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姑

我躺在病床上，側(cè)頭望著窗外明媚的陽光，一如你出生的那個早上。

那個早上，歷經(jīng)一夜迄今人生中肉體上最大的痛苦的我，一度要死去，可是當早上睜眼看到你，當我看到你那粉嫩粉嫩的臉龐與水汪汪的不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眼珠時，我便感受到了這世上最大的幸福。

你爸爸抱著你也是激動得無以復加，他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說：“謝謝你，老婆，給我生了一個這么可愛的兒子?！?/p>

那一刻，我激動地落下了幸福的眼淚。

我給你取名為啟佑，希望你能一生平安，健康。

凝望著你安祥而可愛的睡顏，我以為我們一家人會一直這般幸福下去。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fā)現(xiàn)你的眼珠失掉了原來的神氣，也很少看到你笑，即使我拿玩具逗你，你都沒什么反應，甚至有時還會背過身去。

我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突然發(fā)覺你都已經(jīng)三歲了，卻還沒有叫過我一聲媽媽。

我原本幸福的天空，隱隱遮上了擔憂的霧霾。

我告訴了你的爸爸，他卻不以為意說：“別瞎擔心了，小佑只是性子靜了些，將來長大了沉穩(wěn)?！?/p>

“可是他都三歲了，什么都還不懂，此時的他已經(jīng)不僅僅是靜了，反而還有些呆，這很不正常。”

“哎呀，沒事的，等他去了幼兒園就好了?！?/p>

我?guī)阕哌M幼兒園的時候，你緊緊躲在我身后，害怕得猶如被獵人抓到的小兔子，身體顫抖得很厲害，我看著這樣的你心都似要裂開了一樣。幼兒園老師要我把你交給她，你依然死死抱著我。我猶豫了很久，才下狠心將你拉開，你跟著就哭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你哭了，我緊咬著嘴唇逼迫自己離開，可是心底卻無比希望能在你的哭聲中聽到一聲媽媽。

下午去接你的時候，老師在門口焦慮地告訴我，你在幼兒園哭了一天，還什么都不吃。我大驚，跑進去看到你依然坐在板凳上抽噎著，我過去緊緊抱住你，你卻沒有反應。

我已經(jīng)不記得當時的心情了，只記得把你帶回家后，你靜靜地坐在地上，我就在沙發(fā)上呆呆看著你，你也用黯然的眼睛回望著我，相顧無言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我們母子，直到你爸爸回來才打破了這呆滯的思緒。

你爸爸得知情況后，沉了下臉，卻依然說：“沒事的，小佑只是剛開始不習慣，過兩天就好了?！?/p>

我不說話，只是轉(zhuǎn)身去做飯，可心中的擔憂卻愈發(fā)的強烈了。

吃飯的時候，你一直盯著炒番茄，我以為你想吃，便夾來喂你，你卻躲開了，我的手懸在半空好一會，直到你爸爸提醒了我一句，然后你爸爸微笑著指著那盤菜問你想不想吃，你過了很久才點一下頭，可是等你爸爸夾來喂你，你又躲開了。

你爸爸慢慢放下筷子說：“明天帶小佑去醫(yī)院?！?/p>

從那天起，我的幸福轉(zhuǎn)換成了痛苦。

當醫(yī)生告訴我你得了自閉癥時，我只覺得暈頭轉(zhuǎn)向，其實我很想問問老天爺，為什么要讓你得這種?。磕銥槭裁磿眠@種??？你還沒有認識這個世界，你還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美好，為什么就要把自己封閉起來？

你甚至連自己的媽媽都隔絕在外。

我心如刀絞，但這就是事實，我不能自欺欺人。

之后我辭退了工作，把所有的精力花在你的身上，用了無數(shù)的辦法不停試圖走進你的世界，將你拉出來?？墒悄憧偸悄菢泳o緊的關(guān)閉著自己心靈的大門，令我無路可進。我漸漸開始絕望，但是我告訴自己絕不能放棄。

終于我狠下心，拿著雞毛撣子打向你，逼你說話，逼你去搖頭，可是你除了哭依然什么都不會。

雞毛撣子從我手里跌落，我用力抱著你，任淚水奔流不止。

一個周日，你爸爸帶我們?nèi)ス珗@游玩，你爸爸牽著你到處亂逛，帶你看盡新奇好玩的事物，還手藏蓮花誘你去發(fā)現(xiàn)，可你一如既往不為所動，呆滯著一對眼睛，最后你爸爸聳著肩膀走過來說要去買水。我牽你到河邊，緩緩說：“你看，這里的風景多美啊，你怎么忍心不去感受？”

回應我的依舊是呆滯，無窮無盡的呆滯。

我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是怎么想的，或許那根本就不是我。我把你抱起來，吊到圍欄外面，你的呆滯目光里終于呈現(xiàn)出一絲驚恐，繼而你開始大哭，我用連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凄厲的聲音向你喊：“快說不要，不然媽媽就把你扔下去！快說不要！說啊，你快點說！”

