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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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的知識世界與精神境界及其散文模式*
張德建
摘要:茅坤散文慷慨悲激風格的形成與其人生經歷、知識世界、精神境界密切相關。他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屢經官場風波,但志意不改。每當失意之際,他都要向歷史上的仁人志士尋求精神上的支持。茅坤的精神世界由官僚意識、歷史意識、文人意識構成,這三種意識投射到散文中,就構成了茅坤散文現實時空、歷史時空的交替并存,悲劇意識與使命意識并在。立言與立功雙重選擇的基本表現模式,形成了他悲慨激奮的散文世界。茅坤知識世界的局限使他總是沉浸在人生失意的痛苦之中,并不斷從“古傳記”中尋找精神支撐,最終無法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精神命脈”,因而限制了他散文的成就。
關鍵詞:茅坤;思維方式;知識世界;精神境界;散文模式
對生命本質和意義的思考是整個明代學術思想的核心,明代文人的文學思想和文學創(chuàng)作直接與這種思考有著密切關系。他們必須要獲得某種支撐,有了這個支撐才能為文學提供存在的根本理由。哲學思想和文化思潮對文學的影響是通過人來實現的,人生觀是實現影響的主要途徑。從某種意義上講,人生觀是一種思維方式。思維方式決定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形態(tài)。由于社會結構和儒家哲學的超穩(wěn)定性,現實社會與古代社會之間存在著各種必然聯(lián)系,人們對古代歷史的關切表現在很多領域,思想、制度、文化自不待言,甚至政治行為、生活方式也都在古今之間建立起密切的聯(lián)系。歷史與現實就這樣結合在一起,密不可分。在思想領域,復古觀念最有代表性,盡管中國文化高度肯定新變的價值和意義,但卻無法徹底突破復古的意識。在制度設計和執(zhí)行方面,古代更是一個標準參照系。就上述意義而言,很少有作家能夠跳出歷史與現實的雙重時空,而這正決定了作家的思維形態(tài)和結構,并直接影響他們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形態(tài)。
明代文人的精神構成和思維方式決定了不同文學風尚的形成,并以流派、集團的方式出現,唱出多聲并奏的樂歌。落實到個體和作品層面,則表現為風格繁多。但風格已不足以描述其內在的特質,只有深入到作者的精神和思維層面才能了解作家與作品的獨特性。如何將作家精神與思維特質分析清楚,卻又是不容易的。必須避免條塊分割式的介紹,要通過文本細讀深入到作家的隱秘世界中去,并轉而分析文本的特殊構成,這是本文嘗試要達到的目標。每個個體的精神構成都是有差異的,我們可以從多個層面對其精神構成加以分析。但泛泛的言說不能說明問題,這就需要進行個案的研究。本文選取茅坤進行研究,就是基于這樣一個目的。
茅坤古文創(chuàng)作代表性風格的形成,是在他被貶廣平別駕之后。此后基本固定下來,少有變化。明代很多人都指出了這一點,屠隆《鹿門茅公行狀》:
公謫廣平別駕,郡齋多暇,于是益肆力盡讀向所未竟書,篝燈熒熒,達曙不休。廣平古趙地,有悲歌慷慨風,公以遷謫侘傺之氣,一抒之文章,沉郁雄渾,名山之業(yè)大就。①朱賡《鹿門茅公墓志銘》:
廣平古趙地,有悲歌感慨之風。公以其牢騷不平,一發(fā)為文章,沉郁頓挫,若河津呂梁,觸石而走萬里,自昔三閭、兩司馬之流,往往出于窮愁。而文乃益工,良不虛哉!②王宗沐《白華樓集序》:
悉出其平生所作示余,大都鞭霆駕風,如江河萬狀,不可涯涘。而其反復詳略,形勢淋漓,點綴悲喜,在掌則出司馬遷班固,而自得陶鑄成一家言。
益得專其力于文章,而時出為銘傳序述,率慷慨悲激以為壯,蓋其倜儻奇峭者,既不得濟于世,獨斂縮而發(fā)于文,宜其有過人者。③
上述諸文都指出茅坤在貶謫之際形成了“侘傺之氣”“倜儻奇峭”“牢騷不平”的情感特征,故發(fā)于文往往“沉郁雄渾”“沉郁頓挫”“慷慨悲激”。不僅大家這樣看他,他自己也每每以此自勵自慰,并屢屢向人吐露,如《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
獨私扣文章之旨,稍得其堂戶扃鑰而入。而自罪黜以來,恐一旦露零于茂草之中,誰為吊其衷而憫其知?以是益發(fā)憤為文辭,而上采漢馬遷、相如、劉向、班固及唐韓愈、柳宗元,宋歐陽修、曾鞏、蘇軾兄弟與同時附離而起,所為諸家之旨,而揣摩之大略,琴瑟柷敔,調各不同,而其中律一也。④
