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林
摘要: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看來,克塞諾芬尼是最早探究“一”——也就是真正哲學——的哲人,是埃利亞學派的最早人物。但是,令后人感到奇怪的是,克塞諾芬尼的所有作品都以詩歌形式寫成,這種寫作方式恰恰凸顯出哲學在其誕生的時刻就必然呈現(xiàn)的沖突:哲學與傳統(tǒng)之間的沖突。因為關于什么是好的問題,傳統(tǒng)給出的答案是傳統(tǒng)禮法,但哲學要給出好之為好的本質,二者的答案常常是不一致的。作為最早的哲人之一,克塞諾芬尼非常審慎地以詩歌維持傳統(tǒng)德性,嘗試保持詩歌和哲學之間的平衡——在這個意義上,克塞諾芬尼是柏拉圖的哲學戲劇非常重要的早期資源。
關鍵詞:克塞諾芬尼:柏拉圖;亞里土多德;哲學;詩歌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5)06-0075-05
我們通常以為,哲學與詩歌品性迥異,尤其就文體而言,哲學多以嚴格的論文,或稍不嚴格的散文形式寫成;詩歌作為一種文體,講究格律與形式,或長于抒情,或富于情節(jié),甚或二者兼而有之。但是,這樣的分類標準在柏拉圖和尼采面前會突然失效——我們難以設想,柏拉圖和尼采的思想不夠深刻,更可能的情形或許是,這樣的分類著實不妥。實際上,作為文體,詩歌是老字輩,論文體只是后生。尤其是,落諸筆端的各種文字,其文體本身并不僅僅如王國維所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更是與政制有著莫大的關聯(lián),根據(jù)柏拉圖的說法,這就是一個政治共同體的政制對共同體中人的靈魂的熏染。除了文明早期的傳統(tǒng)禮法(甚至包括傳統(tǒng)禮法本身),后世的任何一種文體或者政制的確立,背后都有一種哲學的權力意志之手在起作用。
如今,我們所面對的論文和詩體的嚴格分野,首先來自現(xiàn)代的學科界限,尤其是各種現(xiàn)代哲學的通俗形式,更加徹底破壞了人的生活感覺——論文取代了詩歌在人的教育過程中的角色。但這并非現(xiàn)代啟蒙獨有的現(xiàn)象。在西方哲學產生的早期,也就是更早的啟蒙時代,哲學的非詩體創(chuàng)作就已經和詩歌體裁形成了最早的爭執(zhí),甚至早于柏拉圖筆下詩歌與哲學之間“古已有之的紛爭”,我們或可稱之為散文體與詩體之爭。
公元前6世紀,便是這一場爭端出現(xiàn)的最早時刻,散文體在西方詩文史上第一次登上歷史舞臺,在此之前,一切嚴肅的創(chuàng)作均采用詩體。這個時代恰恰是希臘社會從貴族政制向民主政制變化的時期,而泰勒斯開啟的希臘哲學已經登上歷史舞臺,與此對應,非韻文的散文體出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場合,并逐漸成為思想的傳達形式,對于希臘的傳統(tǒng)社會來說,詩歌是最習常的思想載體,詩歌中的諸神是活生生的生活現(xiàn)象,同時,傳統(tǒng)詩歌還具有詩教的作用,對城邦的年輕人施行教化。傳統(tǒng)的詩歌,總是以對神(尤其是繆斯女神)的吁請開篇,比如荷馬、赫西俄德,但是,散文體出現(xiàn)之后,諸神隱退,與傳統(tǒng)詩歌不同,它們不再吁請繆斯,這首先體現(xiàn)出的是作為人的寫作者對自己智性能力的信任:人的位置不再需要神來確立,人通過自己的哲學和智性,能夠為自己代言——換言之,不再需要諸神和傳統(tǒng)的束縛。