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哈達(dá)
云登抱著一個被歲月染舊了的藍(lán)色包袱,從庫房里走了出來。包袱珍藏在人夠不著的地方。當(dāng)這個老頭兒取下包袱時,長年累月落在上面的灰塵開始飛揚起來,沒遮沒攔地鉆進了他的嘴和鼻孔,讓他不住地打起了噴嚏。盡管他很想喝上一碗泡著奶酪的熱茶,潤潤嗓子,但沒著急進屋。
他再次抬眼朝那棵老榆樹望去。多少年來,老榆樹孤獨地佇立在那里,歷盡人間滄桑,飽受凄風(fēng)苦雨吹打,像個不堪重負(fù)的老人,終于彎下了逐漸枯朽的身腰。每當(dāng)看見這棵榆樹時,云登就不禁感到胸悶氣短,似乎有一股涼氣順著脊梁滑落下來。此刻,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脖頸,發(fā)現(xiàn)有一輛車不知何時停在了樹下。
“這輛車是來做什么的?”他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往日那些腿腳勤快,恨不得踏破門檻的販子們有些年頭不來這里了。盡管如此,老頭還是帶著期盼的目光左顧右盼。其實,自從春節(jié)過后,就連自己唯一的親兒子也不見了蹤影。云登在一次喜宴上,醉意朦朧地說:“據(jù)說,我們祖上出現(xiàn)過能人,當(dāng)天上砸下冰雹時,他念經(jīng)祛邪,冰雹就會繞過我家牧場,砸向別處。他還在賽爾陶勒蓋梁上找到過蛇寶。蛇寶的底座是用閃爍著七彩虹光的翡翠做成的……”自他說過這話以后,一時間,那些古董販子便摩肩接踵,絡(luò)繹不絕地來到了這里。當(dāng)酒醒之后,云登后悔自己一時說走了嘴。實際上,聞訊而來看蛇寶的人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老頭的寶貝是假,他們的興趣顯然在他的獨生子身上,這個孩子喜歡收藏古董并小有些資產(chǎn)了。人們想從他兒子嘴里得到些有價值的信息。一時間,這事被吵得沸沸揚揚。
“每月初一夜深人靜后,父親就獨自帶著香火悄悄出走了。看來,我們家族肯定是祭祀著一種神祇。不過我本人沒參加過祭祀,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據(jù)母親說,當(dāng)了父親后才有資格祭祀……”對蛇寶感興趣的人們,雖以介紹對象之類的由頭接近云登的兒子,但云登的兒子很是傲慢,做事又朝三暮四,沒個定性,所以人們和他接觸十天半個月后,就各自散去了。
北方天際不時堆積起濃重的雨云,烏云翻卷,呼嘯著彌漫到賽爾陶勒蓋梁上,那一刻,云片像是突然被利刃劈成兩半。朝著東方分裂而出的淺色云片,沖著像毛氈片的地方,下起了冰雹;而向西方漂浮的烏黑云片,卻下起了細(xì)雨,滋潤澆灌云登家的牧場。這令人感到驚異的奇特現(xiàn)象,讓人們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神秘的蛇寶。也許這真是蛇寶保佑的緣故吧?不管怎么說,云登一家的馬群總是數(shù)量繁多,獨冠一方。幼年時的云登曾許愿,要為自家馬群的每匹馬搓織一條韁繩,于是不到十歲的他,就對修剪馬鬃尾、馴馬、套馬等活兒樣樣精通了。不僅如此,只要跟馬鬃、馬尾毛打交道,他就會變得廢寢忘食,寡言少語。所以人們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偏韁”。
云登搓織的第一條偏韁,被一個鄰居家小伙子討要去了??扇f沒想到,那個年輕人并沒有把偏韁用在坐騎上,而是叫人不可思議地套在了自己脖子上。從那以后,在云登的內(nèi)心深處平添了一份負(fù)罪感。他總是覺得小伙子的死亡跟自己有點關(guān)聯(lián),所以自從那件事情發(fā)生以后,他就打定主意,不再贈送任何人韁繩了。
十來年后,云登長成了名副其實的和“偏韁”一樣結(jié)實高大的男子漢。有些人雖然不認(rèn)識他,可“云登”這名字,在附近一帶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搓織的韁繩,即使用上三年五載,依舊結(jié)實得像新的一樣。不僅如此,他馴出的那達(dá)慕的賽馬,常常是脖頸上被淋滿祝福乳汁的前五名的寶駒。這些出色表現(xiàn),使云登成為家鄉(xiāng)風(fēng)靡一時的驕子。
云登一匹吊馴好的兩歲亮鬃草黃馬,在一次家鄉(xiāng)祭祀敖包的那達(dá)慕上,爭得了冠軍,于是又贏得眾人的嘖嘖驚嘆。自古以來常見到,蒙古人為購得一匹天賜良駒,寧可傾其所有,甚至傾家蕩產(chǎn)也在所不惜。有馬迷指著這匹冠軍馬說:“瞧瞧這馬身上的九綹毛旋,再看看這高懸的蹄腕和漂亮的尾毛!整整三十年,沒見過這樣出色的馬啦!”
