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鋼焰

楔 子

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七日的下午，汽車，人流，向咸陽市專署禮堂門口涌來。由陜西省人委召集的表彰趙夢桃及趙夢桃小組先進事跡大會就要開始了。

天空的電波，地面的電線，講臺上，人叢里，回響著這個二十八歲細紗女工的名字——趙夢桃。

她，不在主席臺上，不在觀眾席里，她，在哪里呢？在軍大醫(yī)院三樓最邊的那個窗戶下，她，正躺在病床上。

花瓶里插著紅丹丹的花束，不知是哪位護士特意為這個節(jié)日找來的。房間里，只聽見收音機里嗡嗡的交流聲：再有幾分鐘，大會的實況廣播就要開始了。她半仰著，神情嚴肅專注，像是要從電波的聲響里，聽出那熟悉的腳步、笑音、語聲來。

鐘聲響了三下，收音機里傳出來莊嚴的軍樂，她凝望著瓶中的紅花，只覺一股暖流沖上胸口，在耳邊，又響起那轔轔的車輪聲……

十四年前早春的一天，天已破曉，春寒逼人。

在洛陽通向潼關(guān)的大道上，有輛滿載的鐵輪大車，一搖一甩，吱——吱——呻喚著挪進。高高的貨包頂上，有一個小小的白色人形在搖晃。

她，就是那十四歲的趙夢桃。她身穿重孝，蜷縮著身子。她耳邊，震響著父親臨終前那沙啞無力的喊聲：“夢桃！夢桃！”爹呀！為什么給你那苦到根上的女子，要起這么個甜名字呢？可是，這能怪那個洛陽城的小攤販趙書林么？趙書林一輩子勤勤懇懇，安分守己，到頭來，只落得房無一間，地?zé)o一垅。夢桃出生后全家人圍在這個頭生女兒的身邊起名字，他都不稱心。趙書林，望著小女兒紅彤彤的臉蛋兒，多像朵桃花呀！叫個什么桃呢？……翌晨，他說他夢見：街心里擺著一盆綠臻臻的夾竹桃，小骨朵紅丹丹的。他一把抱了起來，粉紅花瓣噗噗隆隆開了個滿堂紅！

這就是“夢桃”名字的來由。這個夢是實是虛，自很難說。但誰能說，趙書林對小女兒的祝福心愿，是不真切感人的呢？

…………

車輪呻喚，趙夢桃全身凍得縮成一堆。娘問她：“冷么，桃？”“不冷，娘！”怎么不冷呢？我們的小夢桃血淚里生，冰雪中長啊。伏在父親肩上的小桃看到過洛陽的大火，驚跑的人群，南山的日本兵……這，就是舊中國給小桃的見面禮！

大哥和小妹因貧、病、驚嚇先后死去，小哥哥被送到蔡家坡學(xué)手藝去了，父親也得了肺癆病躺在床上，全家搬到雷家祠堂里，人家為了擺賭把大門堵起，他們就在后門的一個小洞口爬出爬進，怎么活呢？

趙夢桃有個二姑，嫁給一個惡霸地主。老爹打發(fā)夢桃去告借藥錢，小桃怯生生地去了。好排場！方磚鋪地，深堂大院，二姑扭了出來，兩只手扎煞著，擺呀擺地走。夢桃低頭一瞅，嗬，金戒指，金手鐲，戴了一手；小桃想，這下爹的藥錢該有著落了。沒想，這位少奶奶哼了一下：“要借錢么？行啊，啥時候還呢？”小桃急了，回嘴道：“誆不了你！俺哥在蔡家坡學(xué)手藝，一賺下錢，不吃不喝都還了你！”那女人用鼻子笑了一聲，兩眼斜瞅著她，小桃覺得身上一冷。女人開口道：“依我看，你們不該叫你哥當(dāng)那個窮工人去！拿上三斤包谷面喝糊糊去吧！好歹咱們是親骨肉嘛！”

