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 爾雅

明清小說禁書幾種：欲望、感官和藝術(shù)想象

甘肅 爾雅

本文以《如意君傳》《癡婆子傳》《繡榻野史》《浪史奇觀》《燈月緣》等幾種小說為例，探討了明清小說中的情欲書寫主題和藝術(shù)特色。明清色情小說中對于性欲望毫不掩飾的書寫和贊美，固然下流、不堪和病態(tài)，但是，它實現(xiàn)了對于傳統(tǒng)道德的一種反動，也在事實上重建了某種文化消費形態(tài)，在更多的方面催生了文學景觀的繁榮。就文學本身的發(fā)展演變功能而言，它具有積極的推動意義。

明清小說 情欲 文學消費 文學發(fā)展

無論是從文體意義方面來講，還是從敘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規(guī)模，甚至流行趣味、消費時尚方面來講，明清時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輝煌境地。從此意義上來說，晚清學者梁啟超所倡導的“小說界革命”，實際上就是對于明清小說創(chuàng)作風尚的褒揚和延續(xù)；也就是說，小說在獲得“正統(tǒng)”地位之前，它作為文體和消費主體已經(jīng)獲得了公眾的認可。所以，詩歌主流話語的喪失并非始于晚清，而是更早。雖然如此，明清時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整體上還是顯示了紛雜、多面和混亂的態(tài)勢。比如，明清時代聲勢浩大的禁書運動，使得絕大部分小說作品成為禁書，舉凡涉及時事、結(jié)社、怪誕、淫穢，乃至兒女私情、人倫風化等，都在禁例之內(nèi)，可謂無所不包。自秦代以降，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和延續(xù)就與各種各樣的“焚書”運動緊密相連，到了明清時期，禁毀之風尤甚。小說原本為“街談巷語”之書，不干“經(jīng)國之事”，也非文學主流，但在明清時期，卻作為“淫詞艷科”而被大肆禁止。如此大張旗鼓的禁毀態(tài)勢實際上正好印證出小說創(chuàng)作之盛。大量小說作品的出現(xiàn)，催生了書肆行業(yè)的繁榮，一批書商也由此而獲得豐厚收益。許多作品在禁行之際，其實早已在市民階層廣泛流行。文學的消閑功能得到了空前的強化，正統(tǒng)的詩學地位被市民趣味迅速消解。再比如對于小說的題旨立意，小說家雖然宣稱寫作的目的在于“勸誡、警世”等，但是事實上包含了諸多的皮里陽秋。有一類小說幾乎就是直接宣揚人性欲望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道德報應和批評在小說中蕩然無存，而是轉(zhuǎn)換為一種對于“惡”道德的肯定。這種狀況，一方面顯示的是小說家高揚個體欲望、挑戰(zhàn)“正始之音”的努力，另一方面也是對閱讀風尚的明確諂媚。

