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在人群之中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并沒有眼眶發(fā)熱：當(dāng)眾掉眼淚。這太文藝腔也太矯情了。闊別八年，她發(fā)現(xiàn)他在人群里仍然是個異數(shù)，雖然是很尋常地站在那里和人說話，但是肩膀、鬢角、側(cè)面的輪廓，一樣樣都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好像在夢境里久別重逢。

只是心劇烈地跳起來，好像即刻要跳出胸膛，自由自在地奔向過去未來，無主之地。但她微笑地向著自己最深的恐懼迎過去。人來人往的階梯教室里其他人都成了大屏幕上的背景，主角只剩下他和她兩個。他還沒來得及發(fā)現(xiàn)一個未定義的危險正在靠近自己，路人或者克星———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還沒走到跟前他已經(jīng)看到了她。也幾乎立刻就認(rèn)出了她：小艾？

他多么像，不，已經(jīng)是一個成年人了。事先想好的一切借口都用不上：偶然經(jīng)過正好看到海報;陪孩子來聽公開課，沒想到是他;等等等等。一開口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和十年以前一樣笨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笑。光笑就夠了，足夠暴露一切昭然若揭的機(jī)心了。她仰臉看他，一瞬間差點淚眼模糊。他眼底的驚喜也不像是裝的，還沒來得及回話，一個女人突然推開他擠在她前面，親熱地和他招呼：宋老師你好！我是張曉丹的家長！

你等等我。很快。

她一下子又被趔趄地排擠在人群之外了。他則在眾人簇?fù)淼恼行?，如果把頭側(cè)偏四十五度角，很費(fèi)勁地，能看到他正在對另一個陌生女人說話，像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英文老師一樣溫文有禮，堪稱師者典范。她想，十年了，他見過多少風(fēng)華正茂的中學(xué)女生和風(fēng)韻猶存的母親？

強(qiáng)烈的嫉妒和當(dāng)年一樣波濤洶涌地襲來。她感到一陣頭暈眼花。既然來了，就得至少得說一聲再見再離開。這才是成年人，回去之后才不至于銀牙咬碎，悔斷肝腸。她耐心而煎熬地等著，三十秒，一分鐘，四分鐘。差不多五分鐘后他才脫身出來找她，這三百秒漫長無比，足夠讓她想起種種樁樁，前生后世。

他使了個眼色讓她跟他走，走到家長找不到的地方去。

她順從地去了。僻靜無人處她恢復(fù)了一個正常成年女子的鎮(zhèn)定：正想和你說一聲呢，我得先走了。

他顯然準(zhǔn)備好了一次長談，再次吃驚地說：剛來這就走了？你孩子在哪？

他果然以為自己是為孩子來的家長會。她以死期將至的鎮(zhèn)定隨手指了一下遠(yuǎn)處的一個小男孩：喏，在那。他順著她的手指往那邊看過去：啊，不是我們班的。不過聽說成績還不錯。大考過關(guān)，她一陣松脫。如果是他們班的反而不好了，她說不出名字，這事就徹底變成了一個笑話。這樣沒有痕跡地結(jié)束掉最好。她想起他信里那句話：事如春夢了無痕。不過就是要再看一眼他，也的確看到了。真要說點什么，卻也無話。他顯然比八年前富態(tài)了一點，神色也變得平和了。如果外人看過來，沒人會發(fā)現(xiàn)這樣兩個看來尋常的即將步入中年的男女在大三曾經(jīng)是一段全校艷聞的主角。當(dāng)年怎么會有那么熾烈的激情，在公開教室里擁抱深吻長達(dá)五十五分鐘，被外系男生在另一棟樓用高清數(shù)碼連拍了十多張還一點都沒發(fā)現(xiàn)？偷拍者并且在每一張圖下面配上聲情并茂的解說：1、5月6日傍晚6時45分，五教三樓西邊盡頭某教室，晚上沒課，所有人都奔赴飯?zhí)?，只剩下了教室角落一對男女?、6：47。在教室玻璃窗前深情對望。3、6：50。男生把女生摟在懷里。4、6：54?？茨猩淖笫?！5、6：56。左手已經(jīng)看不到了。6，7：01。還在熱吻。女生雙手摟緊男生脖子，右臉側(cè)向窗外。美女，可惜一直閉著眼。7，8，9，10，戰(zhàn)事持續(xù)升級。11、7：20。還在吻！12、7：25。調(diào)整姿勢，喘息片刻，繼續(xù)。13、7：28。此去略去五十字，兒童不宜。14、7：35。結(jié)束。女的用手指梳頭，低頭整理衣服。14、7：39，手拉手離開教室。15、7：43。在路上沒有拉手，但仍肩并肩。16、男生在阿姨處登記，和女生一起上了樓，雙雙回到五一期間多半空無一人的女生宿舍。……