回到家后，爹氣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著把“親骨肉”念了幾十聲！娘提上小布袋給那女人送了回去。夜靜了，三個人守在那沒燈的黑屋子里，等死么？才十歲的小桃一把捏住爹的手說：“爹，桃養(yǎng)活你！”平素很少掉淚的趙書林，一把摟住夢桃“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從此，這個又瘦又小的女孩兒，就和母親挑起了養(yǎng)家的重擔(dān)！

趙夢桃的整個幼年，就是在一個笸籮里坐完了的。

天剛亮，小桃翻身起來，扯過被子往圓笸籮里一放，就抱著一大團毛線拿上竹針坐了進去：織啊、織啊！娘送飯來，熱的端來，涼的端走，哪一頓飯不催幾十回！娘怕她累，藏起了竹針，她哭一頓，吵一頓，直到娘把竹針遞到手上才算?？?、織??！頂?shù)缴蠠袅?，娘才能把她拖出來！趙書林躺在炕上，眼看著這株夢中的夾竹桃，臉上沒了血色，瘦得成了棍兒，心痛??！倔小桃不聽他勸，只仰頭說句：“爹，我壯著呢，他們逼不死咱！”就又低頭為老板織毛活去了。一次，她發(fā)高燒，還挺著干！這個從沒對女兒叫罵過的慈父，眼里迸出了淚水，嘶聲吼著：“你給我出來！想死在那笸籮里么？”

別罵她性子倔吧！她能眼睜睜看你咯血咯死么？她曾看見娘手里拿條繩子仰望著橫梁，聽到過深夜里老娘的嗚咽聲，讓她怎么能不豁出身子硬起心來干活呢？

織啊、織啊，小小的竹針，既補不住這個千瘡百孔的家，也擋不住掐著父親脖頸的病魔，老人終于倒下了！

突然，小哥哥從蔡家坡來了封信，叫她們?nèi)?，這樣，娘倆就搭了這輛拉貨的鐵輪車…….

天，已近黃昏，鐵輪在深厚的浮土中滾得很吃力，夢桃娘望著那茫茫的路程，不由哭了起來，小桃用瘦小而有力的手緊攥著娘的手。

吱——吱——車軸哀叫著，向前轉(zhuǎn)動。

紅 圍 腰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蔡家坡陜棉二廠為正在修建的國棉一廠招考培訓(xùn)工。

瞧瞧吧！這條大路上擁滿了半大女子，擠得車不好轉(zhuǎn)輪，馬不敢抬蹄。人流中，就有咱們的趙夢桃和她的民校同學(xué)小桂云。小桂云湊到她耳邊說：“你又瘦又小，怕不夠分量！你看我……”夢桃一看，她衣襟下鼓鼓囊囊地裝了一口袋碎石破瓦，夢桃噗哧笑了：“只要我走進工廠，五條老牛也拽不出我來。”可惜，沒人能把這群剛離開媽媽的女孩子們進廠時的憨樣兒拍攝下來。

開飯了，飯?zhí)美锛t火得像開了戲……等大家都盛好了，坐定了，才看見一個瘦女子從墻拐角站起來，慢條斯理地去盛飯，咦，這個瘦娃可怪！

編組了，好鋪她讓別人睡，苦活她搶著去。話不多說一句，手可總不閑著。怪啊，她怎么那么老成、懂事？

三天頭上，選組長，女子們指著她喊：“就選那個瘦娃！”老師傅共產(chǎn)黨員老藺說：“她叫趙夢桃！”夢桃大睜眼問：“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老藺笑笑說：“我也長了一雙眼睛嘛！”事兒就這么怪，愈是不想叫人看見的老實人，人們倒愈注意她！

