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書
出售哭泣的人
劉榮書
她知道這世上的很多東西都可拿來出售,比如物品,比如身體——有人出售身體中的血液,有著細(xì)水長流的篤定與淡然;有人出售自己僅有的腎臟,像沉陷于一場慘烈的賭局;還有的人,用性器拿來交易,為人銷魂又遭人唾棄——她想不到,當(dāng)她進(jìn)入不惑之年,卻會拿自己的哭泣用來出售,使自己深陷一段生理上的困境。
從十六歲進(jìn)劇團(tuán),她所飾演的角色,大多是丫鬟媒婆之類的配角——不是她不求上進(jìn)。她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野丫頭,幸運被劇團(tuán)選中,自然知道怎樣努力。她記得剛?cè)雱F(tuán)那會兒,每天早晨四點鐘起床,吊嗓子,劈叉。除熟練掌握自己的演出業(yè)務(wù)之外,主角的唱詞,都被她默記下來。主角在臺上的舉手投足,也被她諳熟于心。她天資聰慧,又肯吃苦,許多年下來,已在劇團(tuán)充分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卻難能有出頭之日。
究其原因,是因她的嘴巴有點大——按民間的說法,她的五官有點苦相,只可演悲情的角色。但劇團(tuán)鼎盛那幾年,傳統(tǒng)劇目被打入冷宮。那些新編的現(xiàn)代戲,全是胡編亂造的鬧劇和喜劇——她的嘴唇不但翹,還有一些上翻,不開口便已破壞整個面部造型的美感。鑒于她的唱功出色,當(dāng)年劇團(tuán)的一位副團(tuán)長,曾一度舉薦她擔(dān)當(dāng)主角,但在每次的評審會上,都被團(tuán)長以及文化局的領(lǐng)導(dǎo)一票否決。
多年的龍?zhí)着芟聛?,她也便漸漸松懈了自己。結(jié)婚生子。感情上又經(jīng)歷了一次波折。她的丈夫,那位退任的縣人大辦公室主任的公子,那個在生活中風(fēng)流成性的男人,當(dāng)初就是被她的嘴巴迷住的。每次和她親熱時,他都會給她的嘴唇留下些難能忍受的痛楚……后來,她的嘴唇便再不能吸引他了,他在外面亂搞,最后撇下她和女兒,同一個比自己小很多歲的富商之女私奔了。據(jù)說那女人有一張很小巧的嘴巴,戲劇美學(xué)上俗稱的 “櫻唇”。
工作上的不順,以及生活中的種種際遇,起初還能讓她保持從容的心態(tài)。她領(lǐng)著微薄的工資,卻也足夠她們母女打點生活了。她在劇團(tuán)跑著龍?zhí)祝恳郧按蛳碌墓Φ缀头e攢的人氣,也能做得游刃有余……本想生活可以這樣平淡地持續(xù)下去,女兒初中、高中,及至大學(xué)畢業(yè),結(jié)婚成家,她也就能卸下身上的擔(dān)子?;蛟S再找個聊以撫慰的人,走完后半生也算個圓滿結(jié)局。
命運發(fā)生轉(zhuǎn)折之時,她未曾想到會得到劇團(tuán)的重任——女主角忽然辭職了,和情人去了深圳。主角的人選一時成了空缺。領(lǐng)導(dǎo)焦頭爛額,主角的丈夫不但來找他鬧事,還要頂住上面的壓力——演出是硬性任務(wù),必須要完成的。她對領(lǐng)導(dǎo)說,要不我來試試?