偷拍者在最后一張兩人在女生宿舍門口的背影旁富有暗示性地補(bǔ)白。這句旁白相當(dāng)重要，足夠讓事件當(dāng)事人徹底完全地身敗名裂。

而當(dāng)年身敗名裂的是她。不是他。那些年璩美鳳性愛光盤、木子美遺情書廣為流傳，大學(xué)男生紛紛春心蕩漾，他倆在教室親熱的照片又太惹火，偷拍的男生以“X大接吻門”為名發(fā)了帖子，一下子就轟動全校。校園里日日有情侶在樓下吻別，但這種大尺度的戲碼實在少有。問題是這桃色新聞還有狗血后續(xù)。有人匿名發(fā)帖子說女主角的男朋友并非男主角而另有其人，正巧也在本校。男女主角和正牌男友的的院系、真名、BBS昵稱迅速被人肉出來，正方反方俱在，人證物證雙全，一時間圍觀者眾，欲罷不能，刷屏跟帖的超過了兩千條，“X 大接吻門”連續(xù)幾天榮登校園BBS榜首。正牌男友被逼不過，發(fā)帖聲明：她的確沒和我正式分手，也從來沒有和我這樣激情演繹過……既然如此，我祝他們幸福。這就算是把自己徹底撇清了。全校交相稱贊這男的得體大方，更反襯出那女的風(fēng)流成性。她對此唯有保持沉默。唯一沒想到的是第三方的態(tài)度：身為事件男主角的他同樣保持了最大限度的沉默。一開始她以為是要避幾天風(fēng)頭再來找她，沒想到很快就聽說他家里有事暑假提前回了西安，整整五十多天杳無音訊，剛開學(xué)又聽說他當(dāng)了交換生，得去美國一年。經(jīng)過一暑假水定河清，熱鬧戛然而止，看客們四散一空，BBS上每天都有新的話題，新的灌水，新的人肉帖。最后她發(fā)現(xiàn)，沒有忘記此事的也許只有她：憑空從天上掉到了地上、從三角關(guān)系中被爭奪的香餑餑變成了全校著名蕩婦的，她自己。一切都是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本來她早已和男朋友說了分手，只是沒正式分開。一步之差，蓋棺落定。她這才知道阮玲玉死前手書的“人言可畏”，什么叫人言可畏？別說上海灘的女明星了，再過一百年，流言蜚語照樣能摧毀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當(dāng)代女大學(xué)生。腳踏兩只船的人那么多，唯獨她被偷拍，再糾結(jié)背后的陰謀與愛情已了無益處;平時里就不夠合群，這一來更加萬人如海一身藏：不再上大課、和舍友逛街、去圖書館晚自習(xí)。恨不得連期中期末考都戴口罩，走在校道上低頭揚(yáng)眉，獨來獨往?！白Ｋ麄冃腋！钡哪信笥阉降紫碌故莵碚疫^她一次，含蓄表明了其實可以不分手的態(tài)度。是六月底的正午，正巧她一個人在宿舍里，打開門看到永遠(yuǎn)正確的他，下意識就要關(guān)門。前男友用胳膊肘撐住門，沒事人一樣親昵：才兩禮拜不見，怎么就瘦了一圈？endprint

她看著他，不說話。當(dāng)眾撇清的是這人，乘人之危的也是這人。忠的是他，奸的也是他。此人無處不在，就像這世界的真相，短時間內(nèi)過于全面地展現(xiàn)在她面前，當(dāng)真是目不暇接。她猛然間被這強(qiáng)烈反差逗得哈哈大笑。