誰能忘記第一次上班工作的情景呢？細紗車間里，大玻璃窗投射的陽光下，萬錠飛轉(zhuǎn)，銀線如流，夢桃看見女工們輕盈地轉(zhuǎn)側(cè)在弄堂里，小手這么一撥，那么一捻，把人羨慕死啦！最叫人眼熱的還是老師傅身上帶的那個紅圍腰，周圍鑲了一條鮮紅的寬邊，中間繡著“郝建秀工作者”幾個字。聽說這女子創(chuàng)造了個什么工作法。啥時候才能和人家一樣呢？

萬事起頭難喲！由教練工領(lǐng)著小姐妹們，一個個頭發(fā)都剪得像假小子，忍著笑，憋著氣，像一排受檢閱的小兵，個挨個地站在機臺前，每人只看八個錠子。不一會兒，都滿頭冒氣了，緊張??！

在車間，老師傅手把手教干活；睡個覺，老師還要守到女子們打開呼嚕才離開。一會兒學(xué)歌咧，一會兒老師傅領(lǐng)上玩貓捉老鼠咧。翻身了！當(dāng)主人了！

在笸籮里度過自己童年的夢桃，今天，才像從冰雪下探出頭來的桃枝，見了空氣陽光。

天一亮，夢桃一仄身就坐了起來，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就放開嗓子唱開《南泥灣》，痛快嘛！人們一天說娘親爹親，家好舍好，天下還有這么好的家嗎？夢桃如今的心事，只有一個：啥時候才能學(xué)成郝建秀那樣，帶上紅圍腰？啥時候才能成個真正的工人，報答黨的恩情？

星期日，夢桃坐到炕上搖著娘的胳膊，說個沒完沒了，老人聽得喜淚直流。半晌，老娘說：“桃，我不明白，為啥你那姑姑，親骨親血，對咱那么狠？廠里的伙伴們，姓不是一個姓，墳不是一個墳，可待咱這么好？”

訴苦大會開了，憤怒的熱淚，槍彈似的語言……趙夢桃這才看見，天下有這么多的苦姐妹??！這些坐在筐子里挑來的，光著腳丫走來的，叫人家用二斗包谷換來的，才是自己的親骨血??！她懂得了，她的對頭冤家不只是那個六親不認的少奶奶，而是那些吃瘦了工人、農(nóng)民的吸血鬼們！她現(xiàn)在才開始懂得了“主人翁”三個字的分量！

“好好干！下苦干！老實干！”這就是趙夢桃的口頭禪。論靈巧，她趕不上人，話說不到一堆兒，手，也不麻利。但她一進車間，就像上足了發(fā)條的鐘表，不管人前人后，活兒松緊，就是那么按照郝建秀工作法掐分扣秒，一個勁兒地干！

笨么？狠命學(xué)！純得像水晶似的夢桃，看見哪個姐妹有點長處，都那么喜歡，在車間給人家遞手巾，端水，拜師學(xué)藝，毫不嫉妒。

一九五二年五月，國棉一廠開工了。不久，在學(xué)習(xí)郝建秀工作法的畢業(yè)典禮上，趙夢桃看到桌上那一疊就要為優(yōu)秀學(xué)生頒發(fā)的紅圍腰，又愛又怕，這時，她想到的凈是自己的缺點。沒想，第一名叫的就是她。夢桃還以為叫錯了人。系上了紅圍腰，小桂云說：“好威武！好光榮！”夢桃說：“帶上郝建秀圍腰，就要按郝建秀工作法辦事！”

“好好干！下苦干！老實干！”別人一個巡回三到五分鐘，她用二分五十秒；別人在車頭車尾說話，她上廁所都是小跑；有人說：“看一臺車也是那么些工資，何必？”她說：“咱不是為工資干活！”首先響應(yīng)黨委號召，獨自看了一臺車。有些技術(shù)尖子說：多看臺非多出白花不可。她這個出名的老實疙瘩，毫不顯眼的瘦女子，白花卻出得驚人的少！漸漸地有些人和她疏遠了，用斜眼看她了，耳背身后，有些嘀咕聲了……