可是,正是在這樣的潮流滾滾之下,還有三位逆流而動的哲人:克塞諾芬尼、帕默尼德和恩培多克勒。這三位哲人在希臘哲學史上都是重要的人物,可是他們依舊采取傳統(tǒng)的韻文詩歌寫作,而不是新派哲人慣用的散文形式,這就成為解釋他們思想時無法繞過的難題,莫斯特甚至稱其為“早期希臘哲學的奇恥大辱”。拙作暫且以克塞諾芬尼為例,試圖對這個問題有所深入。
克塞諾芬尼在希臘哲學史上留有盛名,史稱第一位埃利亞哲人,還是帕默尼德的老師。西方思想中念念在茲的“理念”之說,其發(fā)端就是克塞諾芬尼,同樣,所謂一神教的最早說法,他也可謂開其端緒,因此兩點,他得到后世無數(shù)的贊譽,但同時又得到無數(shù)的指責:原因在于,據(jù)說他對這兩點的思考毫無深度??巳Z芬尼誕生于公元前565年的克洛豐。25歲時,哈爾帕格率領米底人占領了這座城邦,克塞諾芬尼由此開始了漫長的流浪生涯。對于他此前的生活經歷,我們知之甚少。在此期間,他曾居住在西方的臧克和卡塔拉,據(jù)說還參與了埃利亞城邦的建立。詩人相當長壽,他曾在公元前473年,也就是自己92歲高齡時,用下面這四行詩總結自己的人生:
我曾用六十七年的時間
反反復復地為希臘這片土地思索。
而我生命的頭二十五年
我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這位大哲人就這樣一直用詩歌寫作。由于克塞諾芬尼采取詩歌的寫作方式,后來學者對他的研究無外乎兩類,要么出于對其哲學的理解而忽視其詩歌形式,認為這只是一種從眾做法,殊無深意;或者因其詩歌形式而對其哲學加以貶抑,認為克塞諾芬尼的哲學雖在哲學史上有著一席之地,但其實并不足道,開啟這一說法的就是亞里士多德——有意思的是,亞里士多德從不寫詩,相反,柏拉圖年輕時最早寫的,恰恰是詩歌。那么,我們首先必須明確一個根本的身份認知:克塞諾芬尼可以稱得上哲人嗎?
什么是哲人?哲人自然是進行哲學思考的人。那么,什么是哲學?希臘語叫愛智慧,哲人就是追求智慧者,但是這不過是泛泛之言。所謂哲人,就其本質而言,關注最為根本的存在問題。理解這一點,我們才會明白為什么后人一直會說,哲學誕生于希臘。我們不妨列舉三個最具代表性的希臘哲人之言,來簡述何謂哲學。哲學,或謂西方哲學誕生于泰勒斯的思考,當他說“水是萬物的本原”的時候。尼采在說到史上這位哲人泰勒斯何以為哲人的時候說道,由于泰勒斯說水是一切之源的時候,這句話含有了這樣的意思:“一切皆一”,一種形而上學的普遍化的信條出現(xiàn)了,這就是哲學思考的本源:“我們在所有的哲學里,連同那些一再被更新的、更好地表達這種起源的嘗試中,都會遇到這個信條:‘一切皆一?!薄耙磺薪砸弧钡摹耙弧?,就是一切事物存在的本質。轉換成海德格爾的說法,這就是凝視存在之為存在的存在。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曾謹慎地定義哲人:“熱愛智慧的哲人渴望整全的智慧”,這樣的人看到的是事物之為事物的本質,只有哲人才能夠根據(jù)事物本身之所是來把握事物。所謂整全的智慧,是關于世界整體的智慧,也就是世界本身作為“一”而被把握的那種智慧:所謂事物本身之所是,則是這種“一”的整體原則下具體事物的“一”。所以,蘇格拉底對阿德曼托斯說:
一個人的思考若是真正轉向了存在,就無暇向下留意人類的事物,也不會因與他們爭斗而充滿妒忌和壞的意愿。相反,他所見和所專注的,是整齊規(guī)劃的事物,是永遠處于同一種條件下的事物——這些事物彼此間不行不義,也不會遭受他者之手的傷害,而全都處于理性的秩序之下。 (《王制》)
蘇格拉底已經明言:哲學之為愛智慧,就在于思考存在。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在其最具哲學意味的《形而上學》中說:“凡能得知每一事物必然如此的終極原因的知識,必然優(yōu)于次級的學問:這些終極的目的,個別而論就是一個事物本身的‘善,一般而論就是整個宇宙(或者秩序)的‘善,這也就是后來所謂的‘世間第一原理。”這種第一原理,最根本的基質,同樣不脫“萬有為一”的根基。哲學之為哲學,其根本并不是泛泛而言的愛智慧,而是對智慧之愛必須要達到對整全的智慧之愛,對世界作為一個整體的存在之愛。這就是尼采所說泰勒斯的信條: “一切皆一”。
可是,泰勒斯的“水是萬物的本原”之中所透顯的“一”,仍然只是一種蘊含,或者說是亞里士多德所謂的潛能,還沒有成為思想的事實,泰勒斯僅僅是“從云霧之中凸顯出來”,但云霧依舊。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關于哲學的說法已經異常清晰,那么,在泰勒斯和他們之間,是怎樣的過渡?真正撥開了這層云霧的,其實就是克塞諾芬尼。他在輯語23中寫道:
唯一的神,是現(xiàn)有諸神與諸人中最偉大者
無論在肉身抑或精神上都與我們不同。后世學者經常因此而將克塞諾芬尼稱為“神學家”,將這一條輯語視為西方最早的一神論表達。這固然是一種研究的途徑,但是,這樣的思考落腳點在“神”上,而不是在主語神的界定“唯一”上。譯為“唯一的神”,其實是一種誤解。因為,克塞諾芬尼這里的說法并不是以“一”來界定神,相反的,他是將“一”描述為神,至于后面的兩個補充說明,“諸神與諸人中最偉大者”和“無論在肉身抑或精神上都與我們不同”,實則是“一”何以是神的補充說明,兩者都試圖傳達出作為整體的“一”與作為部分的存在之間的差異。關于這一點,我們得益于亞里士多德的記錄。
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記載: “克塞諾芬尼是第一個提出‘一的人……他凝視整個蒼穹,說‘一就是神。”“唯一的神”這個難題,在亞里士多德這里得到了澄清:“一”是“神”,所以才成為“唯一的神”。當亞里士多德說克塞諾芬尼“凝視整個蒼穹”的時候,這個細節(jié)恰恰展現(xiàn)了“一切皆一”在克塞諾芬尼思想中的存在:整個正是作為整體的存在。這位埃利亞哲人吐露出“一切皆一”的哲學,但隨即又罩上了一個“神”的面紗。剛剛清晰的面目隨即變得晦暗。
在柏拉圖看來,這樣的做法恰恰是埃利亞哲人的做派。在《智術師》里,柏拉圖讓埃利亞的異鄉(xiāng)人明白地說:“我們埃利亞這族人,從克塞諾芬尼,甚至更早,就以神話的方式講述‘一切,如他們所言,一切其實就是‘一?!眰魇谡軐W的方式就是神話,或稱之為“作詩”。如此看來,據(jù)說是克塞諾芬尼學生的帕默尼德,同樣以詩體寫作,就不是偶然的事情了,因為,他們都懂得“以神話的方式”講述哲學。埃利亞異鄉(xiāng)人和他代表的埃利亞哲人,代表了一種古老的哲學方式。根據(jù)這種哲學方式,隱藏的風格恰恰是哲學的本性所在。而在《智術師》里,異鄉(xiāng)人對數(shù)學式明晰的展現(xiàn)和拒絕,如施特勞斯所言,他對這兩者既敏感又拒絕:“由數(shù)學及一切和數(shù)學有關的東西帶來的才能的魅力”,或者“人類靈魂及其體驗的沉思而帶來的謙虛而敬畏的魅力”。后者憑借的正是詩歌和神話。所以,克塞諾芬尼將“一”描述為神,就不僅僅是宗教或神學的思考,更是哲學本身的考慮,是基于政治哲學的考慮。