她臨危受命,卻處變不驚,并不認(rèn)為自己抓住了機遇,從此會迎來人生的某個拐點。她在臺上唱著,不經(jīng)意間朝臺下看去時,見觀者寥寥。劇場內(nèi)的昏暗,并不能因幾名老年觀眾的癡迷而變得熠熠生輝。她不去在意,覺得上天的垂憐,總該在這樣的突變與落寞中發(fā)生……只是好景不長,幾場重要的演出任務(wù)結(jié)束之后,劇團(tuán)忽然解散了——她藝術(shù)生涯的短暫輝煌,其實是一種病入膏肓般的回光返照。
她積蓄不多,甚至可以說沒有積蓄。那不多的積蓄被她存進(jìn)銀行,存折用一塊手帕包起來,壓在箱底。和那存折放在一起的,還有女兒滿月時爺奶送的銀鐲子,還有一枚袁大頭的銀元,那是母親送她的陪嫁。她清楚它值不了多少錢,但每次翻弄出來時,都會用指尖捏住鎳幣的一端,嘟起嘴巴吹一口氣,快速將鎳幣移至耳邊,便會聽到風(fēng)聲顫抖的余音……對財富的淡漠,其實大都是自欺欺人。這是她在女兒上大學(xué)之后的那幾年里得出的結(jié)論。
繳了學(xué)費,把必需的生活費打到女兒銀行卡上,買完出行的衣服、皮箱,到準(zhǔn)備去買兩張遠(yuǎn)程車票時,她便感到捉襟見肘。為此她偷偷哭過一次。但她必須要送一送女兒,而手里的錢,恰好只能買下一張單程的臥鋪車票。從車站回來,她謊稱臥鋪票賣完了,只能買兩張硬座車票。為此她感到慶幸——買完硬座車票之后,竟能余下她的另外一張返程車票。硬座也沒關(guān)系,我們可以輪流睡覺,兩個人的座位,完全能抵得上一張臥鋪了。物美價廉。她這樣心虛地對女兒說。
她或許應(yīng)該感激她的父親,得知女兒要上大學(xué)之后,腳步蹣跚趕來縣城,塞給她八百元錢。也多虧了這八百元錢,她不知道,到了大學(xué)之后,還會有另外的花銷,還有她獨自返程時,睡過了車站,還需補上一張短程車票。還要謹(jǐn)防在人流密集的售票大廳,有小偷割了她的行李,只是錢被她放在貼身的內(nèi)衣兜里,才能保全自己這初次的長途旅行。
接下來的日子,她完全陷入到一種惶恐不安的境地之中。每天一睜眼,便要絞盡腦汁,想怎么去掙女兒的生活費。自己每天的花銷,她曾在一個本子上記錄過,大不了是油鹽醬醋花了多少錢,買米買面花了多少錢,電費衛(wèi)生紙花了多少錢??茨菍⒔甑挠涗洠床怀鏊I肉買菜花了多少錢,買衣服買化妝品花了多少錢。除去必要的開支之外,她省略了所有不必要的花銷,甚至每次來例假,用掉大量的衛(wèi)生紙,她都會認(rèn)為是一種罪過。那微薄的工資,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敢去動。待到兩三個月過去,存折上有了一定的積蓄,她才敢松口氣,才敢讓自己感冒一回。將自己放倒在床上,睡上一天一夜的懶覺。但等第二天天氣晴好,身上又有了力氣時,她又會為那無端浪費掉的一天而深感不安……每當(dāng)壓力不能解脫,她便躲在家里,放聲大哭。因為是一個人,所以便哭得放肆,毫無顧忌。有時抱著枕頭哭,像抱著另一個自己;有時對著鏡子哭,像以前在劇團(tuán)工作,對著鏡子練功一樣。待哭過了,心里也舒服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她會這樣安慰自己。
即便這樣,日子仍舊捉襟見肘。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她會接到女兒打來的一個電話,告訴她學(xué)校里又要繳什么錢了。她驚慌失措,卻故作鎮(zhèn)靜,告訴女兒,媽這就去給你匯錢。女兒每次給她打電話時,她都能從女兒的口氣間聽出她的訴求,聽出她的羞愧與不安。她會恍然大悟說,是不是又快沒錢了?女兒這才壓低嗓音 “嗯”一聲。她會瞬間崩潰,她能想象到女兒的窘迫,因儉省而在同學(xué)面前生出的自卑。握話筒的手止不住簌簌發(fā)抖。她在電話里不停地責(zé)備自己,臉上流滿了淚水。你看,媽這記性,這幾天事多,忘了快到月底了……放下電話,她仍舊會大哭一場。她不是為自己而哭,而是心疼自己的女兒,她覺得虧待了女兒,使她不能像別的女孩那樣,穿漂亮衣服,用時髦手機,節(jié)假日結(jié)伴去想去的地方旅游。
那幾年,她想過做生意,卻苦于沒本錢,無門路,只能想想作罷。做不了生意,只好去出賣體力。其間她做過保潔,當(dāng)過保姆,干過鐘點工。確乎所有能掙到錢的行當(dāng),她都去嘗試過。最窘迫時,她甚至想過要把母親送她的銀元賣掉,雖知道換不了幾個錢,但她卻想不出任何行之有效的辦法……女兒錢要得急時,她想過去賣血,但醫(yī)院已不再做這種生意;即使能賣,也只能暫解燃眉之急,而仍有后顧之憂。生活曾讓她一度產(chǎn)生了消極的情緒,不去想事情積極的一面,而總是將任何事都推入悲觀的虛構(gòu)。她總是想女兒生病了怎么辦?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要找工作怎么辦?或者某一天出了意外,急需一大筆錢,她這個做母親的,又該怎么辦——那就去賣腎好了,她如此決絕地想。甚而留意過如何將腎臟賣掉的途徑。她又曾無恥地想過,不行干脆就去做妓女算了,雖人老珠黃,但她卻知自己尚存幾分風(fēng)韻。她身材保持得不錯,靠著多年做演員的經(jīng)驗,風(fēng)月場上還是會迷倒眾生。至少迷倒那些一夜暴富的鄉(xiāng)下土包子,肯定不在話下。
每每在走投無路的設(shè)想中,她會放聲大哭。淚水的宣泄就是這樣奇怪,每次哭完,她總會找到一種心理及生理上的平衡。
若不是出現(xiàn)了一次轉(zhuǎn)機,她真的說不定自己會走到何處去了。
那段時間她給人看攤,偶遇一位劇團(tuán)的前同事。他本來已從她的攤前走了過去,她也并沒看到他。但冥冥中他卻走了回來,瞇了眼打量一件掛在衣架上的衣服。直到相互砍價時,她才認(rèn)出了他,叫了他的名字。他照舊瞇了眼看她,直到認(rèn)出她來,眼睛才睜得老大:何紅英,怎么會是你!