一場風(fēng)雨就要來了！可夢桃卻從沒覺察到，只是個悶頭干，干，沒想，一頭就撞在界石上！紅圍腰，是那么好帶的么？“趙夢桃不見了！”輪班長老趙，闖到了老藺面前，氣喘吁吁地說?！笆裁矗俊崩咸A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開完批評會，有人見她收拾東西，一轉(zhuǎn)眼，就……就不見人了。你快找去吧，有人說她許是……回家了！”

“不會！我知道她！”老藺斬釘截鐵地說，他一把按住老趙的肩頭?！白拢f，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趙扶著個腦袋說：“咳！都怨我！沒調(diào)查研究，就開了這個倒霉的會！”事情是這樣的。當(dāng)趙夢桃悶頭苦干的時候，有幾個人在嘀咕她：“夢桃今天的白花又出得最少，別看這人不吭不哈，還真行！”“保險，人家有點竅門！”小胡說。“什么竅門？”小韓眼皮一閃，嘴一撇。“哼！沒看她接頭那個笨樣子！不是說氣話，我用腳指頭也比她接得快些！”“難道說，夢桃的白花是老鷹叼去了？”有人不服了?！袄销椀箾]見，可難保老鼠不偷著藏呀！”不知誰撩了一句。

閑話就像地里的蝗蟲，愈傳愈多。生產(chǎn)組長聽了底下的反映，心想：“好哇！我叫揀大口袋裝紗管，壓分量，多報點產(chǎn)量，也是為全組著想嘛！你說我不老實?，F(xiàn)在，你可做出了這種事！”隨即去找輪班長老趙，老趙一聽就急了，學(xué)習(xí)模范還干這種事？開會批評！

天窗發(fā)白，紅燈大亮，是下班的時候了。趙夢桃唱著《南泥灣》進了宿舍，一進工房門覺得氣勢不對，架子床上下都坐滿了人。不一會兒，老趙也來了，把門一關(guān)，拿了個凳子背朝門坐下，臉色陰沉地說：

“今天開會不為別的，單為幫助趙夢桃同志……”會上，許多同志向夢桃投來同情的目光，有些人想：“像這老實疙瘩，你教給她搗鬼，她也學(xué)不來！”片刻，有人發(fā)言了，人數(shù)不多，可那些話就像冰雹，打在夢桃的臉上，心上！“憑你的技術(shù)，為啥白花出得少？”“要有鬼，就說，別隱瞞！”“帶上紅圍腰，咋能做這種事！”

夢桃坐在那里，開始是驚異不安，后來是委屈痛苦，最后，臉色大變，手腳冰涼。想想看，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兒，進廠才幾個月的新工，從小就那么要強的倔性子，卻遇到這么一場斗爭！最后她站起來忍著淚說：“我只說好好干，下苦干，報答領(lǐng)導(dǎo)和大家，沒料想……還說啥呢？我能哄一天，哄不了一年！往后看吧！”

會議不了了之，大伙吃飯去了。她把門一關(guān)，這才放聲哭了起來。我偷懶了么？驕傲了么？做鬼了么？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們的夢桃，遇到生活道路上的岔口了！

她突然翻起身來，收拾著衣物：“我要走！走！哪兒不能為人民服務(wù)？”可是，手卻不聽使喚，發(fā)軟、打顫。一下，她碰到了那領(lǐng)紅圍腰，手像被燙了一下，縮了回來，站在那里怔著。她把紅圍腰緊摟在胸前，念叨著：“郝建秀！你說說，我該怎么辦？”

手提著紅圍腰，她昏昏沉沉地出了工房門，從小道，走到魚池旁邊坐了下來。望著那剛栽下的小樹，才鋪好的馬路……面前就是操場，紅圍腰就是在這里發(fā)的呀……廠房里的機器聲，是那么勻稱甜心……

