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林

“鄉(xiāng)愁”二字除了形而上的意義本身就充滿了憂傷的況味，而說起煤礦的鄉(xiāng)愁則顯得有些悲情，礦山的肌理和血肉混雜了太多的粗礪，與頗具審美格調(diào)的“鄉(xiāng)愁”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它根本沒有“靜聽流鶯的巧囀，細看花影的慢移”那般閑適，有的只是為生計而汲汲，還有灰暗的天空，以及頻發(fā)的事故，莫測的風云往往凝聚成出其不意的雷電，硬生生將一個個完整的家庭劈成兩半，剩下的是方寸大亂的孤兒寡母。煤礦為溫文爾雅的“鄉(xiāng)愁”提供了一塊略顯粗糙的切片，讓我們探尋類似戰(zhàn)場的生離死別與人性嬗變的玄機。

莫言說過：“故鄉(xiāng)是作家擺脫不了的存在，作家用文學的方式拓展故鄉(xiāng)，是對故鄉(xiāng)的一種超越。”的確，人到一定年齡，就如同希臘神話中的尤利西斯，千方百計要返回故鄉(xiāng)去。屈指算來，我離開礦山已有二十年，二十年足能淹沒和模糊一些事物的鏡像，但思念卻頑固地拓下煤礦的音容笑貌，它的一顰一笑每時每刻都在牽動我的神經(jīng)末梢，它的興衰榮辱時常令我輾轉(zhuǎn)不能寐，攬衣起徘徊。礦山的吉光片羽，成了我鄉(xiāng)愁的附麗，成了我念茲在茲的時光顯影，更成了我創(chuàng)作的底色。在我思接八方、胸納百川時成為若隱若現(xiàn)的背景音樂，那一串串黑色的音符仿如礦工堅韌的生命頑強地跳動著，奏響在我的耳畔。

我在填寫各種表格時，祖籍一欄都要莊重地寫上“山東”二字，也就是說，父母的故鄉(xiāng)在山東，當年他們闖關東逃荒到了遼源（原名西安縣）?！澳晟钔饩唱q吾境，日久他鄉(xiāng)即故鄉(xiāng)”，這里是他們流浪的最后一站，也就名副其實地成了我的故鄉(xiāng)，我生命的染色體也就順理成章地浸染了煤的特性與塵埃。

當年（偽滿時期）所謂的煤礦，像攔洪壩，把一群走投無路的人蓄到一處，腦袋別到褲腰沿里，有今個兒沒明個兒地地下刨食，四塊石頭夾塊肉，正所謂人間地獄十八層，十八層底下是礦工。短命的就嗚呼于井底，幸運的便與“礦山”二字休戚與共，相伴一生。父親屬幸運中的一個，像他這樣下了一輩子井，老了全須全尾完整無缺退休的實屬少見。礦工的一生，就像去西天取經(jīng)，免不了碰到好多妖魔鬼怪，入井三分險，每天的入井升井、打眼放炮，誰也無法預知自己的結局。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開支三天樂，窮奢極欲，成為一幅幅礦山真實的后現(xiàn)代繪畫。甚或早上下去晚上能否上來的無常命運讓有些礦工瘋狂做愛，顯得荒淫無度，女人的呻吟伴著井口鼓風機的轟鳴恣肆生長，不管白晝;還有讓卑賤的生活折磨得心性陰鷙，時常家暴，女人凄楚的哭聲在礦區(qū)趟趟平房間回蕩。實際上，女人最凄厲的哭聲是在男人死后，小時候一聽到那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嚎啕，就約略知道這家男人在井下出事了。井下一有風吹草動，烏泱烏泱的人群就立時糊住了井口。母親裹著小腳跑不快，一聽說井下出事便讓哥姐和我往井口蹽，去打探消息;只要父親下班不按時回家，我的任務就是跑到父親所在的段里問個究竟。母親倚門望閭手搭額前遠眺和熱鍋上螞蟻般里外屋走動的鏡頭，間或自言自語的嘟囔聲，永遠定格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母親對父親的擔心伴隨了大半生，甚至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也就是說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直到父親退休，她才如釋重負地長舒了口氣，儼如卸下了千斤重擔，微駝的背也挺直了不少。如今，父親和母親已年近九十，依然身體健朗，只是耳朵有些背，反倒清靜了許多，都屬馬，兩匹老馬曲頸相交相濡以沫，記憶填充的只是些微小的空隙，人生大段的空白需要包容和陪伴，可以肯定的是，父親和母親的愛已達到那種程度——死生契闊。