那么,根據(jù)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師徒的說法,我們大致可以得出一個推論,克塞諾芬尼是有史可查最早明確確立了“一切皆一”這一哲學根基的哲人,正是在他這里,所謂前蘇格拉底自然哲人開始轉向,不再僅僅思考事物本身的形成,而是轉向了萬物存在的形而上學基質,這就是存在或者“一”,很明顯,如果沒有這個形而上學思考的形成,柏拉圖的“理念”論或許就不會出現(xiàn)。
但是,克塞諾芬尼以神話的隱晦傳達自己的教誨,也就是柏拉圖說的“神話”表達。埃利亞派哲人有其自身的學脈傳統(tǒng),這可以保證他們內在的哲學傳承,所以,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說法一定有我們今日無緣得見的證據(jù);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善于以神話和詩歌的方式傳達,就讓哲學獲得了一層面紗,不至于讓哲學傷害普通人的生活。
所以,克塞諾芬尼沒有公開傳達這份關于哲學的教誨,而只是說出一些亞里士多德所謂的“次級的學問”,克塞諾芬尼在自然哲人的層次上講述了關于世界的構成,而不是關于形而上學的根本,比如:
“無論如何變化生長,一切都是土和水”(輯語29)。
大海是水的根源,是風的根源;因為,如果沒有浩瀚的海洋,風就不復存在,流動的河水和天空中的雨滴也蕩然無存:不但如此,浩瀚之海還是云朵、風和河流的父親。 (輯語30)這些輯語所傳達的學問,大抵與泰勒斯開啟的自然哲學類似,根據(jù)尼采的說法,皆可稱之為科學,而在希臘語里有另外一個對應的詞匯:episteme,是指人所獲得的知識,對于世界的某種認識,某種深化的認識。但是,這些都是次一級的學問,并不能說是哲學根本的本質,或亞里士多德所謂的形而上學。
克塞諾芬尼對前輩哲人甚至有些不敬,不過這似乎也是哲人的典型特征,這個叫做哲人之間的爭論。據(jù)說,他“反駁了泰勒斯、畢達哥拉斯等人的觀點,甚至還責難過愛庇門尼德斯”。他如是批評畢達哥拉斯:
一天,他遇到一只飽受虐待的幼畜,心生憐憫,于是說道(或據(jù)他們所說):“別再折磨它!當它哀鳴時,我認出了一個往昔摯友的靈魂。”詩行中的他,或者說是畢達哥拉斯,或者說是畢達哥拉斯派哲人——這個差別并不大,關鍵是這個“他”持有的哲學信念:靈魂的輪回。這里的戲謔筆法其實很細膩,哀鳴的希臘文常常用于表達人的聲音,這里可謂妙筆生花。我們這里應該注意的是,他批評畢達哥拉斯的立足點在哪里?在著名的輯語l的結尾,克塞諾芬尼寫道:
誰若在飲酒時暢談回憶高貴的往事和對美德的追求,請贊揚他吧。
他既不會談論泰坦之戰(zhàn),不會談起巨人或是人馬怪, 或其他古老的幻想,或者那些劇烈的爭執(zhí)。這首詩歌的主題是會飲,也就是人與人之間交流的場合,在這樣或大或小的政治和日常生活場景里,談論的人,應該拒絕那些奇談怪論,玄思妙想,因為這不夠“高貴”。一個真正高貴的人,應該言說對美德的追求,而不是智性的炫耀。畢達哥拉斯的錯誤正在此處,靈魂輪回之類的幻想,在其極端處,會讓人和狗顯得沒有區(qū)別。既然如此,人的存在價值又如何彰顯?人和動物之間的倫理區(qū)別又何在?克塞諾芬尼批評畢達哥拉斯的根據(jù)在于根植于傳統(tǒng)的政治倫理。