她真想一下沖到車間去，和那些貼心挨肉的姐妹們，并肩站到機子前去！可是，怎么躲過那幾雙刺人的眼睛？怎么受得了這份委屈？

找了好半天，沒想在這兒碰到了她！老藺輕輕走了過來。夢桃想躲開，腳抬不動，想叫他，又張不開嘴。只見嘴皮動了一下，淚花就在眼里轉(zhuǎn)開了。

老藺心里也有些發(fā)酸，這是他眼盯著成長的人，他知道這事的原委，他很想安慰一下這個孩子?？墒?，他懂得她：她雖性倔，對自己卻一向要求嚴格。支部書記剛才叮嚀得好：她要的不是乖哄而是嚴格誠懇的幫助，要開路劈山讓她跨前一步！……老藺手抱著膝蓋，坐在旁邊好半晌，才細聲慢氣地說：“看，眼都哭腫了，哭腫了眼還能看清路？咱們工人階級的淚可不能隨便掉！”

果然，這話生了效，夢桃用手背把淚一抹，梗起了脖子問：“既都是工人階級，為啥要給我臉上抹黑？”

“你以為工人階級是從天上飛來的？不經(jīng)過千錘百煉和各種斗爭，就能成為工人階級么？拿你說吧，一向沒二心，悶頭干，可是，一碰個風(fēng)吹雨打，就想退卻！這像個工人階級的好戰(zhàn)士么？”

“退卻？我到外廠也是為人民服務(wù)！”她頗有些不服。“別的廠要再不順心呢？”趙夢桃低下了頭?！巴?，革命不是串親戚。哪個地方?jīng)]有斗爭？不要鍛煉？你以為他們是對你個人過不去？不，他們是不相信工人階級的力量，不相信自己！不相信新的勞動態(tài)度。”說著，老藺把她膝上的紅圍腰扯過來，撫平摸展，又說：“就說郝建秀吧，她也是硬著脊梁斗爭過來的。當(dāng)初……”

趙夢桃漸漸抬起頭來，越聽越入迷，甚至忘了自己是為啥跑到這兒，忘了收拾包袱那件事。“……真的假不了！一個革命者嘛！沒有個硬脊梁還行？哪一塊好鋼，不挨幾百錘敲打？”趙夢桃把亂發(fā)往后一掠，擦干了淚，忽地站了起來?！耙习嗳?？別忙走，把這個帶上！”老藺站起把紅圍腰遞給她。趙夢桃臉紅了，把手藏在背后?！皫希〕？粗c這領(lǐng)圍腰，你就走得更歡些更穩(wěn)些！”

一九五二年深秋，趙夢桃從青島療養(yǎng)回來，車快到咸陽了，她早早兒就守在車門口，恨不得一下跳到車間去！投到“闊別”了兩個月的姐妹們懷抱里去。

回廠的路上，已經(jīng)調(diào)任為細紗車間支部書記的老藺，深情地含笑望著她，看這娃，臉曬黑了，胖了，兩步當(dāng)一步那么有勁地走著，她像是有些地方變了。

趙夢桃揪住他的胳膊，有點神秘地說：“藺老師，這下我可見了她！”“誰？”郝建秀嘛！一去青島，我就一心想見她，一到下午，我就站在樓房曬臺上看，哪個煙囪下是郝建秀的工廠呢？盼呀盼，不想，正午睡哩，聽到她來了，我的天哪！慌得我連鞋也穿不進去。一看，郝建秀是那么憨厚的女子，和我早先想的可不一樣！”“你想她該是啥模樣？”老藺忍著笑問。“我思謀嘛，既能闖過那么多關(guān)口，一定是個高大個兒，胸脯挺著，挺威嚴。沒想，是那么樸素，本色。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列寧裝，一見人就笑，笑的喲，兩個眼都不見了。雖說只見了一面，就覺得是能掏出心來對她的?！薄澳愫退f話了沒有？”“擠不上去喲！話雖沒說上，可這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當(dāng)天夜里我就想：看人家，那么隨和又那么堅強，自己呢，碰了個坎子就嘴噘臉吊的。”“是呀，要說上次那件事，你也有責(zé)任！為啥有人誤會你？你光顧自己埋頭猛干，可忘了把你的勞動態(tài)度和工作方法給組里傳授一下！”“我教人家？我不是技術(shù)尖子呀！怎好意思去教人家？”“病就害在這兒！這叫自卑感。你是工會組長，是先進生產(chǎn)者，對不？你的責(zé)任就是團結(jié)全組帶動全組，自己教不了，還有小韓和其他技術(shù)好的，為啥不請人家，求人家？”

