀著莊稼地,而不是老婆孩子,也不是熱乎乎的炕頭。
小古媽媽東跑西顛地講敘這個理兒,她說她算開了竅了。
她是個小腳女人。個頭一點點,眉眼好看。上年紀的人都記得她年輕時候的模樣。男人早死了,小古媽媽不嫁人也不亂跑,安安靜靜守著小古過日子??墒撬絹碓较胱约旱哪腥?,想小古爹。她做夢做他,說話說他,天天把他掛在嘴邊。“過年過節(jié)孩子他爹也不來家!”她埋怨。有人聽了就說:“你老糊涂了,人死如燈滅,怎么還能回來?”
小古媽媽腿腳還算靈便,只是神態(tài)已經(jīng)不清了。小古常常逗媽媽玩,聽她說一些驢唇不對馬嘴的怪話。小古笑得嘎嘎響。村上人都說小古這孩子不孝。
老太婆走走街坊,跟大伙兒一塊兒樂樂。七姑喜好熱鬧,就長時間地陪伴她。后來七姑建議小古媽媽不要悶在村里,說這樣長了會生出毛病,不如到田里走走。那時正是秋天,是玉米棵茂盛的時候。小古媽媽提個籃子鉆進去,隨便拔點野菜,累了就安靜地坐一會兒。她覺得無邊無際的大玉米地里有一萬種聲息,細碎而且渺遠,在遠處,好像有個男人在深長地喘息。
“小古爹!小古爹!”她呼叫著。
然后是傾聽。有他的聲音嗎?似乎他在很遙遠的地方哩?!澳阊?,你不來家,你在那里蹲了一會兒,看看,又站起來了,哎呀,還笑,笑什么?你不想我,也不想孩兒?你說說,嘖嘖嘖嘖!”
小古媽媽拍打著膝蓋,數(shù)叨著,又驚喜又絕望。
“你走了多少年了?闖關東也有個回家的時候嘛,誰知你一口氣跑了哪去?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到了快收玉米的時候就往回跑。我知道你是饞個秋天,饞又大又香的玉米棒子!”
小古媽媽笑哈哈地拍手:“俺這回可看見你了,你在玉米地里鉆來鉆去,這回可瞞不過俺的眼去!我知道,你出門回來都是先看看莊稼,這樣心里才踏實。你這回看明白了嗎?一地好玉米,綠油油黑烏烏,大棒子比小孩兒胳膊還粗……”
她數(shù)叨一會兒坐下來,閉著眼,一臉的皺紋飛快地活動。她這樣說著,笑著,走著,一直忙到天黑,這才戀戀不舍地往村里走去。
有人親眼見到她在玉米地里干什么,回村里對人說:“小古媽媽癡了?!逼吖梅瘩g說:“誰的事情誰自己心里有數(shù)。她或許真的看到了男人呢?!庇腥舜笮Γ骸坝衩椎乩镞€能沒有男人?”“我是說她自己的男人!自己的男人自己看得見……”
七姑的話讓人將信將疑。都知道小古媽媽和小古爹在玉米地里會面。他們兩個人都返老還童了,那么大年紀還在地壟里追著玩,互相下絆子。小古媽媽一個絆子被絆倒,全身是土,爬起來還是跑。她嘴里嚷:“小古爹,你這個老不正經(jīng),我叫你野跑!我叫你給我下絆子!”
玉米地的另一面是什么?走不到邊,走不到邊!多少老人小孩兒,這里可是個熱鬧地方。他們都在干自己愿干的事兒,別人看不見也抓不著。小古媽媽有一回真的抓住男人的衣襟了,一張兩臂抱住了他,大叫:“小古爹,坐下坐下,兩口子拉拉知心呱兒……”小古爹一臉胡子比針還硬,老皮老肉也刺得疼。小古爹是個有勁的男人,一伸手指把她捏住,鼻子吭吭噴氣。“兩口兒沒有不說的話!”他粗粗的嗓門說?!鞍パ剑@么多年不見了,你還喝酒,喝起來沒頭,你是個酒鬼??!”小古媽媽笑著叫著。
多么好的大玉米地?。∏f稼人沒白沒黑地干活,從播種到施肥澆水,費了多大勁兒才弄出這么大一片。它還能不好嗎?莊稼人流血流汗蒔弄大玉米地,大玉米地也得保佑咱莊稼人,事事都是有來有往嘛!
一個人只要耐住心性,只要信服大玉米地,大玉米地就會幫你。你要什么?你只管跟它說,不用不好意思。不過你得是個好人,是個誠心誠意的人。就是這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