最能夠體現(xiàn)市民社會欲望消費特質(zhì)的，是明清時期大量涌現(xiàn)的情色小說。這類小說，不僅在明清小說中占據(jù)了絕大部分的數(shù)量，而且就藝術(shù)性來說，也同樣達到了更高的水準。性，作為文化和消費的權(quán)力，在這些小說里得到了普遍的書寫；小說家也期望借此延伸其更進一步的文化思考。對于性行為和性趣味的偏好，固然使得這些作品有淫書的嫌疑，但是很顯然，這些赤裸露骨的描繪，事實上正好是市民趣味的一部分，另外，從中也可以得到足夠的性學方面的資訊。至少，很多性學家的研究，就是有賴于明清小說中的性內(nèi)容。當然，數(shù)量巨大的情色小說在藝術(shù)性上往往魚龍混雜，有些作品只是流于拙劣的肉體宣泄，粗鄙不堪，不忍卒讀，絲毫沒有閱讀的美感可言。即使某些在小說史上非常有名的作品，也往往令人失望。比如清代情色小說的代表之一《肉蒲團》就有這種嫌疑。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名叫“未央生”的男子在改造自己的陽具并使之變得昂大之后，在風月場上縱橫馳騁、閱女無數(shù)的故事。雖然作品中肯定男女情欲，但是對于男性性能力的過分炫耀，難免顯得夸張和無聊，其內(nèi)里蘊藏的其實是男權(quán)社會的一種施虐欲望以及某種程度的心理自卑。小說中的眾多女性顯得模糊滑稽，千人一面，都在渴望完全的肉體快感，永遠處于性饑渴的情境，只剩下簡單赤裸的本能，個性和形象卻喪失殆盡。而未央生作為主角，也不過是一個不斷重復其性活動的木偶。因此，與其說《肉蒲團》是一部小說，還不如說是一本關(guān)于性變態(tài)的使用說明書。但是令人驚奇的地方在于，這樣一部手法粗糙的小說，卻擁有大量的閱讀者，在文學史上名噪一時。它是否是李漁所作，至今還有爭論，不過它能夠廣泛流行，至少是利用了李漁的聲名。另一部篇幅較短的小說《燈草和尚》走的也同樣是這種路子。一個會變法的紅婆子，以燈草變出一個小和尚，送給深閨寂寞的汪氏母女及丫鬟暖玉，于是他們整日狎歡，享受肉體之樂。汪氏通過燈草和尚，對于自己的肉體實現(xiàn)了完全的、不受束縛的放縱。小說家其實也頗為欣賞汪氏的風流放浪，個中的筆墨簡直就是欣然鋪陳，絲毫不覺得齷齪下作。汪氏一生行淫，但是并沒有像別的小說一樣，受到因果報應，而是生活美滿，壽盡而終，這一點當然很有意味。其實更有趣味的是燈草和尚的形象。他以燈草變成，似乎非人非妖，但有極為高超的性能力，還會隨心所欲變大變小，雖然也經(jīng)歷過尸首分離的懲罰，但是居然還可以再生。他淫欲無度，別無所求，只靠吸吮婦人“生門”的液體就可以延續(xù)生命。顯然，燈草和尚被賦予了某種象征意義，實際上是中國文學形象里的一個隱喻。因為在古典小說里，和尚、道士、尼姑往往就是淫亂的代名詞，是很多情色故事的始作俑者。這些作品中的性描寫，比《金瓶梅》要夸張、粗鄙很多，而要是在藝術(shù)性上比較，前者遠遠不能望后者之項背。

有一些小說則采取了與此完全相反的手法。比如晚清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就是一部非常雅致的小說。小說里的主角是舊上海十里洋場的嫖客和妓女，整部小說就是敘寫他們之間的情欲愛恨的，但是與別的風月小說不同，這部小說的敘述非常含蓄，往往綿里藏針，深藏不露。娼婦的奸猾、嫖客的虛偽，都掩藏于日常生活的風雅往來之中，非有大手筆不能為之。小說之所以不能廣為流傳，顯然是因為它整篇使用吳語方言，但即便如此，它仍然是一部相當成功的長篇小說?，F(xiàn)代作家張愛玲對于它的嗜愛簡直達到了病態(tài)的程度，認為它超過了《水滸傳》《西游記》，可以和《紅樓夢》媲美，事實上張愛玲的海派風格就有《海上花列傳》的痕跡。當然，如果從性描寫的角度來判斷，《海上花列傳》幾乎沒有狎褻之詞，干凈風雅，實在算不上是情色小說，在此舉例的用意，無非想說，同樣是涉及風月男女，有些作品可以十分暴露，而有些則可以把情欲寫得非常優(yōu)美。這和現(xiàn)代文學理論中提出的“怎么寫”的見解有相通的地方。

從我個人的趣味和立場出發(fā)，以下幾部明清小說是值得閱讀與討論的：《如意君傳》《癡婆子傳》《繡榻野史》《浪史奇觀》《燈月緣》。它們具備情色小說的大部分特征，既有露骨的色情描寫，又有藝術(shù)手法上的可取之處，另外就篇幅而言，這幾部小說其實都屬于短篇小說。