“求小韓？”提起這個“尖子”，夢桃遲疑了?！皩Γ笏齻?nèi)?！這不是為個人求米求面，有什么不好意思？這，對你也是個考驗哩！”

上班了，夢桃贊羨地看著正在操作的小韓。這巧人兒，在弄堂里穿行像只小燕，接頭好比掐花。藺老師說得好，要是全小組都能這樣兒飛起來，該多好！

下班時候，夢桃興致勃勃地趕到小韓面前，叫了一聲。沒應(yīng)。沒聽見？又叫了幾聲，人家才回頭冷冷地說：“有話說嘛！我聽得見！”話頭比北風(fēng)還硬。夢桃強笑著說：“小韓，你是咱們組里的技術(shù)尖子，大家希望你擔(dān)任技術(shù)組長，帶帶徒弟！”小韓停住腳掉過頭，眼一閃，嘴一撇：“我？你找錯人了吧！憑我這個笨樣子，還敢教人？”說完一扭身就走了。

趙夢桃像釘在地上，半晌動不得。心想：天哪，我笨，我技術(shù)差，你就該這么藐視我么？

但，經(jīng)過一次風(fēng)雨考驗的夢桃，究竟不同從前了，她走在路上，想起了那結(jié)實健壯的郝建秀。難道，這點坎子還難闖么？只要為了工作好，有什么不能忍不能咽？小韓一向利索肯干，只是耍耍小性子，難道，就看著自己姐妹任性下去？她咬咬牙又去了。.

“三國”中有個三請諸葛（諸葛），趙夢桃請小韓，誰數(shù)得清有多少次？個別談不行，就在生產(chǎn)小組會上請。當(dāng)著二十幾個姐妹，小韓穩(wěn)坐釣魚船，一言不發(fā)。

有人勸夢桃：“算了吧，何必呢？”算了？不！夢桃想：我一定要把這盞燈撥亮。一定要打開小韓的心，叫她滿肚子蝴蝶，飛滿車間！

小韓前邊走，她后頭跟，你不理我我理你，你不說話我說話。小韓一甩手洗衣裳去，夢桃去打水；小韓一扭臉收拾床鋪去了，夢桃就拿起笤帚。磨來磨去，小韓心活了，她不能不想：“人都有一口氣，夢桃這樣大仁大義，是為了誰？”有一天，她終于對趙夢桃笑了，說話了，點頭了！革命的誠心和堅強勝利了！

夢桃跨過了又一道坎子，她覺得眼界亮了許多，一個問題浮上心頭：為什么藺老師總比自己看得遠呢？自己啥時候也能那樣胸懷廣闊呢？

一九五三年八月，夢桃和小黃參加全國紡織勞模大會，在會上，她又見了剛上大學(xué)的郝建秀和許多當(dāng)了勞動模范的共產(chǎn)黨員。她覺得這些同志身上，都有著非常扎實堅強的革命意志和廣闊的胸懷，引起她無限的向往和深思。.

