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杰

2011年1月10日，我在武昌參加由共識網主辦的辛亥革命研討會期間，陪同范泓、李潔、陳浩武三位師友到華中師范大學拜訪何卓恩教授，獲贈一本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年出版的《殷海光與近代中國自由主義》。這本書我一直沒有通讀完畢，一個原因是我沒有精力專題研究殷海光;另一個原因是我被作為該書代序的《我所了解的殷海光和自由民主——林毓生先生答本書作者》給倒了味口。

林毓生價值混亂的自相矛盾

此前我曾經通過網絡接觸過林毓生（Yu-sheng Lin ）邏輯混亂的部分文章和演講視頻，當時并沒有在意他，只記得他有幾個身份符號：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qū)歷史系教授，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殷海光在臺灣大學的從業(yè)弟子，197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弗里德里?！W古斯特·馮·哈耶克的關門弟子。作為一名胡適研究者，我自從讀過林毓生于2003年3月與何卓恩的這篇問答記錄，便對林毓生及殷海光的相關學術研究產生了深刻懷疑。

且看林毓生關于殷海光的這段話語：“殷先生從來沒有說硬搬西方，把我們中國變成美國人，那是胡適之才這樣講。殷先生看不起胡適，跟我當面講話的時候，非常厲害的。當然表面上因為不好意思，因為他是長輩吧，而且他是前輩，在一個傳統(tǒng)里面，在一個自由主義傳統(tǒng)里面。所以，殷先生在文章里面寫過幾篇，也是對胡先生還是比較維護的。因為把胡先生這個旗子打倒以后，更沒有人頂了。還有胡先生政治上跟蔣家也可以說說話呀，保護保護他。但是殷先生跟我們學生在家里單獨講話的時候，非?？床黄鹚Ｒ驗楹m沒有東西，沒有什么正確的東西……”

作為佐證，林毓生引用了《殷海光·林毓生書信錄》中的一段文字：“胡適之流的學養(yǎng)和思想的根基太薄。以‘終生崇拜美國文明的人，怎能負起中國文藝復興的領導責任？更何況他所崇拜的美國文明主要是五十年前的！他雖常在美國，其實是在新聞邊緣和考據紙堆里過日子，跟美國近五十年來發(fā)展的學術沒有相著干?！?/p>

關于胡適的人格，林毓生議論說：“胡先生人格并不是太壞，胡先生不是一個什么英雄啦，但是人還是一個正派人，還是一個很好的人，而且發(fā)揮了一些儒家思想的美德啦。比如說，他在美國當大使的時候，他回到家里比較晚，進門，趕快把鞋子脫下來，拿兩只手提著，穿著襪子走，怕皮鞋吵著別人睡覺。這是恕道吧？人倒挺好的。他是個普通人，他不是個偉大人物。這有什么不好？這很好嘛，就是這個人還不錯，但是，但是他沒有什么偉大的氣息，不是一個領導人物啊！胡先生的缺點就是太好名。他好名，好名好得厲害，好到自戀的程度。他是大人物呀，大人物沒有他那么好名的呀！”

行文至此，不難發(fā)現(xiàn)林毓生價值混亂的自相矛盾：一方面說胡適是“硬搬西方，把我們中國變成美國人”，另一方面又說胡適是“一個很好的人，而且發(fā)揮了一些儒家思想的美德”，這種美德叫做“恕道”。與胡適表現(xiàn)出來的所謂“恕道”相比較，自以為“能負起中國文藝復興的領導責任”的殷海光、林毓生，在評論曾經給予他們相關保護的胡適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分明是對于這種“恕道”的背離和敗壞，或者說是“反恕道”。為了證明胡適不能夠“負起中國文藝復興的領導責任”，“反恕道”的林毓生主要從三個方面論證胡適的罪錯。其一是所謂“科學主義”;其二是所謂“太好名”;其三是所謂“全盤西化”。

誤解科學的林毓生

關于胡適的“科學主義”，林毓生議論說：“因為胡先生永遠沒有進步。到臨死的時候，還是他早年的那些科學主義，科學救國什么的。實際上胡先生對科學的了解是誤解的，把科學當做宗教來崇拜?！J為科學可以解決人間問題，是對科學的誤解。實際上科學有些貢獻，但最主要的大問題，科學有困難，是要用人文來解決。胡先生全都弄錯了嘛，在大關大節(jié)的地方，思想上都沒有弄對。新儒家這方面，我覺得比他強。什么科學救國？我現(xiàn)在舉個例子，自由民主都不能用科學來證明，自由民主是哲學問題?！说膬r值也不能用科學證明。為什么人有價值呢？科學證明不出來。甚至科學最基本的觀念，科學自己都沒辦法證明。是理性的東西也好，是上帝的也好，反正永遠不是科學。這些很復雜的東西，胡先生沒有接觸。因為什么？他根本沒有到這個程度。一些哲學思考他沒有想到。他為什么沒有想到？一天到晚去應酬?！?/p>