他說,你老多了,老得我都不敢認(rèn)了。
兩人倚著柜臺,相互打聽去向不明的那些同事。有的發(fā)了財,有的離開了這個小小縣城,過上了一種讓人無法想象的生活。有的年紀(jì)輕輕便撒手人寰,去了另一個世界……兩人發(fā)過一通感慨之后,又相互交流起各自的境況。
何紅英,我真想不到你會干這個!
她面頰微紅,羞赧地低著頭,輕聲說,我不如你們,我一個人拉扯孩子,孩子上大學(xué),需要花錢??!
憑你的本事,再怎么落魄,也不至混到這份兒上,簡直大材小用??!趕緊辭了算了,跟我走,我?guī)闳ァ徽f掙大錢,也比干這個收入多好幾倍。
她心內(nèi)一喜,覺得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這才知道,這個當(dāng)年籍籍無名的劇團(tuán)樂師,如今已是一位民間樂團(tuán)的經(jīng)紀(jì)人了。周邊鄉(xiāng)下的婚喪嫁娶,都有他的生意。
自此,她便做了一名 “哭喪女”。
她知道這世上的任何東西都可拿來販賣,諸如物品,諸如身體——她想過去賣血,想過去賣腎,甚至想過去做妓女,但她終究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拿自己的 “哭泣”用來出售。
第一次去 “哭喪”,她也曾猶豫過。但卻不得不拿出百分百的熱情??抟淮螁?,能得兩百塊錢,時間只不過是短短的四十分鐘。如果你覺得不適應(yīng),三十分鐘或二十分鐘也可以,但不能低于二十分鐘。前劇團(tuán)樂師這樣對她說。那兩百塊錢,對她有著莫大的吸引力。相當(dāng)于她打工三到四天的收入,如果能抽出時間,她下午或晚上還能兼職一份工作,這樣算下來,每月她將會有一筆可觀的進(jìn)賬。生活中的難題將迎刃而解。
她第一次的 “出演”,面對的是一個相對簡樸的鄉(xiāng)村葬禮。死者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從她隨樂師趕到葬禮現(xiàn)場,便再次感受到初次登臺時的那分壓抑與緊張。死者的親人們穿著白花花的喪服,紅漆棺材停放在狹小庭院,上面罩著碩大的涼棚。案前放著貢品,燃著香燭。她也曾留意過死者的遺像,試圖從那陌生的面孔中找到一絲親切之感。她知道她所要扮演的角色,是死者的某個女兒,或是她的某個侄女。她要代表她們,用動人的方式,演繹出對故去親人的思念……但這種試圖卻毫無成效。她仍舊感到緊張。當(dāng)她換上一身白色素服,頭上纏著孝布,外面鼓樂聲已止,主持葬禮的人用清亮嗓音,宣布葬禮的下一個程序。一支嗩吶發(fā)出婉轉(zhuǎn)嗚咽,以完成她 “哭訴”前的聲音調(diào)試……她仍舊萬分緊張,手心出汗,大腦一片空白。樂師看出她完全不在狀態(tài),湊近前,輕聲提示了她一下。
寂靜是開演的前奏,無論是曾經(jīng)的舞臺還是如今這個簡樸的鄉(xiāng)村葬禮。樂師的話讓她醍醐灌頂,她真就把那口紅漆棺材當(dāng)成了舞臺上的道具,把那些跪倒在棺材周圍的人,當(dāng)作了群眾演員。她的左右,還需兩位服喪的女人將她攙扶,以體現(xiàn)葬禮的肅穆與隆重。而實際上,葬禮的主人是把她當(dāng)作自己的一個親人來看待的,沒有任何雇傭間的淡漠與輕薄。她肩負(fù)眾望,以使這人間最后的聚會,賦予更多抒情的色彩。而那兩個攙扶她的女人,必是死者的女兒或媳婦,她們羞于表達(dá),而心甘情愿做了她的陪襯——她們是配角,是她以前在舞臺上常演的角色。
她毫無爭議地成了這個舞臺的主角。單支嗩吶吹響,仿佛舞臺上銅鑼的開場。她完全入了戲,用婉轉(zhuǎn)的唱腔,哭出對親人思念的道白。圍觀的眾人在棺材前面圍起一條甬路,從甬路開端,到棺材擺放的位置,只不過數(shù)米的距離,卻被她走得波瀾起伏。她一步三跪,以頭伏地,先是哭訴死者一生的不幸與勞苦,而后表達(dá)親人對亡者的思念,其后繞棺材一周。觀眾們泣不成聲。而那些她所代表的親人,竟在 “哭喪”中途,便開始大放悲聲,最后抱住她,錯將她當(dāng)成一位異姓的親人。
她初次的表演,便進(jìn)入到物我兩忘的境地。這是戲曲表演中最高的境界。她的臉上流淌的是喧囂的淚水,竟然在“哭喪”結(jié)束之后,仍舊發(fā)出不由自主的抽噎。讓迅速從情緒中擺脫出來的觀眾,甚或死者的親屬,認(rèn)為她一定剛剛經(jīng)歷過親人逝去的傷痛,或是遭遇了什么愁悶的事情,從而才會在別人的葬禮上,有著這樣真摯的宣泄。
