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武
散于私者聚于公
文文武
1949年龐萊臣去世以后,曾經(jīng)富甲天下的『虛齋』藏畫在新中國雖有部分散佚,但其主體仍被留存在國內(nèi),并且最終為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南京博物院和蘇州博物館所庋藏。其中南京博物院的藏品,是20世紀(jì)60年代龐萊臣居住在蘇州的孫子龐增和先生捐贈的,是南京博物院最珍貴的書畫藏品。
1943年對龐家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年份。這一年6月,龐萊臣八十大壽,一時間名流匯集,好不熱鬧。然而,年事已高的龐萊臣深感時日無多,虛齋的巨大庋藏如何分配、傳承,國民政府已經(jīng)開始征收的遺產(chǎn)稅,這些都是要迫切解決的問題。
7月24日,龐萊臣由其侄婿樊伯炎記錄,口述立下了《贈予契約》(即遺囑):“余家自先光祿公創(chuàng)業(yè)后,得承余蔭垂五十年,兢兢自守,幸能保存。今檢先光祿公遺產(chǎn)及余歷年自置財物,尚屬□細(xì)。丙子三月遭喪明之痛,心緒郁塞,曾擬將現(xiàn)存確實財產(chǎn)估計總額的定數(shù)目分贈予家屬。但經(jīng)數(shù)年之勾稽核算,未能全部竣事。人逢兵禍,潯蘇杭滬四處產(chǎn)業(yè)損失甚巨。今余年屆八十,亟應(yīng)完成始愿。乘余生前余暇,自立贈與筆據(jù),以昭慎重。茲將贈予各項列款于左?!?/p>
這是《贈予契約》開篇之言,文中“丙子三月遭喪明之痛”所指為龐萊臣的獨子龐錫寶于1936年3月去世。文中的“家屬”所指為養(yǎng)子龐秉禮與兩個尚不滿10歲的孫兒。
從《贈予契約》的第三條起,龐萊臣開始分配虛齋藏品:“三、書畫各件余積五十年之收藏,原來為數(shù)甚伙,分置潯蘇滬三地住宅之內(nèi)。民國二十六年中日戰(zhàn)事發(fā)生后,潯蘇淪陷,劫后檢查十去七八。綜余一生心血精神所寄,遭此損失,思之痛心。雖于戰(zhàn)后稍為陸續(xù)補購,然為數(shù)甚微。平日復(fù)為充慈善等事而估去者亦不在少數(shù)。今將所存各件悉數(shù)贈予秉禮、增和、增祥三人。唯此項物品為余生平酷嗜,并為娛老之計。在余生前應(yīng)仍置余手頭以供清玩。如在余生前再有購進者,則亦一起歸入即系贈予之品,不再另外分置。四、瓷器古玩為數(shù)雖少,亦概贈予秉禮、增和、增祥三人。五、上述各項贈予財物在余生前一概須得余之同意始可處分,余有自動處分之權(quán),房屋地產(chǎn)一概不予分割,書畫古玩亦須聽余處置,以后三人如何分存,則為余身后之事,由彼三人共同商決行之。”
從遺囑上看,虛齋的藏品被分為3份,分別給他的嗣子龐秉禮及兩個孫子龐增和與龐增祥。但事實上,后來包括書畫在內(nèi)的所有遺產(chǎn)均被分成了4份,另一份是共有財產(chǎn),暫由老太太(龐萊臣的繼配夫人賀明彤)監(jiān)管。1949年3月龐萊臣去世后,由遺囑執(zhí)行人、龐萊臣的堂弟龐贊臣主持分家析產(chǎn),此后虛齋藏品開始大規(guī)模流散。