人群中有人竟然對這匹馬估起了價。
也有人酸溜溜地說道:“連一條馬韁都舍不得送人的主兒,怎么會舍得賣給人這么好的馬呢?簡直就是想從猴子嘴里摳棗兒嘛!”這樣說完便悄悄離開了。
云登還真跟人們議論的一樣,任別人出高價,愣是沒松口要賣。
“不就是匹兩歲馬嘛,難不成還是金佛?我給你三十匹好騸馬,任你從我馬群里選,再不成就沒轍啦!”天天追著云登的外旗的一個小伙子說出了最高價。可云登還是沒答應(yīng),于是小伙子在夜深時割斷了那匹兩歲馬的偏韁,牽著它消失在夜色里。
云登近一個月的時間都在追尋兩歲馬的蹤影。他根據(jù)好心人提供的線索四處尋遍了,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兩歲亮鬃草黃馬,只好無奈地踏上歸途?;丶彝局?,他路過老榆樹時,傷心不已地把草黃馬韁繩剩下的一段扔到榆樹下,嘴里喃喃地詛咒道:“你要掂量好自己的胃口,再往人家的馬群里伸套馬桿!”就在此刻,他突然感到雙腿一陣莫名的劇痛,于是他走到榆樹下休息了片刻。
云登把馬系上絆子放開了,自己在樹蔭下昏昏欲睡地待一會兒。為尋找草黃馬,他一連幾天廢寢忘食奔波勞累,此刻都云消霧散了,感覺到一陣說不出的輕松。朦朧中,仿佛隱約聽到遠(yuǎn)處傳來一個女人溫柔體貼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近,最后這女人竟來到了身邊,把云登的脖子抱住。隨著女人的手摟抱著他的脖子漸漸用力,云登呼吸變得艱難,感到頭昏目眩,可這越發(fā)讓他覺得舒服,就像飛翔在另一個世界一樣。
太陽落山時,云登緩緩地醒來了。他發(fā)現(xiàn)身體雖在原處,脖頸上卻多出一道遭繩索勒系的痕跡。不知情的人看到這勒痕,會自然想到“云登是被勒死的魂嗎?”……從那以后,若人或東西稍貼近他的脖頸最敏感的地方時,他就會下意識地躲避。有一次,他妻子無意中親熱地?fù)Я艘幌滤牟弊樱Y(jié)果差點把他嚇瘋了。
云登在睡夢中念誦著祭祀蛇寶的佛經(jīng),卻絕沒料到,自己的靈魂從另一個幸福世界折回人間。他從樹下艱難地站起來,像個老人似的彎著腰塌著背緩步回到家里。他剛喝了口熱茶,外面卻傳來了馬的嘶鳴聲,原來是兩歲草黃馬扯斷了韁繩,奔跑回來了。云登搓織的馬韁第一次被草黃馬扯斷了,而那個盜馬小伙子卻用另一截馬韁上吊自殺了!一個多月的追尋,未留蹤跡的外旗小伙子,竟然跟隨云登來到老榆樹下,送了命。
人們私下議論:“云登搓織的偏韁呀,真是離奇古怪呢……就像那斑斑駁駁的絞索繩。”于是人們不敢再光顧云登家,更忌諱跟他家要東西,而且游牧?xí)r遠(yuǎn)離他家,與他家的關(guān)系漸行漸遠(yuǎn)……
這些事,已在他心中滯留了三十年,且日益遭風(fēng)化、變得殘破不堪了。
像纏繞成一團馬鬃般的歲月卻沒有忘記云登,如今他已變成獨自一人聊天、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了。除了那個需要錢財時才回來趕走幾頭牲畜的兒子外,再沒有任何有心人往這里來。老人只能用自言自語來打發(fā)百無聊賴的日子,靠粗茶淡飯苦度光陰。云登暫時離開了對老榆樹的關(guān)注,小心翼翼地解開舊包袱。展現(xiàn)在眼前的一綹綹捆扎好的五顏六色的馬鬃,似乎在對著云登訴說著什么。在過去的歲月里,每年有幾匹馬離自己而去時,他都會從馬鬃馬尾上揪下幾根捆扎起來放進包袱里,權(quán)作念想。
