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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生明月

        2015-07-20 22:30:47王往
        雨花 2015年1期
        關鍵詞:母親老師

        王往

        1

        這個夏天太熱了。一連幾十天都是這樣,高溫,沒有雨沒有風,熱得人發(fā)不出脾氣。整個城市像燒紅了的鐵盒子。

        那天,從早上開始,天就陰著,云層厚厚的,黏黏的,往下墜著;路人不時地抬頭,尋找著下雨的跡象。但是,一直到中午,什么動靜也沒有。有一陣子,還響了幾聲悶雷,咔咔、咔咔地滾過,可是一點力度一點氣勢也沒有,匆匆地逃竄了。芒果,棕櫚,椰子,蒲葵,所有的樹木一動不動,榕樹上垂下的細細的氣根也心如死灰。

        快十二點了,去快餐店買午飯。打飯的窗口擠滿了人頭。遞飯票的手交錯在窗子里的菜盆上。

        “土豆,洋蔥,黃瓜炒雞蛋?!?/p>

        “韭菜,白菜,蘿卜炒粉條?!?/p>

        賣飯的男子汗水淋漓,長柄的勺子飛快地起落在菜盆和泡沫飯盒間。

        沒有人排隊,要斯文的話,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才輪到自己,連妙齡女郎都擠在粗壯漢子的胳膊下,我也顧不了那么多,把飯票從窗子邊上伸了進去。

        好歹點了兩個菜,加上一盒飯,用塑料袋一裝,就提走了,連該要的一份湯都顧不上拿了。

        以前,我是很少吃這種五塊錢的快餐的,單調,粗糙,讓人懷疑衛(wèi)生狀況??墒?,自從母親生病后,我體會到了節(jié)省的重要。

        空氣是渾濁的,有一股混亂的氣息。從快餐店到公司不過—百多米,上衣后背就被汗水洇濕了。

        我就在辦公桌上吃飯。汗水一時干不了。同事說,空調都打到最低了。

        一邊吃,一邊瀏覽著網站上的新聞。一個市長貪污被捕。烏克蘭總統(tǒng)失蹤。釣魚島局勢緊張。江淮地區(qū)遭遇洪水……

        飯,吃了一半倒了一半。喝了幾口水,我去吸煙室吸煙。吸煙室里沒有空調,排風扇呼隆呼隆地響著。我吸了一支煙,又點了_一支,還是沒有平靜下來。下午兩點半,要去南海船島,到現(xiàn)在我還在遲疑。

        一陣雷聲響起來,從城市的低空滾過。窗外一排高大的棕櫚,樹梢一動不動。風,好像也被燥熱的空氣窒息了,雨,就這樣沉默著,不愿滌蕩這南國的夏天。

        我知道雨在另一個地方下了。

        在1800公里之外,江淮地區(qū),我的家鄉(xiāng),猛烈地傾瀉著。

        我看見母親在屋檐下喚著雞雛,雞媽媽支起蒼老的翅膀護著小雞,從籬笆里,從溝坡上,從冬青叢和金針菜底下快步向母親奔去。

        我看見河水漲起來了,蘆葦叢里跳出了一只只青蛙,有綠背白肚的,有紫背花肚的,它們在雨地里激出大朵的水花。笨拙的蟾蜍爬上井沿,喉嚨下的氣囊一起一伏。絲瓜藤,葡萄藤,在雨水里瘋長著,明亮的觸須努力地向上伸展。

        大雨把溝渠填滿了,把莊稼地浸得松軟了,玉米、豆苗歪斜著,花朵漂浮在涌動的水面。到處都是魚,鄉(xiāng)村的皺紋里奔走著起義軍一樣的魚的隊伍。

        雨水涌向了門檻,村莊的房屋成了大水中的小島。

        雷聲在低空滾動。

        媽,我在心里叫著。

        我看見你的頭發(fā),散開著,飄動著,像流水,被天空降下的雨水裹挾著流淌。

        一周前,大哥打來電話,說你生病了,是癌癥。前天,辦理了住院手續(xù),就在這兩天做手術。

        這幾天,我一直沒有睡好,今天又沒有心思睡午覺,兩眼干澀,酸痛。

        去不去船島呢?

        “城鄉(xiāng),我們雜志社和其他單位聯(lián)辦一個筆會,在南海的船島。你有空去嗎?后天下午出發(fā)?!蹦翘欤瑒偨恿舜蟾缯f母親生病的電話,何丹霓老師就打來了電話。

        “何老師,我……這個……”

        “怎么了?城鄉(xiāng),有什么難處?有難處跟我說。”

        “老師,沒有難處……我去?!?/p>

        “對呀,不來就可惜了,這次筆會上,有好多名家、編輯,你來玩玩,有好處的。那就算報名了?!?/p>

        老師,你的聲音讓我無法推脫。我看到你的眼神,細長眉毛下你湖水一樣寧靜的大大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又那么熱烈而風情四溢。你想問題的時候,眼睛里的澄澈,讓別人也跟著安靜下來。

        筆會,船島,母親的病……我哪有心思去玩樂,我不想帶著不好的心情去見老師。

        手機響了。

        是丹霓老師。

        “城鄉(xiāng),你在哪里呀?怎么還不來呀?”

        “老師,我,我就出發(fā)了。”不再有任何遲疑。

        一旦決定,就著急起來。匆匆忙忙趕到馬路邊,攔了的士。

        我讓司機把窗子打開,我要吸支煙。

        悶熱的空氣涌了進來。

        大概要下雨了,司機說。

        熱死了,我說。大顆的汗珠往下滾。

        又有雷聲響起。天空越發(fā)暗了。

        車窗上劈啪地響。雨下了。

        快到雜志社大樓時,卻堵車了,我跟司機商量,能不能讓我下車。

        司機說,那就快點,碰上交警就麻煩了。

        雨點雖然大,卻不密集。我提著行李箱,奔跑著。

        到了雜志社樓前,就見一輛大巴停在那兒,一位我熟悉的男編輯打著傘看著名單,清點著表格上的人數。

        他說:“喲,城鄉(xiāng),快上車,還有五分鐘就發(fā)車了?!?/p>

        我歉意地說:“不好意思。”

        頭發(fā)已經濕了,衣服的后背也濕了,我嗅到了自己的汗味,衣服潮的地方緊貼著皮膚,還有一些癢癢。我感到有些狼狽。

        2

        踏進車廂,我一愣,掩飾不住驚喜:她也來了!

        她坐在靠門的位置,旁邊沒有人。

        她叫邵繁。

        她還是以前的發(fā)型:發(fā)梢染成酒紅,在腦后挽起,用紫色的卡子別著,上翹的發(fā)梢自然地散開,生動而不失端莊。也像以前一樣,用白色的帶網眼的頭巾從額前罩到耳后。她有點特別。

        她看著我,笑笑。她比以前瘦了些,不是消瘦,是那種明麗的、簡潔的瘦。

        “怎么,你來了?”我壓抑住激動,聲音還是有些變調。

        “嗯?!彼帽且艋卮鹞?,點點頭。她的鼻梁精致,鼻唇窩極其好看,玉雕一般的雅致。

        她的目光是喜悅的,我覺得那聲“嗯”是從她的眼睛里發(fā)出的。

        我真想坐在她身邊。可是,我沒有。我向車廂里走去。

        在車廂中部有一排空位置,我靠著窗子坐了下去。在走道那邊,靠窗位置坐著馮老師,他的旁邊是一位我不認識的女作者,高高的,極其苗條,眼睛很單純。女作者的聲音輕細,不停地和馮老師說話。

        馮老師呵呵地笑著,很開心的樣子。我和馮老師很熟悉,他是《南國》雜志的副主編,很有名的評論家。我去過他辦公室兩次,還和他吃過一次飯。他非常尊重作者。我和他目光相碰時,他還是只顧笑著,一點看不出認識我的樣子。

        雨已經停了。聽不到雷聲了。剛才那一陣雨好像是故意找我難堪的。

        我把頭扭向窗外。

        “都到齊了吧?!?/p>

        說話的是何老師,她的旁邊站著念名單的男編輯。

        這時候,馮老師站起來,左右看了一下,說:“就差你們了吧,何社長?!?/p>

        “是啊,是啊?!焙卫蠋熆戳艘谎圩隈T老師旁邊的女孩說:“馮老師是不是已經給蕊蕊看了好幾篇稿子了?蕊蕊,馮老師對你好吧?”

        那個女孩站了起來:“何社長,馮老師不受賄,早知道我就不長這么漂亮了。”

        很多人笑起來,沒想到這么文雅的女孩竟是潑辣大方的。

        車廂里又響起笑聲,馮老師的笑聲最響。

        我的注意力在我熟悉的邵繁身上。

        我看到她站起來給何老師讓座。何老師說:“不用了'我們就坐后頭?!?/p>

        “不,老師您坐。”她果斷地拎著包,向后頭走來。

        過道兩旁的人都看著她。她穿著淡綠色的褲子,粉紅的窄領短衫,細腰豐乳。她的耳環(huán)是月芽形的,泛著紫釉色的光澤,我不知道是什么材質的,看上去像野牛角雕成。她低著頭往里走。

        走過我身邊,看也不看一下。

        她坐到后面,隔我一排,和一個中年女作者坐到了一起。

        大巴上了高速,車廂里安靜下來。有的人已經閉目養(yǎng)神。

        我回過頭,從座位的空隙里看邵繁。她和那個女作者說著什么。她臉上是那種熱隋禮貌的笑。

        城外好像下過了較大的雨,路面是濕漉漉的青色。

        云層依然是灰的,但是沒有城里那么低。窗外的樹木枝葉奔放,好似意猶未盡,盼著更大的雨。

        我終于感到了涼爽。再次回過頭去,邵繁斜靠在座位上,已經睡著了。耳環(huán)靜止不動。

        繁,我在心里叫你的名字。

        繁,我們已經有兩年沒有見面了。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廣州。那一次,我問你,什么時候再來?你說,說不準,有機會就來唄??墒俏业攘藘赡甓?,你也沒來。這次開筆會,你接到通知,也不告訴我。我是告訴你的。何老師打了電話后,我就告訴你了,我說不一定來??墒悄憬拥诫娫拝s不告訴我。是不是你也猶豫著,來還是不來,還是希望我最好不參加,你不想見到我?是的,如果不是怕何丹霓老師說我不爭氣,我是沒有心思去的。母親的病,讓我快樂不起來。

        前兩次見面,我們都是在賓館里。最后的一次你非要到我住處。

        我說不行,我那兒很亂,你要罵我的。你說,亂就亂,你這樣的懶鬼不亂才怪。我說,可是太亂了,開了門,你會看到老鼠在看電視,蟑螂在敲鍵盤。臟衣服一大堆,臭襪子—大盆,報紙雜志堆滿床。

        你說不,就去你住處。不讓我去你住處,我就回去了。

        我住在客村,是廣州大道南的一個城中村。那會兒是冬天,天黑得比較早,下了公交車,天色已晚。

        我問你想吃什么,你說吃點燒烤吧。

        我說,這里環(huán)境不好。

        你說,管它呢。

        在村口的綠化帶旁邊,芒果樹下,是一排排的燒烤攤。油,滋滋地響,煙,裊裊地飄。有新疆的,有湖南的,有河南的,有四川的,有粵式的各種風味。我們選擇了新疆燒烤。點了菜,就坐在簡易的小桌旁。那些小桌子全是膠合板做的,脫了上面一層膠皮,露出斑駁的鋸末。攤主為了防止城管,把木炭和菜就藏在綠化帶下。而綠化帶里的骯臟是不能想不能看的。

        我說,還是上飯店去吧。

        你說,你發(fā)財了?就這,很好。

        帶圓帽的新疆小伙子用扇子扇著木炭,煙灰飄散著,讓我想起家鄉(xiāng)晚上的霧。我常常想家。

        那天晚上,你胃口很好,吃了七八串羊肉,一個玉米棒,一串辣椒。你們湖南人真能吃辣啊。

        吃了飯,我們回到住處。

        開門的時候,我說千萬不要笑話我啊。

        你已經笑了。

        開了燈,你說:“是夠亂的了?!?/p>

        我說:“早上八點,擠公交,晚上五點半下班,到家吃飯洗澡一陣過去,已經七八點了。還要看書,構思,寫作。沒心思收拾。再說,我本來日常生活能力就差?!?/p>

        你說:“唉,我也好不到哪里去?!?/p>

        前兩次你來,我們做愛,都是我脫你的衣服,你躲讓,反抗,不讓我輕易得手。那一次,你洗了澡,自己脫了衣服,很安靜地看著我。其實,我喜歡你的躲讓和反抗。你安靜地看著我,我有些奇怪。我想,你是不是想好了要嫁給我?