在我個人的閱讀印象里，胡適并不是所謂“把科學當做宗教來崇拜”的“科學主義”的倡導者，而只是“科學的人生觀”又叫做“自然主義的人生觀”的倡導者。1923年11月29日，胡適在為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科學與人生觀》一書所寫作的序言中，通過他自己所謂“粗枝大葉的敘述”而得出的結論是：

“根據于生物學及社會學的知識，叫人知道道德禮教是變遷的，而變遷的原因都是可以用科學方法尋求出來的?！谀莻€自然主義的宇宙里，天行是有常度的，物變是有自然法則的，因果的大法支配著他——人——的一切生活，生存競爭的慘劇鞭策著他的一切行為——這個兩手動物的自由真是很有限的了。然而那個自然主義的宇宙里的這個渺小的兩手動物卻也有他相當地位和相當的價值。他用的兩手和一個大腦，居然能做出許多器具，想出許多方法，造成一點文化。……總而言之，這個自然主義的人生觀里，未嘗沒有美，未嘗沒有詩意，未嘗沒有道德的責任，未嘗沒有充分運用‘創(chuàng)造的智慧的機會?！?/p>

胡適所說的生物學偏重于自然科學，社會學偏重于人文科學。從這樣一段話中，絲毫看不到林毓生所謂“把科學當做宗教來崇拜”的“誤解”。林毓生所謂的“甚至科學最基本的觀念，科學自己都沒辦法證明”，同樣可以套用于他所謂的“哲學”：“甚至哲學最基本的觀念，哲學自己都沒辦法證明”。道理很簡單，無論是“科學”還是“哲學”都沒有所謂的“自己”，擁有“自己”的主體地位和主體價值的，是作為精神生命體的個人及其大同人類。是每一位主體個人利用自己包括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文化積累和精神創(chuàng)造，賦予自己以及人類社會以相當價值。單就作為個人及人類社會第一價值的自由而論，無論其內涵多么復雜，其外延都是可以用科學思維來加以度量的：其一，自由意味著主體個人自我擔當、自我規(guī)定的責任與權利;其二，自由需要屬于個人支配的私有財產的底線支撐和強力保障;其三，每一位主體個人的自由都是以力所能及的量力而行作為閥限的;第四，每一位主體個人的自由都是以其他個人的自由權利作為邊界的。度量個人自由的最為明確的方式，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契約和公共領域內的法律條款。從這個意義上說，林毓生所謂的“人的價值也不能用科學證明”，顯然是一個違背基本常識的偽命題。在這些常識性問題上，需要的只是誠實理性而不是什么高深程度，林毓生指責胡適“根本沒有到這個程度”，是完全不能成立的。真正誤解科學及學術的并不是胡適，反而是林毓生自己。

林毓生所謂的“太好名”

關于胡適的“太好名”，林毓生接下來議論道：“我在政大的講演，講得很清楚。何炳棣先生，他是一個很好的史學家，很有成就的，……胡先生請何先生住在院長官邸，胡先生很器重他，因為何先生在海外很有成就嘛。……何先生吃了早飯以后，要出去找老同學啦什么，很多事情;胡先生也忙得要死。他倆就是每天早晨吃一次早飯，晚飯也不在一起吃。這樣待了五六天，有一天吃完早飯，何炳棣先生問胡先生，‘胡先生，您照我的看法，我的觀察，您是不是在醒的時間，三分之二是用在會客上面？胡先生思考片刻，說‘大概不太遠，大概是這樣。一個人用了三分之二醒的時間到處去會客，那怎么能夠變成個大思想家呢？沒有這樣的事。不勞而獲，變成一個大思想家，變成領導時代的大運動，有些思想，有些系統(tǒng)的想法，這不可能的。是什么呢？就是名人而已，到處去見，到處去接受。你可以不要嘛，你不是奴隸，你不是會客的奴隸，你自己的問題呀。何先生的文章還提到，有幾次當著外國人的面前，胡先生說自己是中國文藝復興之父。太好名了，好名好得過分了。好名哪個人不好名，但是有個程度不同嘛，人都有點虛榮心，又不是上帝，也不是天使。問題就是有程度的不同，過分了嘛。”

胡適所謂的“中國文藝復興”，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圍繞著北京大學與《新青年》雜志而展開的新文化運動，其主要功績至少包括三個方面：其一是對于白話文的提倡普及;其二是對于外國先進文化的介紹引進;其三是胡適對于“健全的個人主義”人生價值觀的倡導踐行。盡管“中國文藝復興”由于政治運動的干擾而中途夭折，并不影響胡適作為“中國文藝復興”第一人的歷史地位。胡適在外國人面前采用擬人化表述聲稱“自己是中國文藝復興之父”，雖然在學術層面上不夠嚴謹，他作為中國文藝復興第一人的歷史地位卻是不可替代的。晚年胡適已經不再是一名單純的學者，而是站在臺灣地區(qū)的學術崗位最前沿的中央研究院院長，他“一個人用了三分之二醒的時間到處去會客”，是為了保證更多學者能夠專心從事學術研究，而不僅僅是為他自己“能夠變成個大思想家”。林毓生為此批評胡適“太好名了，好名好得過分了”，所暴露出的恰恰是他自己有失“恕道”的“過分”狹隘、“過分”無知和“過分”好名。