其實,早在龐萊臣生前,其藏品就已經(jīng)開始外流,一部分流散到國內(nèi)私人收藏家手中,還有一部分則流散到國外各公私收藏機構(gòu),其中以流入美國各大博物館為多。
“以藏養(yǎng)藏”是鑒藏界的慣例,龐萊臣也不例外??箲?zhàn)之前,龐萊臣通過外甥張靜江與其兄弟以及大古董商盧芹齋,利用參加巴拿馬博覽會的契機,將一些虛齋藏畫運送到了海外。
1915年,龐萊臣為了參加是年2月10日至10月4日美國舊金山舉辦的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從收藏中選擇了一批畫作,由堂弟龐贊臣(1881-1951)與知名的古董商盧芹齋(1880-1957)攜畫赴美。配合這批畫作,龐萊臣編寫了雙語的《中華歷代名畫記》。然而,這些藏品并未出現(xiàn)在巴拿馬世博會。今天,《中華歷代名畫記》中的畫作有一些藏于國內(nèi)博物館,如吳歷的《林深塵遠圖》,大部分則星散在世界各處,其大宗為美國的各大博物館、藝術(shù)館的館藏,如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博物館、底特律美術(shù)館、納爾遜美術(shù)館、克利夫蘭美術(shù)館等。
日軍侵華后,龐萊臣塵心漸息,從此以書畫自娛,不再操持實業(yè)。1937年8月,齊白石的“伯樂”陳師曾的父親散原老人絕食而逝,齊白石在挽聯(lián)末句中寫道:“乍經(jīng)離亂豈無愁。”龐、齊這兩位同齡人雖一生沒有交集,但他們歷經(jīng)世變,內(nèi)心的愁苦是相同的。1937年11月,上海淪陷,滬上藏家遭此離亂,紛紛出售舊藏古物,龐萊臣也未能幸免。
近些年來,也有一些海外的虛齋舊藏通過拍賣回流國內(nèi),而且成交價逐年攀升。2010年北京保利5周年春季拍賣會上,從美國回流的虛齋舊藏王蒙《秋山蕭寺圖》以1.37億元成交,創(chuàng)下當(dāng)年古代書畫拍賣紀(jì)錄。由此可見虛齋舊藏在今日收藏家心目中的地位。
新中國成立前夕,國內(nèi)許多資本家和富商都遷居香港、臺灣乃至海外,但龐氏后人拒絕了種種安排,基本都留在了內(nèi)地,這就確保了虛齋藏品的主體部分留在了國內(nèi)。新中國成立后,虛齋藏品不再具備向海外散佚的客觀條件,而對于虛齋這樣品位的收藏,無論是北京方面還是上海方面,都把其列為重點征集的對象。于是,一場南北爭購虛齋藏品的“戰(zhàn)役”上演了。
龐家的后人大多居于上海和蘇州,上海有地利之便,1950年上海文管會便開始到龐家征集古畫。當(dāng)時上海文管會的人員中,除了主任徐森玉(南潯區(qū)菱湖鎮(zhèn)人)與龐萊臣有交往外,其余只有謝稚柳曾由龐秉禮陪同在龐家看過董源的《夏山圖》等名跡。于是征集龐萊臣遺藏的任務(wù)就落在了謝稚柳的身上。謝稚柳會同李亞農(nóng)迅速行動,找到了當(dāng)時龐家的當(dāng)家人龐秉禮,先后三次到龐家看畫,并連續(xù)征購了兩批書畫。
1951年1月13日收購的有:董其昌的《山水冊》《西湖圖卷》《依松圖卷》,任仁發(fā)的《秋水鳧棱圖卷》,周臣的《長夏山林圖卷》,倪瓚《溪山圖軸》等。
1951年3月14日收購的有:錢選的《浮玉山居圖》、仇英的《柳下眠禽圖》、唐寅的《古槎鴝鵒圖》、文徵明的《石湖清勝圖》、柯九思的《雙竹圖》、倪瓚的《吳淞春水圖》與《漁莊秋霽》、戴進的《仿燕文貴山水》、王冕的《墨梅圖》等。