        你說過,你不會嫁給我,你家里人也不會同意。

        在我懷里時,你還笑嘻嘻地點著我的腦門說,可別指望我愛你啊。

        我不知怎么回答你。

        你說:“我和你第一次就懷上了,我去醫(yī)院流產了。”

        我吃了—驚:“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么用,流產前,我在醫(yī)院衛(wèi)生間流了一會兒淚,就什么都好了。”

        我說:“告訴我,我要照顧你呀?!?/p>

        你說:“所謂照顧,就是一個的負擔讓兩個人背?!?/p>

        我說:“是呀,兩人分擔就好多了。”

        你說:“我始終沒有找到能與我分擔的人?!?/p>

        你說話總是這樣不著邊際。

        一車上的人沒人知道我和你的故事。

        你,在想什么?

        你還在睡,只是頭又向另一邊歪去。

        3

        大巴駛進服務區(qū)加油。

        我看到何丹霓老師站在加油器通往衛(wèi)生間的路盡頭吸煙。

        她吸煙的時候喜歡仰著臉,用嘴角輕輕地吸。煙霧從她的臉頰飄向身邊的樹梢,淡淡的,彎彎的。

        我走過去,叫她:“何老師?!?/p>

        她高聲應著:“哎,城鄉(xiāng)!”

        然后,她打量了一下我,說:“哎喲,穿著蠻考究的嘛。”

        我說:“哪里呀。”

        我知道我穿得一般,何老師是給我信心。其實,何老師才是這群人中的出類拔萃者。她高個子,銀盤臉,烏黑的發(fā)盤在頭頂,一雙嫻靜而又有內涵的眼睛,下巴豐潤,唇角嫵媚,像一個唐朝美人。她的衣著卻有著原始而又活潑的風情。芭蕉孔雀圖案的九分褲,繪有藍蝴蝶的窄領短袖白襯衫,圓潤而修長的胳膊上有生動的細小汗毛。腰間總是斜挎著一個繪著孔雀羽毛的腰鼓形的包。她四十多歲了,還完全是一個輕靈的少婦。

        在她面前,我向來很少說話。我也點起—支煙。

        這里好像下了比較大的雨,樹木濕潤,很有精神。天空的云層稀薄。但是,仍然很熱。

        一個中年男人從衛(wèi)生間過來。何老師叫住了他,把我介紹給他。

        “陳浩,評論家。”

        陳浩對我點頭微笑。

        “城鄉(xiāng),寫小說的,也寫詩。小說寫得不錯?!?/p>

        我叫聲:“陳老師。”

        陳老師跟我握手:“哦,小伙子'蠻年輕的?!?/p>

        “他發(fā)了不少小說,我們《紫荊花》七期有他一篇《時間的手指》。陳浩呀,你有空看看,城鄉(xiāng)是有潛力的。去年二期還有他一篇《地鐵2號線》。”

        何老師的話讓我很不自在。她其實一共就編過我兩篇小說,可是逢到其他雜志的編輯和搞評論的就向人家推薦。

        陳浩說:“丹霓,你煩心,你推薦的我—定看?!?/p>

        正說著,又過來一個雜志的年輕女編輯,何老師又給我們做了介紹,又說我的那兩篇作品,叫她多關注我。

        唉,我在心里嘆息,我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她的夸獎,讓我惶恐。

        大巴加滿了油,與會者一個接一個上車了。等我上了車,何老師已經坐下來閉目養(yǎng)神了。大概是空調的溫度低了,她兩手抱在胸前,腿上還蓋了乳白色的鏤空羊絨衫,臉上顯現(xiàn)著清朗的氣韻。

        我慢慢走向座位。邵繁和那個少婦在嗑著瓜子,我們的目光相碰,她沒有什么反應。那邊,蕊蕊又細聲細氣地和馮老師說著什么,馮老師還是呵呵地笑。

        我喝了兩口水,閉上眼睛。過了幾分鐘,我把窗簾拉上,也閉上了眼睛。

        三年前,我從深圳到了廣州,從一個車間的打工者進了廣州一家廣告公司,做一本健康類雜志的執(zhí)行主編。我的手下只有一名文字編輯,一名美編。工資不高,工作量很大??墒牵敃r,我喜歡,畢竟和文字有關。這本健康類雜志原是一個醫(yī)療管理部門的,廣告公司買下了刊號。

        開始的兩三個月,我把精力全部投入到了編輯工作中,整天在雜志上和網絡上尋找稿件,因為老總說他們買到刊號后,就決定走文摘這一條路??墒浅隽藘扇诤?,我就陷入了苦惱??偸怯凶髡叽螂娫拋硪遒M,向老總反映,老總說他們是從來不發(fā)稿費的,叫我和作者拖,謊稱一般是兩個月后發(fā)稿費,一拖再拖,作者也就算了。但是,有些作者不好哄,你不給,他就不停地打電話,有的還開口大罵。我知道作者的辛苦,可是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廣告公司其實對內容并不怎么看重,他們看重的是廣告,叫我們對外講發(fā)行量是二十萬,其實兩萬還不到。他們通過這個雜志每月都有十幾萬的廣告收入,可是作者的稿費卻一分不支出。在廣州,像這樣的廣告公司買刊號辦的刊物大多數是如此操作的。文化、文字在他們眼里只是賺錢的工具,文化人在他們眼里分文不值。而我,是一個幫兇。漸漸地,我沒有了熱情。我不從雜志上找稿子了,那樣還要復印、打字,我全部從網上找稿子,把它們直接拉到文件夾里,好歹編一個目錄,發(fā)給美編。這樣做,我一下子清閑了。這下,我又有時間寫小說了。

        那是一個春日下午,五點多鐘,快下班了,我接到了何丹霓老師的電話。她說,看完了我的小說,她想當面和我談談。她說,她就在客村,她辦完事剛好經過客村地鐵站,問我有沒有時間。她的聲音那么柔和而隨意,好像早就認識我了。

        我去了地鐵口。我通過她的聲音,想象著她的模樣。但是,我無法將那些想象定型。

        我打量著自己,有些緊張。

        電梯由低到高,川流不息的人群。夕陽穿過芒果樹,芒果淡淡香。

        又一撥人從電梯上來了。我看到了一個中年女性,頭發(fā)盤在腦后,腰問纏著乳白羊絨衫,銀盤臉,目光沉靜,頸上扎著桔黃色絲巾。

        我竟然—下子斷定,她就是何老師。

        我走上去說:“何老師吧?”

        她露出驚喜。

        “我是城鄉(xiāng)?!?/p>

        她向我伸出手。

        她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

        我點頭。帶著她走了幾家飯店,我卻決定不了去哪家。我身上只有不到一百塊錢。

        她看到了一家咖啡店,說這里安靜,我們去看看。

        她在前,我在后。我心中忐忑。

        她問我喝咖啡,還是喝飲料,我說隨便吧。

        她說:“我有些餓了,叫一份披薩,你呢?”

        我說:“我來一杯橙汁?!?/p>

        小姐算了賬:“九十塊?!?/p>

        謝天謝地,我還有九十塊。

        可是,她不讓我付錢。

        我說:“何老師,我請你?!?/p>

        她說:“你又沒準備,是我來找你的,我請。”

        她從錢匣里抽出一百塊,遞了過去。

        看著盤子里巴掌大的披薩,還有兩杯飲料,我想,九十塊,這西餐太貴了。

        她用刀子切下一塊,用叉子挑著吃了。她叫我:“吃呀?!?/p>

        我吃了一塊,沒有什么味道,不知是用什么做成的。

        她說:“你的小說,我看了。寫得不錯?!?/p>

        我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笑。

        她說:“但是,你的小說有一種東西,我不喜歡,就是憤怒。文字是不能擔當憤怒的。它可以寫苦難,寫悲痛,但是擔當不了憤怒?!?/p>

        我不太理解,只是看著她。

        她說:“文字總是要對世俗有些超越,走得寬廣一點,你說是不是?”

        我似懂非懂,只是點頭。

        她讓我吃披薩,用小刀切了一塊,說:“你多吃點,我吃一點就行了?!?/p>

        我沒有吃,我覺得這一小塊披薩真可冷,如果按我的食量,我起碼吃上四塊才夠。我喝了一口橙汁,

        她提了修改的建議,叫我在一些地方增加細節(jié),讓情節(jié)更有說服力。我說回去后好好想想。

        也許是吃了兩小塊披薩,喝了點橙汁,刺激了食欲,我反而有了饑餓的感覺。但是,我表現(xiàn)得很輕松。

        她說她吃飽了,還說:“吃了不少,有些撐得慌?!比缓?,她提議出去走走。

        我?guī)呱狭藦V州大道的人行道。

        我們在芒果樹的樹蔭下散步。

        做小買賣的忙著布置攤點。

        路燈亮起來了,晚風里有酸甜的菠蘿味。

        她問我:“來廣州多久了?”

        我說:“三年了?!?/p>

        “以前呢?”

        “以前在深圳工廠里,再以前在鄭州,在南京,打了好多年工?!?/p>

        “一直堅持寫作?”

        “愛好。斷斷續(xù)續(xù)地寫。”

        她站住了,看著我:“??思{說過,想像力,豐富的經歷,閱讀的啟發(fā),這三點中的任何一點,只要有一點超出常人,都可以成為作家。你的經歷蠻豐富的嘛。好好寫?!?/p>

        “嗯?!蔽尹c頭。

        她又問我:“就一個人在這里?有女朋友嗎?”

        我說:“沒有。”

        她伸手搖著一根垂下的芒果樹枝,燈光下,地上的樹枝在動。

        “你多大了?”

        “二十四?!蔽艺f。腦中閃出邵繁的面孔,一閃,又過去了。

        “你可以試著談女朋友?!?/p>

        她又往前走,我在她的右邊。人行道外,是穿梭的車流。

        前面有燒烤的油煙飄過來,我們往回走,向地鐵口走去。

        她問我:“現(xiàn)在工作好嗎?”