前男友一驚，想過她會發(fā)脾氣、跑開、拒絕復(fù)合，唯獨沒想過她會笑，撐門的手差點泄氣：你笑什么？

她笑得停不下來，笑得他臉色煞白，汗出如漿。本來是他占理，剛才示好示得太快，現(xiàn)在也不好迅速沉下臉給她一耳光，制止這歇斯底里。何況已經(jīng)分了手，早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了———他不敢打。因這憋屈他整個臉色都變了，盯著她看了半天，說：好，好，好。我走。臨走還沒忘了重申那句滑稽的話：我祝你們幸福！動靜太大，隔壁宿舍開始紛紛有女生從半開的門縫里伸出頭。前男友走后她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背靠在上面。那天晚上這個宿舍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和她進(jìn)房間后根本沒開燈，黑暗的正中央是沉默以對的兩個剪影，對峙良久，他低聲對她說：你到底什么時候分手。她說：我早和他說過了。他說分手就去死。等過了暑假再說。他咬牙道：我本來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想不到遇到了你。這樣下去，我做什么都沒有心思，遲早斷送在你手里。她不響，只是低頭微笑。他越說越恨，猛地用力抱緊她，手勁蠻橫，唇卻溫柔，從額頭開始吻起，左臉頰，右臉頰，鼻尖，鼻翼，嘴角噙香，細(xì)細(xì)密密如雨點，輕憐密愛無數(shù)。她腰幾乎折斷，渾身通電一樣筋酥骨軟，極輕微的戰(zhàn)栗再次從尾椎骨一路攀升，到頂端一窒，心花怒放，開出好大一朵虛空幻境。舊小說里說過的：若得真情，哀矜勿喜。想到這里，幻境歸零，心臟驟然閉緊，幾乎為之淚下。吻了一會，他試著往床邊推她，她咬著牙紋絲不動：這不好，再等等。推了幾下他自己頹然在床邊坐下。她又心軟起來，細(xì)不可聞道：她們今晚都不回來。他牙關(guān)緊咬，低頭靜默一會，說：還是算了。說完像怕自己后悔，果斷起身離開。出門前在門口停留一刻，回頭深深看她。走廊燈從門上的窗照進(jìn)來，正好有一束光照在她臉上，輪廓潔凈柔和，充滿希望。他的臉則全隱在暗處，仍是一個肅穆端方的剪影：我等你。但你不要讓我等太久。

這才不到九點。所有舍友五一都去旅行了，他走后她一個人躺在宿舍的床上，手機(jī)突然滴了一聲：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陣冰涼。他看閑書很多，這是《桃花扇》里的一句。她先不回短信，仰臉向天花板，微笑控制不住地溢出來，溢出來，像白月光流了滿床滿地。整個房間都被喜悅一寸寸照亮，真?zhèn)€是雪洞紅塵，熾烈春光?，F(xiàn)在她才二十一歲，他二十二。將來還有漫長快活的一輩子可以廝守，去遍海角天涯，看盡世間風(fēng)光。她這樣一個平凡的人，怎么會有這般幸運(yùn)，愛一個人的同時那人也愛她？此刻她整個人則慢慢跌坐在地。水泥地很涼，風(fēng)吹起一角宿舍的窗簾，能看到窗外盛夏鳳凰木綠的樹，紅的花，金色陽光，細(xì)碎羽毛，夢的破碎影子。痛哭了那么多次，還是沒出息地漫然流了一臉淚。她明知道一切都是虛無，更虛無的，卻是自己的欲望本身。當(dāng)晚他們的確什么都沒有做，除了吻。只有吻。光吻也就夠了，活了二十一年，那晚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銷魂蝕骨，魂飛魄散。前男友“祝你們幸?！保澳銈儭敝辽俚檬莾蓚€人吧？真正的荒謬之處就在于此。讓她魂飛魄散過現(xiàn)在也仍然渴望的那個人，到底在什么地方？如果一場戲，男一號、男二號都爭相退場，底下的看客也都興盡離開。唯有女主角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舞臺中央，萬般不甘，進(jìn)退維谷。該說的臺詞還沒有說完，整個劇場就空了。沒說完的臺詞包括：你說過等我，為什么沒有等？那個六月她時常有幻聽，聽到宿舍電話持續(xù)響起。跳下床去接，卻是嘟嘟的空音。整整一個暑假她呆在家里，對手機(jī)鈴聲也產(chǎn)生幻聽，定睛一看卻什么都沒有。她只是無法自己打電話過去問那人：我們到底算什么？之后到底怎么辦？后來媽媽看她精神太渙散，執(zhí)意拿走了她的手機(jī)。她輕聲說，媽，你千萬別關(guān)機(jī)。也不知道她媽到底關(guān)機(jī)沒有，反正從來沒有告訴過她有電話。偶爾有短信，就拿過來給她看看。無非也就是一些初高中同學(xué)問候，大學(xué)時期的卻幾乎沒有。她開始拼命出門和中學(xué)同學(xué)聚會，坐在眾人中間卻又默然，失戀晚期癥狀非常明顯。八月中實在忍不住了，打過兩次電話過去，卻都是關(guān)機(jī)。咬緊牙關(guān)忍了五十六天，一開學(xué)便奔回學(xué)校，行李都沒來得及放下，就夢游一樣背著大包徑直走到男生宿舍樓下。近鄉(xiāng)情怯，一路行來的盛氣漸漸化為烏有，她正在樓底凄惶要不要上樓去找他，卻正好見他和一個陌生女孩說笑著走下樓來。她第一反應(yīng)是慌忙走避。從樓下的電話亭后看他，還是神清氣爽的一個大男生，寸頭推得極短，和那個女生正說得熱烈。女孩背對著她，一頭直發(fā)如黑色瀑布墜下，身形窈窕。