她漸漸愛上了這份職業(yè)。由于表演真摯,她漸漸得到了眾人的認(rèn)可。很多死去親人的家屬,甚至點名要她。他們說,你看你看,她是動了真情的,她的淚水不是偽裝出來的……她那個樂師同事,為了照顧她,一天會為她安排諸多場次的 “演出”。錢來得非常容易,她再也不用每天早上醒來,絞盡腦汁去想怎樣賺取女兒的生活費了,再也不用等女兒打來催促匯款的電話,揪心而愧疚地跑去銀行匯款了。她專門為女兒準(zhǔn)備了一張銀行卡,把不定期的收入,不定期地存入進(jìn)去。除此之外,她家里的那張存折上,也有了不少的盈余……但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內(nèi)心的感受。她似曾找到以前在劇團(tuán)工作時,那種氣定神閑的感覺。每次為陌生的死者哭過之后,她都會得到一種心理上的安慰——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她想。就像以前有壓力時,她都會用哭泣來尋求緩解一樣。而現(xiàn)在,她再不用被動地去哭泣了,而能在一份所謂的工作中,讓淚水順其自然地釋放。
生活穩(wěn)定之后,她也并不是沒有了煩惱。她要面對更多的壓力與煩惱,比如同事間的競爭。比如女兒在電話里問她:媽,你現(xiàn)在做什么?怎么會給我匯這么多錢?我花不了這么些錢的,你不要太辛苦……每當(dāng)遇到這樣的追問,她都會略有躊躇,她不想讓女兒知道自己干著這樣一種營生。直到女兒暑假回來,見她早出晚歸,對自己所做的 “工作”支支吾吾,便尾隨跟蹤她,這才知道她的母親做著這樣一種職業(yè)。女兒躲在葬禮的外圍,聽到擴(kuò)音器里傳來的母親悲戚的聲音,不由得淚流滿面。
除了覺得愧對女兒,她也會在父親的面前略有羞愧。父親是個老戲迷,終生為她驕傲。劇團(tuán)解散之后,父親便得了腦淤血,腦子變得有些遲鈍了。每次回家,父親都會語焉不清地問她最近又唱了什么戲。她羞于撒謊,對父親和家人說自己加入了一個民間樂團(tuán),就是那種別人娶親或慶壽時去參演的劇團(tuán)。她唱的是主角,演出任務(wù)不累,收入?yún)s還不錯。
父親便頻頻點頭,含混不清說,等我做八十大壽,你就把樂團(tuán)帶過來,也給爹唱一場大戲。
她微笑著點頭,連連稱是。
他們這個行業(yè),以前不知道,原來競爭也會如此激烈。樂師管轄下的民間樂團(tuán),像她這樣的 “哭喪女”,共有三位,還有兩位為男性。而在城市周邊,零星散布著很多這樣的民間樂團(tuán),自然也有更多 “哭喪女”存在。如果單從業(yè)務(wù)能力上來說,她不懼怕她們。她們沒有與她競爭的實力。但她們各有各的招數(shù),比如那兩位 “哭喪男”,其中一位給樂師不定期地送過煙酒之后,另外一位顯然更有頭腦,他干脆和樂師談妥了每次從中抽取提成的商業(yè)構(gòu)想,并從此形成這個行業(yè)內(nèi)不成文的規(guī)矩。每個用眼淚賺取鈔票的人,都要給樂師一份提成。但競爭卻不會因此結(jié)束…… “哭喪女”就不用說了。那位年輕的 “哭喪女”,干脆做了樂師半公開的情人。自收入穩(wěn)定之后,樂師對她顯然沒有了最初的熱情。這也情有可原,他必須掌控樂團(tuán)內(nèi)業(yè)務(wù)的平衡。但在別人的競爭下,她覺得對樂師多了一份人情上的虧欠。她也曾從自己的收入中另拿出一份,準(zhǔn)備送給樂師。但樂師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我們在一口大鍋里吃過飯,不幫你幫誰呀!樂師這樣說。他們之間有過一番推讓,在動作的磕碰中,樂師攥住了她的手腕,并拍了她的肩膀,讓她感知了某種 “情色”的暗示。這沒有什么,她不會因做了樂師的情人而感到屈辱。她對他頗有好感。在談婚論嫁之前,她曾把樂師當(dāng)過最合適的人選。只是在前夫強大的攻勢下,當(dāng)時窮困潦倒的樂師知難而退了。
兩個已近不惑的男女,對這種事自然沒有多少困惑。但樂師 “情色”的暗示卻隱晦不明。他似乎在等著她主動投懷送抱。她錯把樂師每次不經(jīng)意的玩笑,或一個眼神,都當(dāng)作了 “情色”的暗示。她竟然在自己的想象中,可笑地愛上了樂師。從而在樂師面前,多了些期期艾艾的怨情。
那次樂師打電話通知她,明天去趕赴某地的葬禮時,她撒謊稱:我發(fā)燒呢!