        我說:“還行。”我沒有告訴她我對這份工作的厭倦。

        她說:“你的小說很有生活氣息,生活的底蘊足,好好寫,以后有作品直接寄給我也行?!?/p>

        我說:“謝謝何老師?!?/p>

        我看著她在芒果樹下的影子。

        到了地鐵口,她讓我回去。我說我送你下去。她笑起來說,也好。

        電梯在下降,我站在她旁邊,看著她圓圓的脖頸,桔黃色的紗巾。

        地鐵的通道里涼涼的,越往里越涼爽。

        她的高腰皮靴讓她看起來更苗條更有力,我聽著她的腳下“踏踏”的聲響。

        我陪她買票,她拿出十元人民幣,塞入進幣口,又被售票機吐了出來,上面顯示“只收硬幣”。其它幾臺也是這樣,只收硬幣。

        她說:“咦?”

        我跑向服務臺,用紙幣換了五個硬幣,又跑向售票機。我說到了晚上,是只收硬幣的。

        她說:“哦,是嗎?我很少乘地鐵?!?/p>

        我說:“是的?!?/p>

        我送她到了入口處。她跟我握手:“城鄉(xiāng),回去吧。好好寫。”

        我只是笑。

        我看著她走過入口,又上了電梯。她側著身子,向我揮手。

        很快,她就下去了。電梯還是循環(huán)地上下。

        我往回走時,月亮升起來了。

        4

        大巴駛進了山里。左拐右轉后,出現(xiàn)了大海。

        車廂里睡著的人都醒了,朝窗外指點著。海浪起伏著,海面上涌動著一道道湛藍的波濤,像大鯨魚的脊背。

        海堤上棕櫚寬大的葉子在風中抖動。車廂內的空調溫度似乎更低了。

        大約六點時,大巴駛進了一個海邊碼頭。對著碼頭的是來往的輪渡。

        車剛停,就下起了小雨。

        游人躲進了候船廳。

        何老師站起來說:“男同胞幫忙拿一下雜志。”

        我這才知道,雜志社帶來了一千多本雜志,是當年1至7期的。因為是和所轄船島的市文聯(lián)、作協(xié)和企業(yè)聯(lián)辦的筆會,還有當地好多作者,所以帶了這么多雜志。雜志都放在車廂的后排。坐在后排的兩位作者讓我們下車,從后窗遞下雜志。

        我一下車,就去了后窗。雨不密集,但是雨點很大,蹦蹦跳跳地往下落。我接了一捆,就往候船廳跑去。

        再回來,何老師也抱著一捆,一個男作者叫著何老師:“何社長,你去那兒躲著,別感冒了,我們來。”

        何老師說:“沒事。”

        我再次拎著一捆書回到候船廳時,兩個男作者正擋著何老師,勸她別去拎書了'何老師無奈地笑著:“你們老以為我嬌氣啊,我十幾歲就下鄉(xiāng)插隊,什么沒干過。”

        我把書放下后,何老師對旁邊的人說:“城鄉(xiāng),有力氣!瞧這小伙子?!?/p>

        我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水,又去拎雜志了。

        雜志都拎回來了。何老師在和兩個女作者站在候船廳靠海的一角吸煙。候船廳只是一個大棚子,四周沒有墻。三個女人倚著立柱吸煙,說笑著。

        海岸上,棕櫚搖動。

        海,一望無際。

        上船了。邵繁排在了隊伍的前邊,我看到她頭頂罩著的白色絲巾。

        我和何老師站在一起,這才發(fā)現(xiàn)她除了腰間的腰鼓形的包外,還提著一個寬大的旅行包。我剛要說幫她提著,旁邊的隊列里就有一個男作者伸過手來,說,何老師,我?guī)湍闾嶂?

        何老師說:“不用,不用,不重的,里面沒什么?!?/p>

        那男作者的手已經硬拉住了包帶,提了過去。

        在外面看來不怎么大的輪渡,艙里卻非常大,有四排座位。

        我進了船艙,覺得有些悶,又出來了。剛出艙,走到船尾,穿著救生衣的服務員就讓我回去,說為了游客安全不可以在外面。

        服務員站在船艙前,講了安全事項,講解了船島的情況。說輪渡每小時三公里,約半小時就可到船島了。然后,打開了錄像,畫面上一個女主持人開始對著身后的島嶼講解。大家對錄像沒有興趣,都扭頭看向船外。船舷邊,白色的波浪翻滾。海面上蒙蒙一片,海水涌動著,聽不到聲響,但是完全能感受到大海的力量。

        前頭就是船島了。有人叫起來。

        但是看不清楚,只看到遠遠的一個黑色的輪廓。

        上岸后,我們又上了大巴。

        不是到船島了嗎?很多^都奇怪。

        前來迎接的東道主工作人員說,船島很大的,有幾個鄉(xiāng)鎮(zhèn)大,這是接我們去鎮(zhèn)中心的島上賓館。

        島上的路狹窄,而且彎道特別多,讓人有些緊張。窗外越來越黑了。一時間,車內沒有了說話聲,好像內心都在著急。

        其實,路也不算遠,開了十幾分鐘,就出現(xiàn)了燈光。

        下了車,雨還滴答著,節(jié)奏很慢,可是雨珠還是大顆大顆的。

        人群涌進了賓館大廳。吸煙的人都急不可待地找地方坐下吸煙了。

        接待方工作人員讓大家安靜一下,說兩個人一個房間,自愿組合,到服務臺領鑰匙。

        我正在吸煙,和一個作者聊著,何老師來叫我了,招手讓我過去。

        她問:“城鄉(xiāng),我看你和馮老師一個房間吧。他是《南國》的副主編,很有水平的,是我老朋友了,你多和他接觸有好處。跟我來——”

        我說我認識他的。

        她說那更好,向馮老師招手:“馮主編,你過來下?!?/p>

        賓館一共五層。我們的房間在四樓。進了房間,馮老師就熱情了,問了我很多個人情況,原來他還記得我!我奇怪他的表情轉換得好么快。

        馮老師拉開窗簾,打開窗子:“城鄉(xiāng),你看,大海就在外面,黑黑的。”

        我站到窗前,看到一排椰子樹后的黑黑的海,遠處,有靜靜的燈光。

        馮老師說他是第二次來船島了。燈光處是一個小島,和這船島連著的,船島兩頭尖,中間平,我們住的是“船艙”。

        馮老師問我:“你們老家有海嗎?”

        我說:“沒有,老家是平原,但是河流很多?!?/p>

        馮老師說:“哦?!?/p>

        然后,忽然問我:“城鄉(xiāng),蕊蕊那女孩怎么樣?有沒有意思?就是和我坐一起的那個女孩。”

        我呵呵笑著說:“很好看的?!?/p>

        馮老師笑著搖搖頭:“好看是好看,瘋瘋傻傻的,我看還是那個邵繁好。你認識嗎?”

        我何止是認識……可是,我含糊地說:“一般朋友。你們熟悉?”

        馮老師說:“也不是很熟,上次我們雜志社去深圳召開打工作者座談會見過。她文章寫得不錯,但是不愛說話,聽蕊蕊說,這個女孩子工作很不穩(wěn)定,她總是在深圳的各個工廠跳來跳去,還和蕊蕊在過同一個廠呢。蕊蕊呢,寫作有點名氣,進了一個區(qū)的文化館?!?/p>

        我和她也常通電話聊天,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經常跳槽。

        我說:“為什么總是跳槽呢?”

        馮老師說:“不知道,寫作的女孩都怪得很呀?!?/p>

        吃晚飯的時間到了。我和馮老師到了飯店,餐廳已經坐了幾桌人。

        何老師向我招手,讓我坐到她那一桌。

        當地文聯(lián)的領導舉著杯子致歡迎辭,我的目光搜索著邵繁。她和蕊蕊坐在一起,馮老師也坐到了她們那一桌。

        她看到了我,什么表情也沒有,像是很認真地聽著那位領導講話。

        歡迎儀式結束,何老師開始提議我們這一桌互相介紹。

        輪到我時,我只說了自己的名字,就沒話了。我看了一眼何老師,害怕自己說錯了什么似的。

        何老師笑笑,對大家說:“城鄉(xiāng)是我們《紫荊花》的優(yōu)秀作者啊,發(fā)過的兩篇作品都不錯。雜志帶來了,明天會議上發(fā)下去,大家可以看看?!?/p>

        我紅著臉,咬著嘴唇,不自然地笑。

        一一介紹完了,何老師說:“今晚沒安排什么活動,考慮到大家坐了幾個小時的車挺累的,又要喝酒,所以呢,吃了飯就自由活動。我看啊,最好是男女搭配活動,原則是要有故事,不要有事故?!?/p>

        一桌子人都笑起來。

        那邊桌上有人高聲說:“何丹霓在哪兒,哪兒就有笑聲。何老師,您準備怎么活動?”

        何老師說:“我呀,老了,早睡早起?!?/p>

        我們桌上一個女孩說:“何老師,誰說您老了,您看您,多精神多有氣質,頭發(fā)、皮膚多好。”

        何老師夾了一個海蝦放到小盤子里,說:“說來你們不相信,我還真不怕老,人家說戰(zhàn)爭上你越怕死子彈越朝你飛,年紀呢,也是一樣,你越怕老就越容易老,因為恐懼包圍著你,你被恐懼折磨著,哪有不老得快的?!?/p>

        我看她剝著蝦殼,那紅潤的臉上像秋天的果園一樣豐盈。

        我是不能喝酒的。但是有人敬酒,只得喝了一些。是紅酒,醉意不知不覺泛起。臉紅心跳,聽不清別人的說話,眼前朦朧起來,近的遠的事物如螢火蟲飛來又飛去。

        母親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母親一輩子沒有走出五十里以外的地方,沒有玩過山沒有游過海。我曾經想等生活好轉了,帶她出來走走,讓她享幾天福,可是這個小小的心愿卻總是實現(xiàn)不了。

        吃了飯,上樓洗漱完畢,馮老師說:“城鄉(xiāng),你去不去海邊走走?”

        我說:“好啊,我們—起去!”

        馮老師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去玩吧,我就不去了,我要約蕊蕊來這里?!?/p>

        我明白了,笑笑說:“馮老師,我去海邊了?!?

        馮老師詭秘地說:“別急,城鄉(xiāng),和你商量一件事。你回來時,先發(fā)個短信給我?!?/p>

        我說:“好好!”