其中的關鍵詞是“罪黜”“露零”“發(fā)憤”,這種精神狀態(tài)很容易產生慷慨、沉郁、雄渾之類的情感,從而生成為文章風格。茅坤曾在《評司馬子長諸家文》中云:“屈宋以來渾渾噩噩如長川大谷,探之不窮,攬之不竭,蘊藉百家,包括萬代者,司馬子長之文也。弘深典雅,西京之中獨冠儒宗者,劉向之文也。斟酌經緯,上摹子長,下採劉向父子,勒成一家之言者,班固也。吞吐騁頓若千里之駒而走赤電,鞭疾風,常者山立,怪者霆擊,韓愈之文也……”⑤漢唐宋諸家之文都具有宏大典雅、吞吐萬象、雄偉壯大的氣象,這正是他所喜愛和推重的。造成這種氣象最主要的因素是“豪特奇崛”⑥之士遭遇讒被黜,屈抑無聊,一腔悲憤發(fā)于詩文的結果。茅坤承認萬物各得其情,如《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⑦;但他內心卻獨鐘情于慷慨激昂之情。他最推重的是“奇掘魁壘超躍倜儻之士”⑧、“賢人君子,沈郁下寮,甚且伏跡巖壑處”⑨,以其“飄忽魁岸”⑩、“賢豪宕軼”(11)之氣,作為慷慨激昂、悲憤不平之文。茅坤對《史記》極為喜愛,對《史記》中所表現的感慨激烈之情多加推崇,千古之下,心意相通。如《與李中麓太常書》:
天之生才及才之在人,各有所適。夫既不得顯施,譬之千里之馬,而困槽櫪之下,其志常在奮報也,不得不齧足而悲鳴。是以古之賢豪俊偉之士,往往有所托焉以發(fā)其悲涕慷慨抑郁不平之衷。或隱于釣,或困于鼓刀,或擊筑乞食于市,或歌或嘯,或喑啞,或醫(yī)卜,或詼諧,或駁雜。之數者非其故為與時浮沉者與,而其中之所持則固有溷于世之耳目,而非其所見與聞者。(12)
這里茅坤自言“嘗悲古之豪賢俊偉之士,恨不生逢盛世,而又竊羈縶摧阻如此”,并對弘治以來卓犖激昂之士“往往不得擢用,間為用者又不得通顯,或且不久,其余放棄罪廢者,不可勝數”的現象感慨不已。
那么,茅坤對“悲涕慷慨抑郁不平之衷”的推重,以及他散文中“慷慨悲激”的風格,是如何形成的呢?這就不得不去追尋他的人生經歷,并進而探討他知識世界的構成,尋找他精神世界的隱微之處。
文章表達方式的背后是以這種表達方式的文化或心理為依據的,二者由思維方式接合起來。因此,文體研究必須通過外在的表達去探究思維方式,進而發(fā)現特殊的文化心理。文化心理既存在于群體之中,形成時代文化心理,也存在于個體之中,形成個體文化心理。二者之間既互為支持,又各有不同。而決定文化心理的主要因素是思維方式。思維方式是精神世界的外現,精神世界又是由不同的知識世界構成的,因此,我們必須由文化心理的探討深入到作家的精神世界和知識世界中去。
茅坤精神世界的形成特別是他對慷慨激昂之情的鐘愛,與他個人的遭際有關。他是一個有著強烈責任感的人,屢經官場風波,但志意不改。每當失意之際,他都要向歷史的仁人志士中尋求精神上的支持。在他的散文中引古仁人志士以為證,幾乎成為固定的格式。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固定格式呢?我們不能只從風格、才華、思想、修養(yǎng)這樣一些表面化的方式進行分析和說明,需要深入到他的知識世界的構成之中,進而研究其精神世界、思維模式與文本構成之間的關系。
嘉靖以來,士大夫好談實學。王慎中等嘉靖初進士剛開始也沉浸在復古風尚之中,后來才逐漸轉向政事、吏治,留心實學。實學也稱典故之學。王慎中《寄道原弟書一》云:“及為吏部驗封,自掌司事,始知典故不可不習。稍稍留意,而即以權臣之怒謫出矣,真可悔也。”(13)茅坤也講求吏治之學,他在《壽云石鄭侯序》中云:“國家洪武初起草昧,故其時吏治尚樸茂。宣德、弘治間右繼體,故其時吏治務恩澤。近代以來稍稍聲名相高,而吏業(yè)衰矣。上之人方持耳目以操天下功能之士,而下之士不得不相與各矜其功能以赴天下耳目之向。”(14)茅坤“讀書務大旨,好窺古六經百家之奧”(15),“倜儻奇峭,固上下古今,飫渥百氏,王伯甲兵之略,撐腹流口,聽之令人座上須眉開張,欲起周旋”(16)。他讀書“上下古今,飫渥百氏”,但主要喜好的是其中的“王伯甲兵之略”,這是因為歷史提供了豐富的實證經驗。正是這種知識構成塑造了他激昂感奮的精神世界,而這種精神在現實政治特別是官僚政治中顯得格格不入,無法融入官僚體系之中。在《太平府知府小陵吳公墓志銘》中他是這樣自述的:
予既前君舉進士,宦游四方,所至或偶竊聲名,擅聞一時矣,然忌亦隨之。由縣吏入為儀制為司勛,未幾,出徙外郡。已而召還南省,又未幾,再徙臬邊徼,所被怨家者之挾執(zhí)政以朋姍而摧擊之,必窮其力,甚且削籍來歸。而其所當潝潝訿訿之口,猶時引弋矰而未已也。此無他,予既遠君,稍稍以其所自喜者劖腎盛氣為吏業(yè),恥為渰淟阿涊以相浮沉。而又頗好著文章,時時引胸中之憤咽慷慨叱咤淋漓而發(fā)之乎詩歌嘲吊之什,以詆刺當世。
“盛氣”凌人,且恥為“渰淟阿涊”之行,再加之好為文章以發(fā)泄不平,刺譏當世,這種人自然不容于官場。