嚴(yán)重嗎?
起不來,一天沒吃飯了。
那趕緊去醫(yī)院。
家里就我一個人,況且天都黑了……
樂師很快趕了過來。見她果然躺在床上,鬢發(fā)散亂,衣衫不整。
起來吧,穿衣服,我送你去醫(yī)院。
她期期艾艾看著他。
樂師愣了,誤解了她的意思,沖她笑笑,說,不方便……我到外面去等。
她向他伸出手。
樂師不知她想要表達(dá)什么,懵懂地伸出手,回應(yīng)了她。
她把他拽到床上,抱住了他。
樂師被動地由她抱著,卻沒有任何舉動,臉上是一副驚訝的表情。她有些羞惱,問他:嫌我老了?
樂師忽然笑起來。他笑著對她說,做了這種事,以后就沒辦法打交道了。我們還是做兄妹吧。
她徹底誤解了樂師,起初還心存疑慮,擔(dān)心樂師會不會因此而冷落自己。但樂師待她一如從前。一次喝醉時,樂師對她坦白了自己身體的隱疾,他得了病,房事不舉。他不是不想做男人,而是做不成了。樂師以一種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說。她 “咯咯”笑起來,笑過之后,一切的疑慮煙消云散。
她過起了一種閑散的生活。每當(dāng)心情很好或不好時,她把以前積攢起來的戲曲碟片翻找出來,調(diào)至音樂伴奏功能,重溫一段曾經(jīng)再熟悉不過的戲曲唱段:
聽譙樓打罷了一更時分
薄命女張翠鸞好不傷心
冒風(fēng)雨受饑餓心酸難忍
思想起生身父滾下淚痕
……
對唱腔的把握她仍舊駕輕就熟,卻很難融入到劇情規(guī)定的氛圍中去。她記得以前在劇團(tuán)時,每唱到這一段,不需情緒上的任何調(diào)度,淚水便會潸然濕了眼眶……她不以為意,只是把它當(dāng)作了一種消遣,卻在這種消遣中得到一些啟示。再次去 “哭喪”時,她便動用了戲曲表演中的手段,比如動作上的閃轉(zhuǎn),比如唱腔上的委婉。她將普通的念白與哭訴用戲曲的方式演繹出來,從而在撕心裂肺的氛圍中,多了一些可觀賞性。她還會在 “哭喪”臨結(jié)束時,撲到死者的靈柩前,抱住死者的遺像,將人間的離別與不舍演繹得淋漓盡致。幾次三番,她在攙扶者的規(guī)勸中將分寸掌握得恰到好處。
她竟然將 “哭喪”這一職業(yè)做得如此完美,好像并不是為了賺錢,而是對戲曲藝術(shù)鐘愛的一種表達(dá),并在現(xiàn)實中為這種鐘愛找到了恰當(dāng)?shù)慕涌谂c延續(xù)。她以假亂真的哭泣,儼然成了生理上一種必須的需求。
在一次 “哭喪”表演即將開始時,她忽然接到一個電話。
那是她的哥哥打來的。她掐斷,手機又響。她不得不去接聽,哥哥在電話里已是泣不成聲,告訴她,她八十三歲的老父親,因心臟病突發(fā),忽然辭世了。
她不能推掉迫在眉睫的表演。嗩吶已吹響前奏。她倉促上陣。那是她最不成功的一次表演,僵硬、呆板,完全不能融入葬禮的氛圍?;秀敝兴e把陌生的死者當(dāng)成自己的父親,卻處處感到隔膜。她內(nèi)心真正的悲傷,容不得半點偽裝。她應(yīng)付了事,而后匆匆趕赴在奔喪路上。
父親與她最親。初進(jìn)劇團(tuán)時,父親披星戴月去縣城看她,懷揣家里剛剛打下麥子后新蒸的饃。家里的杏樹上結(jié)了果子,父親也會給她送來幾枚。她離婚,父親揪心扯肺地惦記。女兒上大學(xué),他將賣玉米的幾百塊錢偷偷塞給她,那可是他半年的生活費呀。她在路上邊走邊哭,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遺憾,強烈地折磨著她。