這兩次購畫主要是龐秉禮和龐增祥分得的部分,收購價格近7萬元。
1952年秋天,徐森玉又來龐家看畫。這次龐家把蘇州龐增和的畫也運到上海,連同上次看過的畫,數(shù)目總計約600件,最后徐森玉選擇了其中的一些精品收購,總價16多萬元。當(dāng)年的12月,龐秉禮、龐增和、龐增祥三人聯(lián)名將包括著名的《蓮塘乳鴨圖》在內(nèi)的一批文物捐獻給了上海博物館。
近代鑒藏大家吳湖帆對王翚有極為精辟的剖析:“王石谷子(王翚)年四十左右,在婁東王奉常(王時敏)家臨摹宋元名跡,藝乃大成,間為太常代筆,親受指點,益臻神化,故石谷畫當(dāng)以四十至五十為極詣,五十至六十自具面目,六十至七十漸落俗套、每失韻致,七十至八十有衰頹氣,八十以外又復(fù)變化入神,用筆如萬歲枯藤,蒼辣兼具,有空前絕后之妙。后人之詆諆石谷者,蓋多見其六十以后八十以前作也?!贝俗鳟嬘诒剑?676)正月,此時王翚44歲,畫為“極詣”。
故宮博物院對虛齋藏畫的征集工作開始于1953年。這一年,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的鄭振鐸給徐森玉接連寫了兩封言辭堅決的信件。第一封信說:
“龐氏畫,我局在第二批單中,又挑選了 23 件,茲將目錄附上:‘非要不可’單中,最主要者,且實際‘非要不可’者不過(一)沈周《落花詩圖卷》,(二)文徵明《張靈鶴聽琴田卷》,(三)仇英《梧竹草堂圖軸》, (四)仇英《蓬萊佩弈圖卷》,(五)仇英《江南水田卷》,(六)陸治《瑤島接香圖軸》等六件而已。因此間明清的畫,至為缺少也……”
對于鄭振鐸這樣“強行征集”,上海文管會覺得沒有面子,有的委員甚至表示不滿。這一消息傳到北京,鄭振鐸又致信徐森玉說:“委員諸公大可不必‘小家氣象’也,龐氏的畫,上海方面究竟挑選多少,我們無甚成見?!币驗檫@時有關(guān)方面正在醞釀成立上海圖書館和上海博物館,所以鄭振鐸又在信中說:“像上海圖書館和博物館的成立是必要的,且是全國性的,故必須大力幫助其發(fā)展也,將來撥分的東西會陸續(xù)不絕?!编嵳耔I的意思是現(xiàn)在龐氏藏畫讓北京收購,將來還是會撥給上海的。鄭振鐸和徐森玉雖然知交甚深,但鄭振鐸站在國家文物局的立場上,態(tài)度強硬,徐森玉不得不讓步三分。
在國家文物局和鄭振鐸的強硬堅持下,故宮博物院也征集到了數(shù)量和質(zhì)量相當(dāng)可觀的虛齋藏畫,如趙孟頫的《秀石疏林圖》、曹知白的《疏松幽岫》、柯九思的《清秘閣墨竹圖軸》、姚綬的《秋江漁隱》、李士達的《三駝圖》、董其昌的《贈稼軒山水圖軸》、陳洪綬的《梅石蛺蝶圖卷》、楊文聰?shù)摹断扇舜鍓]》、王時敏的《為吳世睿繪山水冊》、髡殘的《層巖疊壑圖》、龔賢的《清涼還翠圖》、吳歷的《擬吳鎮(zhèn)夏山雨霽圖》、文點的《為于藩作山水圖軸》、石濤的《山水花卉冊》等。
此畫作于至正二十六年(1366),是王蒙的代表作。畫面描繪卞山高峻巍峨的氣勢,渲染出山深林密的幽寂氣氛。
除了上海和北京外,南京博物院也征集到了蘇州龐氏后人的部分藏品。
1956年,江蘇方面通過賀明彤女士(龐萊臣遺孀)的表弟、時任江蘇省文化局副局長的鄭山尊(薄來)先生的關(guān)系與龐家接觸。在得到正面回應(yīng)后,南京博物院曾昭橘院長、姚遷副院長、徐沄秋先生與龐萊臣之孫龐增和開始具體接洽捐獻事宜。