茅坤的為官經歷并不復雜。嘉靖十七年中進士,除青陽令,僅六十五天就因父親去世而歸鄉(xiāng)守孝。三年后,謁選補丹徒令,因救荒有功,擢升禮儀制司主事,轉吏部司勛。未久,成為內閣斗爭的犧牲品,調廣平知府。后遷南京兵部車駕司郎中,轉南京禮部精膳司郎中,又因徐階之孫事,落入別人圈套,出為廣西按察司僉事。因“剿雕”有功,擢為大名兵備副使。遭彈劾,解職還鄉(xiāng)。平倭戰(zhàn)爭中被薦入胡宗憲幕府,奏請為福建副使,未行。因家人橫行鄉(xiāng)里,褫職為民。茅坤在嘉靖間的政治斗爭中,沒有投靠某一方,卻得罪了徐階,兩次遭貶以至解職都與徐階有關。但這些都是私底下的運作,沒有其他史料可以證明,只有茅坤在《三黜紀事》和《耄年錄》的回憶和記錄。從官場斗爭角度看,茅坤確實冤枉,但與其他人如復古派成員、嘉靖八才子的經歷相比,他的這些經歷不僅沒有留下太多痕跡,在當時也確實沒有引起多大的政治反響。但這些經歷使他一生無法釋懷,不斷向人提及,與他知識及精神世界的形成有極大關系。
當茅坤被貶之后,他更多地轉向歷史,在歷史的英雄世界尋找精神的立足點,并隨之構成、加強了他的知識世界。在他的知識世界中,最重要、最突出的是“古傳記”。他在《與萬婺源書》中云:“仆衰且老矣,況罷官久,于世不相聞。然獨好覽古傳記及向慕之豪雋奇崛之士。”(17)《書郡齋左壁》亦自云:“好覽觀百家傳記之旨。”(18)這些“古傳記”中所載豪雋奇崛之士的遭遇引起他強烈的認同感。他在《與周山泉通參書》中言:“間讀傳記至賢人君子,沈郁下寮,甚且伏跡巖壑處,未嘗不廢書而嘆?!?19)對此,他屢屢在各類文章中向人提及,如《顧遠齋復河南僉事別序》又云:“嘗讀古傳記,詳古賢人志士出處之際,自屈原、賈誼以下,何可勝道也?”(20)《與查近川太常書》:“按古名賢傳記所載當世功業(yè),輒自謂未必不相及,氣何盛也!而今安在哉?”(21)《陳情錄序》:“予故考古今傳記,竊怪世所稱山澤一行之士能傲然自放江湖之上者,有矣夫?!?22)《與李汲泉中丞議海寇事宜書》:“考傳記以來,海寇為患絕少?!?23)《送陳僉事序》:“高肇僻處百粵南徼,去京師萬里,按圖經及傳記所稱,其土椎髻而跣,先王之所不能正朔也。”(24)論及各種問題時,茅坤也總是以“古傳記”“傳記”作為論述支撐點,材料甚多,此不具引。
細讀茅坤的文章,我們能夠感受到他由現實不遇而產生的悲慨激憤之情以及他在“古傳記”中尋求精神共鳴的精神歷程。歷史成為他貶謫和罷職為民后的精神支柱。但歷史是豐富的,他何以選擇“沉郁下竂”的“豪雋奇崛”之士作為歷史的代言人呢?這就需要我們進一步分析他的精神世界。
茅坤的精神世界是如何構成的呢?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進行探討:一是官僚意識,二是歷史意識,三是文人意識。茅坤的散文創(chuàng)作正是在這樣的精神世界和思維模式下進行的,并形成了同形同構關系。
在茅坤的精神世界中,官僚意識非常強烈,這也是士人的普遍意識。讀圣賢書,通過對經典的涵泳體悟,加強道德修養(yǎng),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獲得入世之資,是儒家文化的基本設計。這種設計通過現實措施得以強化,如科舉體制下的經典教育和人才選拔機制,漸漸培養(yǎng)出以天下為己任的偉大精神和任事敢言的擔當意識。而這些都必須通過入仕為官才能有實現的機會和可能,于是,入仕為官就成為士人的普遍選擇,并得到了社會文化的廣泛認同。中國文化中的歷史意識最強烈、最突出。一方面,歷史負載著文化延續(xù)的重任;另一方面,由于歷史的現實價值在同質文化中一直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由此形成深切而廣泛的歷史意識,并延伸到社會文化的各個層面,對士大夫而言更是如此。在茅坤的歷史意識中,有著深厚的現實意味,而不單純是對歷史舊事的關注。歷史和現實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往往無法截然劃分,二者是如此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以至于無法做空間和時間上的切割,這在明代文人中最具代表性。再者,在立德、立功、立言精神中,立言一直是士人的終極選擇,即當不能立德、無法立功時,立言就成為最可行的作為空間。立言在現實中可分為著述、文學兩大類。文人多選擇文學為立言之路。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他們寄托生命,表達現實存在和對社會進行反思和批判的工具,并以此實現生命價值。在茅坤的精神世界中,上述多重思想意識交織,共同造就了他突出的文人意識。盡管他不能實現入仕為官有所作為的愿望,無法完全回到歷史世界中去,但他有著成為文人的自覺意識和使命意識,文人成為他實現自己生命價值的最重要選擇。