等趕到家里,父親的遺體已停放在靈柩里。遠(yuǎn)遠(yuǎn)見紅漆棺材安然停放于庭院,棺頭翹起,仿佛一艘準(zhǔn)備馳往天庭的木船。家里的親人們身著白色孝服,在院內(nèi)走動,或靜守在棺材兩側(cè)……她手扶院墻,哭不出聲來,只能在心里大放悲聲。但情緒的不能釋放,終究會像決堤的洪水,使她的身體沒了一點力氣。她一步三晃,踉蹌向院內(nèi)邁開步子,卻忽然放出一聲凄愴的念白:我苦命的爹呀!這正是她在諸多次 “哭喪”中的一句標(biāo)準(zhǔn)念白,隨著這聲念白的脫口,她的淚水破堤而出,在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里,她一下子進(jìn)入了角色。
她哭訴著父親的苦命,用念白的方式,回憶了父親披星戴月,給她送去新蒸的饃,以及成熟的杏子。在他的眼里,她始終是他最疼愛的姑娘;在他的眼里,她永遠(yuǎn)也長不大,永遠(yuǎn)讓他操心。她追悔自己婚姻的不幸,讓父親不能安然度日,她隱去父親私下里送她錢的事,那是因考慮到哥嫂的在場。如今日子好過了,還沒等女兒孝敬你,爹呀!你就撒手去了,你讓做女兒的怎么活下去……聽到她的哭聲,嫂子和侄女趕忙跑過來,攙扶著她。其他的親人白花花跪倒一地,這更契合了表演中的某種情境,使她不能自拔。她一步三跪,以頭伏地,在親人的拉拽與勸解間,動用了戲曲表演中的身段,幾次向父親的遺像撲去……從院門口到父親靈柩的停放地,只不過短短數(shù)十米的距離,卻被她走得波瀾起伏,肝腸寸斷。
只是在靠近父親遺像時,她身體內(nèi)部的某根神經(jīng)忽然出現(xiàn)劇烈的反應(yīng)。耳膜在震蕩,那個依附在她體內(nèi)的幽靈,脫殼而去,她被迅速打回原形,瞬間愣怔在原地。
那張黑白遺像不知父親什么時候拍的,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容,卻比她印象中的父親要年輕許多。表情依舊是平常所見,溫厚、木訥。但她卻分明看見他的嘴角微微翹起,仿佛暗含了一絲微笑。在嘴角的牽扯下,生硬的面部起了微妙變化,她竟然從父親那雙和善的眼睛里,讀出了一絲嘲諷。她仿佛聽到父親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在對她說,至于嗎,閨女?
哭聲與念白戛然而止,她這才意識到這是自己父親的葬禮,而非某個陌生人的葬禮,而非某個她通過表演手段、能賺取到鈔票的葬禮。在這樣最為素樸的葬禮上,眼淚不可以用來出售。所有的念白,所有的哭訴,都顯得異常做作。
內(nèi)心的喧囂轟然隱去,她終是感到了強烈的自責(zé),甚而羞愧。她本該站在親人們中間,默默地流淚,靜靜為父親守喪。她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一點過,自己在父親的葬禮上,仍在表演。偷偷瞟一眼周圍的親人,長輩和晚輩們都以驚訝的目光看著她,由于悲傷掛在臉上,那驚訝便顯得異常冷漠。站在她身邊的嫂子,甚至輕蔑地撇了一下嘴角。
她徹底安靜下來,為自己的虛情而感到深深的懊悔。她向來是一個崇尚本真的女子,容不得絲毫偽裝……從此整個葬禮上她一言不發(fā),像一位看客。甚而討厭著別人的哭訴,覺得那是一種可笑的偽飾,是做給別人看的。特別是父親下葬時,哥嫂幾次撲進(jìn)墳坑里,阻止掘墓人用土掩埋。她甚至輕蔑地想,人活著時你們不孝,人沒了,做這些樣子給誰看呢?