        馮老師拍了我一下,笑著:“哈哈,感謝啊?!?/p>

        我到了樓下,有幾個作者也在樓下,邵繁也在。

        有人問她和誰住在一起,她說和蕊蕊。

        有人提議說去海邊吧。

        在去海邊的小路上,我的短信鈴聲響了。

        是大哥發(fā)來的:母親下午已經入院,兩天后做手術,首期交手術費加住院費二萬八千元。我和你二哥先交了,你要再打五千元回來。

        我回道:我在外面,兩天后回,回去即寄錢。

        海浪從高到低撲向岸邊,遠遠地看去,像瀑布。聽不到喧響的聲音。

        海風濕漉漉的,吹在身上一陣比一陣涼。烏蒙蒙的海,無聲地涌動。

        天空是沉靜的?;野紫鄦柕脑贫涓髯詵|西,濕潤的月亮浮于其間。

        有一位女作者說:“真想下去游一會兒?!?/p>

        另一位胖胖的男作者說:“晚上可不行,你別看海浪好像不大,海水下面變化莫測呀。要游就白天游。”

        一位戴眼鏡的作者說:“明天下午我們來游,感受一下大海的力量?!?/p>

        那位女作者說:“到時一定要叫上我啊。”

        我看到邵繁一個人向前走,走了一會兒又停下來了。她已經換上了黑色的連衣裙,頭上還是罩著白色的絲巾。

        我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模糊。

        我的頭腦不能安靜下來,種種生活的畫面在腦中交替出現(xiàn),最終總是母親的面容定格不動。

        母親,你生病了,你的病也加重了我的憂愁。

        大哥剛發(fā)短信來要錢,我已經答應他了,我不會做一個沒有責任的人。其實,一聽說你生病時,我就寄了五千元錢回去。

        有很多事,我都悶在心里,不想說出口。大哥,一個小礦主,年收入幾十萬,家底少說也有幾百萬。二哥,一個公司的部門主管,年收入也有幾萬。他們都知道我經濟上遠遠弱于他們,但是這么幾千塊錢他們還追著我要。他們是為了讓我有責任心嗎?

        母親,你記得嗎,那一年大哥做生意虧了本,欠債幾萬,你和妹妹種田、養(yǎng)蠶、養(yǎng)豬,我在外打工,辛苦了兩三年才幫他還了債。他開始去鎮(zhèn)江承包石灰礦時,不順利,沒有錢發(fā)工資,也是我們全家出力,賣了糧食,賣了牛,把所有積蓄拿出來給了他。

        二哥上大學時,費用緊張,小妹和我都停了學。我們兄妹倆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四歲,我打工,妹妹去果園販水果到縣城賣,一天才賺十幾塊錢啊。

        你的孩子大了,一個個成家了,也一天天地變了。

        二哥畢業(yè)后到了南京工作。幾年后,妹妹去南京打工,因為沒掙到錢,去找他借二百塊錢,但他只給了五十塊錢路費,而那時他都已經買了私家車。妹妹沒有拿,從同鄉(xiāng)那里借了路費回家。直到前年,妹妹回娘家,跟我說起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妹妹說,城鄉(xiāng),那時候,我販水果,天那么熱,自己也舍不得吃一個啊。妹妹說,那時候,給二哥送錢,從家里到縣城的學校,只要三塊錢的車票,我都是騎自行車去啊。

        可是,母親,你喜歡大哥和二哥,不喜歡我和妹妹。妹妹出嫁后,她幾次接你去她家,你都沒去。妹妹嫁了一個很平凡的人,你瞧不起那個女婿。妹妹因此很少回家。

        大哥沒在鎮(zhèn)江買房時,年年都回來的,那時,你跟著哥嫂生活。一年春節(jié),我送了一條豬腿給你。到了大哥家門口,你拉住了我,說,我這里什么都有,你提回去,家里那么窮,你還有心思殺豬!我沒有說什么,把豬腿提回了家。

        后來,大哥帶你去了鎮(zhèn)江,你和哥嫂沒有處好,回來跟著我生活了??墒悄氵€是說大哥多么地了不起。

        你整天嘮叨我,責怪我寫作掙不到錢。你總是拿大哥和二哥跟我相比,你不知道這恰恰是我不能接受的。你不了解你的這個小兒子,你不知道我的內心。

        你嘮叨時間長了,我也會發(fā)火。

        去年春節(jié),我回去,我想,一定要忍著,不發(fā)火,好好地過一個節(jié)日。年三十上午,你在鍋下燒火,我在鍋上做菜。你說:‘你打工有幾年了吧,房子也沒買?!?/p>

        “……”

        “打工就打工,寫什么東西呢?你看現(xiàn)在誰不比你強……”

        “……”

        “我就擔心,你連媳婦都找不著呢?!?/p>

        “……”

        “人家都說你現(xiàn)在做什么編輯了,能拿二三千一個月。二三千算什么。要不,去你大哥礦上吧,要不就跟你小舅去工地,他現(xiàn)在是包工頭了……”

        幾個菜做好了,我一一端上了桌。你有說不完的話,從廚房跟著我到堂屋,又從堂屋跟到廚房。

        吃飯時,你又說:“一年又一年,你就這樣晃蕩,也不知你怎么想的?!?/p>

        我愣著。

        我夾了一個雞腿給你,你沒有吃,只顧抱怨我:“你什么時候條件會好?什么時候能趕上你大哥二哥?我早說了'你不要寫東西了。”

        “媽,我沒發(fā)財,和寫東西沒有關系。寫東西也會賺到錢的,但是我沒寫好。可是我要做別的,恐怕更不行?!?/p>

        ‘你什么行?。磕憔褪撬滥X筋?!?/p>

        我終于還是忍不住發(fā)火了:“媽,從早上到現(xiàn)在,你一直在抱怨我。我從廣州到家里,那么遠,就是為了聽你抱怨的嗎?”

        你把筷子一丟:“好了,我不抱怨了。春節(jié)后我去你二哥家了?!?/p>

        邵繁—直在那兒站著,白色的頭巾遠遠看去,像月光畫出的一個圖案。

        有人指著邵繁說:“那兒有個美女作家,誰去泡一下?!?/p>

        “冷血美人,誰敢碰啊?!绷硪粋€人說。

        繁,我心里叫著你的名字。

        十二點多了,我給馮老師發(fā)短信,說我要回去了。馮老師回復說:好的,回來聊!

        到了賓館,馮老師就給了我—支煙,很興奮地給我點著,然后又說:“坐下喝茶,我剛給你泡的?!?/p>

        茶,果然冒著熱氣。茶幾上,還多了一串葡萄,一串香蕉,馮老師說:“城鄉(xiāng),吃!”

        然后,馮老師斜倚在床頭,吐著煙圈說:“城鄉(xiāng),謝謝你呀?!?/p>

        “謝我?”

        “那還假了?”馮老師又起身,坐到椅子上,“蕊蕊這個女人,太好了。你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我笑起來,搖搖頭,臉都紅了。

        “不會吧?”他笑著,“以前,我編過蕊蕊一個稿子,說實在的,寫得不怎么樣,可是她三天兩頭給我電話,哎,聲音真好聽。英雄難過美人關啦。沒想到,這次碰上了她,真不錯!”

        我只是笑,馮老師以前給我的印象可不是這個樣子。

        “女人啊,太難捉摸了?!瘪T老師換了一個坐姿,使勁吸了一口煙:“城鄉(xiāng),蕊蕊不是一般女人,叫我煩啦!”

        “不是剛開始嗎?煩什么?”

        “我聽說,她和好幾個男人好著的。說得最多的是,她和兩個搞評論的好。她去年出了一個長篇,據說給她包裝的人都和她有一腿。我剛才開玩笑說,蕊蕊,你會不會永遠喜歡我?她說什么,你知道?”

        “說什么呢?”

        “說你們男人自己七花八花的,整天想著妻妾成群,就老想管我們女人,不公平吧。不過,也是啊,反正我外面又不止她一個女人?!?/p>

        我只是笑。

        馮老師說:“哎,文人嘛,現(xiàn)在邊緣化了,什么社會事務也插不上嘴。早年,我也是雄心勃勃,指點江山啊?,F(xiàn)在,我都基本不寫東西了,沒事就找企業(yè)家,寫報告文學,掙點錢。你要是有機會的話,也寫點這方面的稿子,在外面不掙錢不行。想寫純文學,大紅大紫不容易?!?/p>

        我搖搖頭說:“很多稿子我寫不來的?!?/p>

        馮老師說:“我也不是反對你寫純文學,只是看你太苦了呀。唉,但愿你沉住氣,堅持下去。有適合的稿子給我。”

        “好,謝謝馮老師?!?/p>

        我有些累,站到了窗前。

        大海被黑暗籠罩著。

        5

        早上八點半,會議開始了。主持人一一介紹了與會者。介紹到蕊蕊時,蕊蕊站了起來說:“我自我介紹吧,我叫蕊蕊,花蕊的蕊,雌蕊的蕊,古人有詩云,亂蝶憐疏蕊,殘鶯戀好枝,本人就是被憐的那朵蕊,來自深圳,希望大家和我做朋友。我的手機號碼1353304****,哦,通訊錄上有的。我住403房?!?/p>

        眾人都饒有趣味地看著她。從她單純的眼神里,怎么也看不出她如此外向。我看到對面馮老師皺著眉,有氣無力地跟著別人鼓掌。邵繁頭也沒抬,只用手指尖鼓掌。

        介紹完畢后,主持人讓大家自由發(fā)言。

        何老師坐在主席臺上,身板挺直,誰講話都笑微微地看著。輪到我時我搖搖頭,輕聲說沒什么準備。

        何老師接過去說:“城鄉(xiāng),這幾年寫了不少東西,很有潛力。應該說兩句。大家歡迎?!?/p>

        我心里亂亂的??粗卫蠋煛庇媚抗夤膭钗遥抑缓檬箘潘阉髦掝},好幾分鐘才結結巴巴講起來?!l(fā)言我的眼前就一片空茫,什么也看不見了,自己說的話也聽不清了。講著講著突然中斷了,停頓了一下,我說:“就說這些吧。”

        我低下頭,耳朵里是稀稀落落的掌聲。

        輪到邵繁時,我側著身子,勾著頭看她,我倒希望她多講一會兒。她看上去也緊張,一副沒有充分準備好的樣子。對著話筒有幾十秒鐘才說:“我覺得文字就是一種半夢半醒的生活。別人睡著時,我醒著,別人醒著時,我睡著。別人都在叫,我卻沉默。別人沉默時,我的內心在叫喊。以為我離開她了,她又回到我身上,我看到她在我心里,卻又發(fā)現(xiàn)她正離我而去。從愛上文學,到現(xiàn)在,她于我一直是這樣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我覺得文學是我的另一種命運,和我本身的命運一樣,都不可把握,但是我只能活在這兩種命運里?!?/p>

        她停了一下,欲言又止,然后說:“就說這些吧。謝謝大家?!?/p>

        掌聲里,她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真的像睡醒之后的小憩。

        午飯時,我還是和何老師一個桌。何老師又夸獎我:“啊,城鄉(xiāng),你的發(fā)言不錯嘛?!闭f真的,我記不清我具體講了些什么,我知道她是在鼓勵我。我做什么事都怕出錯,怕人笑話,她這么—說,我心里輕松多了。

        下午的活動是游泳。馮老師問我去不去,我說去。馮老師說:“我就不去了,你帶上手機,回來時發(fā)一個短信給我?!?/p>

        因為馮老師什么都和我說了,我也就和他開玩笑:“馮老師,你真浪漫?!?/p>

        馮老師笑起來,拍了我一下:“你這小毛頭!唉,逢場作戲,逢場作戲啊。”

        到了海邊,發(fā)現(xiàn)大部分與會者都來了。腳踏在沙灘上很實在。—旦被海水包圍,身體又顯得輕如樹葉。海浪撲來,我用力躍起,傾身撲去。剛剛站穩(wěn),又一波海浪撲來。如此幾番,已經很累。我退回岸邊,頭枕沙灘,海浪一來,便將我整個兒沖上了沙灘。我就那樣躺著,感覺輕松多了。