一個哲人對另一個哲人所以不保持友好,其緣由竟然是由于傳統(tǒng)的倫理,這種做法完全不像我們常識理解中撼古動今的哲人做派。事實上,這就是蘇格拉底后來在做的事情。哲學從其誕生的時刻開始,就必然會同傳統(tǒng)產生沖突,因為關于什么是好的問題,傳統(tǒng)給出的答案是傳統(tǒng)禮法,但哲學要給出好之為好的本質??墒?,哲學對智性的要求極高,根據(jù)尼采的說法,哲學的探問必然處于永恒的流動之中,這對大多數(shù)人棲身之中的政治生活來說,都是一項太危險的行為,無論是對哲人本身,還是對大眾來說,都是如此。我們通常說,蘇格拉底意識到這個巨大的問題,這才導致他的第二次起航,從自然哲學轉向政治哲學。但是,在籠統(tǒng)的“自然哲人”這個稱呼里,克塞諾芬尼同樣意識到這個問題——雖然其深度不及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但這足以讓我們把哲人關于政治哲學的自覺提前到克塞諾芬尼這里。
這就是克塞諾芬尼采取詩歌這種文學樣式的根本原因:哲學是少數(shù)具有哲學天性和才智的人的事業(yè),但詩歌卻關乎所有人的共同存在、共同體的存在。所以,他把關于“一”的學問以神話詩歌的方式說出,這可以吸引有智慧和天性的人,但同時,他的詩歌更多是為保護多數(shù)人的在世生活,也就是保護他們生活賴以維系的道德根基。所以,我們細細檢審一下克塞諾芬尼的輯語,就會發(fā)現(xiàn),他更多的詩歌講述傳統(tǒng)倫常,而不是這些所謂哲學和科學。據(jù)說,他曾寫有兩千行的長詩,關于自己的母邦克洛豐和殖民城邦埃利亞等,假如它們流傳后世的話,其性質或許類似于后來維吉爾所作的《埃涅阿斯紀》——這表明哲人克塞諾芬尼和城邦之間的關系有某種立法者的意味。他還寫作訴歌和諷刺詩。古希臘訴歌采取對句的方式寫作,或者有點類似于中國的對偶,訴歌對句是“抒情詩中六音步英雄史詩的一個變體”。它由兩行詩形成一個完整的詩句或詩節(jié)。第一行詩類似于六音步史詩,只不過在結構上稍異。它的獨特之處在于第二行,人們往往稱之為五音步格。同時,訴歌對句采用六音步的詩體,這種形式不但繼承了赫西俄德的詩歌類型,同時還繼承了他的道德訓誡。
比如,在相對完整的輯語1中,克塞諾芬尼寫道:
首先,懷著發(fā)自內心的歡樂歌唱神明,
歌中充滿莊嚴的故事與純潔的言辭。會飲的場合雖然看似閑適放松,但一個人恰恰能夠突出體現(xiàn)出自己的性情。這既是一個展現(xiàn)的場合,也是一個接受教育的場合??巳Z芬尼這首輯語是會飲場合的歌曲,可以想象,這既是對會飲場合的描繪,也是適合于這個場合歌唱的曲目——克塞諾芬尼故邦淪落之后,他流浪于希臘各邦,據(jù)說就以傳唱或者制作這些歌曲為生。與他年代相仿的忒奧根尼斯,其訴歌同樣在會飲場合歌唱,也表達出同樣的意蘊,他也通過對會飲這個小型社會團體的描繪和教育,構造出一個關于政治共同體的政治教誨。所以,在這樣的場合里歌唱的歌曲反而更要故事莊嚴,言辭純潔——對比一下柏拉圖《會飲》里看似敬神實則瀆神的許多會飲者言論,就能夠明白蘇格拉底是如何恪守傳統(tǒng)的。
但是,令后來讀者不解的地方是,既然克塞諾芬尼如此欽慕傳統(tǒng)禮法,他為何還要攻擊希臘傳統(tǒng)禮法的教育者荷馬和赫西俄德呢?