她在電話亭后淚如雨下。暑假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又認(rèn)識了什么新的人，新的霎時雪亮和一陣冰涼？一直不肯承認(rèn)的恨意升騰上來，水蒸氣一樣大面積灼傷了自己的心。是他先招惹她的，天下大亂，卻憑什么若無其事的是他？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恍恍惚惚回到宿舍的。到宿舍舍友才神情曖昧地告訴她：有人給她打過電話。她沒問是誰。也許是前男友，也許是他。但就剛才在樓下的那強(qiáng)刺激性的一幕已經(jīng)讓她做了決斷：他說他會斷送在自己手里，恐怕真實結(jié)果與之恰好相反。到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的激烈遠(yuǎn)遠(yuǎn)超出自己想象，和激情一樣真實的，則是嫉妒與占有欲。剛才偷窺的那幾分鐘如此有力地刺穿了她的靈魂，變成世界上唯一真實可感疼痛難禁之物。意識到自己愛得如此淪落，她一陣恐懼。血液里有一條毒蛇正靜靜蟄伏在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得多么咬緊牙關(guān)竭盡全力，才能克制自己不發(fā)瘋？晚上她沒吃飯，沒出宿舍。其他舍友都紛紛出去自習(xí)，買東西，串門聊天。她直挺挺地躺在自己的鋪上，還是和那晚一樣，可這次她們隨時隨地都會推門進(jìn)來。九月初北京涼如水的夜風(fēng)，冷酷又溫柔地輕輕拂過黑暗中她的臉頰，鼻翼，唇邊，深陷的欲望谷底。電話的幻聽又來了：一直持續(xù)地，不間斷地響。

手機(jī)也在鋪下的桌上鈴聲大作。中間她起身上廁所時看過一次手機(jī)，發(fā)現(xiàn)果然是他。第一條短信問她在哪里，在不在宿舍。第二條：我有話對你說。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最后一條：我明白了。祝你幸福。她坐在桌子跟前，臉被手機(jī)屏幕的光照亮，眼淚決堤一樣流下來：這么輕易，三條信息就放棄了。這就是他。這就是他。她沒想到那次樓下相遇，就是最后一面。那晚之后她恢復(fù)了正常作息，該上課上課，該自習(xí)自習(xí)，三天之后才知道他早已經(jīng)去了美國當(dāng)交換生。全系總共就一個名額，就是他。哪怕是和她最情熱如火的時候，竟也沒耽誤他一路綠燈地拿了一等獎學(xué)金，被系里導(dǎo)師推薦去了紐約州立大學(xué)。這些事她其實上學(xué)期末就有耳聞，只是事情沒迫在眉睫，總以為不是真的。endprint