但讓她感到奇怪的是,隨著情緒的克制,眼淚竟化為了空氣。她不是不想流淚,不是不想對父親的離世有一個自然而真切的表達(dá)。但她卻最終失卻了這種能力,她怕一張口,便重回表演的老路上去……越是有著這樣的擔(dān)心,心里便會有一個聲音在時刻提醒著她:眼淚是不是真實的?你是不是又在表演?她覺得所有的看客都在盯著自己看……這種莫名的情緒,讓她在整個葬禮上疲憊不堪,顯得無所適從。悲傷不能化作淚水,便全部變成一種霧狀之物,箍在臉上,使她的臉像戴了一層面具。她神思恍惚,面部表情略顯僵硬。在別人看來,好像她在父親的葬禮上負(fù)氣著什么,又好像她對哥嫂安排的葬禮深懷著不滿。
直到回到家里,她才放聲大哭了起來,哭得真切而自然。哭過之后,心里才好受了些?;叵肫鹱约涸谡麄€葬禮上的表現(xiàn),一前一后簡直判若兩人。她怪異的舉止,肯定會引來眾鄉(xiāng)鄰的恥笑。如果父親活著,會不容置疑地為她申辯,會說她是最惦記自己的孩子,哭不哭的又怎么樣呢……想到這兒,她又大哭了一場。像是對父親的哀悼,又像是對自己的諒解。
父親去世半月之后,噩耗再次襲來。她身體一直不太好的母親,猝然離世了。
她趕回家中奔喪。由于有了前車之鑒,她再不敢輕易將自己的情緒自由地宣泄,不敢有任何的念白與哭訴,只想跪在母親的靈柩前,默默地流淚。頗為奇怪的是,別人只見她面部抽搐,卻看不到她流下的半滴淚水。她也感到不解。本來努力地哭著,卻只是干啞著嗓子發(fā)出幾聲嗚咽,仿佛野獸的悲鳴,卻感覺不到有一滴眼淚潤濕了眼眶——這才知道,眼淚作為生理表達(dá)上最常見的一種特征,于她已是稀有之物了。
母親離世后的半個月,哥哥又因車禍去世。
她在哥哥的葬禮上不哭,不訴,亦不流淚。
起初她不以為意,認(rèn)為這只是一種生理上的失調(diào),就像偶爾的感冒,就像如期而至的月經(jīng)。如今它們出現(xiàn)了紊亂,等過段時間,便會不治自愈。她仍舊奔赴于各種葬禮,專心做著她 “哭喪女”的職業(yè)。只是每次在陌生死者的面前,她都會倏忽想起那些逝去的親人,恍惚中仿佛又看到父親遺像中那嘲諷的表情,甚而會聽到他半開玩笑的話:至于嗎?閨女……每當(dāng)這時,她都會感到一種由衷的羞愧,繃緊的神經(jīng)頓時松懈下來,本來蓄積的飽滿情緒,也像潰敗的潮水,一蹶不振。
眼淚成了一種久違的東西。起初她不以為意。她對待自己的工作,從此卻很難有一分專注,難以付出更大的熱情。每次的哭喪,都被她做得潦草、應(yīng)對、敷衍了事。
她開始徹夜失眠,面色黑黃,體重下降。起初她仍舊不以為意。
她知道自己的病因所在,只是不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如果能夠大哭一場,真正地大哭一場,將心里的負(fù)面情緒排泄出來,身體便會不治自愈。為此她開始為 “哭泣”尋找各種途徑。每次“哭喪”開始時,她都會像以前在舞臺上等待開演那樣,閉目靜息,調(diào)動內(nèi)心的情緒。她會把每個陌生的死者想象成自己的父母,但這種努力卻難見成效。夜里她還會躲到護(hù)城河邊,面對黑暗中靜默的流水,想象這世上眾多的悲苦齊聚一身,不由發(fā)出凄厲的嗚咽,等待眼淚奪眶而出,讓夜游人誤以為她是一個走投無路的自殺者。她甚至罪惡地想過,女兒出了車禍,先她而去。在自己家里,她對著一面鏡子,披頭散發(fā),像一個即將崩潰的瘋子。她還會偶爾自殘,用針尖扎破自己的皮肉,切菜時故意用刀劃傷自己的手指,看疼痛能不能使自己流出眼淚,卻往往會收到相反的效果——自殘只會讓她興奮,卻難能感受到一點點悲傷的氛圍。她還看過各種悲情劇,看過各種煽情的節(jié)目,想借助別人的悲傷,喚醒自己沉睡的眼淚。但不管屏幕上的人物哭得多么凄慘,命運如何曲折,卻不能讓她有一點點觸動。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得了一種病,一種不能哭泣的病。
那年女兒從南方休假回來,發(fā)現(xiàn)了她精神上的異常。
她形銷骨立,一雙凹陷的眼睛仿佛干涸的池塘。在女兒的追問下,她才道出困擾她已久的病情:做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害怕與人接觸。每次去街上,會覺得那些迎面相遇的陌生人,穿著白色孝服,臉上戴著面具……他們以亡人的名義,在她的現(xiàn)實世界中游走。她正常的生活,儼然成了一場龐大的葬禮。
女兒聽得心驚肉跳,起初懷疑她得了抑郁癥。想想母親這些年獨處,供她讀大學(xué),找工作,直至結(jié)婚,其間經(jīng)歷了怎樣的艱辛!她或許是在極端的壓力下,才染上這種病的。母親所經(jīng)歷的種種痛苦與磨難,似乎都與自己的拖累有關(guān)。想到這里,女兒失聲痛哭,堅決要帶她去看心理醫(yī)生。
面對女兒的哭泣,她反倒微微笑了。
她對女兒說: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覺得憋屈,不能流一滴眼淚,不能痛痛快快大哭一場——這要去看醫(yī)生,還不被人笑話!