從小父親給我的印象是不茍言笑，不怒自威，他的鄉(xiāng)愁不僅刻在額頭，還流淌在那口濃重的山東口音里，“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老了讓他每天慢慢反芻的除了故鄉(xiāng)的小溪和流嵐，更多的是井下的黑咕隆咚與驚心動魄。

父親在井下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記的那天夜里，睡夢中的我被一陣咚咚的急促腳步聲驚醒，睜眼一看，父親排闥而入，一身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藍色勞動服，腳上穿著膠靴，手里拎著礦燈，蒼黃的臉上沾滿煤屑。他一屁股坐到靠墻的板凳上，冷汗涔涔，身子因恐懼仍在瑟瑟發(fā)抖，面對全家人驚恐的目光，父親聲音有些顫抖但卻決絕：日他娘，不干了，回老家！事后才知道，父親所在的班組遇到了冒頂，其他人都被埋在了井下，只有他一個人僥幸逃了出來。如果那次父親真的回了山東老家，那么我的命運一定會是另一番模樣，起承轉(zhuǎn)合會隨著山東淄博老家的地貌特征和風物而發(fā)生改變，我生命中的鄉(xiāng)愁自然也會變得支離破碎。好在父親在家歇了兩天，抖落掉滿身的煤塵和恐怖，又別無選擇地回到了井下。記憶中還有一次無法熨平的褶皺，那是一次歷史上罕見的透水事故，礦長和工程師等主要領導幾乎全軍覆沒，死神的手已觸摸到了父親的腳，可還是被父親用力甩掉，對井下環(huán)境的熟稔救了父親，他不失時機地爬上一座上山，咆哮的洪水順著他的腳面呼嘯而過。跟父親一個段的那個姓田的值班排長就是在那次事故中命喪黃泉的，頭天晚上他還在俺家和父親喝酒，下酒菜是母親一直舍不得拿出來吃的兩個咸鵝蛋，切成幾半放在盤子里，外加一碟花生米。我童年的記憶中布滿了黑色的死亡陰影，成為我對生命認知最深入骨髓的體驗。大難不死的父親，后福就是現(xiàn)今的安享晚年，年輕時對家務從不伸一個手指頭，用母親的話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老了卻心悅誠服地洗衣做飯，歲月讓他與生活達成和解，勞作成就了他的長壽，但有誰知曉，那些命懸一線的往事會不會在心弦上偶爾錚錚一響？

“壽則多辱”語出莊子，這句話同樣適用于煤礦。煤生成于百萬年前甚至億年前的植物，經(jīng)過復雜的地質(zhì)運動被埋藏在地下，但開采起來卻用不上那么多年。印象中的童年常常被一陣陣震耳欲聾的鑼鼓聲敲得血脈賁張，屁顛兒屁顛兒趕去看熱鬧。那是高產(chǎn)會戰(zhàn)的宣言，竭澤而漁式的挖掘使得煤礦的壽命急劇縮短。其實，正是那種表面喧囂的所謂“流金歲月”，暗里卻潛藏著某種間不容發(fā)的危機，當時的人們都沉浸在報喜的亢奮之中，沒有人能意識到后來的尷尬與窘困。首季開門紅，二季超一季，三季雙過半，四季滿堂紅，全年鉚足了勁大干快上，這種透支野蠻性的開采導致的直接后果是十里礦區(qū)大部分變成采煤塌陷區(qū)。恩格斯早就告誡過“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nèi)祟悓ψ匀唤绲膭倮?，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報復”。自然界對遼源的報復來得很快，上世紀末，曾名噪一時的煤城陷入了資源枯竭的泥淖，轉(zhuǎn)型的困惑章魚一般控制著遼源人的思維和生活，曾經(jīng)的輝煌已黯然退場，有如拔劍四顧心茫然的詩人，只余惘然。人去村空的鄉(xiāng)村留守的是老人和孩子，塌陷的礦區(qū)剩下的除了片片廢墟，更多的就是“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悲涼了。那座煤礦標志性的井架天輪早已停止了轉(zhuǎn)動，后來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座寄寓了我童年和少年無數(shù)夢想的電影院和俱樂部轟然塌掉，變成了黑洞洞的斜井井口和吱嘎作響的絞車房;那座由蘇聯(lián)老大哥援建的巍然聳立的黃樓變成了殘垣斷壁，如今已荒草萋萋。我的鄉(xiāng)愁瞬間被埋葬地下。十九世紀美國著名作家愛默生說過：城市是靠記憶而存在的。我對煤城的記憶已長眠地下，我的鄉(xiāng)愁斷裂于土壤之下。夤夜，我常常憑窗而立，對著礦山的方向深情遙望，一幕幕有些灰暗卻讓我刻骨銘心的畫面在眼前次第閃現(xiàn)，那句古詞忽然在腦海里蹦出：當時只道是尋常。