茅坤時刻不能忘卻現實,一直保持著對現實政治的強烈關注。在《與黃內翰書》中他感慨:“嗟乎,文章之習與人心氣運相盛衰。一二年來,仆竊見廟堂間紛紛多故矣!其所由,漢之田、竇,唐之牛、李相為出入,固其勢。然而世之飛沙走石之士為之狼跋其胡者,鱗鱗而起,抑或文運之薄為之也?”(25)即使罷職在家,他仍對朝廷黨爭日趨激烈、文運日衰的現象十分關注。這正激發(fā)了他對政治的失望,更堅定了他以文學立身的人生追求?,F實的失意使茅坤必須尋找一條可以讓精神平復和補償的道路,他不甘就此沉淪下去。這條路很明顯,就是古人常講的“三不朽”。但他的知識世界和精神境界不允許他選擇立德、立功,唯有立言是可行的。《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談得最為詳盡,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要點:一是既不能顯揚功名,故追求“自勒一家,以遺于世”的立言意識非常明確;二是他從賢人君子遭廢斥而“著文采表見于世”的歷史中獲得了極大鼓舞,更堅定了立言追求;三是強調人各有其情,亦各有所近,不能相兼。他以為自己既不能光大圣人之道,又不能優(yōu)為詩賦,獨于文章之旨頗為有得。(26)《謝張龍湖少宰書》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
雖然,嘗聞之矣,古之君子當其才踈忤時,往往取嗔貽詬,不能以一日安于朝請。及被貶竄之后,益自發(fā)憤,矯己勵行,悔心遠罪,習適當世,而間以窮愁拂郁之余,論著文采以表見后世。此亦可以戮力明時,報效知己之一端。而又未量他日其能與否也。(27)
以上三種意識投射到散文中,就構成了茅坤散文現實時空、歷史時空的交替并存,悲劇意識與使命意識并在。立言與立功雙重選擇的基本表現模式,形成了他悲慨激奮的散文世界。
茅坤長于贈序文,最突出的寫作模式就是在現實時空與歷史時空交替展開中結構文章。贈序是明代官場最為流行的文體,正如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中所說:“近世應用,惟贈序為盛。”(28)但當時許多作者往往相題作文、強作議論、多諛詞套話。茅坤《送沈令序》則成功地在歷史與現實的交匯中,采用虛實相生、古今交錯的多重結構方式,將“遷臣逐客”的情思托舉而出。文章先言“古者之仕不出乎父母之邦”,繼言秦漢以來,天下一統(tǒng),而仕者“率錯相易”,山川異壤,骨肉阻隔,此處實為虛寫,以對應明代的官員任命制度。在古今對比之下,遂產生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與知音之感:
于是仕者始亟于轉擢以去,而所至往往多羈旅蕭瑟酸惻慨慷綿邈之思?;驓q時風土與其鳴春之禽,四時之花木,山河之攬帶,池臺之燕賞,彷彿差池乎鄉(xiāng)之所習覩者,數共騷人墨客賦而歌之,未嘗不欷歔若草之吟蟲,悽然以悲也。間有鄉(xiāng)之人與之同游于其土,則不問識不識,欣然若相悅也。何者?孤鳥游異林,聞同音者則蛩然喜,和鳴不已,情也。此古今以來人士所同,而于時之遷臣逐客被罪而至者為甚。(29)
這篇文章在歷史與現實時空背景下展開,先古后今,古今交錯,虛實相生,催生出強烈的情感抒寫。后文一轉,寫自己“待罪茲土”,離開家鄉(xiāng)吳地之“山川相軫,結水為廬,而秔稻雁鶩魚鱉芰芡以為食”的豐美,身處燕趙之地,不免有思鄉(xiāng)之情。再寫適與同鄉(xiāng)沈令相識,退食共為吳語,“指次鄉(xiāng)土故事”。文末又一轉,寫吳令以考最去,倍增離別之感。文章層次井然,層層轉折,可以看出茅坤的確長于“轉折布置”?!额欉h齋復河南僉事別序》也是同樣的結構,但采用的是先今后古,復由古而今的二重結構方式,在歷史與現實的交替中,抒寫出離別贈行的情思。(30)在茅坤的散文中,歷史與現實時空的交替并存已成一種固定的結構模式。歷史是現實的支撐,現實是歷史的折射,形成強烈的并置、反差、對比關系。在這樣的書寫空間中,主體情感被抬升到高位,常常表現為飽滿、激烈、慷慨的情感色彩。上引二文皆為茅坤被貶廣平期間所作。作于此間的《贈陳孔目序》《送呂芹谷出守襄陽序》《送陳僉事序》《贈栗僉憲序》《贈王兩洲大宗伯給由序》也多以同樣的方式結構成文。這些文章涉及養(yǎng)士之法、像祠之義、按察地方、分藩政策、祖送公卿幾個方面,內容廣泛,顯示出茅坤對歷史舊事非常熟悉,都能從中尋找到與現實接合之處。茅坤的書序文也常采用同樣的論述結構?!段魇衿叫U錄序》采取敘議結合、古今交叉的敘述策略,先論西南夷之強悍,并引武侯困孟獲為證,再敘本朝幾次平西蜀蠻而復起,古今之間往復轉換,增強了敘事效果。再詳細敘述平西蜀的策略安排及戰(zhàn)斗過程,四次談及曾確庵“按古兵家”以安民、治軍、布陣。在古今交融的敘事空間中,平西蜀之戰(zhàn)得到了充分展示。(31)《刻籌海圖編序》先談及國家四境諸夷環(huán)伺中國,自秦漢以“世列亭障,繕戍守,一切阨塞、形勝、虛實、向背世有圖牒以詮次其事”,沿海由于少有寇犯,故少有圖牒,而當嘉靖間倭寇犯東南,由于“將不審敵,兵不服習”,故平倭之師多敗績。