        有一些人游得很遠,沙灘上的安全塔上,一人手執(zhí)小旗,吹著哨子,提醒最里邊的人不要游得太遠。

        到了帳篷里,我剛換好衣服,手機就響了,竟然是邵繁打來的,她問我在哪里,叫我到她的房間去。

        我趕忙說好,馬上就到。心里憋著的一種委屈立刻消失了。

        我輕輕敲了兩下門,沒有聲音。我心里一沉。我經不起一絲意外,因此總是想到意外。

        愣了有一分鐘,才想起按門鈴。

        這下,門開了。

        她讓我進去了??看暗膬蓮堃巫由戏胖鴥蓚€包,椅把上搭著衣服。

        她笑道:“我們也沒收拾,亂糟糟的,你就坐床上吧?!?/p>

        她轉身走到窗邊,打開椅子上的包,從里面取什么東西。窗簾是拉開的。

        她拿出的是幾冊沒有拆封的書,還有一個海螺號。她放到我身邊,說:“書是我從深圳帶來的,海螺號是剛才買的,給你一個吧。”

        我愣著。

        她又說:“來之前,我問過會務組,知道你來的。”

        然后,她上了床,曲起腿在那兒坐著。

        我拿起那個海螺號吹了一下,沒有吹響。

        她笑笑:“我吹過的,吹得響的?!?/p>

        我說:“謝謝你啊?!?/p>

        她搖搖頭,笑笑,又低下頭,月芽形的紫色耳環(huán)輕輕晃動著。

        我看著她的臉。她的嘴唇有草莓一樣的色澤。

        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嗎?你再也不愛我了嗎?我在心里問她。

        很久,她抬起頭說:“蕊蕊,你熟悉吧?!?/p>

        “不熟悉?!蔽艺f。

        她說:“你離開深圳后第二年,我們認識的。蕊蕊現(xiàn)在可厲害了,去年出了一個長篇,首印十萬呢。其他作品也接連不斷,明天中午她就走了,從花都機場直接上北京,她有一個作品獲獎了,去參加頒獎會?!?/p>

        我說:“是嗎?”

        我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聲音空洞。

        她說:“你找女朋友了嗎?”

        我說:“沒有,一直沒有,你知道的?!?/p>

        她說:“你應該找女朋友了。”

        我說:“你就是我女朋友啊?!?/p>

        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

        她兩手抱著膝蓋,面無表情地說:“我們不要再談感情了?!?/p>

        過了_一會兒,她又說:“我很累,只有和蕊蕊在一起才輕松?!?/p>

        三年前,我們在深圳的同一個廠。我是焊接車間的一名電焊工,你是倉庫管理員。那時候,我沒想到我們之間會有故事。每天一早,我去倉庫領電焊箱、電焊槍和電焊條,在你遞過來的物品單上簽字。你幾乎不和我說什么話。我的電焊服污跡斑斑,我手指粗大,手指的紋路和指甲里是永遠洗不干凈的污垢。我因為是技術工,工資相對高一些,在那個廠里受到普通打工者的尊重,但是,我從來不敢正視你。你是美麗的。我不敢有奢望,或者說,我已經忘記了生活還應該有更多的內容。我只知道,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帶著疲倦看一些書,寫一點文字。

        后來,我離開了那個廠,才知道你也一直堅持寫作。

        有一個作者原來也是普通打工者,愛好文學,后來辦了廠賺了錢,成立了一個文學沙龍,一個月總有一兩次把我們召集到一家書店下的酒吧里。你不愛說話,和所有人都保持著距離。你說對著別人,你總是感到茫然??墒?,我們都知道,你內心的語言是多么豐富。你的文章,節(jié)奏感很強,有密集的華麗的詞語,像湍急的河流裹挾著塵世的一切。我常常透過酒吧昏黃的光線猜測著你。

        我來廣州后,我們聯(lián)系反而多了,幾乎天天上網聊,下班后又通電話。我這才發(fā)現(xiàn)你的內心是追求快樂的,而且很調皮。你說你每月1500多塊錢,到月底時只有二三百了。你拿到手后就買衣服,做頭發(fā),買房間的裝飾品。你每天晚上都玩那種殺人的電子游戲。我不會玩這些,我問你,這些不都是學生玩的嗎,有什么意思?你說很有意思,殺了人很有快感。你經常告訴我,昨天夜里殺了多少多少人,虛擬的殺戳能讓你忘了死亡的恐懼。我說你那么年輕,為什么總是想到死亡呢?你說死亡很可怕,但有時又想到自殺,覺得死了好,一切都被死亡帶走了,恐懼也被帶走了。

        你說你常常陷在一首歌中不能自拔,那首歌被稱為“殺人之歌”。

        你說歌名叫《黑色的星期天》。

        你給我講了這首歌的背景:它是由匈牙利作曲家魯蘭斯·查理斯在上世紀初創(chuàng)作的一首樂曲。作曲家失戀了,陷入了絕望,他把這種絕望植入了音符的靈魂。它誕生于1932年,在1945年被禁止傳播,因為在這首歌存在的十三年里,聽過的人有一些自殺了。自殺者留下遺書都說自殺是因為無法忍受這無比憂傷的旋律。

        據說,第一個自殺的人是一位英國軍官,他在家里一個人安靜地休息,隨意地啟動了頭天買來的唱盤,第一首樂曲就是魯蘭斯·查理斯的《黑色的星期天》。當他聽完,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心情再也不能平靜下來。他拿出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槍聲響起的同時,還正放著那首《黑色的星期天》,這也是他留下的唯一死亡線索。警方經過徹底調查和推測,得出一個結論:他確是屬于自殺,而這首《黑色的星期天》也許是間接殺手。警方警告人們不要去聽這首樂曲……因為警方在聽這首樂曲的時候也差點有人自殺!這件事轟動了整個歐洲,人們感到不可思議,驚恐而好奇,不少自認為心理素質不錯的人好奇地到處搜集并親身體驗,去探險。其中一位美國的中年男子,聽了幾遍這首歌以后,開槍自殺,他在遺言中寫道:“請把這首曲子作為我葬禮的哀樂?!苯又?,類似的自殺消息一個接一個,從歐洲到美洲,到亞洲,整個世界為之恐慌。

        《黑色的星期天》當時被人們稱為“魔鬼的邀請書”,至少有100人因聽了它而自殺。于是,一些國家開始禁止傳播這首樂曲。

        《黑色的星期天》的作者臨終時也非常內疚。他說沒想到這首樂曲給人類造成了這么大的災難,這并不是他的初衷。

        我也聽過這首歌,是你用QQ傳給我的。

        歌唱者幻想著自己已經死亡,與逝者同在,所以,歌詞仿佛是死者對生者的傾訴,顯得特別沉痛、悲涼,像寒夜里的風雪撲打無家可歸的人。

        歌中唱道:

        星期天是黑色的

        此時,我已進入夢鄉(xiāng)

        親愛的,我活在無盡的陰影中

        白色的小花也不會喚醒你

        黑色的靈車把你帶走

        天使永遠不會把你送回到我身邊

        我讓你聽一些快樂的歌,你說快樂的歌你也聽,但是很難讓你快樂。就是悲傷的歌,一般也不容易打動你。你喜歡低沉蒼涼到極致的歌,那是冬天蒼茫灰暗的海面上掠過一只低飛的海鷗,又像是巨大的冰塊在緩緩移動。

        你說你欣賞我身上的熱度,不論怎么苦,還總是笑著,總是和周圍的人融在一起。我說我的朋友也不多啊,只是我盡可能地和別人相處,感受生活的冷暖,我不想太自閉了,這樣是寫不出東西來的。

        你開玩笑說我是電焊工的性格,總是被熱和光罩著,總是想著焊接殘缺的事物。是的,我焊接殘缺的事物,但是你不知道,我自己的生活是多少殘缺。

        我的星期天也是黑色的。

        你第一次來廣州看我時,是從湖南老家來的。你說你媽媽讓你回家相親,你到家才半天就覺得煩了。你說雖然自己是一個打工的,但是已經不習慣鄉(xiāng)村的生活了。你還說你考了三次大學都沒考上,一提起回家就頭疼,簡直成了一種條件反射了。媽媽一直希望你嫁在當地,說怕你嫁在外地受罪。媽媽不是為了你贍養(yǎng)父母,是想一直照顧你。哎,你嘆著氣說,我讀書花了他們不少錢,我自己又沒掙到什么錢,現(xiàn)在還讓家里這樣操心。你問我,自己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我說,不,你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思想,你還可以走得更遠。

        我們靜靜地抱在一起。

        后來,我們做愛了。

        你問我:“是不是我一打電話給你,說要來,你就想到要和我做這件事?”

        我沒有回答你,但我肯定我愛上了你。

        你看了我好一會兒,拉過被子的一角蓋上了我的肚子。

        你第二次來廣州是兩年前。那次你告訴我,你不再玩殺人游戲了,你喜歡上了插畫。你說你現(xiàn)在每寫一篇小說,都要給它配上自己的插畫。你喜歡幾米風格的那種插畫:人物面目西方化,細致,唯美,想象豐富,充滿都市感,以圖為主、以字為輔,表達內心的孤獨和對溫暖的渴望。

        我開玩笑說,你在我身上畫一幅畫嘛。

        你真的拿出了水彩筆,在我身上畫了一幅畫。說真的,那一刻我有瀕死的感覺。你的筆在我身上游走,微涼,我感覺雪花在飄落。

        在我的胸和腹上,你畫了一座墳墓,四周是一大片野花。墓頂上立著一個十字架,十字架下坐著一只灰色的兔子,兔子吹奏著薩克斯。

        我說:“哎,干嗎畫一座墳,這么深的夜晚不恐怖嗎?”

        你笑笑說:“有什么恐怖的,你不覺得很安寧嗎?”

        是的,我是覺得很安寧。

        但是,我不希望你老是想到死亡。我說我愛你,如果你在我身邊,我—定好好呵護你,不讓你受委屈。

        你說我被愛情燒昏了頭,叫我找一個不愛好寫作,會過日子的女人,還跟我開玩笑說:“那種歷經磨難的老寡婦比較適合你。”

        你說,城鄉(xiāng),我要是真的嫁給你,我們的生活會一團糟的。

        你說,其實,你只是把自己當作一只受了傷的小兔子來我這里哭一場,笑一場,排解掉憂愁。叫我不要想到什么愛情,更不要想到婚姻。你說你從來不想設計明天的生活。

        “今朝有酒今朝醉?!蹦氵€點上一支煙,對我吐著煙霧,笑嘻嘻地說。

        你走了。這兩年來,我只能通過你的聲音感覺你的存在??墒?,當我說“我愛你”時,你很快岔開話題。

        夜晚,當我寫完一篇稿子,深深的寂寞和空虛就占據了內心。常常是兩眼發(fā)澀卻睡不著。

        我自慰。一個個女人的面孔從我眼前滑過,最終,總是叫著你的名字達到高潮。虛擬的高潮,假想的愛情,讓我惶恐、羞恥,但是不能自已,因為慢慢到來的快感讓你的形象越來越清晰。

        我用冷水沖洗著自己。這兩年無論冬夏我都用涼水洗浴。我抱著自己,發(fā)抖,自己可憐自己。

        你坐在我面前,和我東扯西拉,好像是在火車上,碰上一個陌生人,只是通過聊天來打發(fā)時光。

        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嗎?