云登將一口濃茶含進嘴里,往鬃尾毛噴了幾下,便開始梳理它們。他思忖著:“若用上這些馬群留下的念物,應(yīng)該能搓出捻力緊、平整漂亮的韁繩。不過我這次不會那么做,我要用它們搓織一件誰也沒見過、誰也沒做過的物件……”想到這里,老頭的手臂似乎平添了一些力氣。
“等等,現(xiàn)在如何?最起碼夠搓出條不錯的偏韁了吧……”他又在自言自語。
“外面連一匹馬都沒有了,還搓織那韁繩做什么?不會是給自己的老腦袋套籠頭吧?”他的耳畔仿佛又響起已經(jīng)去世的老伴埋怨的聲音。每當(dāng)他搓織偏韁時,老伴就會生氣地埋怨:“咱們家缺很多偏韁嗎?要那么多做什么?該不會用來上吊吧?就算上吊,也夠三輩子用了!”可云登倔強地說:“每匹馬都需要一條馬韁?!爆F(xiàn)在,他突然后悔自己倔強的做法了,甚至覺得,正是他搓織的馬韁,才讓肆意奔跑跳躍的一匹匹馬,戴著籠頭離他而去。還有一件事,就是他喝醉酒失言,泄露了蛇寶的秘密后,他們家的牲畜就開始日漸減少……
云登會把所有的事都向去世的妻子講述,這一天他又對妻子說:“我昨晚做了怪夢,夢見從蛇寶的左眼滴出了拳頭大的青色淚,落地時的聲音巨大。莫非像上次一樣,這是能帶來不幸的預(yù)兆嗎?不管怎么樣,這次我老頭兒要一個人渡過難關(guān)。無論如何,反正我剩下的陽壽跟一只羊的差不了多少啦,快隨它去好了。只是放心不下這個兒子啊。我能讓他長個子,卻沒法讓他有智慧。你的兒子領(lǐng)來了個小腳女人,說一口聽不懂的方言,到處收集馬鞍、鞍屜、頭戴、戒指、鼻煙壺、火鐮包,見啥要啥……有時還挖掘古墓,讓祖先也不得安息!……”
云登,迎娶妻子那年也做了這怪夢,可他妻子卻夢見蛇寶變成花斑蛇,從玉碟上滑溜下來后,從她肚子上滑過去,于是妻子有了身孕?!频抢杳髑皬呢瑝糁畜@醒,他壓住亂跳的心,在炕上躺了一會兒。天未明,屋里沒有一點光亮。他覺得黑暗狂抓著他喉嚨,蒙住他的臉,他無法呼吸,難受極了。他起身把羊油燈點燃。黑暗怕光,向四面八方躲身散去,最后躲到佛龕后面,全屋子亮了。他披著袍子坐起來,掏出經(jīng)常在氈上擦來擦去,字跡已經(jīng)模糊的九枚祈禱銅錢,握在右手掌里,靠近嘴邊,低聲說道:“我的祖先請來隱居世間的最高地位的天體行星,延續(xù)著祭祀,沒有變更過信仰的祖祖輩輩祭拜著。這一切怎能避開您那與日月同輝的慧眼?我沒有嫌棄命運,未改變本性,從無隱瞞事實,與你分享,靠自己的家業(yè)為生,生怕做害人害己的事,一直忠心耿耿祭拜著,怎么會夢見蛇寶流著拳頭大的淚哭泣呢?這是什么征兆呢?請賜予答案!”他把祈禱銅錢順手在左手掌里搖晃了一下,展開看后說道:“卜卦有阻?!闭f罷他再次祈禱著搖晃了一下??蛇@銅錢卦答案依舊不很明朗。他點燃煙鍋,陷入了沉思。一宿臥在氈片上聆聽周圍動靜的看家狗偶爾發(fā)出的吠叫聲,打破了長夜的寂靜。
狗吠聲使他煩躁不安。世事難料
啊……他思忖著。
他把蛇寶藏匿在賽爾陶勒蓋梁上,返回時,肱骨部帶著紅布的好幾個年輕人喊著向他逼來了。
“把蛇寶交出來!”那些人大吼著。
“我沒有那東西,也從沒聽說過那東西?!?/p>