此書之作正是要“括諸道之綰海,而州與其諸島之錯海而峙者為圖。諸島之或貢或絕,或內犯中國,所遣使與彼之部署文字、器什戰(zhàn)斗之習……”文章在古今結構中展開,并引申出強烈的情感,稱鄭若曾“少多逸氣,欲以功名自喜,及不遇,適國家多外難,卒吐胸中所奇掘如是。嗟乎!若君者,其史遷所謂虞卿非窮愁不能以著書自見于世者乎”(32)?在激昂的精神中又顯現出窮愁著書的失意之感。《何氏園林記題辭》寫于晚年,文章分三個層次,先敘二人同貶的經歷,寫夏言死后何氏復出,兩人宦轍不同;再寫其子在他讀書處構園,父子兩代分別以勛名道術和風流文物鳴于時。兩代人的不同選擇構成了形式和內容上的強烈對比和反差;下文的論述則又將歷史時空引入其中,羊祜、陶淵明、慧遠、劉伶、阮籍、王羲之、陶弘景、王維、歐陽修、林逋,以解釋何仁仲選擇的合理性,說明士人選擇的多樣性,所謂“或以勛業(yè),或以德望,或以放達,或以蕭逸”。三重空間構成了對比關系,寫出了何氏園林之建的特殊意味。
茅坤的散文充溢著使命意識和悲劇意識,二者交織在一起,既有憂國憂民的博大胸懷,又充滿人生不遇的深沉感慨,形成感人的力量。《青霞先生文集序》抒寫了對沈煉憂國愛民精神的贊美歌頌之情,彰顯出士人強烈的使命意識,又對權奸陷害忠良充滿悲憤之意,具有感人的悲劇意識,二者交互展開,敘議結合,敘事精詳,議論悲慨。并兩次引古為證,將沈煉之死置于古今時空之中,深化了使命意識和悲劇意識。(33)《贈黃縣丞擢甘肅行太仆主簿序》先論秦漢以來,離合之際,“一切材智辯慧瑰瑋倜儻之士并得以乘間構會,售其所自長”,而“天下稍晏然無事,則上之人操品資循繩墨以隔絕天下之士”。明代“海內為一切車書會同”,但面臨危機時,大一統(tǒng)的社會卻無法應對,“北困于虜,南困于夷,海閩廣之州荷戈而斗者不可勝數”。這樣,就將士人置于古今時空的巨大張力之中,面對困境,便具有強烈的使命意識,“每與語及當世之務”的黃縣丞便被置于其中。這種敘事策略在茅坤散文中幾于比比皆是,茲不多舉?!段种抻洝穼憛挝种揶o歸,文凡四轉,先寫其歸,“必逃名恬寂與夫騷人放客”游,轉而寫自己“入或忘軀,昧死效忠,于時多不偶。出或持節(jié)擁傳,巡行風俗,擊去大奸猾吏。又稍稍構怨憝,掛睚眥,而讒言禍機,暗射旁覆,世故非予所適也”。再寫呂沃洲遭時不偶以至辭歸的經歷,接著又談起自己:“借令予早自能審時合勢從公游,則沃洲山川、旦暮、煙云、花鳥之狀方飽吾于目;其泉聲、鳥音之異悅于吾耳。而所稱逃名恬寂與夫騷人放客之寄,吾將徜徉恣意于心神胸臆之間?!?34)在層層轉折中,強烈的使命意識遭遇的卻是殘酷復雜的官場斗爭,于是希望能夠遠離爭斗,在自然中獲得精神的愉悅;但骨子里卻無法忘卻現實,充滿無可奈何的悲劇意識。直到年垂八十,茅坤內心之中仍保持著使命意識和悲劇意識的沖突。如《與季司成書》:“仆年垂八十,日惟閉關待盡,獨于海內賢豪長者竊慕古人,愿為執(zhí)鞭晏平仲之門?!?35)論陶淵明皆言其隱逸出世,詩酒自放,茅坤卻指出:“然則淵明豈盼盼然歌詠泉石,沉冥麯蘗者而已哉?吾悲其心懸萬里之外,九霄之上,獨憤翮之縶而蹄之蹶,故不得已以詩酒自溺,躑躅徘徊,待盡丘壑焉?!?36)文章由讀《歸去來兮辭》開篇,繼由張良故事引出淵明之不平,再申論及東方朔之避世金馬門,并與蘇軾貶南海而無抑郁無聊之情相比,層層推進,一般意義上理解和認識的陶淵明,在他筆下成為一個充滿無奈與悲劇沖突的詩人,而這正是茅坤自身悲劇意識投射的結果。
《與沈虹臺太史書》論“明興者二百年,薄海內外雍熙累洽,獨于文章之旨缺而未盛,弘治、正德迄嘉靖來間多作者,然矯命者多由草竊,倡義者猶屬邊陲”,自誓:“仆既罪廢,近復為世網所排擯,然其中心所自好雖遭當世之錮而千百其折,不敢偷惰者。”(37)“草竊”“邊陲”之喻直指文壇之衰,“不敢偷惰”則隱示出欲立志文章的抱負,表現出強烈的立言追求。《與莫中江方伯書》亦云:“當是時,仆忘其駑蹇而愿附騏驥騄駬于千里之途……豈謂仆輒以毛瑣之嫌忤當世,又為左右者所乘瑕蹈釁而數煽流言以讒之,始則擊之徙邊徼,再則擊之罷朝請?!?38)由于立功機會被無情剝奪,遂產生以立言名世的追求。這類論述在他的書信文中最為突出,屢屢向人談及??梢?,現實的失意并沒有消磨掉他的入世志向,卻使他更愿意在歷史與現實空間中尋求人生出路,在二者的交織并存中,突出立言的價值和意義?!洱徯阒萆杏烟迷娦颉诽岢?,詩與政通,詩亡而政亦陵遲。“遷臣羈旅幽人騷客,不然,彼其挾雋材,負盛氣者之士出而曳龜佩魚,按節(jié)擁旄,內之則省闥,外之則邊徼,而悲歌慷慨宴酣淋漓以詩聲相雄長,故其言雖工而要之非三百之遺也。嗟夫,豈非古詩亡而州郡之間抑或因之以俗流失世敗壞,其于古之政與治亦漸不相及?!痹谶@里,立言與立功是對立的兩極,而二者的分離正是失政、失治的結果。立言的價值不僅存在于明道、華國之中,也不僅是悲歌慷慨之音,即使是陶淵明、韋應物這類不可能有太多政治作為的詩人,“并以蕭疎簡澹之氣,而發(fā)之為優(yōu)柔平中之聲”,“大較夷以曠,玄以寂,與物無競,翩然與古之太始之音無相遠”,也能夠“浹之肌膚,入于骨髓,而視世之聲名之吏殆且什百”(39)。