《如意君傳》成書于明代，在《金瓶梅》之前，因為欣欣子在《金瓶梅》序言中就已經(jīng)提到了這部小說。“如意君”說的是能夠滿足女性性欲的男子，在中國艷情小說里，常常特指那些陽具雄偉和性能力強大的人。“如意君”的典故出自哪里，似乎已經(jīng)無法考證，馮夢龍在“三言”里提到蘇東坡和王安石曾經(jīng)翻閱一本名為《漢末全書》的典籍，其中有兩只好色的狐貍和一個善于采戰(zhàn)的男子的故事，該男子被稱為“如意君”。在《如意君傳》里，獲得這個稱號的是唐代的一個美男子薛敖曹，他高超的床上功夫令武則天大為喜歡，于是封其為“如意君”，并且說要在第二年改年號為“如意”——武則天執(zhí)政的時候，的確有“如意”的年號，不知道是否真與她的性生活有關(guān)系。事實上，這本名為《如意君傳》的小說主要記述的是關(guān)于武則天的風流野史。它把一個在歷史上曾經(jīng)叱咤風云、留下“巾幗不讓須眉”的豪邁氣度，同時也因為整飭國事的殘酷和不留情面而引起巨大爭議的女性形象完全顛覆了，武則天成為一個縱情聲色、肉體的欲望特別強烈的蕩婦形象。從她主政之后，便開始大肆搜羅天下“大陽之人”，她的寵臣們也投其所好，不斷選取那些肉具雄偉的美男子來滿足圣上的肉體之需；但是一直到“肉具壯大，美姿容”的薛敖曹出現(xiàn)之后，武則天才得到了完滿的魚水歡愉。于是，他們在后宮里百般淫亂，享受到前所未有、驚心動魄的肌膚之樂。武則天還公開贊美薛敖曹的陽物說：“壯哉，非世間物！吾閱人多矣，未有如此者?！币蚨鹈麨椤镑姹薄笫佬≌f里稱男子陽物為“麈柄”，就是從武則天的這句“口諭”開始的。

小說至少有三分之二的篇幅是描繪武則天和她的那些情人們的交合過程的。在不同的情色環(huán)境里，他們有著不同的性感受、性動作、性嗜好，小說幾乎用了工筆和鋪排的手法對于這些過程做了細致入微的描述。武則天皇帝的身份消失了，她變成了一個類似于潘金蓮那樣大膽追求情欲之樂、毫無羞恥之心的放蕩女人。她的坦率和無所顧忌一方面令人吃驚，另一方面則由于她言笑晏晏的生動姿態(tài)而構(gòu)成了文學中的“形象真實”。事實上，小說家的確是以記錄歷史的名義來描繪這些事件的，因為他在其中穿插了一些眾所周知的歷史事件，用以表明這些記述是基于真實事件之中的。是否確有其事其實并不重要，就文學層面來說，《如意君傳》的確塑造了一個不同往昔、有血有肉的武則天形象。而就情色小說來說，《如意君傳》雖然有過分宣淫的傾向，但是其描繪手法之從容、語言之優(yōu)雅、場景布局之整齊有序，都可以作為情色小說的代表。后世的許多小說里，都可以見到模仿《如意君傳》的痕跡，比如著名的《金瓶梅》中，一些性描寫幾乎就是從《如意君傳》里照搬而來。在一些色情小說里，通常有這樣的場景：一位或數(shù)位閨中怨婦，在思春之時，就會以閱讀《如意君傳》這樣的作品來打發(fā)漫長時日，可見其在市井中流傳之遠。《如意君傳》用淺近文言文寫作，書中還有旁白和詩詞，其風格接近于宋元間的文言話本，而其編年體的格局，又帶有明代歷史演義小說的痕跡，因此，可以認為《如意君傳》具有小說文體從文言向白話過渡的文體意義。