知道他已遠(yuǎn)走異國的那天中午，她正在食堂排隊打飯，聽說后異常平靜，甚至還對那同學(xué)笑了一下。坐下來以后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飯，好幾口后才發(fā)現(xiàn)一串鑰匙整個落在了飯盒中央，差點硌著牙。自以為是的鋼鐵之心，在庸俗的飯菜香氣里無盡地沉下去，藏在一切魚肉米飯的后面，沾染得一塌糊涂，卻又燙得下不了手。她突然間，非常非常想知道他臨走前到底要對她說什么。那么多個夏夜都長夜漫漫地過來了，自己偏偏就在最后一晚決定不再給他機(jī)會。就有這么巧、就有這么始料未及。說不清楚是愛是恨，只知道報復(fù)像射往空中的子彈，毫發(fā)不爽地最終回落在自己身上。

她根本沒有閃躲的機(jī)會。起初是整夜失眠。眼淚浸透枕頭，換一面再繼續(xù)。到后來逐漸開始恐懼床褥是畫地為牢，一晚晚誓將牢底坐穿。對失眠最絕望的時候，她想過翻天覆地不顧一切地把那個人的地址找出來，或者干脆去紐約州立大學(xué)，突然在他面前從天而降。她知道他一定在東語系，范圍縮到最小再找一個中國面孔，應(yīng)該沒那么難。但是她當(dāng)然沒錢。沒旅費(fèi)，也沒申請簽證的財產(chǎn)證明。何況也沒時間讓她發(fā)瘋。

畢業(yè)前夕得實習(xí)。實習(xí)完了要上班。朝九晚五，糊口謀生。不管深夜情意如何迷狂，天亮日子還得繼續(xù)。她是被扔過一次的，她理應(yīng)知道害怕。舍友本不大喜歡她的孤傲，看她迅速憔悴倒動了惻隱之心，偶爾會有人主動給她打飯。她木著臉接過去，問清多少錢，一分一厘好意都不肯收受。誰知道是她們中間的誰在艷照門之后發(fā)的那個匿名貼？她所不知的外部世界，是無窮盡的惡意之洋。漸漸就有人說她分手后不大正常，又有人憐憫地說，文藝女青年太“作”，就是容易自“作”自受。這又是新的劇情演繹、新的狗尾續(xù)貂了。她盤腿坐在上鋪床簾背后聽眾人笑語，迷惑地想，她們口中的一切到底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大四的最后一年，她獨自一人走在學(xué)校的路上，隨時覺得背后有人指點。其實也早成了明日黃花，過氣明星。到底是前男友找人偷拍，還是過路的無聊客棒打鴛鴦，萬事經(jīng)不起咀嚼。黃葉翻飛下來，一點一滴落到她的牛仔外套上。她想起他說過的，比之春花爛漫，更喜歡秋天的落葉。尤其是深秋的路燈下，滿地黃葉堆積，兩人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總像是電影心碎的尾聲。他還說：等十一月吧，找一個月亮好的晚上，我?guī)愕饺锖幽沁叺尼烎~臺去，路兩邊都是大銀杏樹，落葉鋪成金燦燦的大道，咱們手拉手走在那上面，走一整夜，可以一直走到盧溝橋，天亮了，數(shù)清楚那橋上到底有多少只獅子。因為這句情話，她在北京呆了這么多年，從沒有去過盧溝橋。他在她生命里消失得干脆利落，就好像從來也沒出現(xiàn)過。差不多過了小半年她才能睡一個完整的覺———能睡覺就證明她還沒有徹底瘋，只是已經(jīng)差不多脫了一層皮，瘦了快十斤。整個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此奚岽巴獾臉淙~一點點變黃，一片片掉光，又看到冬天的積雪一層層覆蓋在光禿禿的枝子上。一個寂靜的平安夜，全宿舍人都出去尋歡作樂，她光腳穿著睡衣怔怔地走到陽臺，在欄桿上摸了一把雪球，用盡全力擲離她最近的樹干，枯枝上震落的雪粉簌簌地往下落，臉上，鼻子上，是涼的。甜的。一激靈的同時她微笑了。天地間豁然開朗，洞然徹亮，從這棵樹，一直可以看到天邊，校外，大馬路上，美國去。她依然不知道那個人正在何處歡度圣誕，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會再想死了。秋天冬天掉光的葉子，春夏又怯生生長出新芽來。如此周而復(fù)始，生命卑微低賤，生生不息。驕傲如她，也不過就是蕓蕓眾生中的一葉。所以一年之后，臨近畢業(yè)的六月，她猛然間收到一封異國發(fā)來的電郵“你還好嗎”的時候才會覺得像見了鬼。有人從她死去的上輩子來了一封信，但她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時的那個她了。電郵里說，“我在紐約州立大學(xué)給你寫信?，F(xiàn)在是六月，據(jù)說是紐約最美的季節(jié)?；ㄊ浅蹰_，葉是新綠，萬事萬物似乎都是新的，這樣我才終于敢回頭看一眼過去。在金急雨樹下想起你我種種，陡然間非常難過。我走得匆忙，你又如此倔強(qiáng)，始終沒能給你一個完整的交代。但是回心去想，其實也許一切也不需要交代、不需要解釋。成壞住空，本是無可奈何之事。這世界上也沒人比我更知道你看上去柔弱，骨子里卻強(qiáng)悍，有沒有我必然都能夠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是可笑的。事如春夢了無痕，只是答應(yīng)我，此后余生，一定要幸福?！彼龓缀跏窍乱庾R地就刪掉了那封郵件。他們?yōu)槭裁炊甲Ｋ腋＃窟@個愚蠢陳腐的字眼刺痛了她的眼睛。第二天她照常去即將要上班的公司實習(xí)。不到八點鐘，北京的夏日已天光大亮。大馬路上車來車往，她穿著還不太習(xí)慣的深灰色職業(yè)套裙碎步疾走，突然想：他看到自己這個樣子不知道會不會覺得很陌生。又想，他說的金急雨樹不知道是什么樣子。沉沉想了三五分鐘才猛然醒覺，她想著的“他”，還是大洋彼岸那個“他”。