聽了她的話,女兒也覺得不可思議。一個人不能哭泣,不能流淚,聽上去確實有點莫名其妙。
女兒背著母親,還是偷偷去找過心理醫(yī)生,但醫(yī)生并不能給出合理的解釋。
休假臨近結(jié)束,女兒和她商量,決定帶她去南方生活。
她有些抵觸。但后來又想,離開這個糟糕的環(huán)境,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況且那時女兒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需要人來照顧。
她喜歡南方,喜歡它的明麗、濕潤、干凈。她去時北方已近初冬,身上穿了御寒的衣服。但經(jīng)歷了一天一夜的旅程之后,仿佛一下子從料峭的寒氣里,步入一個天然的花園。那種經(jīng)歷好像做夢一樣。
南方的生活讓她感到新奇,情緒卻仍時時處于一種消極的狀態(tài)中。特別是獨處時,特別是走在陌生的街頭,周圍全是她聽不懂的話音,她便會再次有了一種想 “哭”的沖動。她會用完全想象的方式,為自己安排一場虛擬的葬禮,她會在葬禮上任意揮霍自己的情緒,卻不能使自己真正地開心起來。
好在有女兒的陪伴,她也不敢太任性地放縱自己。每見她落寞時,女兒便會俏皮地問她:媽,是不是想家了?
她為難地看著女兒,像個不更事的少女。
女兒便調(diào)侃她:你對我來說,便是家;我對你來說,也是家。我們在一起,就是在家里。你還想什么家呀!
為了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女兒會為她安排很多零碎的事情去做。比如買菜、做飯、洗衣服、拖地。在母親面前,她又會故意放大著自己妊娠期的反應(yīng),她在她面前撒嬌,做出痛苦的樣子,對她百般依賴。
她依據(jù)自己懷孕時的經(jīng)驗,給女兒以安撫。她會說,實在不好受,你就哭一哭,哭出來就好受了。
女兒抬抬睫毛,眼淚便輕易滑脫眼眶,在臉頰上滴淌——這是女兒生理上最正常的一種反應(yīng),也是她讓母親如此的辛勞、所表達(dá)的一種歉疚。
但她感覺不到女兒的良苦,只會驚訝于那些淚水。她癡迷地看著它們。那些在光線中變得晶瑩剔透的淚水,最終在她目光的觸摸下,變成稀松平常的液體。
對于新生兒的期盼,讓她得到了暫時的解脫。她盼著他早日降生,猜測他是男是女。她愿意是個男孩,女兒卻極力反對。她更希望是個女孩,甚而對她重男輕女的思想作出批判,責(zé)問她是不是在她降生之際,便失望過。她苦笑。她們又開始為那嬰兒的名字爭論不休,男孩叫什么,女孩又叫什么。女兒嫌她起的名字土氣,而她又反駁說女兒起的名字像一個外國人。最終她們會在名字的爭端上達(dá)成妥協(xié)——如果是男孩,便由她來起名字;如果是女孩,便由女兒說了算。她去商場買來各種柔軟的布料,給新生兒做小衣服。女兒嫌那些衣服土氣,卻不去說破,故意放縱她的慈愛。只是在她開始找各種舊衣服、準(zhǔn)備孩子的尿布時,女兒才會善意地制止她:媽,現(xiàn)在誰還用尿布??!現(xiàn)在都用尿不濕、紙尿褲了!
由于忙亂,她的情緒開始變得節(jié)制而正常起來,似乎又回復(fù)到以前的狀態(tài)。
孕產(chǎn)期的前十天,她陪女兒住進(jìn)了醫(yī)院。
嬰兒的出生很不順利,像不甘心輕易來到這世上一樣,又好像要故意折騰他的母親,以烘托他隆重的出場。一波一波臨產(chǎn)前的陣痛,讓女兒在產(chǎn)床上哭叫、呻吟,汗水往往會浸濕了床榻。她心疼得要命,甚至想代替她經(jīng)歷這 “幸?!钡耐纯?,但實際上卻幫不上一點忙。除了盡心照顧、安慰她,她開始在女兒與醫(yī)生之間跑來跑去。她詢問醫(yī)生,女兒會不會遇到難產(chǎn)?會不會出現(xiàn)什么不測?她饒舌的詢問一度讓醫(yī)生感到心煩。
直到女兒被推進(jìn)產(chǎn)室,她才安靜下來。
在那個清晨,她終于聽到了破涕的哭聲。
哭聲嘹亮,猶如針刺,在她心頭扎了一下,卻沒有任何特殊的感覺。
待她走進(jìn)產(chǎn)室,看到新生兒的面容。世界仿佛最初的樣子。是一個男嬰。在護(hù)士的協(xié)助下,她生疏地將他抱在懷里,走到女兒床前,想讓女兒初嘗一下為人母的喜悅。
女兒從床上欠起身子,臉上汗津津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女兒看了新生兒一眼,目光卻忽然停留在她的臉上。
媽,你哭了!你流淚了……
女兒這樣驚喜地對她說。
責(zé)任編輯 梁智強
劉榮書Liu Rongshu
河北省灤南縣人。作品見于 《江南》、 《山花》、 《中國作家》、 《人民文學(xué)》、 《天涯》等雜志。有作品被選刊選載并入選多種選本。著有長篇小說 《一夜長于百年》,中短篇小說集 《追趕養(yǎng)蜂人》、 《冰宮殿》。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