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陽[大連外國語大學文化傳播學院,遼寧 大連 116044]
新世紀余華小說語言陌生化研究
——以《第七天》為例
⊙劉明陽[大連外國語大學文化傳播學院,遼寧 大連 116044]
余華作為當代先鋒派的代表人物,至今活躍在文壇。他的小說語言抽象荒誕,充分發(fā)揮想象,非常具有個性魅力。《第七天》是余華新世紀以來繼《兄弟》后推出的長篇小說,用離奇的筆法和意象講述了一個普通人死后七天里的見聞,余華也憑此作品獲第十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作家”。
新世紀 余華 語言陌生化 《第七天》
“陌生化”是由俄國形式主義評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一個著名文學理論,強調(diào)的是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違反常規(guī)常識,產(chǎn)生語言理解與感受上的陌生感,同時在藝術(shù)上超越常規(guī)常識。小說語言的陌生化,就是小說語言在使用時換了一種說法,用陌生來展示熟悉,不采用大多數(shù)人熟悉的固定模式,突破常規(guī)語法規(guī)范的限制和束縛,重新構(gòu)造語言的表現(xiàn)形式,給人以審美上新穎、強烈的刺激,引起人們深入的思考與探究,促使人們充分領(lǐng)略作品主題。
余華是我國當代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198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是先鋒派小說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國外出版,在國內(nèi)外讀者中具有很大影響。他的作品充滿暴力、死亡、苦難等主題,語言簡潔、生動、冷漠,對人物的刻畫入木三分。余華在小說中善于把抽象的事物具體化,把熟悉的事物陌生化,綜合運用多種修辭手法,使讀者獲得意想不到的審美體驗。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余華2013年出版的小說《第七天》對其語言的陌生化特色進行研究分析。
小說《第七天》中為了追求語言的新鮮生動,刻意地更換一個已有的詞語或短語中的個別語素,突破原有的詞語規(guī)范,臨時仿造出來的詞語在內(nèi)容上被賦予了新的意義,產(chǎn)生特殊的表達效果。例如:
(1)面朝大海,云霧繚繞,都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海景豪墓。①
(2)他說現(xiàn)在講究有機食品,他的是有機墓碑。(第13頁)
例(1)中,“海景豪宅”通常用于房地產(chǎn)商的宣傳中,指建設(shè)在海邊可以觀賞到海上景色的高檔住宅。在這里,余華別出心裁地將形容豪宅的各種修飾詞轉(zhuǎn)移到墓地,生動地揭示了當今“天價”墓地的現(xiàn)狀。例(2)中,“有機食品”是國際上對無污染天然食品的統(tǒng)稱,有機食品也比普通食品的價格一般要高出30%至80%,把墓碑做成有機的,這正好迎合了那些追求“生前尊貴死后奢華”的盲目攀比病態(tài)。這種詞匯上的創(chuàng)新在詼諧中蘊含著嘲諷,給讀者一種既意料之中又出人意外的感覺。
詞匯陌生化不僅在于臨時造詞,更多的表現(xiàn)是在不使用慣用詞上。例如:
(3)一個包裹里面塞滿干凈的尿布,另一個包裹準備裝上涂滿我排泄物的尿布。(第68頁)
(4)她盯著我看,讓我覺得她的目光似乎扎進了我的臉。(第84頁)
(5)我在他二十一歲的時候突然闖進他的生活,而且完全擠滿他的生活,他本來應有的幸福一點也擠不進來了。(第67頁)