荷馬和赫西俄德都說,諸神
和人類一樣,有種種恥辱和過錯:
通奸、偷盜、說謊,他們無不精通。(輯語10)
(荷馬和赫西俄德)傳布諸神的種種缺陷,
諸如偷竊、通奸和謊言。 (輯語12)這兩則輯語或是同一句詩的兩種版本,它們當然是對荷馬和赫西俄德的直接攻擊。但是,克塞諾芬尼攻擊的原因不是因為荷馬和赫西俄德的詩歌,而是因為他們在詩歌中傳達出不審慎甚至瀆神的言論:神怎么可以欺騙?怎么能夠偷盜說謊?要知道,“一開始,所有的人都同樣師從于荷馬……”(輯語9),這樣的教師會教出怎樣的學生?當然有可能做出同樣的欺騙和偷盜行為,其德性怎不會讓人生疑?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克塞諾芬尼才進一步諷刺這樣教育下的人們:
人們以為,神也是生出來的,
和他們穿一樣的衣服、說同樣的說話,有一樣的身體。(輯語14)也是由于這個緣故,才會有后來被冠以“唯物主義”之名的詩句:“如果牛、馬和獅子有手,能用手作畫,能做人能做的工作,那么馬則畫馬形為神,牛則畫牛形為神,它們都會按照自己的形象畫神,讓神的身體和它們自己的身體一般”(輯語15)。不理解克塞諾芬尼的思想,直接給出這樣的結論似乎有些唐突。這個“如果”的表述并沒有認可與表揚的意味,如果聯(lián)系到克塞諾芬尼詩歌的整體氣息,牛、馬和獅子之類的想象,恰恰是教養(yǎng)不足者的象征。
所以,在批評荷馬和赫西俄德這一點上,克塞諾芬尼恰恰秉承了二者的原則,秉承傳統(tǒng)教化的原則而不得不為之事,比克塞諾芬尼稍晚的品達,同樣持有激烈反對這種虛妄神話的態(tài)度。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能夠理解柏拉圖對荷馬的批評。如果回溯的話,柏拉圖的批評一定受惠于克塞諾芬尼的思考,無論是其哲學還是其轉向。
克塞諾芬尼的輯語2也相對完整,也有20多行,這首詩嘲諷了希臘傳統(tǒng)的競技體育,但是,他事實上和品達一樣,品達通過對競技比賽勝利的歌頌,鼓勵勝利者追求卓越的傳統(tǒng)美德,而克塞諾芬尼的諷刺,則針對沉迷體育而不追求美德者??巳Z芬尼寫道,競技的勝利者固然獲得了各種殊榮,但是,即便如此,城邦并不會活得更有良好法度。
城邦沒什么值得為此而欣喜,
倘若有誰在皮薩岸邊的比賽中贏了的話:
因為這絲毫不會豐裕城邦的根基。
競技比賽本來是為了追求美德,追求美德的目的不是為了展現(xiàn)個人的某種才華,而是為了更有益于城邦的共同福祉。也就是說,通過競技比賽呈現(xiàn)出的個人美德,令勝利者可以為城邦的“法度”盡自己的卓越之能。這就是克塞諾芬尼使用良好法度一詞的含義所在。在希臘的傳統(tǒng)政治智慧里,這才是優(yōu)良的政治生活。質言之,傳統(tǒng)的貴族政制所追求的,幾乎可以以良好法度一詞而道盡。
梭倫當年面對雅典的種種混亂時,為城邦開出的濟世良方,便是要以良好的秩序來取代當前的混亂狀態(tài):
我遵從內心的命令,提醒雅典人:
多數(shù)由混亂所帶給我們的災禍
都可以在良好的秩序下重歸和諧:
它會給邪惡的人以約束,
會馴服粗暴,消除肆心,懲戒殘忍
鏟除剛剛萌芽的愚蠢行為,
它能杜絕欺詐,讓自大者變得文雅,
還能制止可惡的派系之爭
與勢不兩立的沖突。一切事物
將在人們當中得到智慧與有序的安排。(輯語3)
在品達的筆下,傳統(tǒng)貴族政制之優(yōu)良,就在于良好的秩序。他曾用此詞形容島嶼城邦埃吉納——在被雅典侵占之前,這是希臘最古老的貴族政制的承續(xù)者。荷馬筆下的奧德修斯曾對安提諾奧斯說,神明的眼睛環(huán)繞著城邦,探查哪些人狂妄,哪些人遵守法度。
而在赫西俄德那里,良好的秩序與正義、和平一樣是忒彌斯的孩子。一言以蔽之,良好法度才是人類政治生活得以維持并向往美好生活的政治保護膜。克塞諾芬尼最后使用的根基一詞,本意是洞穴或者建筑的最深處,“根基”的譯法或許有些強硬,但是對于一個城邦來說,最深處的東西,不是哲學,而是良好的禮法秩序,它才能夠為城邦提供最深處的支撐。
克塞諾芬尼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隱匿——而非取消——自己的哲人身份,并敞開自己的詩人面相。他和埃利亞異鄉(xiāng)人一樣,具有哲學探究的理性,但是,他以詩歌傳達自己的教誨。在克塞諾芬尼的教誨里,哲學并不缺席,但他更多的筆墨集中在城邦道德的規(guī)勸上。他所采用的詩體,本身就是在時代的潮流下轉身向后,他所張揚的,正是與傳統(tǒng)詩歌相襯的貴族政制所要求的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