雙方在長達6年的友好磋商下,龐增和最終分別在1959年和1962年分兩次將家中所藏古代書畫陸續(xù)獻出,共計137件(16種,共257幅),其中最著名的有宋代趙佶《鴝鵒圖》、夏圭《霸橋風(fēng)雪圖》,元代黃公望《富春大嶺圖》、倪云林《枯木竹石圖》、吳鎮(zhèn)《松泉圖》,明代沈周《東莊圖冊》、仇英《搗衣圖》、文徵明《萬壑爭流圖》、項元汴《梵林圖》、朱耷《山水圖》等。這些名作都是在美術(shù)史上具一定有影響和地位的畫家的作品,也成為南京博物院藏畫中品質(zhì)最高的一部分。這次捐獻的數(shù)量之多、質(zhì)量之高,受到全國博物館界矚目。
據(jù)龐增和的女兒龐叔齡女士回憶:“記得當(dāng)年省文化局長鄭薄來來家做動員工作,講的話很簡單:‘新中國成立前夕,國民黨拿走了南京博物院的國寶,尤其是大部分書畫都被帶去臺灣了,現(xiàn)在院內(nèi)已無好的藏品。我們很尊重龐萊臣先生的為人,現(xiàn)在國家有困難,你們龐家是否能鼎力相助?’曾祖母和父親聽后感到要以國家利益為重,龐家應(yīng)義無反顧地走在前面,就這樣沒幾天就決定了,沒有向國家提出任何條件,沒有拿一分錢的獎勵?!?/p>
對于龐氏家族的捐獻之舉,江蘇省政府和相關(guān)單位為龐增和先生頒發(fā)了獎狀,《新華日報》也刊文予以表彰,充分肯定了龐增和先生的這一愛國行為。2003年,在南京博物院建院70周年之際,院方特意舉辦了龐增和捐獻古代繪畫特展,精心挑選出龐增和捐贈的50多件精品作品展出,并邀請龐家的后人參加,受到了廣泛好評。
除了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和南京博物院,蘇州博物館也于1953年和1959年兩次接受龐增和捐贈的文物39種,其中書畫34件。這些書畫作品以明清時期的為主,如唐寅《灌木叢游圖》、王鑒《虞山十景》、王翬《仿古山水圖》等。
此外,還有一些博物館通過其他途徑也購藏了一些龐萊臣虛齋藏畫,如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有王翬《仿盧鴻草堂圖》,中國美術(shù)館藏有陳容《云龍圖》等。
亂世收藏,因亂而聚,也因亂而散。曾為海內(nèi)私藏之冠的龐氏虛齋藏畫,凡經(jīng)著錄者,如今大多藏于南京博物院、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蘇州博物館以及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等海外文博藝術(shù)機構(gòu)。
關(guān)于收藏,近代藏家丁福保曾說過這樣的話:“與其收藏于一家,不如藏之于團體,因團體較一家為永久也。”龐氏的虛齋藏品,私收而公藏,還珠于民。龐氏家人的義舉,為久經(jīng)離亂的虛齋收藏找到了最好的歸宿。
此冊共八開,描繪的是浙江雁蕩山的瓊臺雙闕、弘濟觀音閣、石門潭、靈巖寺、大龍湫、天臺石梁、謝公嶺、塔頭寺八處名勝,幽奇險峭,形態(tài)萬變;用枯筆皴擦,淡墨渲染,表現(xiàn)了蒼潤險峻的風(fēng)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