例(3)中,為了表示單身父親楊金彪撫養(yǎng)孩子的辛苦,余華用“涂滿”代替了“沾滿”,更具有動態(tài)形象感。例(4)中,我們習慣說目光“照進”,余華卻用“扎進”寫出了母親找到失散二十二年的親生兒子時的那種復雜的心情,與親生骨肉天各一方二十多年的那種絕望感瞬間轉(zhuǎn)變成母子重逢相認的欲言又止,既不敢相信又過于激動,這種感覺讓楊飛感覺不習慣,這個“扎”起到了言簡意賅的效果。例(5)中用動詞“擠”,生動地寫出了楊飛的出現(xiàn)給他的養(yǎng)父楊金彪帶來的是對正常生活的毀滅,將楊飛對養(yǎng)父的愧疚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除精選一批特殊動詞超越熟悉的用法,還借用一些名詞來描寫形象生動的情景。例如:
(6)我游蕩在生與死的邊境線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時行走在早晨和晚上。(第63頁)
(7)草地上錯落有致凸顯的幾塊石頭上有著夕陽溫暖的顏色。(第173頁)
例(6)中,現(xiàn)實中我們不會在生和死的劃分上糾纏,更無法在生死的邊緣自由穿行,小說中為我們描繪了晝夜不明、雨雪交加的“生與死的邊境線”,看似荒誕離奇,實則預示著死者靈魂的漂泊無依、難以安息。例(7)中“夕陽溫暖的顏色”同樣也創(chuàng)造了一種瞬間的陌生化體驗。
語法上的陌生化是在為了表達的需要,打破常規(guī)的語法規(guī)則而構(gòu)成的臨時搭配。在小說《第七天》中,主要體現(xiàn)在述賓、主謂等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中,把日常言語中一般不搭配在一起的詞語結(jié)合起來,給讀者以新鮮之感。例如:
(8)我走遍這個城市的所有角落,眼睛里擠滿老人們的身影,唯獨沒有父親的臉龐。(第18頁)
(9)此前她沉溺在三個沉睡里。(第167頁)
例(8)中,“眼睛里擠滿”后面的賓語一般不搭配“身影”,此處生動地再現(xiàn)了父親失蹤后楊飛尋找時那種異常焦急近乎崩潰的心境。例(9)中的“沉溺”后面一般跟的是難以自拔、陷入的各種不良境地,這里剔除了貶義色彩,從側(cè)面展現(xiàn)了李月珍慘死的可悲與不甘。
(10)她脫下褲子以后,剛剛一使勁,我就脫穎而出,從廁所的圓洞滑了出去。(第64頁)
(11)我依稀聽到父親的抱怨聲,那么遙遠,那么親切,他的抱怨聲在我耳邊添磚加瓦,像遠處的高樓那樣層層疊疊,我不由微笑起來。(第67頁)
(12)鼠妹的哭聲在二十七個嬰兒夜鶯般的歌聲里跳躍出來,顯得唐突和刺耳。(第195頁)
例(10)中“脫穎而出”本是形容能力顯露出來,余華借助了成語的原意,但沒有了褒義色彩,指孩子像錐子穿過布袋一樣快被分娩出去,非常具有新鮮感地表達了母子分離的突然。例(11)中,“添磚加瓦”比喻做一些工作,盡一點力量,這里用來搭配“抱怨聲”生動地寫出兒子對父親的思念和不舍,對父親的抱怨非但沒有一點覺得嗦,反而感到親切而倍加珍惜。例(12)中“跳躍”原指人或動物兩腳用力離開原地向上或向前跳,這里余華為了展現(xiàn)鼠妹哭聲的“唐突和刺耳”,就讓“哭聲”來“跳躍”,完成了意思卻改用了有一定距離的搭配。
(13)她的臉微微仰起,車上男人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忘返。(第32頁)
例(13)中“流連忘返”是因喜歡、迷醉某種事物而不愿或忘記離開,此處用于男人的目光在她臉上徘徊不去,更襯托出李青的美麗。上述這些看似不合規(guī)則卻合情合理的語法搭配產(chǎn)生了陌生化效果,引導讀者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和想象。
小說中修辭格的使用本身就是對常規(guī)語言的一種超越,《第七天》中常常借助修辭手法對常規(guī)修辭格進行了再次超越,創(chuàng)造出陌生化的效果。例如:
(14)報紙上的文字黑壓壓地如同布滿彈孔的墻壁堵住我的眼睛,我艱難地讀著這些千瘡百孔般的文字,有些字突然不認識了。(第25頁)
(15)我看著血在水中像魚一樣游動,慢慢擴散,水變得越來越紅。(第56頁)
比喻是最常用的修辭手法,余華使用了很多新奇的比喻方法產(chǎn)生陌生化效果,增加了本體和喻體之間的距離。例(14)中,將“報紙上的文字”比作“布滿彈孔的墻壁”,非常形象地寫出楊飛得知前妻死訊時那一瞬間天塌地陷的心情。例(15)中,李青割腕自殺本來是很慘烈的過程,余華堅持了自己一貫的冷漠敘述將鮮血比作“游動的魚”,將鮮血在浴缸里擴散那種很痛苦的瀕死狀態(tài)描寫得異常恬淡閑適。
