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旭東
每一個人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一定有一個對于他最合宜的位置,只等他有一天來認領(lǐng)。一個位置對于他是否最合宜,應該去問自己的生命和靈魂,看它們是否感到快樂。
——周國平
其實,很多老師在提及理想時,都奉勸過自己的學生:最好不要當老師。
當我還是一名準老師的時候,也這樣做過??墒?,我的說法對很多想當老師的學生而言,并沒有產(chǎn)生絲毫的動搖之心。這都因為他們原來的班主任 ——李老師。
李老師是一位從17歲就執(zhí)鞭育人,現(xiàn)在已有十年教齡的女教師。2012年秋天,她前往天水師范學院參加“國培計劃”教師培訓,而我則去武山縣四門中心小學頂崗實習,暫時替她管理她的五年級三班——一個擁有58名學生的大集體。
抵達四門中心小學的那天下午,李老師將我介紹給同學們。當她剛說到“我要去天水參加培訓,這是你們的新老師,接下來的兩個月……”原本鴉雀無聲的教室突然間稀稀落落地響起一片嗚咽聲。我看見李老師停頓了幾秒鐘,勉強笑著說:“只是兩個月,很快我就又回來了,你們要聽新老師的……”但哭泣的聲音似乎有增無減。她朝我笑了笑,低聲說 :“讓你見笑了?!蔽掖羧裟倦u,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慌亂地說:“大家放心,我會和李老師一樣對待大家。兩個月后,她一回來,我就走了。”李老師一邊安慰學生,一邊走到幾個學生跟前,為她們擦拭眼淚。
回到辦公室,她又向我介紹了班上的一些情況。她說,這里的學生一部分在校外租房住,一部分每天都回家——每一趟得走一個小時左右,還有一部分住在鎮(zhèn)上——自己的家里。接著,她又說了一些情況比較特殊的學生:誰是留守兒童,今年才勸回學校;誰的父母都外出打工,由爺爺奶奶照管;誰是孤兒,和哥哥相依為命;誰不能有太多夸獎;要多給誰安排任務(wù)……她見我一言不發(fā),笑笑說:“是不是比較復雜,不過不要有壓力,他們都很聽話!”
聽著這些話,我有些不寒而栗。當了十多年學生,幾乎還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鍛煉,僅僅坐了三個小時的車,就身為人師,這原本就是一項極具挑戰(zhàn)的冒險,現(xiàn)在情況比想象中的還要復雜。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強趕鴨子上架。然而,更糟糕的還在后面。一天,校長找到我說,本來每個班的數(shù)學老師是副班主任,你們班的數(shù)學老師因為家里發(fā)生過一些事情,精神上受過打擊,所以以后這個班得全靠你了。
剛開始我曾埋怨過,為什么這些難事統(tǒng)統(tǒng)都讓我遇到了?作為一名老師,一個班級58個人的所有事情都得由我負責,看來左腳犯的錯誤,只能用自己的右腳來糾正了。心煩意亂之余,我忽然想起李老師。那天,學生們哭泣的時候,我既感為難,同時也在思忖:為什么李老師會受到學生們的如此愛戴呢?在和李老師通過幾次電話后,我感覺到,其實李老師對每一名學生,都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了解。因為懂得,所以悲傷。李老師用心在和孩子們交流,把58個人的生活境遇、性格習慣,甚至一顰一笑都裝進了自己博大的心里。
接下來的日子里,一方面我向李老師詢問學生的一些具體情況,另一方面按照自己的想法,摸著石頭過河。一周多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日記中的他們童言無忌,操場上的他們天真無邪,課堂上的他們機靈活潑。和他們打乒乓球、打籃球,他們教我練習雙截棍;和他們一起去西河釣魚,去北山看民國時期的堡子,去有霧山見證新佛開光;聽他們說自己家鄉(xiāng)牧羊的草場有多大,說媽媽在趕集時給他買的包子有多香,說爸爸臘月里回家給他買的自行車騎起來會有多快……
那些還沒有被現(xiàn)實強迫著卷進成人生活的我的學生,用純真將屬于我們的兩個月靜止成一種景觀。很多時候,一閉上眼睛,就清晰地看見回憶落進那段時光,蕩開層層漣漪,而我永遠欠他們一個名副其實的稱謂——老師。我常對李老師說,我很幸運,第一次登上講臺,就遇見了這么一群學生。李老師說:“學生總是這樣的,只要你愿意把心坦誠地把心交給他們,他們會把自己的所有交給你,包括記憶和掂念。”
如果不能永遠在路上,那么就為心尋找一個適宜的位置。略去神圣的光環(huán),剔除所有被賦予的空洞贊美,我愿把自己的心安放在老師的這個位置上,履行一份平凡而有分量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