“全盤西化”的惡意詆毀

關于胡適的“全盤西化”，林毓生的議論更加離奇：“他的全盤西化也不通。全盤西化是什么意思？連西方最壞的東西也接收嗎？那是李敖這樣說。第一，全盤西化本身是不可能的事，世界上沒有這種事，不可能全盤西化。第二，你的目的是什么？問題提清楚嘛。后來胡先生過了幾年又說，我不是全盤西化，我是‘一心一意的現(xiàn)代化，‘充分現(xiàn)代化。充分現(xiàn)代化最后還是全盤西化。雖然不可能達到全心全意的西化，還是西化呀，因為沒有一個限定嘛。”

查勘胡適發(fā)表于1935年6月21日天津《大公報》的《充分世界化與全盤西化》一文，其中首先檢討了自己1929年“因為用字不小心，引起的一點批評”：“潘光旦先生在《中國評論周報》里寫了一篇英文書評，差不多全文是討論我那篇短文的。他指出我在那短文里用了兩個意義不全同的字，一個是Wholesale westernization可譯為‘全盤西化;一個是Wholehearted modernization，可譯為‘一心一意的現(xiàn)代化，或‘全力的現(xiàn)代化，或‘充分的現(xiàn)代化。潘先生說，他可以完全贊成后面那個字，而不能接受前面那個字。這就是說，他可以贊成‘全力現(xiàn)代化，而不能贊成‘全盤西化。”

五六年過去，胡適再次面對這一問題時表現(xiàn)出了明顯進步：“我現(xiàn)在很誠懇的向各位文化討論者提議：為免除許多無謂的文字上或名詞上的爭論起見，與其說‘全盤西化，不如說‘充分世界化。‘充分在數量上即是‘盡量的意思，在精神上即是‘用全力的意思。”

為了消解“全盤西化”所引起的不必要誤會，“此刻穿著長袍，踏著中國緞鞋子，用的是鋼筆，寫的是中國字”的胡適專門解釋說：“我們不能不承認，數量上的嚴格‘全盤西化是不容易成立的。文化只是人民生活的方式，處處都不能不受人民的經濟狀況和歷史習慣的限制，這就是我從前說過的文化惰性。你盡管相信‘西菜較合衛(wèi)生，但事實上決不能期望人人都吃西菜，都改用刀叉。況且西洋文化確有不少的歷史因襲的成分，我們不但理智上不愿采取，事實上也決不會全盤采取。你盡管說基督教比我們的道教佛教高明的多多，但事實上基督教有一兩百個宗派，他們自己就互相詆毀，我們要的是那一派？若說，‘我們不妨采取其宗教的精神，那也就不是‘全盤了。這些問題，說‘全盤西化則都成爭論的問題，說‘充分世界化則都可以不成問題了?！?/p>

在胡適于68年前已經明確糾正自己關于“全盤西化”的不恰當表述的情況下，林毓生依然要詆毀攻擊胡適“永遠沒有進步”的“全盤西化”，正是他對于作為“儒家思想的美德”的所謂“恕道”最為大膽的公然敗壞。林毓生以諸如此類“反恕道”的文化心態(tài)從事學術研究，無論是介紹其外國恩師哈耶克的經濟學，還是寫作他引以為傲的《中國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都是難于貫通的。

在我個人看來，率先提倡“健全的個人主義”人生價值觀的胡適，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充分世界化的人，而且是迄今為止的中國本土文化的最高界標。他的價值并不在于林毓生所反復標榜的“偉大人物”、“領導人物”、“大思想家”;也不在于殷海光所要求的“負起中國文藝復興的領導責任”;而在于他首先是一個堅守自由、平等、民主、憲政之類的最具有理性內涵和大同意味的價值要素的普通人，也就是我所謂的充分世界化的人。正如西方社會的文藝復興所涵蓋的是超越族群、超越宗教、超越國境、超越人種及語種的古希臘人本主義、古羅馬法治傳統(tǒng)和基督教世俗改革一樣，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文藝復興”是必須沿著胡適所開創(chuàng)的充分世界化的大同路徑來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進步的。限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優(yōu)質文化資源的過于匱乏，林毓生所謂的“中國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只能是充分世界化當中份額極小的一部分。哈耶克在經濟學及人文哲學領域所取得的世界性成就，也是他在英國和美國以世界公民身份從事教學研究的一種結果，而不僅僅是奧地利經濟學派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結果。假如非要指責胡適一生當中有什么明顯罪錯的話，他最大的罪錯就是沒有把自己所倡導的“健全的個人主義”的人生價值觀，建構成為一個層次分明、邏輯貫通的價值譜系。關于這一點，我在《民國紅粉》、《北大教授與〈新青年〉》這兩本專著以及相關的長短文章中已經反復論述，此處不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