(16)疲憊的思維躺下休息了,身體仍然向前行走。(第108頁)
(17)我的記憶輕松抵達山頂,記憶的視野豁然開闊了。(第111頁)
(18)我感到眼角出現(xiàn)了水珠,是雨水和雪花之外的水珠,我伸出右手去擦掉這些水珠。(第54頁)
例(16)、(17)中,運用了擬人的方法給思維和記憶賦予了人的行為,抽象的概念帶有了具體的動作,避免敘事的干癟和枯燥,產(chǎn)生耐人尋味的獨特效果。例(18)中,楊飛因為李青的遭遇感到傷心而落淚,余華卻偏偏不寫眼淚,而用“水珠”,用“雨水和雪花之外的水珠”代替,看似繁冗,更能寫出楊飛此時內(nèi)心的悲傷和憤懣。
(19)我起身迎上去,挽住父親空空蕩蕩的袖管,里面的骨骼似乎像一條繩索那樣纖細。(第212頁)
(20)我對他說,走過去吧,那里樹葉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第225頁)
小說中各種修辭手法不是孤立的,還有許多修辭格綜合運用的例子,例(19)中比喻和夸張兼有,例(20)中排比套用擬人,更好地表達了作者的意圖。
米蘭·昆德拉說:“寫作就是寫那些無人敢寫之事,講那些無人敢講之語,這就意味著要反一般人的常態(tài)。”《第七天》這部小說的語言從特殊的詞匯、超常的語法、變異的修辭等方面大量地使用了陌生化手法,有時各種方法也互相滲透、共同作用,例如:
(21)我父親痛苦不堪,他就像是一條情感濕潤的毛巾,我和這位姑娘抓住這條毛巾的兩端使勁絞著,直到把里面的情感絞干為止。(第74頁)
例(21)中綜合了詞匯、語法、修辭等陌生化手段,把為養(yǎng)子的幸福犧牲自己婚姻的楊金彪物化為“一條情感濕潤的毛巾”,毛巾兩端用力我們一般用動詞“擰”,這里選擇“絞”更能感受出楊金彪兩難境地的煎熬,絞干情感也是一組臨時的超常搭配,把父親因?qū)鹤拥膼凵釛壔橐錾钅欠N內(nèi)心的掙扎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種多角度、多側(cè)面的陌生化手法給我們帶來了更加立體、震撼的表達效果。這種表達效果把讀者由熟悉引向陌生,陌生卻是反過來揭示更加深刻的熟悉。
《第七天》是余華小說的一次創(chuàng)新和突破,其“新聞串燒”式的寫作方法雖飽受爭論,敘事和語言上也還不夠完美,但毋庸置疑這是余華再次走向“先鋒”的實驗作品,他開始用自己獨特的荒誕和絕望來講述中國故事。
①余華:《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頁。(文中有關(guān)該小說引文皆出自此書,故不再另注)
[1]余華.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2]馮廣藝.變異修辭學(修訂本)[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3]陳鳴樹.文藝學方法論(第二版)[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4]王德威.從《十八歲》到《第七天》[J].讀書,2013(10).
[5]江南,王萍.余華前后期小說中比喻的變異及意義[J].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2).
作者:劉明陽,碩士,大連外國語大學文化傳播學院講師,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漢語國際傳播研究。
編輯: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
本文系2012年度遼寧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基金項目“新世紀小說語言藝術(shù)創(chuàng)新研究”階段性成果(L12DZW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