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637000]
道是無情卻有情
——試論《拇指銬》中的看客形象
⊙楊敏[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637000]
《拇指銬》講述了少年阿義在給病重的母親買藥的歸途中,被人用拇指銬銬住后遭受非人折磨的故事。小說著力描寫了看客們對阿義悲慘境遇的反應或見證。莫言站在審視人性的角度,透過個體命運的悲劇,對社會現實與人性逐一進行了拷辨,他在揭露看客們劣根性的同時,又注入了希望與悲憫。
看客《拇指銬》莫言命運溫情
莫言是一個有思想深度的作家,在《拇指銬》中,他始終以飽滿的生命意識貫穿全文,呈現出繁復而真實的精神圖景。如果說《豐乳肥臀》《檀香刑》是莫言的鴻篇巨制,那么《拇指銬》就如同《透明的紅蘿卜》一樣是莫言的精致中篇,是其代表作之一。莫言曾說,“80年代讀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很震驚,小說居然可以這樣寫,一種地方性經驗,居然全世界的文學讀者都能接受,都愿意接受,這使我想到我也可以寫自己家鄉(xiāng)的生活”①。因而《拇指銬》中的魔幻色彩與地方性色彩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百年孤獨》的影響?!赌粗镐D》描繪的背景與作者童年生活極為相似。這是一部充滿地方性色彩與童年經驗的小說,更是一個讀來令人沉痛的故事。講述了年僅八歲的男孩阿義為挽救生命垂危的母親,在買藥歸途中遭受的非人折磨。在此期間,形形色色的看客對阿義的慘狀做出了不同的反應。阿義在期盼中進行著絕望的反抗,最終帶著仇恨走向死亡。
眾所周知,魯迅筆下的看客凸顯了其對國民性的批判,莫言無疑延續(xù)這一批判性主題。不過,莫言對看客進行批判的同時,更寄予了一份溫情,因為他敢于直視人類生存苦難,并對苦難中的傷痛予以溫情撫慰。他在毫不留情地揭露看客們冷血麻木的扭曲心理狀態(tài)的同時,又以飽滿的熱情對其注入希望與悲憫。
莫言筆下的看客,無論個體還是群體,大多是冷漠、麻木的。他以尖銳而犀利的筆鋒對看客進行了深刻而詳盡的剖析。老Q就是這樣的典范,他是莫言在《拇指銬》中著力描繪的對象之一。作為第一個出場的看客,莫言對他的外形、動作以及神態(tài)進行了細致的描寫:他“身體矮小”“動作敏捷”“灰白色的冰冷冷的眼睛”“缺齒的嘴”②——無不折射出他狡詐多疑、冷酷無情的本性。他不僅將阿義的辯解置若罔聞,還給阿義強加罪名“是偷了他家的母雞呢,還是砸碎了他家的玻璃”。對于拇指銬,他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摸出一個放大鏡,專注地研究著拇指銬”。面對飽受折磨的阿義,他漠不關心,反而大加贊賞拇指銬是個好東西。他不僅不同情弱者,反而對別人所遭受的苦難產生快感,幸災樂禍。在這里,莫言對這種扭曲、施虐的心理狀態(tài)進行了極致刻畫,對看客形象的塑造遠遠超越了小說的敘事范圍。在還原了社會的真相書寫中,小說既與莫言的童年經驗對接,又鞭辟入里地深入到對人性的揭示與批判中。
魯迅曾悲憤地指出,“愚弱的國民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材料和看客”③。小說中大P雖不如老Q那般刻薄,但他毫無主見、胸無城府。當黑皮女子把目光投向他時,他只能“為難地嘟噥著”,好不容易想到的辦法卻毫無實踐價值。他妄圖依靠蠻力劈開拇指銬,真可謂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當即遭到黑皮女子的大罵。這類人遇事人云亦云,易受他人擺布,于事無補。除此之外,小D是典型的技術型人才的代表,他因具有一定的知識與技能而受人矚目。在大家都束手無策之際,黑皮女子對他投注了極高的期望:“你幫他弄開吧,也許只有你才能幫他弄開?!庇谑牵八贸鲢Q子、銼子、錘子,在拇指銬上比劃著”,他表面上專業(yè)性十足,而實際上連拇指銬的材質都沒弄明白,就妄圖將其鋸斷,最后還是以失敗告終。于是我們能看出這類人雖有一定的學識,卻只講求理論,并不考慮現實條件制約下方案的可行性,最終缺乏真正解決問題的能力。同時,大P和小D對阿義并沒有發(fā)自內心的同情,男性特有的客觀理性的特點致使他們在解決問題時不擇手段,不顧阿義死活,因而他們也是推進阿義走向悲劇結局的潛在動力之一。在此,莫言的揭露是為了療治,但更是為了重塑國民靈魂,所以莫言對此進行不遺余力的鞭笞,并且把這一批判指向了所有的人群。