《癡婆子傳》是明代中期小說，故事講述了一個叫阿娜的女子，情竇初開之際，對于男女之事心向往之，于是向“善于風情”的鄰家少婦請教；這少婦便向她詳細講述了男女之間的大部分知識，包括性器官的不同、生育的奧秘、男女交合的基本內(nèi)容和動作要領(lǐng)，當然，主要的方面在于交合時候的性感受以及如何體味到性的愉悅。應當說，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性啟蒙講座。在彼時，出現(xiàn)這樣一位性知識豐富的少婦，確實令人驚奇；而阿娜能夠遇到這樣高明的老師，也是她的幸運。兩性的肉體愉悅既然可以如此美好誘人，阿娜頓時就有了“欲得一人以少試”的渴望。她先是和到她家里做客的表弟初試云雨，嘗得個中滋味之后便一發(fā)而不可收拾起來，尋找新的性愛對象成為她生活里的主要內(nèi)容。在三十九歲之前，她先后與包括其丈夫在內(nèi)的十三位男子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在大部分情況下，都是她采取了主動挑逗對方的姿態(tài)。阿娜對于情欲的熱愛和追求大膽瘋狂，毫不隱晦自己在性活動中的各種細節(jié)和心理感受，很難讓人想到她曾經(jīng)是一個獨守閨閣的淑女。實際上，類似于阿娜這樣的女性在明清小說里并不少見。許多年輕的寡婦本來打算在平靜中度過漫長的余生，但是在偶然的一次春游或者禱告活動中，卻被一個貌美英俊的風流秀才或者一位慣會風月的和尚所勾引，她采取了拒絕的姿態(tài)卻無濟于事，最終失身于對方。她不免感傷于自己的貞節(jié)付諸東流，但同時也在帶有暴力氣味的肉體逐歡中感受到異常的喜悅，曾經(jīng)的戒備之心便迅速轉(zhuǎn)化為熱烈的迎合和大膽的追求。她在肉欲的狂歡里放縱不羈，寡廉鮮恥。另一些溫文爾雅的少女沒有春色久曠的遭遇，但是當春花爛漫之際，也難免生出白晝漫長、夜晚寂寞的情懷。她們更重郎才女貌的浪漫氣味，只是因為對于風月懵懂無知，而一旦初嘗個中滋味，則往往比寡婦更加瘋狂。于是，道德上的約束在無邊春色里脆弱不堪，感官的狂歡令她們?nèi)缱砣绨V。相較于今天的情欲生活，這些女性顯得更為瘋狂，因為她們的社交范圍非常有限，所以在道德上容易出現(xiàn)更大的風險。比如阿娜，其性伴侶大部分都是和自己有密切關(guān)系的人，包括她丈夫的哥哥、弟弟和父親，她的表弟，以及她家里的男性傭人等。而少女和表哥表弟偷情的故事往往是一般小說里固定的模式。

但是《癡婆子傳》在敘事上卻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小說在語言上相當流暢自然，情節(jié)鋪排上也頗為講究。最重要的是，它是以女性的口吻來講述故事的，這應當算得上中國傳統(tǒng)小說里的異類。中國傳統(tǒng)小說里的敘述者絕大部分都是男人，不管如何憐香惜玉，總免不了有欣賞和獵艷的窺探氣息，《癡婆子傳》中的敘述要溫和細膩得多。還有，小說使用了第一人稱，在講述具有非常私人的性體驗和性心理過程中，第一人稱顯然比別的人稱要真實得多。這種敘述視角，在傳統(tǒng)小說里可謂鳳毛麟角。另外一點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小說采用了倒敘的手法。在開篇，本書的作者遇到一個七十歲的老婦人，她滄桑的氣度引起了作者的注意，于是就和她交談起來。老婦人也認為作者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于是就開始講述起她三十九歲以前的風流歷史。等到她的故事講完，她便對自己放浪荒唐的人生表達了悔恨之意，這顯然是明清小說里的一貫套路。但是從結(jié)構(gòu)上而言，這樣就完成了小說的敘述功能。很多學者曾經(jīng)認為倒敘的手法應該是近代西方文學里的產(chǎn)物，《癡婆子傳》則對此做了有力的反駁。

《繡榻野史》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好色的揚州秀才想找一個貌美的女子做妻子，這之前他找了一個俊美的后生做他的龍陽。后來他終于娶到漂亮的夫人，不料他的妻子和他的同性戀人互相有了情意，這揚州秀才為了討好后生，干脆就將老婆送于對方享用。那二人如魚得水，百般淫樂，身邊的丫鬟也一并被小后生享用了。接著又用春藥，導致秀才老婆的下體受傷。這秀才于是有了報復之意，轉(zhuǎn)而去勾引后生的母親，也是百般淫亂。后來兩個女人因為縱欲過度而死，后生遭受瘟疫也死了，這秀才于是明白了色欲的害處，出家為僧。

