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延濱
與小說家王剛同游新疆,正忘情于如奔馬的流云,王剛冒出一句:“自古以來游歷山水的知識分子,大多是失敗者享受著他們的失敗?!?/p>
此話讓我心動、驚奇,而后感動。
回望中國歷史,有兩點是最有中國特色的,其一是封建集權(quán)。高度集權(quán),有兩句游戲規(guī)則——帝王將相寧有種乎?成者王侯敗者寇!其二是“學而優(yōu)則仕”。貴胄與庶民似乎都可以通過科舉走向為國效力,同時實現(xiàn)自我抱負的頂端。這兩個特點相加,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抱著鴻鵠展翅之志、仰天大笑出門的讀書人,也就是當時的文化精英,絕大多數(shù)最終鎩羽而歸。能從競技場“歸去來兮”,已經(jīng)是幸事。
失敗者有兩種:一是陣亡者,二是幸存者。
陣亡者,或許是真的失敗者,志大才疏,飛蛾撲火;陣亡者,也許是命運不濟的曠古英雄,“既生瑜,何生亮?”亡者,當然也有知不可為而為之,挽狂瀾于既倒,成了不肯過江東的楚霸王,或是為過氣王朝盡忠的文天祥!
幸存者們從正史中敗退,出路何在?獨善其身,這個“善”字有講究?;螂[,或逃,或另辟蹊徑一展身手。中國文化的大智,就是有入世的儒家,也有看透世相的老莊。儒道互補,進退自如,我們這個民族前行的路上,早就在精神上安裝了“換擋變速的離合器”。那些每天思廟堂之高者,“進亦憂,退亦憂”;那些從書本中抬起頭讀懂世態(tài)炎涼者,悟出人生一世,進未必優(yōu),退亦能優(yōu)。
所謂失敗者,就是在仕途進取的獨木橋上,擠不上、過不去或被擠得掉下來的人。其實,大千世界哪能一條道走到黑?但獨尊儒學,也就讓許多聰明人迂腐得以為只能在求仕進取這棵樹上吊死。莊子其實是個心理學家。莊子知道,不能像孔夫子那樣正襟危坐地打官腔。開導讀書人,他擅長講故事,用故事啟發(fā)“失敗者”換個活法試一試。
故事一,“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莊子·內(nèi)篇·齊物論》)這是有名的“莊周夢蝶”。在夢中,莊周夢見自己是一只翩翩飛舞的蝶,醒來卻想是我夢見了蝶,還是蝶夢見自己成了莊周呢?莊周在講物化,也在講你是誰,還在講你換個活法也許很快活?
故事二,莊子在濮水上釣魚,楚王派兩位大夫前來請莊周去做官,莊子持著釣竿頭也不回,“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保ā肚f子·外篇·秋水》)莊子的回答也在講故事,聽說楚王有一只死了三千年的神龜,包在綢緞竹箱里供于神廟。你說這龜是愿意死了留下龜殼受供奉,還是拖著尾巴活在泥淖中呢?大夫答道,當然是活在泥淖里爬。莊子答,那就請回吧,我還是“曳尾于涂中”。這是對自由的解答,也是對生命意義的解答:各有各的活法!
莊周的故事,有人讀懂了,這個世界對于許多知識精英關(guān)上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門,莊周的智慧打開了另一扇窗。回望千年,歷代知識精英中最高明者,皆是那些“享受失敗”的人們!于是有了李白、杜甫,于是有了徐渭、米芾,還有蒲松齡、曹雪芹……老天在他們身上睜眼了,他們在享受失敗的過程中,沒有辜負老天賦予他們的才華,在世俗規(guī)定“兼濟天才”的競技場上碰得頭破血流,卻在享受失敗中戰(zhàn)勝了時間,讓那些“輕如鴻毛”的詩詞、字畫、小說、戲曲,像流云彩虹,在時間的天空成為風景。
享受生命而“吾將曳尾于涂中”。也許莊周只是講了自由的可貴,其實也是所有成才藝術(shù)家最好的生命狀態(tài)。莊周是最早的善于講中國故事的人,當然需要會聽這故事的耳朵。
(常朔摘自《渤海早報》2015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