        蕊蕊回來了。

        她一進門,就對邵繁說:“寶貝,我回來了。”

        然后,看著我說:“好啊,你們這對狗男女,哈哈哈!”

        我們很尷尬地笑著。

        她又對邵繁說:“我明天去北京,一回來,馮老師就打算給我策劃一個研討會,找?guī)讉€寫評論的吹捧一下?!?/p>

        我吃驚于她的直率。

        邵繁說:“蕊蕊,你總是亂跑?!?/p>

        蕊蕊推了她一下:“還說我,趁我不在,把城鄉(xiāng)約來了?!比缓?,夸張地在床上看了一遍,“我要找找蛛絲馬跡。”

        然后,蕊蕊摟過邵繁:“小寶貝,你沒事就好?!?/p>

        邵繁的臉紅了,打了她一下:“誰像你!”

        蕊蕊說:“我怎么了,我就是讓男人們一個一個聽我指揮。”

        6

        晚飯時,何老師顯得沒有精神。她吃得很少,說可能是下午著涼了,喉嚨也有點痛。

        東道主安排了晚會,叫每一個人表演一個節(jié)目。何老師問我:“城鄉(xiāng),你打算演什么節(jié)目?”

        我說:“我什么都不會的,唱歌跳舞都不會?!?/p>

        她說:“那不行,人人都得表演,報一個報一個,講個笑話,朗誦詩都可以嘛?!?/p>

        她的眼睛不放過我,我只好說:“那我朗誦一首小詩?!?/p>

        晚會在另一家酒店的歌廳舉行。

        邵繁一進去,就坐到了最里邊的沙發(fā)上。何老師坐下后,又把那件乳白的羊毛衫鋪到了腿上,一手支著太陽穴,看著舞臺??吹贸鰜恚行┢>?。蕊蕊和馮老師正在臺上唱著一首愛情歌曲,蕊蕊的眼睛和馮老師對視著,真有點歌星的模樣呢。

        何老師向我招手。

        “城鄉(xiāng),你準備好了沒有?詩朗誦?!?/p>

        “準備了?!?/p>

        “你說人人都要報節(jié)目,可是我發(fā)現(xiàn)好多人都沒上節(jié)目啊。”

        “噢,我看你膽子不大,就那樣說了。我覺得男人應該表現(xiàn)一下。”

        “我的普通話都不標準的,朗誦了人家不笑話才怪?!?/p>

        “誰笑話呀,就是好玩,好玩,別緊張啊?!?/p>

        “嗯?!?/p>

        我回到剛才的座位,默念著即將朗誦的詩。

        我默念著詩,想著以往的事。

        那一次,我約你吃飯。你總是請我吃飯,我想我也要請你一次。那天,我領了一筆稿費,很開心,就給你電話。我說,老師,在哪里好呢,你說一個地方。你說,還是在客村吧。

        我去地鐵口接你。那會兒是冬天,可是,南方的樹還綠著,陽光也由火熱轉成了溫暖。

        我等著你桔黃的絲巾從電梯上升起。

        奇怪的是,那么熟悉了,我想象著你,卻仍然不能將你定型。你在我的腦中不斷變幻著。

        我們吃飯時,你問我:“自己會做飯嗎?”

        我說:“會的,在外這么多年,什么不會呀,釘紐扣縫被子都會呢。不過,我不做飯的,都在外頭吃?!?/p>

        你說:“應該偶爾做點吃的,老在外頭吃不好?!?/p>

        我說:“嗯?!?/p>

        吃完了,你說要去我住處看一下,我趕緊說不行不行。你問為什么,我說,我那里太亂了。

        你說怕什么,我又不罰你的款。

        城中村的小街上一片混亂,處處是腐爛的氣息。

        滿地都是瓜果皮和衛(wèi)生紙,流浪狗在人群里鉆來鉆去。

        雖然是冬天,但是很多年輕人還把襯衣袖子高高卷著,胳膊上是張牙舞爪的文身。常常是,你走著走著,人群突然閃到街邊,幾個手拿刀具或棍棒的人追著一兩個人,流浪狗竄到了街邊的貨案下,有的慌不擇路,把簡易的貨案撞倒。但是平靜下來也很快,各式人在這里聚攏又分散。一條街上的方言有幾種,高嗓門的剛勁的河南話,拖音長長的四川話,尖細而快速的湖南話,低沉又急促的江西話,還有當地文言一般尾音短促喉音很重的白話。

        巷口,站街女已經開始拉生意了。她們的睫毛刷得上翹,領口開得不能再低。

        小網吧里,留著各種奇形怪狀發(fā)型的年輕男女敲著鍵盤,罵著臟話。

        舊貨店,日雜店,理發(fā)店,音像店,一家連一家,都是小小的鋪面,雜亂的擺設。

        低檔的服裝店里播放著震天響的音樂,一條街都在這噪聲中。

        我?guī)е?,渾身都是不安??墒?,你好像很好奇,這兒看看,那兒看看。

        也許你從來就沒來過這樣的地方。

        上了樓,對著門,我還在遲疑,想你改變主意。

        我說:“何老師,真的很亂。”

        你說:“開門吧,亂怕什么?!?/p>

        打開門,開了燈,出現(xiàn)在眼前的就是一張簡易的鋼絲床,一米六長,八十厘米寬。床上,枕頭、被子、報紙、雜志混在一起;枕巾發(fā)黑。再就是一臺小電視,一個靠窗的小書桌,書桌旁邊是一臺陳舊的二手電腦。墻上貼著報紙,因為房東的房子是專為出租用的,墻上只刷一層白灰,用膠帶粘報紙都粘不牢,有的報紙角垂了下來。從窗子到衛(wèi)生間我斜拉了一根鐵絲,上面就是我的幾套常換的衣服了。其他的亂七八糟全放在床下。從電腦桌到床只有一步寬。

        煙味,霉味,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混雜在一起。

        你開了窗子,看看窗外,對面的樓和我的窗子只有幾十厘米間隔。

        你說:“真是有的小說里說的握手樓呀?!?/p>

        我笑著說:“還有更近的,叫親嘴樓呢?!?/p>

        你也笑了。

        然后,你坐到我書桌前,在稿紙上比劃著寫字的樣子。

        你說:“就在這里寫的?”

        我說:“嗯,我都習慣手寫,然后錄入電腦,慢慢地改?!?/p>

        你說:“其實很好了,畢竟有自己的空間呀,能靜下來就不容易?!?/p>

        我輕聲嘆息。

        我說:“何老師,我們還是出去走走吧。”

        你說:“等會兒,你也讓我喝杯水,渴呢?!?/p>

        我沒有飲水機,用“熱得快”燒水。水瓶殼黑乎乎的,瓶塞也早沒了。

        你坐到我床上,我趕緊去收拾書報和被單。你說別管它了,拿老師當外人???

        你拍拍床,說:“別坐立不安的,坐下,我等著喝水呢?!?/p>

        我坐在你身邊,房間里好像只有一種氣味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氣味,我說不清。

        你問我每天晚上幾點睡覺,我說很晚,一般在十二點后,常常是二三點才睡,習慣了。你讓我注意休息,別太揮霍體力了。然后,你又說你也睡得晚,休息不好,白發(fā)越來越多。你說了一句詩:“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p>

        水燒開了,我連一個多余的杯子也找不著,只好把自己的杯子沖了沖,給你了。你問我“你不喝嗎”,我搖搖頭。

        我送你到地鐵,還是一直將你送到檢票口。

        你和我握手。你說:“其實你很了不起,你能讓自己安靜下來?!?/p>

        主持人叫到我的名字,讓我上去朗誦。

        我是告訴自己不要緊張的,可是一上了臺,一對著人群,我就慌亂了。像昨天在會上發(fā)言一樣,我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也看不見別人。

        在掌聲里,我低頭逃回了座位。我恨自己。

        何老師坐到了我旁邊空著的位置。

        “朗誦得很不錯的,詩是你自己寫的?”

        “是的?!?/p>

        “會寫小說,又會寫詩,你還真有兩下子。”

        我沒有作謙虛狀地搖頭,只是難為情地笑。

        “好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了又寫了什么?”

        “寫了兩個短篇,剛投出去?!蔽疫t疑一會兒才說。

        其實,我已經兩個多月沒寫了。夏日的酷熱,讓我靜不下心來。還有,我對寫作沒有了信心。因為我在春天寫了一個中篇和兩個短篇,給了她。她都說不好,而她所指出的缺點,我又未能領悟。要命的是,我又相信她說的肯定是對的。

        有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到編輯部,說了半天,我還一腦子糊涂,兩眼迷茫,她幾乎發(fā)火了。

        她是笑著說的,可是我聽出了她的焦急:“你是不是不讀書,就一味地寫?我不是送給你那么多書嗎,近代的當代的中國的外國的,你都看了沒有?”

        “看了?!?/p>

        “對,要多看。不要浮躁,要善于學習,看人家是怎么結構的,怎么敘述的……”

        我點頭。可我的內心虛空,我希望她罵我一頓,把我罵得狗血噴頭,讓我對文字從此失去信念,讓我一身輕松。

        從她的辦公室出來,我走到地鐵口,站在那兒,咬著嘴唇,忍著就要流出的淚。

        “以前我對你說過,一個書寫者,也被文字書寫,城鄉(xiāng),我覺得你現(xiàn)在氣質比以前好多了,是不是?”她輕輕呷了口飲料。

        “這爪,何老師,我沒想到,我哪有氣質呀?!?/p>

        我的眼前很奇怪地出現(xiàn)了一個場景:自慰。它讓我在“氣質”這個詞面前陷入深深的悲哀。我真想跑到淋浴器下,用涼水沖洗一下。

        我調整了一下坐姿。

        我看到邵繁,還坐在角落里,低著頭,不言不語。

        7

        晚會結束后,已是夜間一點了,幾個作者相約去吃宵夜。

        在賓館樓下,我們碰見了邵繁,有人叫邵繁一起去。邵繁說,聽說何丹霓老師不舒服,我去看看。

        我說,邵繁,等下,我也去。

        到了何老師房間,她正倚在床頭。還有兩個女作者、一個男作者在陪著她說話。

        何老師見我進來,又坐了起來。他們讓她躺著。

        她說:“哎呀,你們這陣勢搞得我像大病似的,其實就是頭稍微有點痛,喉嚨不怎么舒服。已經服了點藥,過會兒就好了。大家放開點,開開心心聊天?!?/p>

        有人抽煙,有人提醒說何老師喉嚨正不舒服不要抽了,她說:“沒事沒事,抽吧,把窗子打開就行了。我們這些寫作的夜貓子有幾個不抽煙的。”

        她不時地揉一下太陽穴,捏捏喉嚨,眼睛閉上又睜開,睜開又閉上。

        丹霓老師,你是不是很痛苦?

        在別人的說笑聲中,我的眼前再次出現(xiàn)了母親。

        母親躺在槐樹下的涼席上。那是我十歲時一個夏天的晚上。晚飯前,不知為什么我挨了母親一頓打。母親性格不好,脾氣急躁,幾個孩子是在她的打罵中長大的。我因為調皮,挨打最多??墒呛芷婀?,我還是依戀她,往往是剛擦了淚,又聽從她的吩咐。

        那一個挨打的晚上,我睡了一會兒,走出屋外,去大槐樹下小便。小便完了,我才看到母親。我揉揉眼,也躺到了涼席上。

        涼席很窄。我緊緊貼著母親的后背,一手搭在她的身上。

        這時候,我反而更清醒了,我想起了挨打的事,我在心里說:媽,我以后不調皮,不惹你生氣了。

        母親動了一下,我以為她要轉過身來,摟住我。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她好像從沒抱過我。我等待著。

        母親又動了一下,把我往涼席外擠了擠。母親說話了:是不是城鄉(xiāng)?你給我滾!死到屋里去!