從藝術(shù)性上來說，這部小說并無可取之處，不過是大量性事略顯夸張的描繪，在情節(jié)安排上匆忙凌亂，很多地方匪夷所思，而且文采平平，缺少美感。但是它具有較為典型的小說類型意義。它自明代問世之初，一直到清代，都被認為是“淫書”的代表，其在市井的流傳也很廣泛。有些學者甚至拿它和《金瓶梅》比較，顯然是刻意逢迎之舉。這也許和本書作者的名氣有關(guān)。《繡榻野史》為明代戲劇家呂天成所作，雖然是名士手筆，但是名家未必就字字珠璣，《繡榻野史》就是一個例子。幸虧有學者考證說，這部小說是呂天成少年（二十歲之前）時的游戲之作，也就難免“文殊不稱”了。這和《肉蒲團》托名李漁的情形很相似，其實在文學史上，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倒也不足為奇。

但是作為情色小說的許多固定和流行的元素在《繡榻野史》里都可以見得到。比如性亂，在許多小說里，往往是父子、母女、夫婦共用同一個情人，夫婦也可以建立同盟關(guān)系而去勾引另一個人，三人可以一起淫亂而不覺得羞恥，有時候身邊的丫鬟和男仆也參加進來，形成一種十分混亂的關(guān)系?！独C榻野史》中的揚州秀才為了討好龍陽而將自己的老婆拱手送出，也是這類小說常見的套路，而對于春藥藥理的作用，以及女性的好色無度，則過分夸大和依賴。傳統(tǒng)的道德秩序被情色小說過分渲染的宣淫氣味徹底掩埋，而這種極端的姿態(tài)對于文學未必沒有益處，但同時它又提出了新的道德難題。

《浪史奇觀》的成書要早于《繡榻野史》，至少在明萬歷年間就已經(jīng)刊行。和后者一樣，這部小說同樣因為過分宣淫而聞名遐邇，而且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方面大同小異，藝術(shù)性上也流于媚俗和乏味。小說記述了一個錢塘秀才梅素先的風流歷史。他相貌俊美，善于風情，而且有偉壯肉具，床笫功夫也超乎常人，令許多絕色女子癡迷。這些美艷女子，紛紛為浪子脫衣解帶，玉體橫陳，而浪子則因此得以不斷享受肉體盛宴。到了小說的末尾，浪子居然同時擁有二十個美女作為他的妻妾。較之《繡榻野史》，這部小說顯示的性關(guān)系更為混亂不堪，小說里對于縱欲的人生簡直是采取了公開的贊美態(tài)度。許多情節(jié)荒唐至極，比如浪子的一個朋友鐵木朵魯，因為看破紅塵要外出訪道，在臨行之前，他竟然很可笑地把一幫妻妾交付于浪子，任憑對方去肆意享用。小說的作者甚至對于亂倫也表現(xiàn)出異常的喜好。比如在小說里，浪子的妹妹聽說自己的哥哥陽物昂大，居然請自己的情人設計，讓自己和哥哥交歡；又比如浪子的一個情人趙大娘在與浪子勾搭之后，竟然去勸說自己的女兒和浪子上床；而且更為不堪的是，她還要在一旁興味盎然地觀賞浪子與其女兒交合的過程。很多小說的末尾，對于這樣縱情聲色的男子，總會有一些懲戒，以此來實現(xiàn)勸誡之意，比如《金瓶梅》里的西門慶，最終免不了縱欲而亡的下場；但是在《浪史奇觀》里，浪子不僅沒有得到報應，反而得道成仙，倒是他的幾房老婆，因為荒淫而得到死亡的報應。的確，小說里的眾多女性，同樣的美貌，也同樣的好色而缺乏羞恥感，她們的名字和身份各不相同，但是裸露的肉體和氣味以及床笫之間的呻吟，卻都如出一轍，毫無二致。聽說有一類作家寫作的意圖是為了彌補自我生活里的不足和失意，正好這些嬌媚和唾手可得的肉體可以滿足作家的想象。而男人盡管放蕩，卻無須承擔任何責任和道德上的風險：他一生荒淫，最終卻做了神仙。