立言的價值在此得到了充分闡釋和高度肯定,獲得了獨立存在的價值,甚至超越政治。但回到現實的立場上,立功仍是最切實的現實追求。下文便回到現實,寫龔毅所任秀州令時的政績,指出他的詩似陶、韋,本乎心,蘊之乎性靈,以詩與政通之理推之,此公當得“加地進律”之賞。這篇文章很有代表性,揭示了茅坤思想中立言與立功雙重選擇中的價值指向,比前引諸文推崇慷慨激昂之情的論點更進了一步。他認為詩與政通主要體現在平和寬厚的政治造就出“蕭踈簡?!薄皟?yōu)柔平中”之音,而慷慨激昂之情“非三百之遺”正是因為這種情感乃政治壓迫的產物,真正的政治并非如此。立功仍然是第一位的,立言也有更高的境界,絕非單純的慷慨激昂所能涵括。這類言論在他的文章中很少,其文總體上仍徘徊在立功與立言的雙重選擇之中。
當茅坤仍沉浸在“繩墨布置,奇正轉折”這種“求工文學”的境界時,唐順之就提醒他要注意學者的“源委本末”,要“具千古只眼”,要有“一段精神命脈骨髓”(40)。茅坤也希望從這種困境中解脫出來,但他本人也長期沉浸于悲慨無聊的情感世界中,不能忘卻,最終無法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精神命脈”。
弘正士人在遭受政治打擊后,發(fā)生兩個變化:一是向理學的轉向?!扒捌咦印背蓡T早年對道學多持貶斥態(tài)度。王九思罷職歸鄉(xiāng)后,對道學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轉變,在接到呂柟所惠《宋四子抄》后曾說:“反復玩味,愧悔多矣,仆老矣。夫道未易聞也。自今至死之年,于所謂格物者,先從身所臨處格而行之,亦庶幾少補其萬一云爾;不然,恐虛生此世也?!?41)李夢陽也表現出對早年從事文學的悔意。魏校《與霍渭先書·別紙》記載了二人的一次對話:
且曰:“昔吾汩于辭章,今而厭矣。靜中時恍有見,意味迥其不同,則從而錄之?!毙T?“錄后意味何如?”獻吉默然良久,驚而問曰:“吾實不自知,才劄記后,意味漸散,不能如初,何也?”校因與之極言天根之學,須培養(yǎng)深沉,切忌漏泄。(42)
他們都有很強烈的用世之志,早年以激昂的政治熱情投身政治斗爭,但政治的殘酷使他們都漸失用世之機。當用世之志中沮之后,他們實際上缺少了精神支柱。精神上的沉溺不振,使得復古文學所負載的激昂慷慨之志失去了精神依托,復古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也難以為繼。于是,棄文從道,準確地說是棄文就道,從道指從事于道,但就道只能說是近于道。二是對氣節(jié)的反思。對以“前七子”為代表的士人政治上的激昂精神和反抗意志,人們也有過深刻的反思。徐獻忠《潘笠江先生集序》指出:由于這些“名士”性氣高傲,性格揚厲,他們往往“為氣所使”,表現出“慷慨激昂”和“浮靡躁進”(43),結果是不容于世。夏良勝《答李空同書》也指出忿欲以至于怨怒導致“英氣害事”(44)。石珤看到有的士人不避世俗譏刺,不迎合世俗所好,世稱狂戇,但這類人又不適應現實政治操作的需要,在現實面前碰得頭破血流。
在這樣的思想文化背景下,茅坤也表現出反思的姿態(tài)。他在《壽云石鄭侯序》中云:“國家洪武初起草昧,故其時吏治尚樸茂,宣德、弘治間右繼體,故其時吏治務恩澤。近代以來稍稍聲名相高,而吏業(yè)衰矣。上之人方持耳目以操天下功能之士,而下之士不得不相與各矜其功能以赴天下耳目之向?!?45)茅坤的觀點代表了嘉靖以來講求實學之風的趨向,而這種觀點正建立在對弘正以來“聲名相高”之風的批判。但在他的批判中,我們看不到他對自我政治行為的反思,看不到對理、道和不可磨滅精神的追求,只是從實學角度有所批判。這導致他不能進入深沉的思想世界,而僅停留在慷慨激昂式的文人情感之中。嘉靖間一大批士人也曾經表現出以氣節(jié)功名自負,以才情自負,結果都不免為權貴厭惡而遭貶官(46),但他們在陽明心學的影響下進行了深入反思,嘗試尋求更高的生命價值。唐順之、羅洪先、趙時春是三個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時稱“三翰林”(47)。羅洪先曾反思當年:“靜中回視往日,誠有心粗氣揚之病。若古人鎮(zhèn)靜舒徐,不動聲色,不騁材氣,事自立辦,深用疚心。吾兄于此當更得力否?此處關系非輕,學問未入細,宜不達此,未可各安所至,遂爾自足也。”(48)當年三人以諫世宗修玄,疏請?zhí)映鲇娜A殿而得罪皇帝,被以“狂悖浮躁”(49)的罪名罷黜為民?,F在卻反過來思考自己當年確有“心粗氣揚”之病,當然不是承認皇帝加給罪名,而是要從根本上解決“本心”即良知的問題,正如王陽明所說:“只存得此心常見在,便是學。過去未來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50)如何求得“放心”呢?羅洪先《答戚南玄》:“弟近時與人言只辯存心,心存者時時是吾本來,不以議論、意興、氣魄攙和。”(51)存吾本心就是要去除議論、意興、氣魄這些摻雜著血氣之知,這些私心的干擾使人無法進入純明的境界。《日札二條》:“在復古書院當大眾中,忽省吾人當自立身,放在天地間公共地步,一毫私己著不得,方是立志。只為平日有慣習處,軟熟滑瀏,易于因仍,今當一切斬然,只是不容放過,時時刻刻須此物出頭作主,更無纖微舊習在身,方是工夫,方是立命。此意須常提醒,不爾,又只是一時意氣興廢也?!?52)要進入天下大公的世界,天理澄澈,一派靈明,則“私心”一毫著不得,這才是涵養(yǎng)工夫,才是立命之地。嘉靖二十八年他曾寫信給當年一同上疏遭貶的趙時春:
毀譽一著,自來在好名上起因。三十前卻不自解。所賴歸田以后,處家庭多故,頗有煅煉,極受苦困,今略稍輕。然自驗得,惟于未發(fā)之中安頓得下,便覺一切嗜欲俱輕,精神自然恬靜。(53)
擺脫了好名嗜欲的攪撓,故能進入“精神自然恬靜”的境界。但茅坤沉溺在他的知識世界基礎上構建出來的精神世界中,無法自拔。王慎中《黃曉江文集序》:“以其不樂之心,發(fā)憤于意氣,陳古諷今,傷事感物,殫擬議之工而備形容之變,如近世騷人才士所為言,亦其聰明才智之所至也。”(54)茅坤就是這樣一個“騷人才士”,他的聰明才智也僅止于此,不可能再進一步。黃宗羲也指出:“觀荊川與鹿門論文書,底蘊已自和盤托出,而鹿門一生僅得其波瀾而已,所謂精神不可磨滅者,未之有得。緣鹿門但學文章,于經史之功甚疏,故只小小結果。其批評又何足道乎?不知者遂與荊川、道思并稱,非其本色矣。”(55)他明確指出茅坤缺乏思想的深度,一是未能領會和得到唐順之所說的“精神不可磨滅者”,二是他的知識結構僅局限于文章,在經史方面修養(yǎng)疏淺,故不能深自有得。前文雖指出茅坤對“古傳記”情有獨鐘,但這是文人對歷史的關注,而非經史中之史學。一種表達方式的呈現直接取決于創(chuàng)作主體如何把握和處理自身與客觀物象的關系,如何思考直接決定了如何表達,這就是思維方式。而思維決定于思想,思想作為情感的隱性結構決定著情感的顯性結構。茅坤的知識世界和思維方式決定了他只能沉溺于官僚意識、歷史意識、文人意識所構成的精神世界之中,無法深入到本質的層面上去,不能從經史之學或當時流行的心學中尋得一條出路。
精神世界與思維方式有著密切關系。在知識世界未發(fā)生大的變動時,是不會徹底改變的。聶豹曾說過一段非常精辟的話:
或問:今之學者何如?曰:今世之學,其上焉者則有三障,一曰道理障,一曰格式障,一曰知識障。講求義理,模仿古人行事之跡,多聞見博學,動有所引證,是障雖有三,然道理、格式又俱從知識入,均之為知識障也。(56)
所謂“義理”一旦成為固定的模式,不能“隨事變以適用”,即所謂“道理障”,漸成“格式”不能順應時勢,只能以固定的思維方式應對現實,造成義理學的僵化?!爸R障”即李贄《童心說》中所說的“道理聞見”(57),聶豹明確指出“知識障”是各種障礙的根本。知識通過聞見耳目而入,陷入知識的泥淖不能自拔,則童心盡失。茅坤曾說:“吾信古之道,不得驟行于今之世者;然獨竊取先王之意,所謂庶幾其近似者?!?58)他所相信的古之道皆多從“古傳記”中來,他只是“紀事者必提其要”,是從事實中引發(fā)出的一種精神,而未能“纂言者必鉤其玄”(韓愈語)。正如前面所說,這種精神多是激昂慷慨、憂憤不平之情,而這些如他自己所說只是“庶幾其近似者”。屠隆曾有一段對復古派比較客觀的評價,其中指出復古諸子“抱長才而乏遠識,踔厲之氣盛”(59),氣盛而識淺,故不能超越古人,最終陷入模擬的弊端之中。杜柟《王氏家藏集序》更進一步指出復古派“沉溺氣骨,樂隨色相”(60),可謂直指本質。心學流行正為文人學士提供了一個超越氣骨、色相的一個思想機緣。王陽明在《答舒國用》中深刻指出:
戒慎恐懼之功無時或間,則天理常存,而其昭明靈覺之本體無所虧蔽、無所牽擾、無所恐懼憂患、無所好樂忿懥、無所意必固我、無所歉餒愧怍。和融瑩徹,充塞流行,動容周旋而中禮,從心所欲而不踰,斯乃真所謂灑落矣。(61)
以戒慎恐懼之功保持天理常存,才能不受各種血氣知覺的攪擾,才能得所謂“瑩徹”“灑落”的超越境界。但由于茅坤知識世界的局限使他無法進入超然境界,總是沉浸在人生失意的痛苦之中,并不斷從“古傳記”中尋找精神支撐,其實反而牽絆住他,使他不能更進一層。唐順之不斷提醒他提升自己,但他的精神境界仍停留在弘正年間的士人精神之中。就這個方面而言,茅坤是舊時代的產物。
注釋