        我爬起來,往屋里走去。

        到了床上,我看到月光從木格子的小窗里投進來,地上是它帶進來的槐樹枝的影子。

        我就一直看著那影子,我沒有流淚。

        也許是從那一個晚上開始,我變得不愛說話了。

        再大一些時候,我愛上了看書。我愛與之交流的人就是書里的人物,在別人的故事里,我尋找生活的方向。

        很多年以后,父親臨終前一個月,對我說,不要計較你媽的好壞。你媽好強,可是我沒什么本事,她一直為生活發(fā)愁。你媽生你時,是家里最窮的時候,生下你,她的性格就變壞了,幾次自殺,兩次投河,一次喝農藥。

        父親說,我和她過這一輩子也沒安寧,我走了,想她過上好日子。你們對她要孝敬。她就是好強,對子女沒有壞心的。

        父親去世后的一年,我偶然從一,本書上看到了“產后憂郁病”這個詞。

        母體在懷孕期間,分泌供應胎兒生長的荷爾蒙,但在產后72小時內逐漸消失,改為分泌供應母乳的他種荷爾蒙。在此轉換期間,母體內的荷爾蒙發(fā)生劇烈變化,導致精神上種種不安,如頭疼、無法入睡、焦慮、手足無措。癥狀輕重,因個人心理承受力和家庭環(huán)境不同而有較大區(qū)別,一般有三種程度:輕微的是情緒沮喪,較重的是陷入長時間的憂郁,最重的是具有前兩者的特征,加上混亂性的行為,對周圍環(huán)境產生不真實感,出現(xiàn)精神分裂,導致自殺、殺嬰等情況發(fā)生。

        輕微的產后憂郁癥兩周就會好轉,較重的產后憂郁癥持續(xù)六至九個月也就消失了。但是在此期間,如果得不到物質和精神上的安慰,就是病癥好了,也將對母親的性格產生極大的負面影響。

        我想,母親生我后,也許患了這種病,所有不利的外部環(huán)境都構成了對她刺激的條件。

        那么,母親,是我的出生讓你性格大變嗎?

        我想起了我所知道的一些作家與母親的故事。

        作家與母親的關系大概有三種。

        第一種自然是母親對孩子有益的影響。例如,歌德的母親,她精心照料體弱多病、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兒子,讓兒子逐漸拋棄了孤獨引起的噩夢,給他講故事,啟發(fā)他的想象力。又如,雨果的母親,喜歡看書,讓孩子幫她去借書,使孩子得到了熏陶,通過閱讀,打下了文學基礎。

        第二種類型是兒子由于某種原因對母親有怨恨,有誤解,而造成特殊的經歷,以致對創(chuàng)作產生了重要影響。魏爾倫與母親的關系是一種扭曲的愛。母親生下他時已經34歲,在他前面的三個孩子都夭折了,她把流產胎兒裝在大口瓶里。魏爾倫認為母親一直思念夭折的三個孩子,盡管母親十分寵愛他,他還是認為母親把部分母愛給了已不存在的別人,很是忌恨。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多次毆打母親,并威脅要殺她。但母親對他的愛一如既往,甚至在77歲那年冒著雪為兒子去買煙草,就此染病而死。其實,魏爾倫也是愛他母親的:“我只熱愛我的母親瑪利亞……惟有媽媽能點燃愛我心靈的火花?!痹偃绮ǖ氯R爾,波德萊爾的父親去世后,他只有依戀母親,然而母親改嫁了,波德萊爾對母親不滿,發(fā)展到自暴自棄,造成精神憂郁,這種情緒卻凝結成《惡之花》的主旋律。

        第三種類型是母親反對兒子寫作。母親對兒子的前途寄以深切的期望。阿波利奈爾的母親認為搞文學是吃力不討好的事,也不明白兒子跳躍式的、前言不搭后語的現(xiàn)代派詩歌在說什么。而詩人則說:“我所寫出的好些作品都來自于她,來自她的話,甚至來自她的想法?!焙蔂柕铝值哪赣H執(zhí)著地希望兒子當牧師,順從的兒子只得遵命,可是內心卻想成為詩人,在這種極端矛盾的心境中,得了精神病。精神壓抑是這個德國浪漫派詩人在詩歌中展現(xiàn)的思緒。

        那么,母親,我的創(chuàng)作和您之間屬于哪一種類型的關系呢?

        我記得剛開始寫作時,母親就反對。母親希望我是個手藝人或者生意人。我們那兒的人看重讀書,但并不崇敬文化。一個人如果考不上大學,他所有的書都是白讀。初中畢業(yè)或者高中畢業(yè),鄉(xiāng)村的孩子會學上一門手藝,男孩子學木匠、瓦匠、鐵匠、漆匠或者做小買賣,女孩子學縫紉、理發(fā)。當我的大哥去開礦,二哥大學畢業(yè)后,母親就讓我去學個手藝。我對什么手藝都不感興趣。我只想打點零工,看書寫作。我在各個工地、工廠輾轉。工資低廉,沒有保障,加上我不安分的性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總是掙不到錢。

        那一次,我又兩手空空回去了。母親端著喂雞的瓢看著我:

        “掙了多少錢?”

        “沒有掙到多少錢?!?/p>

        “怎么就掙不到錢?”

        “工地上接連下了好多天雨,掙了_一些錢,又被扣了伙食費?!?/p>

        “那你回來做什么?”

        “歇一段時間,再出去?!?/p>

        “歇一段時間?你是想在家翹著二郎腿看書吧。那些書全讓我燒了!燒了!”

        我再次出去了。

        我只能打工。

        那一次,我跑得很遠,到了幾千里之外的深圳。進了一個小廠跟人家學做防盜門。電焊手藝就是在那時學會的。

        母親,除了打工,接受這樣的命運,我沒有別的辦法。寫作,是我和命運開的玩笑,我要看到命運的笑臉,向它做小小的挑戰(zhàn)。就像一個卑微的人,狠心去做一件有難度的事,為了讓強者認可。

        我也想看到你的笑臉。

        我記得小時候,無論怎樣饑餓,你從來不準我們偷人家一個瓜果一個玉米棒子。

        你的妹妹家生活條件好,你很少帶我們去,如果我們鬧著要去,你—定給我們收拾干凈,打扮整齊。

        那一年家里的土墻倒了一面,你天天去廢棄的磚瓦廠刨斷磚碎瓦,一筐一筐地背回來,背了一個月,終于把土墻壘了起來。

        農閑時,你和村里的男人們一樣,拉著板車,從碼頭拉著煤球送到城里。

        母親,你想過沒有,我的性格也是你給的呀。

        “城鄉(xiāng),你怎么不說話?”何老師問我。

        “啊?我,我一直在聽,聽大家說?!?/p>

        是的,我—直在聽。我在聽著別人的故事和笑聲,也在聽我內心的聲音。

        何老師勸我們回去。

        當我走到門口時,我忍不住回頭看她。

        她捏了一下喉嚨,對我笑笑:“回去睡吧,城鄉(xiāng)。”

        我輕輕帶上門。

        8

        上午還是會議。主持人講完開場白后,宣布了蕊蕊的獲獎消息,說蕊蕊就要去北京領獎了,讓大家鼓掌祝賀。

        蕊蕊站起來說:“謝謝大家,我—定把你們的深情厚誼帶到北京。”

        “也把北京的風花雪月帶回來?!庇腥舜蛉さ?。

        似乎很多人都知道蕊蕊的故事,都知道打趣者的弦外之音。一片笑聲。

        蕊蕊并不怨怒,環(huán)顧四周道:“給每人帶一只烏龜回來?!?/p>

        這下,笑聲四起。

        有人發(fā)言。邵繁的筆在本子上動著,是在記錄發(fā)言者的話,還是在畫著什么?

        我坐在她的對面,她偶爾抬頭,與我目光相碰時,就直愣愣地看我一會兒。她的眸子像兩顆小石子,沒有任何生機,沒有任何含義。

        我?guī)缀跤行┖ε隆?/p>

        我看著她精致的鼻梁,好看的鼻唇窩,在心里叫著:繁。

        會議結束時,誰也沒有預料的事發(fā)生了:邵繁去樓下大廳,剛走下樓梯,一下子跌倒在地,頭后仰著,雙目上翻,嘴唇青紫。緊接著,她又動了一下,側過身,上身弓著,不停地顫抖;雙腿卻伸得筆直,口角吐出了白沫。

        很快有人反應過來,說快送醫(yī)院。

        這時,蕊蕊沖了過來。

        幾個男作者要去抬邵繁。

        蕊蕊說:“不要動不要動!”

        她蹲了下去,一手托著邵繁的頭,一手摟過她的腰,將她放平。然后,解開她上衣的紐扣。

        蕊蕊問:“誰有手帕?”

        周圍的人都上下摸索著,沒有人有手帕。

        “不用了。”蕊蕊還是一手托著她的頭,取下她的頭巾,將頭巾一角塞入她的齒間,然后將她的頭輕輕轉向一側。

        白沫從她的口中流出。

        “過一會兒就會好的?!比锶镎f。

        淚水從蕊蕊的眼里流出。

        “是不是癲癇啊?”有人問。

        蕊蕊竟然瞪了那人一眼。

        癲癇,一定是癲癇。我編輯過幾篇這樣的稿子。蕊蕊對她的急救也是符合科學要領的。解開她上衣的紐扣,是為了讓她呼吸暢通,將她的頭輕輕轉向一側,是防止口中白沫讓她窒息,將頭巾一角塞入她的齒間,是防止顫動時牙齒咬傷舌頭。

        她輕輕叫著邵繁的名字:“邵繁,邵繁?!?/p>

        邵繁的眼睛還是上翻著,口中的白沫仍在流。

        人越聚越多了。

        蕊蕊哭著,對邵繁說著話:“邵繁,對不起,都怪我,昨晚回去,又和你鬧了那么久,讓你休息不好。我和你來了,我也只顧自己玩。我真的沒想到,你的病會犯……”

        邵繁動了一下,腿不再僵直,腿曲了起來,眼珠也轉了一下,繼而眼皮合上了。

        蕊蕊擦了一下她嘴角的白沫,還是抽泣著說:“你原諒我吧。我們馬上就回去,我會陪著你?!?/p>

        邵繁的眼睛睜開了,上身抬起來了。

        蕊蕊說:“請大家走開好嗎?她已經沒事了?!?/p>

        有些人沒有挪步,蕊蕊加重語氣說:“我讓你們走開,走開!”