夜晚，燈早滅了，趙夢桃還在翻身，一個女伴悄聲問道：“夢桃，還沒睡么？也難怪喲，要是我能到天津開一回會，回來高興得非暈了不可！”

“傻女子！你要真的稱了心，就不這么想了。”“那你為啥睡不著？”“我覺得，開一次會，肩上就沉甸甸地加一層分量。你不知道，咱們工人里有多少真金子?。∵@回我見了幾個黨員勞動模范，人家那才是錘不垮的真英雄啊！啥時候，我才能像他們一樣呢？”

不久，她入了積極分子訓(xùn)練班，聽講黨史、黨的建設(shè)。夢桃手扶著臉，凝望著教員的面孔，被那一場場烽火硝煙里的搏斗，一次次英雄的前仆后繼吸引著，激動著！趙夢桃才知道：“為什么共產(chǎn)黨員一定要是真金子！怎樣才能成為真金子！”

太 陽

輪聲，鏗鏗鏘鏘，載著夢桃，車頭歡叫著昂奮地奔跑！

九月十五日下午，在北京，中國共產(chǎn)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就要開幕了。

趙夢桃眼望著一張張和藹的面孔，他們年齡不同，服裝不同，身份不同，但那投來的親切目光，同志愛的流露，卻都是如此深切的。夢桃知道，在座的許多代表，本身就是一部活的斗爭史，坐在這些最優(yōu)秀的革命戰(zhàn)士中間，自己真像投入大海的一滴水。飛騰于這海水之中，既那樣微小，又如此巨大！

快開會了，會場靜悄悄的，夢桃探起身子，向主席團的中間望著。多少個不見天日的舊中國黑夜，望不盡陽光普照的新中國春天，眼下，她就要親眼看到這輪光輝的太陽了！

全場燈光大放，毛主席站起來致開幕詞，他的聲音，那么雄渾，樂觀，就像在千嶺萬壑，長天大海之間回響！

夢桃仔細看著毛主席的手勢，笑容，琢磨著開幕詞里的每一個字，她被那安詳、沉著而熱情洋溢的語詞感染著。忽然，她覺得：毛主席就像一座高山！不論什么風(fēng)雨，他都能承擔(dān)。不論什么云霧，他都能看透。你在他面前，就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腳下，幾十億勞動人民都在身邊！

會議進行著，一座壯麗的社會主義大廈，在這里設(shè)計奠基、搭架。夢桃豁然開朗：她看見自己車間里的機車，流瀉出一條條繡織萬里江山的彩線；她看見廠房，支撐著共產(chǎn)主義大廈的一角；她看見一個個姐妹們的手里傳送著奠基的磚石，啊，有什么跨不過的坎子？有什么邁不過的山嶺？

會上，夢桃被代表們以毛澤東思想進行批評與自我批評的認真態(tài)度，深深感動著。他們肩上擔(dān)著多么重的擔(dān)子啊，遇到過多少難關(guān)，可是，他們都是那么樂觀而嚴格地要求自己。會后，夢桃向人說：“現(xiàn)在，我才體會到要做人民勤務(wù)員這句話的意思，這話深得很，深得很！誰要能真懂了這句話，就懂得什么是共產(chǎn)黨員了。”

選舉時，會場里只聽得紙張翻動和沙沙的筆響；趙夢桃伏在桌上，摯情地瞅著候選名單上毛主席的名字，想起了：那輛哀叫的鐵輪大車，倒下的老爹，洛陽血火中驚跑的人群，訴苦會上一聲聲的血淚控訴……想起了：拖拉機上的青年農(nóng)民，煉鋼爐前的伙伴，千萬個正走向建設(shè)崗位的小夢桃……她舉起了筆，在毛澤東的名字上，濃濃地畫了一個圈。她要為那些不能來的親人們也投上一票！她要在這名字上留下對黨的深情和誓言。

輪聲，那么沉穩(wěn)。夢桃倚在窗口，急切地向西望著，腦中展現(xiàn)著燦爛的未來。自己那個平凡的崗位，有多少工作要做??！她感到自己那小小的肩頭上，也肩負著革命大廈的重量！不讓一個伙伴掉隊。