莫言筆下看客們冷漠的特點是具有普遍性的,他將對個體靈魂的審問同對整個社會群體的精神拷打相結合。冷漠的看客不僅僅只有老Q、大P等人,而是隨處可見,因為冷漠與無情的心理狀態(tài)已成了當時社會的常態(tài)。阿義身陷囹圄,他希望路人對他施以援手,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不時有提著鐮刀的農人從河邊的土路上走過,他們都匆匆忙忙,低著頭,目不斜視。阿義的喊叫、哭泣都如刀劍劈水一樣毫無結果。人們仿佛是聾子。偶爾有人把淡漠的目光投過來,但也并不止住匆匆的步伐”。那么多人看到了悲痛欲絕的阿義,可悲的是竟無一人對阿義出手相助,人性的冷漠著實令人發(fā)指。然而此時的阿義并沒有看透人性冷漠的本質,他依然對路人飽含期盼,于是他“艱難地站起來,竭盡全力地喊叫:‘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這樣撕心裂肺的吶喊終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后來,當阿義滿心的期盼被消耗殆盡,那望眼欲穿的焦灼渴盼被打碎,他又看到“路上又走來走去著人,男人,女人,但無人理他”之時,憤怒之火燃盡他的每一個細胞。在那樣一個冷漠的社會中,每個人都只負責演繹自己的故事,各自有各自的活法,完全無視他人的不幸,所以阿義的悲劇成了一種必然??梢哉f正是這一悲劇的必然,使莫言在對冷漠人群力透紙背的刻繪中,呈現了批判的鋒芒與思想的洞見。
相對而言,女性之于男性更顯溫情與慈愛,她們帶著與生俱來的母性,溫情地愛撫著整個世界?!澳圆⑽慈灰阅袡嘁庾R來湮沒女性,而通過對女性生命的認同及體驗,也意欲還原博大的母性,進而追索女性之人性本真?!雹苋绻f老Q是冷漠看客的代表,那么黑皮女子就是扼制冷漠滋生的新生力量,即便這股力量目前還極為微弱,也許作者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希望總是會有的。黑皮女子對阿義的遭遇深表同情,她怒斥老Q以大欺小,號召同伴想辦法施援,這讓絕望的阿義感受到一絲溫暖。進而思之,我們也不難發(fā)現,莫言創(chuàng)作的黑皮女子這一形象,不僅沖擊著男權思想,還以其與生俱來的熱情,向這個冷漠的社會傳遞著溫情。然而,在莫言的小說中,無論男女,都不會是完人。黑皮女子是同情弱者卻無能為力的代表。這類人表面上有一副熱心腸,而還原社會現實時我們會發(fā)現,他們雖然對社會慘狀持有悲憫之心,但遇到問題,他們的第一反應不是尋找切實可行的方案,而是習慣性地對他人發(fā)號施令。他們不僅干不了實事,反而容易遷怒他人。莫言對黑皮女子進行了細致深入的描寫,可見他在對看客寄予希望的同時,對人性有著不無冷峻的透視。
帶嬰兒的女人是繼黑皮女子之后,又一個給絕望中的阿義帶來陽光的人。母性的色彩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這使阿義內心得到一絲撫慰。從女人一出場,我們就能讀出這一點:“她的臉一片金黃,宛若一朵盛開的葵花?!边@樣的慈祥與溫情,致使阿義一度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女人帶著自己的孩子,這就給讀者一種提示,她作為一個母親,母愛的天性使她對阿義的慘狀飽含同情。她給阿義喝水,并用鐮刀砍樹救阿義。但很快我們會發(fā)現,她給阿義帶來的希望僅僅是曇花一現。她愚昧、無知,對阿義疑神疑鬼,一會兒懷疑阿義是“妖精”,一會兒又說阿義是“神佛”。她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判斷,是典型的蒙昧農婦形象。她有著善良的本質,富于同情心,但思想上極易被束縛,深受封建迷信思想影響。莫言的小說并不會直白地賦予讀者某種價值觀,而是還原現實生活,展開一切對話與細節(jié),讓讀者自己在此情此景中去感悟與思考。農婦這類看客自身境遇并不好,然而她在自顧不暇的情況下,自發(fā)的母性使她對阿義呵護有加,給阿義帶來的溫暖也比黑皮女子的更深一層。小說發(fā)展到此處,對看客中的溫情敘寫有所推進,同時,在對溫情的書寫中,也展現了莫言對復雜人性的精湛刻畫。
