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斯蒂凡·柯內(nèi)琉斯　楊夢茹

只要觀察默克爾一段時間，就不難看懂她，她的身心狀況與特質(zhì)還算能讓人略窺一二。她不裝模作樣、不莽撞任性、不自吹自擂，也不垂頭喪氣；她不大聲喧嘩，更不會陰晴不定。要列舉默克爾不會怎樣，實在很容易。但如果這些特質(zhì)全都相互沖突，那么到底哪些特質(zhì)才適合她？她的個性又是怎么形成的呢？

欣賞沉默寡言的人

默克爾偏好引導(dǎo)、平衡，不重視無關(guān)緊要的個人感覺。她跟沖勁十足的政治家以及所有理論家，恰恰是明顯的對照，與經(jīng)常沖動做決定的施羅德有著天壤之別。

如果有人擁有她所沒有的能力，她會絕對佩服，譬如施羅德的直覺。他有一種獨有的敏銳，總能在正確的時刻說出正確的話，但她沒有這種敏銳。她比較喜歡孜孜不倦，向前推進的精神，這點也有問題：萬一對手不像她這樣鉆研理智上可以領(lǐng)會的論據(jù)，邏輯架構(gòu)便無從發(fā)揮功能，于是雙方的論點便無法相互制衡，也就找不出折中的辦法。

默克爾由衷地認同沉默寡言，她自己也一向守口如瓶。一次她在電視訪談中說：“我們的社會吝于保持沉默，這個社會實在變得太吵了?！彼J為在有些時刻，保持緘默是一種高尚、正派的表現(xiàn)。然而在政治上，沉默經(jīng)常有被迫的意味。例如，2005年大選期間的一天晚上，施羅德在電視上與圍桌而坐的重量級政治人物，慷慨激昂地預(yù)言默克爾的優(yōu)勢太少，何況又遇上他帶領(lǐng)的政黨，所以她永遠都當不了總理。假使那時默克爾反詰過去，想必就完了，因為有可能演變?yōu)橐粓鰺o人幸存的對決。她在那晚成為施羅德的犧牲品，反倒使基民黨團結(jié)起來，在大家都不看好她的情況下最終當選總理。沉默，即安靜沉著，“對我來說是非常美的東西”。

從各方面看，默克爾其實都是個話匣子，她喜歡談天說地，享受美好的對談，經(jīng)常陪同她出訪的發(fā)言人和幕僚，除了具備專業(yè)知識之外，也必須能談些政治以外的事，比如足球、音樂、歌劇、藝術(shù)、歷史。默克爾賞識有學養(yǎng)、能刺激她動腦筋的人。

當她安靜下來，就危險了

若有人不符合默克爾的期待，她也會變得非常冷淡、怠慢，甚至挖苦對方。這時，當她安靜下來，就危險了——總理府的人說，若她越來越安靜，就表示她快要爆炸。她不會尖叫，只會用尖酸的話給對方以懲罰。如果一個問題在她心中發(fā)酵已久，而她忍耐多時的那個討厭鬼恰恰又惹毛了她，她就會像海鰻一樣離開洞穴，在正確的時機發(fā)動攻擊。大多數(shù)時候，只有少數(shù)人見識得到她這種堅定不移的冷酷性格：共事者或政壇內(nèi)與她爭論的人，能和她一起決定職位的人，以及——我們不得不殘忍地說——她不再需要的人。最近她就以這種方式，除掉了環(huán)保部部長諾貝特·勒特根，因為他在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議會敗選后不愿辭職，于是她就將他雪藏起來。勒特根就是不愿正視現(xiàn)實，而敗選的污點也會成為內(nèi)閣及環(huán)保政策上的負擔。

如果有些人擔任的職位并非由她決定，而她又迫切需要他們時，她在那些人面前的態(tài)度就不一樣了。如結(jié)盟黨派的主席，或其他國家的領(lǐng)導(dǎo)人。她不容許自己表現(xiàn)得冷淡，甚至禁止自己流露出好惡。她永遠不會在喜歡的人選的排行榜上，把小布什排在奧巴馬前面。事實就是這樣，她無法改變，只能接受。

默克爾把政治支持者及反對者分為兩類：一類能夠沉默不語，另一類則不能。歐債危機剛爆發(fā)時，總理府頻頻邀請各黨派領(lǐng)袖交換意見，很多專家尚被蒙在鼓里，默克爾都一一坦白相告。緘默乃最高戒律，因為這段時間以來大家都學到了一件事：市場對每一則謠言都會迅速反應(yīng)。默克爾與2013年德國全國大選的對手施泰因布呂克有過一段耐人尋味的沉默經(jīng)歷。2013年，施泰因布呂克擔任財政部部長期間爆發(fā)了銀行危機，聯(lián)邦政府以非比尋常的行動力，幾乎在一夜之間提出了存款保證。那時他倆保密到家，而且引以為樂，但兩人也曾度過互不信任的階段。

在交友上高度自律

默克爾在交友方面高度自律，外界很少聽聞?wù)l是她的知心朋友。漢堡的社民黨政治人物克勞斯·馮·多納尼應(yīng)該就是其中之一，還有人說“歌劇朋友”也是。屬于其密友之列的人，都絕口不談此事。默克爾對共事者始終保持距離，即便是辦公室主任鮑曼，和她也一直都以“您”互稱，從不直呼名字。倒是有幾位政治圈的同事，默克爾習慣以“你”相稱，包括韋斯特韋勒、施托伊貝爾和霍斯特·塞霍夫等人。