英國經(jīng)濟學家理查德·奧蒂認為，由于對資源的過度依賴，過度發(fā)展的資源產(chǎn)業(yè)壓縮其他產(chǎn)業(yè)的生存空間，大自然的“祝?！睂⒆?yōu)椤霸{咒”，反而制約了自身發(fā)展。慶幸的是，痛定思痛的遼源很快從這種資源“詛咒”中擺脫出來，在煤炭資源枯竭后，轉(zhuǎn)而發(fā)展新材料產(chǎn)業(yè)、選礦設備制造等優(yōu)勢產(chǎn)業(yè)。在中科院發(fā)布《二○○九年中國城市競爭力藍皮書：中國城市競爭力報告》中，遼源綜合增長競爭力列全國二百四十九個地級市第五位。由資源枯竭型城市到轉(zhuǎn)型城市的華麗轉(zhuǎn)身，讓遼源浴火重生，煥發(fā)出蓬勃的生機與活力。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遼源國家礦山濕地公園的建設，讓我長眠地下的鄉(xiāng)愁漸漸蘇醒，我的精神故鄉(xiāng)將以融“礦山、濕地、芳香”特色于一體的大型生態(tài)文化休閑公園驚鴻一現(xiàn)。二○一三年七月，中央財政撥款一百六十八億支持資源枯竭城市轉(zhuǎn)型，經(jīng)國務院批準，阜新、遼源等城市納入枯竭城市轉(zhuǎn)移支付范圍。重點用于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城市基礎設施建設、社會保障等領域。即將竣工的礦山博物館濃縮和儲存了幾代人的煤礦情結，我童年和青春的記憶也有了安妥的避風港。

二十世紀的德國建筑大師格羅皮斯，曾為城市小區(qū)建設引入了郊區(qū)概念，即用草坪和樹來還原小區(qū)中的“郊區(qū)”。濕地公園對改善遼源生態(tài)將大有裨益，是化腐朽為神奇的神來之筆，通過調(diào)整整個系統(tǒng)的運作機制，來克服城市系統(tǒng)對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戕害，消弭愈合那些已被我們習焉不察的城市瘡疤，讓海德格爾敘說的詩意地棲居變?yōu)楝F(xiàn)實。

在天然氣、核能等新能源的快速發(fā)展中，煤炭的去留成為爭論的焦點。據(jù)專家預測，我國的煤炭開采還有一百至二百五年，那么之后呢？當下煤炭市場不容樂觀，盡管舉步維艱，但是具有光榮傳統(tǒng)、特別能戰(zhàn)斗的遼礦人依然勇敢面對現(xiàn)實，卓力奮發(fā)，自強不息，像荊棘鳥一樣，胸中扎進了刺，也要放聲歌唱。內(nèi)蒙的金寶屯煤礦、九臺的龍家堡煤礦、貴州的坪子煤礦以及籌建中的云南等地的煤礦，向外埠發(fā)展，開辟著自己別樣的洞天。每晚電視上的遼礦新聞我都特別關注，從中可管窺礦山的走勢與興衰，我多么希望也祈禱它永遠像長白山那么蒼翠挺拔啊，每每這時，我就會想到食指那首詩：相信未來。

“返鄉(xiāng)是詩人的天職”。那天，雨霽初晴，我懷揣著海德格爾這句話駕車到正在建設中的礦山濕地公園轉(zhuǎn)了幾圈。昔日的塌陷廢墟已是綠樹蔥郁，青翠欲滴，芳草飄香，原來的豬腰泡子已改為鳳鳴湖，亭臺樓榭將其裝扮得靚麗多姿。八中大泡子被命名為太安湖，碧波蕩漾，內(nèi)心有種水洗般清凌凌的感覺，令人不忍遽去?！拔ㄓ虚T前鏡湖水，春風不現(xiàn)舊時波”，那一圈圈隨風擴散的漣漪，恰如我對礦山的眷顧與鄉(xiāng)愁，綿綿不絕，至今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