又過了些日子她做了個夢。夢見他終于回國了，跑到她宿舍來敲門，她不肯開。還是一模一樣的姿勢，背抵著門，頭低著，整個人弓成一個大蝦，眼淚一滴滴落在穿著人字拖的腳背上。她在夢中放聲痛哭一場，想通了再去開門，早已人去樓道空。跌跌撞撞追到走廊盡頭，發(fā)現(xiàn)他還站在那里，微笑著：等你呢。知道你會來。兩人喜極而泣。還是和當(dāng)時在教室一樣激烈的吻、全天下再也沒有比這更性命攸關(guān)的事。她后來非常非常后悔自己刪掉了郵件，連地址都沒有看清楚，這個人就又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剛一探頭，她就再次錯過了他。

世事如流沙，抓得越緊，走得越快。

能錯過的，也許本來就不是她的。

她無比正常地和所有人一起畢了業(yè)，照畢業(yè)照那天他也依然沒有出現(xiàn)，聽說是在當(dāng)?shù)厣暾埩藢W(xué)校，留下來了。畢業(yè)后學(xué)校的郵箱停用，就算寫信給她，她也再收不到了。其實反正他也不會再寫信來了，這樣最好。就像他說的：事如春夢。

只是夢卻也未必?zé)o痕。

上班的頭兩年，總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她偶爾也答應(yīng)相親，最后卻都無疾而終。一切都在正常軌道里進(jìn)行，只要不做夢。白天清醒的時候理智清明，一旦做夢又回到了原地。她總是夢見他來找她，一次又一次。她猶豫片刻再開門，他早已經(jīng)走了。他從來都不曾真正等她。夢里全是他、總是他、只有他。永遠(yuǎn)突然來敲門，或者發(fā)來郵件。有時兩人手拉手走在校道上，一輛卡車突然開過來，轟隆隆沖開他倆、碾碎夢境。她醒來的時候總是既快樂又哀傷。現(xiàn)實生活里她已經(jīng)漸漸不記得這個人的臉了，但是夢里她非常確定那就是他。兩個人站在暗中對望，望久了，他會一下子用力摟住她。手勁蠻橫，嘴唇卻溫柔，細(xì)密如雨點。她腰將折斷，渾身酥麻，極輕微的戰(zhàn)栗再次從尾椎骨一路攀升，到頂端一窒，心花怒放，開出好大一朵虛空幻境。緊接著就無以為繼，驚醒過來。endprint