除此之外,云登什么也沒說出來。那些年輕人把云登用他自己搓織的馬韁死死捆綁起來,然后拿麻繩把他的生殖器緊緊勒住,將他懸吊在那老榆樹上后,揚長而去了。
韁繩越來越緊,云登感到呼吸艱難,頭暈?zāi)垦?,絕望中的他索性放松了身體,不再掙扎,任憑命運處置了。就在此刻,樹梢上那熟悉而溫柔的聲音,仿佛又在耳畔徘徊,似有一雙手摟緊了他的脖子,云登又一次昏了過去。
狂風(fēng)暴雨中,云登的生殖器斷掉了,他保住了命。次日早上,云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并發(fā)現(xiàn)捆住身體的韁繩猶如被鋒利的剪刀剪斷了似的,斷成了幾截。尋蛇寶的故事到此結(jié)束了,人們便漸漸忘卻了偏韁云登和蛇寶了。
在昏迷中躺臥了一個多月的云登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搓織好的所有馬韁全沒了,問妻子才知道,被那些造反的年輕人沒收了。
云登不由得想到,自己搓織的馬韁成了通往地獄的繩索,不知禍害過多少好人的后代。云登的心靈深處總是感覺自己罪不可赦,即使到了現(xiàn)在,依然感到心悸。從那以后,云登再沒有搓織過偏韁。三十年后的今天,他搓織的馬韁,兩端踩在腳下使勁拉拽時,依然感到韁繩還是和年輕時搓織的一樣結(jié)實堅固。于是他關(guān)上門,蓋上幪氈,往老榆樹走去。
走近老榆樹時,才認(rèn)出了整天在樹下停的車是兒子的。車子好像卡在被風(fēng)吹露出來、無人理睬的樹根上,熄了火。這輛經(jīng)烤漆后更顯顏色斑駁的爛車,大概也值不了三只羊的價錢。云登,為瘋狂的兒子賣掉了一半的牲畜,才換了一輛韓式小轎車,可兒子又說:
“這車,馬力不足,總是陷在沙窩里!”云登將全圈羊賣光了,又買了一輛越野車??捎譀]過多久,又換了這輛后面帶斗子的車。
“拿駱駝?chuàng)Q山羊,能成為什么買賣人?你這樣子還想成為什么大商人?真丟人現(xiàn)眼啊。”云登真想把兒子罵一頓,打一頓。這念頭時常閃過他的腦海。
老榆樹仿佛也在責(zé)怪這個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掌上怕摔了的,在溺愛中長大的兒子。它搖晃著樹枝,樹上的麻雀驚慌地飛去了。從車?yán)飩鱽砟腥舜蚝魢#溯p柔呻吟和綠豆蠅嗡嗡飛的和聲。云登緩步走上前去。只見嘔吐一片的兒子仿佛在昏睡,他的一只手塞進身邊那個女人的胸罩里,另一只手則伸入那女人的短裙下面。眼前的景象迫使云登將目光迅速逃離。
老人實在是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擦干眼淚,又一次向兒子看去。只看見勉勉強強能遮蓋住私處的女人細(xì)長白嫩的大腿下,蛇寶對著他,帶著失望的眼神深思著。
“阿彌陀佛!”
蛇寶的眼里流出拳頭大青色的淚,云登的頭像是狠狠地被打了一下,他暈倒了。從他手里掉落下來的花斑偏韁,活蛇般地晃動著滑過車窗,把云登的兒子的脖子慢慢地纏了起來……
(責(zé)任編輯 趙筱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