熟識的人們都覺得，自八大回來，夢桃身上有了變化。她笑得更開朗，胸懷更寬了，更虛心更誠懇了，她關(guān)心人更深沉，更普遍了！這，是怎么回事？

我們且聽聽她自己怎么說吧！

一天下午，夢桃約好幾個組長在魚池邊亭子上聊天。她倚在欄桿上等人，瞅著當(dāng)年在這兒坐著流淚的地方，就不禁又臉紅又想笑。也別羞也別笑，人，就是要這樣一步步往過走哩！看，那來來往往穿白圍裙的姐妹們，這里有多少想戴紅圍腰的毛女子？有多少還沒挖出來的金豆子？怎么才能使她們很快成為英雄的突擊手呢？

幾個組長一來，談到組里的情況，就像開了戲。這個組一向先進，可這也是個小社會呀！這個同志老實肯干，可就是生產(chǎn)上不去！那個心靈手巧，可就是老皺著個眉；這個人一向挑尖，最近卻突然走了下坡.。

怎么辦？有的說：多調(diào)些尖子來。有的說：那還叫什么先進小組？要幫她們學(xué)技術(shù)！有的說：思想問題不解決，技術(shù)也學(xué)不進。各說一理，爭執(zhí)不下。夢桃說了：“依我看，咱們組的同志都不錯。哪個同志心里沒盞燈？沒把火？在咱們隊伍里，哪個是甘心落后的？要不，為啥一聽完不成計劃就哭鼻流淚？生產(chǎn)上不去，各人有各人心上的一把鎖。”

“對！可誰有那么多鑰匙去開它？”“有！”夢桃肯定地回答。“我們有一顆同志的誠心！這就能開萬家鎖！”

接著，夢桃就和大家一塊挨個摸頭地排隊摸底，分工幫助，大家的心亮了許多！最后夢桃說：“能幫助別人前進，是人生的最大幸福！我們要把每一個同志心里的火都扇旺！要不讓一個伙伴掉隊，不讓周圍有一個小組掉隊！”

“不讓一個伙伴掉隊！”這話何等地豪邁，有氣魄！何等地樂觀，充滿信心！這話，警惕了先進，振奮了后進，在黨委的倡議下，震響了整個國棉一廠。

要不讓一個伙伴掉隊，就要對同志以心換心。

趙夢桃，對自己很嚴，對同志卻耐心啟發(fā)，善于等待。對自己的生產(chǎn)學(xué)習(xí)以最高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從不強調(diào)困難；對同志卻縝密分析，體貼入微。自己有病，從不聲張；對同志卻知冷知熱，心細如發(fā)。

十年多來，趙夢桃就是這樣，把自己的精力、時間、心血全放在同志的身上！她察言觀色，無微不至，同志們說：什么也逃不過夢桃那雙眼！

這眼睛，看見新從外廠調(diào)來的小趙，無精打采地拖著一雙鞋上班?！肮?！平常我鞋上掉一個扣子，還老覺得巡回起來不攢勁，車間是戰(zhàn)場嘛！她是怎么啦？”夢桃不忙著批評，先去從各方面了解，禮拜日搞家庭訪問。原來是婆媳間鬧糾紛！對癥下藥，小趙心上的鎖開了，生產(chǎn)還用催么？

這眼睛，看見了一天歌聲不斷的小梁，突然不吭聲了，一開起會就坐在墻角想心事。會后夢桃就扳著肩膀問，原來是小鬼生了頭胎，不會處理家務(wù)，不懂得人世上還有個婆媳關(guān)系！自己覺得對婆婆沒二心，可是那股孩子勁兒卻得罪了人。夢桃像個母親，一點點教她。不久，又聽見她放開嗓子，大老遠就唱得吱吱哇哇的，進門一把抱著夢桃說：“靈！老人對我好了?！比顺?，機子還能不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