默克爾在基民黨內(nèi)以“你”相稱的朋友就多了，但也有些人，她吃了秤砣鐵了心，就是一直稱“您”，比如說朔伊布勒。朔伊布勒是她之前的黨主席，絕非冷酷嚴峻之輩，但兩人互稱“您”，而且保持著些許不信任的疏離。有一次，兩人為了一張歐元公投的宣傳海報一起亮相，前黨主席說了一句話：“意見不是永遠相同，但要一直走在共同的路上?！贝嗽挷患伲苍S因為當年她在未告知的情況下，于《法蘭克福廣訊報》刊登與科爾決裂的公開信，讓朔伊布勒無法釋懷。又或者，前一年默克爾刊登了一小則家庭廣告，公告她與紹爾舉行了婚禮。朔伊布勒事前對婚禮一無所知（雙方父母及兄弟姐妹也被蒙在鼓里），這讓他覺得被刺了一下。在私事方面，默克爾有時的確很怪異。

兩人在2012年年初會面了一次，悄悄找到一條走進群眾的小徑，卻也因此產(chǎn)生了更大的效果：默克爾問朔伊布勒，要不要一起上電影院看《逆轉(zhuǎn)人生》（Ziemlich beste Freunde，直譯為《最好的朋友》）？真巧，《逆轉(zhuǎn)人生》是一部佳評如潮的感人電影，敘述被禁錮于輪椅上、貴族出身的菲利普和他不拘小節(jié)的黑人看護人之間的故事。朔伊布勒猶豫了一下，是否可以與妻子之外的女人看電影？最后兩人神不知鬼不覺，潛入了波茨坦廣場一家電影院的觀眾席?？偫砼c財政部部長就像是“最好的朋友”，之后還去喝了一杯，一起看足球賽。

無與倫比的理性

有一段時間，默克爾會大談自己的內(nèi)心活動。大家因而知曉，她非常贊賞“謙卑”這個詞。如果她想多了解某個入，她的手下便會知道其中的意思：“那個人應(yīng)該再謙卑一點兒?！彼龝r時刻刻都讓人知道自己是個體貼入微的人，有責任感、有組織能力。紀律是她工作成功的不二法門，而且她非常重視守時。她可以虧待自己，耐著性子開一場又一場沒完沒了的會，尤其是歐債危機時期，她每天只睡幾小時。她放下意識形態(tài)，并且善于謀略，一次又一次表現(xiàn)出無與倫比的理性。默克爾只是少做了一些最拿手的事：以論據(jù)詳細闡述分析。

她緊抓事實，用事實力克諸多意見。她知道自己必須重新努力爭取，才能維系所擁有的權(quán)力，而且她也不會永遠無懈可擊。在一次訪問中，她坦然談到自己與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我不是一個失敗主義者，人永遠都不必低頭認命。我會抬頭面對挑戰(zhàn)，不被環(huán)境推著走?！敝劣谒欠裣矚g行使自己的權(quán)力，她如此回答：“照道理來說，應(yīng)該是如此，只不過無須多談?！?/p>

在剛剛崛起的那幾年，被低估對她反而是件好事，她一直顯得比真正的她微小一些。施羅德或科爾之輩永遠都不會低估自己的成就，默克爾則不然：“我知道，人一旦事事順心，就要準備擔心?！?/p>

第二任期結(jié)束時，默克爾更加從容不迫，雖然她正處于高壓下，歐債危機帶來的煩惱紛至沓來，但外界看到的是，她與她的世界都很清新明晰。她兩度當選總理，經(jīng)歷了兩屆國會任期。然而，當初開始執(zhí)政時，基民黨在大聯(lián)合政府中只占些微多數(shù)，舉步維艱，大家并不看好她。當時她選擇與自由民主黨（簡稱自民黨）組成聯(lián)合政府，外界更不看好，甚至預(yù)測這將是一場災(zāi)難，但最后撐了好長一段時間。

默克爾看起來很平靜，是因為她在這些艱難的政治結(jié)盟中，挺過了荊棘遍布的日子。現(xiàn)在她執(zhí)行總理職務(wù)，尤其在外交方面，無人能出其右。她不再需要向誰證明什么，她希望自己出現(xiàn)時，就是怒海中安靜、安全的拋錨處。運用這種形象策略，又扮演著非正式的輿論導(dǎo)向?qū)＜?，為她帶來了好運。這位候選人的特質(zhì)終于轉(zhuǎn)化成她的優(yōu)點。

外表看來漫不經(jīng)心的默克爾不免讓人覺得乏味，但這正是她8年以來的成功秘訣，也許民眾的需求會再度改變，當多數(shù)人渴望的是一位大嗓門、魁梧有力的總理，那這個人就不會是默克爾了。無論如何都很難想象，默克爾會像她的前任施羅德那樣，擺出凱旋的統(tǒng)帥姿勢讓人拍照——還要加上象征優(yōu)越感的雪茄和被風吹起的大衣。對她來說，自我克制比什么都重要：控制，適度。錢不重要，炫目的裝腔作勢令她厭惡——從她前任或法國前總統(tǒng)薩科奇身上看得到的那種。只要能在周末度假屋以及柏林的出租屋里保有一個絕對私人的空間，就萬事足矣。

（摘自《默克爾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