①〔明〕茅坤:《茅坤集·附錄》,張大芝、張夢新校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352頁。②〔明〕朱賡:《朱文懿公文集》卷九,明天啟刻本。③〔明〕茅坤:《白華樓藏稿》卷首,嘉靖至萬歷遞刻本。④⑦(19)(27)(37)(38)《白華樓藏稿》卷一。⑤(18)《白華樓藏稿》卷九。⑥《白華樓藏稿》卷四《贈陳孔目序》。⑧《白華樓藏稿》卷六《贈范中方參政河南序》。⑨〔明〕茅坤:《玉芝山房稿》卷一《與周山泉通參書》,萬歷十六年刻本。⑩《白華樓藏稿》卷六《贈歸少參赴滇南序》。(11)《白華樓藏稿》卷五《贈朱射波考最序》。(12)《白華樓藏稿》卷一《與李中麓太常書》。(13)〔明〕王慎中:《遵巖集》卷二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4)(34)《白華樓續(xù)稿》卷七。(15)《白華樓藏稿》卷八《太平府知府小陵吳公墓志銘》。(16)〔明〕王宗沐:《白華樓藏稿序》,《白華樓藏稿》卷首。(17)《玉芝山房稿》卷二。(20)(22)(24)(29)(30)《白華樓藏稿》卷四。(21)《白華樓藏稿》卷三。(23)《白華樓藏稿》卷二。(25)《玉芝山房稿》卷一。(26)《涌幢小品》卷二十二“俚詩有本”云:“茅鹿門先生文章擅海內,尤工敘事志銘,國朝諸大家皆不及也。晚喜作詩,自稱半路修行,語多率易。”參見〔明〕朱國楨:《涌幢小品》,繆宏點校,中華書局,1959年,第528頁。(28)〔明〕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于北山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42頁。(31)《白華樓續(xù)稿》卷十。(32)《白華樓藏稿》卷五。(33)《白華樓藏稿》卷六。(35)〔明〕茅坤:《耋年錄》卷一,萬歷間刻本。(36)《耋年錄》卷四。(39)《玉芝山房稿》卷四。(40)〔明〕唐順之:《荊川先生文集》卷七《答茅鹿門知縣二》,四部叢刊本。(41)〔明〕王九思:《渼陂續(xù)集》卷中《與呂仲木先生書》,明嘉靖刻崇禎修補本。(42)〔明〕魏校:《莊渠遺書》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3)〔明〕潘恩:《潘笠江先生集》卷首,嘉靖至萬歷刻本。(44)〔明〕夏良勝:《東洲初稿》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5)《白華樓續(xù)稿》卷七,明嘉靖、萬歷間遞刻本。(46)左東嶺:《王學與中晚明士人心態(tài)》,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41頁。(47)〔明〕胡直:《念庵先生行狀》,《衡廬精舍藏稿》卷二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8)〔明〕羅洪先:《念庵文集》卷二《答趙浚谷》,文淵閣四庫全書本。(49)《明世宗實錄》卷二四四,嘉靖十九年十二月壬午,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影印本,第4916頁。(50)〔明〕王陽明:《傳習錄》上,《王陽明全集》卷一,董平、吳光等編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4頁。(51)《念庵文集》卷二。(52)《念庵文集》卷八。(53)《與趙浚谷》,《念庵文集》卷六。(54)〔明〕王慎中:《遵巖集》卷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55)〔明〕黃宗羲:《黃宗羲全集》第十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73頁。黃宗羲《明文海評語匯輯》卷一百五十三《唐順之答茅鹿門書》亦云:“而鹿門一生但得其繩墨轉折而已,所謂精神不可磨滅者終不得也。緣鹿門溺于富貴,未嘗苦心學道,故只小小結果,孤負荊川如此?!?56)〔明〕聶豹:《雙江聶先生文集》卷十四卷《雜著》,明嘉靖四十三年吳鳳瑞刻隆慶六年印本。(57)〔明〕李贄:《童心說》,《焚書》卷三雜述,中華書局,1975年,第98頁。(58)《白華樓藏稿》卷四《贈陳孔目序》。(59)〔明〕屠隆:《由拳集》卷二十三《文論》,萬歷間刻本。(60)〔明〕王廷相:《王氏家藏集》卷首,嘉靖刻本、順治修補本。(61)〔明〕王陽明:《王陽明全集》卷五,董平、吳光等編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11頁。
責任編輯:行健
【文藝研究】
*基金項目:北京師范大學自主科研基金資助項目“文統(tǒng)論思想體系”(105575gk);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散文研究文獻集成”(14ZDB066)。
收稿日期:2015-04-17
文章編號:1003-0751(2015)07-0149-08
文獻標識碼:A
中圖分類號:I207
作者簡介:張德建,男,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北京10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