        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種病。你為什么會有這種病?可恨的病。蕊蕊說你每年跳幾次槽,可是你一次也沒跟我講過。是的,這還是讓你蒙受恥辱的病。當你在眾人面前倒下,然后在眾人面前出盡了洋相,你再爬起來。你成了一個奇怪的人。你不想見到那些奇怪的目光,你一次次跳槽。

        我知道了,你為什么總是想到死亡。

        我想起了你在身上畫的墳墓,墳墓上的十字架,十字架下吹奏薩克斯的兔子。

        我知道這種病,最容易誘發(fā)的幾種原因,一是休息不好,失眠,二是恐懼不安,三是內心受挫,為前途過分擔憂。你為什么失眠,為什么恐懼又為什么過分擔憂?你不知道要盡力避免這些?

        繁!

        大廳外聚了一群人,議論著剛才可怕的一幕。

        何丹霓老師叫了一個女作者,說還是帶她去醫(yī)院看看吧。

        邵繁站了起來,蕊蕊扶著她,往樓梯上走去。蕊蕊說,不用的,有我陪著她就好了。

        到開飯的時間了,沒有人去餐廳。

        蕊蕊和何老師帶著邵繁下樓了,旁邊的兩個女作者幫她們提著包。

        馮老師緊跟著下來了。

        馮老師問:“蕊蕊,你走了?不是下午五點半的飛機嗎?”

        蕊蕊說:“我不去北京了,我送邵繁回深圳?!?/p>

        馮老師說:“我找了兩個人專程送她的,車就是我聯(lián)系的呀。”

        蕊蕊說:“馮老師,不用了,我送她?!?/p>

        大家默默地把她們送上了車。

        蕊蕊又對何老師說:“何老師,你就不去送了吧。”

        何老師說:“我把你們送到碼頭上。”

        車門關上了。車發(fā)動了。

        我看著車子駛過賓館前不長的街道,拐上了山路。

        我的眼前,晃動著她的月芽形耳環(huán)。

        9

        我一個人去了海邊。

        避開游人,貼著海水的邊沿慢慢地向遠處走。

        海浪不大。沒有風。月亮靜靜地浮在前方的上空,淡淡的白。

        前邊的巖石上坐著一個人。

        走近一些,我看出了那人是何丹霓老師。她披著羊毛衫。

        海水拍打著巖石,不大的聲響。

        我遲疑了一會兒,登上了她旁邊的一塊小巖石。

        她看見了我:“嗨,城鄉(xiāng),你也來了啊。”

        我點頭,笑著,從小巖石上跳到大巖石上。

        我坐到她身邊。

        青黑的海面在晃動,不言不語。

        “海啊,總讓人聯(lián)想很多?!彼粗h方島上的燈光。

        我看著她的臉。

        她的銀盤臉鍍上了一層憂郁,就像秋夜里清冷的月。

        我看著她圓圓的白凈的脖子,那耳根下逸出的發(fā)絲。

        那次,你讓我到你家去,說雙休日,做幾個菜嘗嘗。

        我去了以后,你給我泡了茶,問我看不看碟片,我說不看,我要和你一起做事。你不讓。

        你去了廚房,我就站在廚房門口。你擦著灶具,說:“哎呀,我很少做飯的,你說你懶得做飯,我也好不到哪去??催@廚房多臟?!?/p>

        我笑。我說我來理菜。你說那也行。

        你拿出一小袋毛豆。

        我剝了幾個,你也蹲下剝了。

        我聽著你往盤子里扔豆米的丁零聲,很奇怪地想流淚。

        我們一起往盤子里丟豆米時,額頭碰在了_一起,我差點把你撞得仰到后面去,我們都笑起來。

        然后,我就不停地和你說話,你說原來我也很善談。

        幾個菜都理好洗盡了,你就不讓我做事了,你說不想看電視,就去書房玩吧。

        你把我?guī)У侥愕臅?,叫我隨便翻。你的書房真大,書柜就有四個。透過玻璃,我看著新的舊的厚的薄的書脊,被一種豐富和深厚的力量撞擊著。

        我坐到寫字臺前,比劃著寫字的樣子,像你在我房間里那一次。

        在一摞稿子上,我看到最上面的是我的一個短篇小說,上次給你的。我翻開,看到你的筆跡,許多修改的地方,有的改了又涂了重改。我為我那些不成熟的表達而臉紅。還有些不安,仿佛聽到你的嘆息。

        你從廚房過來。我回過頭,你就在我身邊,我扭頭,正對著你的胸。你的棉質白襯衣被乳房高高撐起。我看到你的眼中晃過一絲羞怯。你的眼簾迅疾地垂下去,嘴角綻出淺淺的笑,你說:“已經做了一個菜,我們先去嘗嘗吧。”

        我如夢初醒般從椅子上起來。

        你自己先夾了一塊菜,看著我,說嘗嘗我的手藝。

        我吃了一塊菜,點頭說真好吃。你就開心地笑了,說謝謝夸獎。

        你又去了廚房。

        我站在廚房門口,看你用鏟子翻動著菜?;鹈缬持愕哪?,有一側閃著溫暖的光。

        你又做好了一個菜。你問我:“味道怎么樣?說真的?”

        我說:“真的好吃?!?/p>

        你說:“一般人問別人做事怎么樣,就是想人家夸的。其實我哪里會做菜呀,我問你也是想你夸的?!?/p>

        我們都笑了。

        笑聲里,我的心里泛起了一陣酸楚:我想起了一個吃飯的場景。

        有一年除夕夜,我們全家坐在桌上吃飯,母親數落起父親的不是,說一年又一年日子還是老樣子,父親裝著沒聽見。

        這時,妹妹把碗碰翻了,剛好我的胳膊一拐,又把妹妹的碗碰到了地上。母親又開始罵我和妹妹。父親壓著不滿,輕輕敲—下盤子說:“吃飯,過年了,少說兩句!”

        母親一下子就叫起來:“我說什么了,我不能說話嗎,這一家人要把我吃了嗎!”

        沒人敢做聲了。

        母親不罷休,突然把我從板凳上拖下來,又把妹妹拖下來,叫道:“你們倆給我跪到門口去!”

        父親還是壓著不滿說:“算了吧,就不要跪了,大過年的,讓人笑話?!?/p>

        母親說:“我怕誰笑話,我死都不怕?!?/p>

        父親喘著粗氣,頭扭到一邊,對我和妹妹軟軟地揮揮手說:“那你們就跪下?!?/p>

        我知道不跪是不行的,就先走出屋子,跪了下去。

        緊接著妹妹也出來跪下了。

        這時,聽到動靜的鄰居過來了,勸母親讓我們起來。

        母親卻一下子坐到門檻上哭了,邊哭邊說:“這日子沒法過了沒法過了……”

        母親經常這樣,為一點小事發(fā)火,別人勸說她也不聽,勸得多了,她就要以走絕路威脅。除非等她自己哭夠了,事情才算暫時了結。

        鄰居們知道她的脾氣,勸了幾句就回去了。

        我和妹妹跪在她的哭聲里,直到她停止哭泣。

        曾經有好多年,我在飯桌上是緊張的……

        直到現(xiàn)在,我在家吃飯時,還是很快,因為我總是想早點離開飯桌……

        那天,我們把你做的四菜一湯吃得光光。我走的時候,你把茶葉、飲料裝了一大包,讓我?guī)ё?,我沒有推謝。

        我看著遠方的海水與天相融的黑暗。

        “城鄉(xiāng),現(xiàn)在你們老家怎么樣?”她把披著的羊毛衫往上拉了拉。

        “變化很大,電燈電話不用說了,村里百分之六七十人家是樓房,年輕人幾乎都有手機。”

        “是嗎?”

        “但是也有很窮的,現(xiàn)在農村貧富懸殊也很大,沒有勞力不做手藝不做生意的就很窮,有的生病看不起就眼睜睜躺在草堆旁。”

        “每次你回去,都有很多感慨吧?”

        “是的。像我,在村里也是窮人的?!?/p>

        “你的窮和別人不一樣,我認為?!?/p>

        “也許是吧。我自己沒有太深考慮自己窮富?!?/p>

        “你知道嗎?我年輕時就插隊在你們那個縣?!?/p>

        “是嗎?”

        “是的,在那里整整五年?!?/p>

        “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在中國,生活在土地上的人日子是最苦的。雖然,那時候整個國家一窮二白,城市也是嚴重的物資缺乏,但最苦的還是鄉(xiāng)下。貧困和閉塞能把好多東西絞殺了。所以,從土地上走出來的人,每一步都十分艱難。”

        “嗯?!?/p>

        我想再挨她近一點,但是我沒有動,就那么靜靜坐著。

        10

        第三天上午會議結束。下午兩點,我們返程了。

        大巴在島上狹窄的山道上左拐左拐。熱帶的植物生機盎然,仿佛能聽到生長的聲音。

        到了碼頭,我提過了何老師的旅行包。她說,你自己的包就夠重的,有那么多紀念品呢。我說,一手提一爪,反而不累,平衡嘛。她說,那我不管你了。

        上了船,我和老師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服務員又打開了錄像,上面還是介紹著船島的風景。

        我看著窗外。

        海水翻滾著,浪頭壓著浪頭。

        大巴進城的時候,是下午五點多,可是仿佛黑夜,天上積聚著厚重的云層。

        今晚一定會下雨。有人說。

        再不下,這座城市就要燒起來了。有人回應。

        車在雜志社大樓前停下。我乘地鐵回家了。

        在地鐵里,我打通了大哥的電話,問母親的手術如何。大哥說,順利,可能要住院幾十天。

        我說想和母親說幾句,讓母親接電話。大哥說:“我們一家已經趕回鎮(zhèn)江了,礦上太忙,妹妹在醫(yī)院服侍媽呢。”

        “那二哥他們呢?”

        “他也回南京了,就在家兩天,死老婆沒回去,人家能受鄉(xiāng)下那苦嗎?唉,全是我跑來跑去的?!?/p>

        “那妹妹電話?”

        “她沒手機,你又不是不知道。媽這么大病,她五百塊錢都拿不出,我們兄弟就不要和她計較了。”

        過了會兒,我又打邵繁的手機,問她怎么樣了。

        邵繁說她和蕊蕊在逛商店,很開心。她讓蕊蕊和我說幾句。

        蕊蕊說:“城鄉(xiāng),筆會上有何收獲?”

        我說:“去玩玩嘛,沒想有什么收獲?!?/p>

        蕊蕊說:“我們都盼著你有收獲呢,要是收獲大美女—定帶來深圳啊?!?/p>

        我沒心思開玩笑,我說:“請你照顧好邵繁。”

        蕊蕊笑嘻嘻地說:“切,這還要你教!”

        我笑不出來。

        地鐵在寂靜中呼嘯。

        地鐵通道盡頭,兩部電梯中間的階梯上站著許多人。

        隱隱的雷聲。

        上了地面,果然大雨傾瀉。棕櫚,芭蕉,芒果樹在大風中搖晃。

        終于下雨了。真正的大雨。

        我打了的士,一直坐到住處的小巷口。

        買了一袋快餐面,上樓。

        放好行禮,我想明天中午給大哥寄回母親治病的錢;盡量找機會回去看看母親,到時給妹妹帶一部手機。

        吃面,洗澡,抽煙,終于輕松起來。

        坐到窗前,打開電腦,瀏覽新聞。

        被捕的市長海外有豪宅。烏克蘭起了內訌。安倍向俄羅斯示好。

        某省房產限購進行一天就被叫停。某企業(yè)家第二次登上了珠峰。某作家在一山村被打。

        江淮地區(qū),我的家鄉(xiāng),大災無大難,雨過天晴,農人搶播來年的莊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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