《燈月緣》是清代小說，作者署名“煙水散人”，據(jù)考證是明末清初的浙江才子徐震。徐震編寫或者校注過很多才子佳人小說，除了《燈月緣》廣為流傳，他創(chuàng)作的情色小說還有一部《桃花影》。這兩部小說在題材、手法、結(jié)構(gòu)上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是寫一個英俊風流的才子和數(shù)位美貌多情又懂得詩詞書畫的女子之間的風月往來的，作家對于他們的肉欲逐歡過程也是不惜筆墨，條縷畢現(xiàn)，其間雜以民歌風味的詩詞俚曲，使得感官的角逐帶上了某種浪漫的味道。而且就語言來說，相當通暢流利，寫景狀物、摹寫神態(tài)頗為傳神，較之《繡榻野史》《浪史奇觀》，文筆細膩老道了許多，所以在藝術(shù)性上頗有可取之處。如果以此作為案本，認真考察明清小說的演變痕跡，應該會有很多發(fā)現(xiàn)?！稛粼戮墶芬彩怯忻囊鶗谇宕?，和前面提到的那些小說一并作為“流毒無盡”的作品而被加以禁止。但是一旦成為禁書，反而會引起讀者更強烈的好奇心，也在事實上加速了作品的流傳，這是一種很有趣的文化現(xiàn)象。

雖然也仍舊免不了性取向的變態(tài)和獵奇，但和明代的情色小說相比，《燈月緣》和《桃花影》顯示了作家的某些新的嗜好。首先，作家對于男性肉具的興趣明顯減少，而對女性的下體興趣濃烈，往往在描繪的時候不厭其煩，輔以許多淫艷比喻，使得那里成為一個美妙絕倫的天堂；而原本善于詩詞的女性，在肉體裸露之際，其浪漫的愛情理想和作為淑女的身份就全部消失了。女性對于男子的感官渴望比往昔更加強烈，而曾經(jīng)隱藏于男性內(nèi)心的自卑感則漸漸消除。還有，小說里表達了對于窺探的認同和欣賞，一些不諳風情的男女，通過偷窺別人交合的景象，而獲得了春情勃發(fā)、嘗試男女之事的機會。對于偷窺者的心理，作家的描繪相當細膩。從小說文本來說，當然更顯得成熟。另外有學者認為：這類小說雖然涉及淫穢，但仍舊屬于才子佳人小說的分支，研究者視其為狎褻小說，往往忽略了其應有的文學意義，這種見解應該是有道理的。

性是最大的權(quán)力。明清情色小說中對于性欲望毫不掩飾地書寫和贊美，固然下流、不堪和病態(tài)，但是，它實現(xiàn)了對于傳統(tǒng)道德的一種反動，而且事實上重建了某種文化消費形態(tài)，在更多的方面催生了文學景觀的繁榮。正統(tǒng)文學看上去穩(wěn)定完美、無懈可擊，但是它顯然也形成了有序之后的平庸呆板，以及附著其上不斷滋生的文化寄生品。對于文化和文學的專制主義傳統(tǒng)而言，某些看起來極端和變態(tài)的書寫樣式，也許就是較好的藥劑。它當然不是最為對癥的，但也不是最壞的；而且好像也沒有比它更好一些的。僅僅從藝術(shù)性上來看，大量的明清情色小說也同樣達到了很高的水準，其中值得我們閱讀和借鑒的地方俯拾皆是。不過，現(xiàn)今的閱讀風尚已經(jīng)表明，很少有人愿意花比較多的時間和精力去研究這樣的問題了。因此，文學境況的尷尬有很多其他的原因，但是至少，有一部分是書寫者自己造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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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爾雅，本名張哲，《蘭州交通大學學報》副編審，甘肅政法學院兼職教授，主要從事電影文學及明清文學研究。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