在《拇指銬》中,莫言除了大量描寫了以上人物形象為主的看客之外,還加大了對環(huán)境描寫的力度。他筆下的自然環(huán)境可觸可感:一方面,環(huán)境猶如催化劑,使人物命運得以烘云托月的體現;另一方面,自然環(huán)境何嘗不是見證社會現狀的另一種看客。較之主體為人的看客來說,自然環(huán)境對社會歷史現狀的反映更具客觀性與典型性的特點,它們不摻雜個人意志,往往更具說服力。在小說第一章節(jié)中,作者多次提到“貓頭鷹”這一意象。阿義經過翰林墓地時,他“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凄厲的慘叫”,“貓頭鷹一叫就要死人,老人們都這樣說,母親也曾說過”。小說緊接著又寫道:“貓頭鷹又叫一聲,似乎在召喚他?!蹦赃@樣布局故事情節(jié),營造了一種詭秘難測的氣氛。在判定貓頭鷹叫聲是兇兆之后,進一步將這一兇兆與阿義聯系起來,這樣無疑是讓讀者對阿義的悲劇結局有跡可循。除此之外,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也是阿義心理狀態(tài)的表征。在阿義未抓到藥之前,他心里滿滿的都是對母親病情的擔憂以及對只身前往八隆鎮(zhèn)的恐懼,因而此時他眼里看到的道路都是雜草叢生的斜坡。然而在阿義抓到藥回家的途中,他看到“在紫紅的大道上,狂奔著一群金光閃閃的?!?。同樣的路,于阿義眼中卻由“雜草叢生的斜坡”變成了“紫紅色的大道”。因為此刻的他拿到藥了,可以救母親了,就不用淪為孤兒了,不管是饑餓還是疲憊,都難以掩抑內心的激動之情,于是一切自然現象在他眼中理所當然地變得美好起來。手中的藥不僅是救治母親的唯一希望,更是命途多舛的阿義在黑暗社會中與冰冷現實抗爭的唯一光亮。到了后來,“烏云布滿天空,太陽藏匿得無影無蹤”“云越壓越低,天越來越黑”,開始下起了冰雹,此時的阿義完全陷入了絕望之境,他對看客們的情感由充滿希望到憤恨再到絕望,飛落的冰雹正是他此刻心情的隱喻。
自然環(huán)境不僅見證了阿義的悲劇,另一方面,它也處處以溫情形象諷喻性地揭示了人類的現狀與宿命。小說雖處處透露出貧窮與饑寒的生活狀況,但作者卻多處描寫“金色麥田”“沉甸甸的麥穗”等景象以及人們收獲的場景,在殘酷的現實下,這一書寫別具反諷。在小說的最后一節(jié)中,我們看到阿義在萬念俱灰、逼近死亡之時,聽到了人們在顆粒無收的大地上發(fā)出了這樣的歌哭:“麥子啊麥子——我們的麥子——香香的麥子——甜甜的麥子——親親的麥子——麥子啊麥子——我們的麥子——”個體與群體的絕望境遇意外重合,不無諷喻地揭示了人類的真實處境。莫言不是一個脫離現實的理想主義者,他在對絕境現實沉痛書寫的同時,又保留了自己的理想信念。這些象征著溫飽的事物在饑寒交迫的現狀面前,更多的是體現了一種希望、一種對美好生活的憧憬。這與看客們的冷漠無視以及無能為力可構成一種潛在的對比。如果說環(huán)境喻示了希望,看客則使阿義陷于絕望。無助的阿義在憤怒之火中垂死掙扎,他以一種極端、決絕的方式來自救——咬掉自己的大拇指。于是他終于擺脫了拇指銬,他的靈魂“撲進母親的懷抱,感覺到從未體驗過的溫暖與安全”,這是一次對肉體痛楚的解救,更是一場對靈魂束縛的超脫。他最終回歸了母親的懷抱,那象征收獲與希望的麥田,正是見證這場自我救贖的無言看客。
總體而言,《拇指銬》中形形色色的看客,并不是莫言憑空捏造的,而是在對生活進行理性審視后,在心靈遭受千瘡百孔的創(chuàng)傷后的血淚之作。在這一絕望的書寫里,他仍然對社會、對人性留存著希望的期許與同情的悲憫。莫言曾說過:“真正的大悲憫,不是在苦難中保持善心和優(yōu)雅姿態(tài),不是回避罪惡和骯臟,不是淺層次的批判和鞭撻,不是只同情好人,而是站在更高的角度往下看,好人壞人都是可憐的人,都值得同情。”⑤因此,在《拇指銬》中,我們不僅僅對阿義的遭遇與命運充滿痛惜的同情,同時,那些形形色色的看客亦值得我們悲憫。那些源自骨子里的冷漠、麻木的病態(tài)精神,那些處于無知狀態(tài)卻不以為然的病態(tài)心理更值得我們深思。而正是這一反思與悲憫成為《拇指拷》中最有意味的地方,也成為莫言小說中難以掩抑的光芒。
①楊揚:《莫言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頁。
②莫言:《拇指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③王亞華:《論魯迅小說中的看客形象》,《文學教育》2011年第9期,第17-18頁。
④蓋光:《女性母性人性——莫言長篇小說〈蛙〉中“姑姑”的性屬隱喻》,《湖南大學學報》(社科版)2013年第27卷第3期,第83-87頁。
⑤莫言:《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1期,第25-28頁。
作者:楊敏,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學科教學(語文)。
編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