你卻還是哭，越來越大聲，就是不說話。

我一點一點放松手指。

我就像一個沒有退路的賭徒，只能孤注一擲。

可是你爸爸回來了，他救下了你，還扇了我一個耳光，我倒在地上，看見他把你護在身后，還用那樣的目光看著我：“你瘋了嗎？他是我們的兒子，是我們唯一的兒子啊！就算他這個樣子你也不應該……”

“我只是想讓他開口說話……”

我想你爸爸說得對，我是瘋了。

我緊緊抱著你，瘋狂的跟你道歉，媽媽以后不會再傷害你了，可是你什么時候才能說一句話，叫我一聲媽媽？

那天，你爸爸也哭了。

你十歲時我終于放棄了撕開你的世界的努力，你這樣的固執(zhí)，是不是因為你一開始就不喜歡外面的世界，所以才在靈魂外面筑起一道固若金湯的銅墻鐵壁，好讓你一個人靜靜待著？

也許這樣你是可以活得比其他人都單純，可是你不接受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又該怎么接受你？

你是我兒子，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你！

于是我開始查找有關(guān)自閉癥的資料，發(fā)現(xiàn)有很多自閉癥的孩子有很高的藝術(shù)天賦，尤其是在音樂上，我就買來各種曲子的錄音帶，不斷地放給你聽，希望能激發(fā)你的音樂才能。

一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你還是毫無改觀。

我終于絕望了，難道你真的要這樣決絕的屏蔽所有的一切？難道真的什么都不能將你打動嗎？

我哭著問你爸爸要怎么辦，他過了好久才回答：“小佑以后會找到自己的路的?！?/p>

“他怎么會自己找路？他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們以后不在了他要怎么辦？”

你爸爸說不出話來了。

我想，你一定是很厭惡這個世界吧，所以根本不想久留。

可是媽媽真的舍不得你這樣。

可是又能怎么辦呢？什么辦法都試過了。

我漸漸豁然了，既然你執(zhí)意如此那就這樣吧，只要媽媽可還活著就會努力對你好，如果媽媽不在了，你也要離開，那就讓媽媽在另一個世界里好好對你。

這樣我們就不必分開了，其實也很好啊。只是希望你在那個世界里能不再封閉自己，可以叫我一聲媽媽。

其實，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

有了這樣的想法，我的心情反而平復了，其實所謂的絕望都是希望造成的，只要慢慢放下痛苦就會減少，從而獲得平靜。

只是有時會很不甘。

我每天依然會手把手教你寫字，寫下一個又一個的“媽媽”，再教你念，雖然你還是沒有反應，但是我還是會忍不住奢望有一天你會突然叫我一聲媽媽。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你在墻壁上畫出一個太陽。

我愣愣看著那太陽，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原來你并沒有完全將這個世界隔離，你還是開了一扇很小的窗子，讓一縷陽光流進來。

那陽光也給了我很大的希望，雖然我也很害怕這希望的后面會有更痛徹的絕望，但是我既然抓住了就不能放棄。

我買了很多的彩筆，讓你學習在紙上畫畫，你每天畫一張，一開始你畫來畫去總是太陽，我忍不住又手把手教你，對著椅子畫椅子，對著盆栽畫盆栽，后來你終于會自己去畫這些東西了。

一年以后，我看到有一張紙上畫著一個女頭像，雖然線條很模糊，但媽媽知道你就是在畫我。

我熱淚盈眶，其實你一直都是知道媽媽的，對嗎？

時光荏苒，十年匆匆如白駒過隙，如今你的畫展終于要開幕了，我反而覺得不真實，我孜孜以求了那么多年的祈望真的要實現(xiàn)了嗎？

雖然，你依然不會說話，但是你已用另一種方式接受了這個世界，我便心滿意足了。

只是，我偶爾還是會遺憾，遺憾這輩子都聽不到你叫我一聲媽媽了。

在前往你畫展的路上，我發(fā)生了車禍。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很多人與事，我想自己是快要死了吧。

可是媽媽舍不得你，媽媽承認自己很不爭氣，居然在你要成功的時候出了這樣的事情，可是媽媽真的很想看著你成功。

我終于是醒了過來，看著你爸爸早生的白發(fā)和日漸彎曲的背影，我忽然覺得很愧疚，這些年我的注意力全在你身上，卻忽略了我的身邊還有另外一個男人需要我去照顧。

你爸爸也老了。

看到你呆呆坐在床邊，我忍不住又拉著你的手說：“阿佑，你什么時候才能叫我一聲媽媽??？媽媽都等了你二十一年了，都快等不下去了?！?/p>

可是這次我看到你的嘴唇動了一下。

我屏息靜氣問：“你說什么？”

“媽，媽?！?/p>

窗外陽光明媚，一如你出生的那個早上。

責任編校：石曉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