還有一些時候是夢見他陪她走路，永遠(yuǎn)走不完的夜路，校園小徑深處，三月丁香，四月芍藥，五月薔薇。哪里和哪里都沒有人，他們手拉著手，尋尋覓覓，走過整個北京城，卻始終無法找到那條鋪滿金黃落葉的銀杏大道。她醒后分析自己的潛意識，夢境始終停留在關(guān)系最曖昧的春夏之交，大概是一直不相信他會在最難堪的境遇里真的丟下她一個人。她是這樣渴望原諒他：比起愛，她更不習(xí)慣的是恨。恨需要氣力更多;恨更難以久長。

他信里還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沒有他她必然也能夠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

輾轉(zhuǎn)好幾年之后，二十七歲那年她總算相親相到了一個靠譜的人，戀愛半年順理成章地結(jié)了婚。丈夫是個工程師，比她大將近七歲，老爸爸型，對她萬般呵護(hù)，當(dāng)真是捧手心怕化，風(fēng)吹吹怕倒。甚至承擔(dān)了大多數(shù)家務(wù)，只求她把身體養(yǎng)好：太瘦了怕生孩子困難。婆婆一家對她也親愛至誠，逢年過節(jié)，人情往來，樣樣得心應(yīng)手。所有的不堪、愛恨，隔了歲月都成了毛玻璃后影影綽綽的動靜，連她自己偶然間想起來都覺得驚異，不大像是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丈夫私下問她：以前有沒有談過戀愛？她說，談過的。再細(xì)問，她便坦然把前男友的事拿出來說。

對你那么好，后來怎么分手的？

一直不夠喜歡，追得緊才答應(yīng)。最后還是不合適。其實這一切也都是實情，只是刪繁就簡、避重就輕。她的敘述里從來沒有他、他、他。他是她生命里的陰影、殘缺、黑洞，觸碰不得的傷口，刻意要掩埋的往生。丈夫無從得知大學(xué)校園里的她到底是怎樣撲火的一只飛蛾;最好他也不要知道。還是得好好活下去，“此后余生，一定要幸福”。她都想好了：兩個人都是獨生子女，可以生兩個孩子。最好大一點的是男孩，小一點的是女孩。丈夫每天接送她上下班，周末一起洗衣，做飯。飯后在小區(qū)里散散步，再走遠(yuǎn)一點兒，可以去附近的超市備好第二天要做的菜。她從此忌吃生冷，丈夫在外也宣稱封山育林。節(jié)假日打完電話給自己父母，總不忘接著打給公婆。在電話里她總是非常乖順：是，都有檢查身體積極備孕。爸媽多保重。

丈夫是個老實人，說過最動情的話就是：如果只能有一個孩子，他希望是女孩，像她。

這一年她二十八，丈夫三十二。他二十九。比她大一歲零一個月。

但上帝之手的安排從未就此戛然而止———至少在她這邊是如此。

事實上她寫過很多封信給他，只是從未寄出。她一直把這些信藏在自己的私人電腦里，任何時候，任何地方，猛然間覺得過不去了的畸零時刻，就寫下只言片語。這是她的樹洞、救贖和不必回音的投寄處。這甚至和他本人都了無關(guān)系，因為她從未想過真的要讓他知道。也許只是因為那些說不出口的黑暗夢境，讓她想起往昔。尤其懷念的是自己那種讓自己都害怕的危險激情：那從脊椎尾端一寸寸攀升的心旌搖蕩，目眩神迷。后來怎么就再也沒有這樣深地喜歡過一個人？戛然而止，永遠(yuǎn)是意猶未盡。安全久了就禁不住懷念那飲鴆的快樂。

二十九歲那年，同樣是一個四月，她出去辦事，正好路過原來讀過的大學(xué)。鬼使神差，她下車進(jìn)了校門，輕車熟路找到了那教室。那天下午正好沒課，只有零星幾個人趴在桌子上自習(xí)。她站在教室門口看了一會，只見一對情侶正在角落甜蜜地交頭接耳，打鬧一會又分頭自習(xí)。就在那同一個位置，她曾經(jīng)和一個人接吻接得忘乎所以，不知道對面大樓什么地方就有個偷拍的相機(jī)，一一記錄下當(dāng)時的青澀迷狂。這個教室的課桌已經(jīng)陳舊了，無數(shù)人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和誓言。她走進(jìn)去隨便找個座位坐下，一眼就看到眼前的桌上刻著：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夕陽西下，斜射的光擦亮了那桌椅、刻痕，照徹了啪一聲落在刻痕上的一大滴淚。眼淚迅速滲透、洇干，無影無蹤。她的心在初夏之光里漸漸非常寧靜，靜得就像青春記憶被完整取走一段，扔在了冰水里。再灼熱的追問在歲月沉淀后都變成了沉默冰冷的石頭：我等你，你不要讓我等太久。結(jié)果是她等了太久、太久。

時空是空蕩蕩的荒漠，一切歡笑痛哭猶如書頁，已經(jīng)永久性地翻過去了嗎？

另一些時候，她走在北京的二環(huán)路上，偶爾會想起，這人回到這城了嗎？現(xiàn)在過得怎樣？娶妻生子了沒有？

他們交往的時間并不長，只去過一次小西天看電影。后來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回避去那條街上辦事，一去就覺得到處都是舊日幢幢鬼影。年輕的他拉著同樣年輕的她，輕快地穿過牌坊，走在去電影資料館看內(nèi)部電影的小道上。天漸漸地黑了，周圍的店鋪一瞬間全亮起來———就像約好了似的，對他們報以溫暖和祝福。她幾乎能看見當(dāng)時自己沒心沒肺的笑，全然不知那一夜燈亮之后便永遠(yuǎn)不會天明。

有一次在外地出差，知道他和她共同喜歡的一個歌手在當(dāng)?shù)氐木瓢神v唱，她便循跡去了。坐在昏暗悶熱的小酒吧里，因一首歌她猛然想起他來，突然發(fā)現(xiàn)已事隔九年。眼淚潸然而下，像兵臨城下猝然攻破了心防。她想，要是他突然在這黑暗中和她一起聽這歌，這大學(xué)的孩子們?nèi)匀粺釔鄣拿裰{。那他們該說些什么好呢？還是什么都不說，只是緊緊地?fù)肀?，直至地老天荒?/p>

歌手唱完三首歌，中場休息片刻。她的眼淚并沒有隨著音樂停止而停下來。到處都是走動的人影、碰灑的啤酒、壓低了的語聲：借過，當(dāng)心！小陽臺上有幾點紅光一明一滅，是熱情而饑渴的煙頭。不用刻意觀察，也能發(fā)現(xiàn)暗中有些男女在接吻，荷爾蒙氣息和汗味撲鼻而來。她也曾經(jīng)如此年輕、如此天真、如此對愛情深信不疑。

歌手又唱了一首成名曲。掌聲和尖叫聲四起。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大聲地喊：大叔，我愛你！一群女孩都起哄：大叔，我們都愛你！

這年頭的年輕人都已經(jīng)這么大膽了嗎？當(dāng)年只要十五張激吻的照片，就足以扼殺一段姻緣呢。滾燙的眼淚和笑容一起自然而然地流出來，她嘴唇抖得厲害，竭盡全力才能不出聲音。黑暗的網(wǎng)徐徐降下，絕望又安全地罩住她。她閉上眼睛。歌手又在唱了。唱啊。唱吧。青春呀，青春啊。

大概第十個年頭她才在九周年畢業(yè)聚會上，無意間知道他回國后在一家私立英語學(xué)校給人上課。因為工作很忙，一般不出來聚會。人人都知道他們這段往事，人人也都假裝不知。好些人都拖家?guī)Э诹?，沒帶孩子的也紛紛互秀孩子照片，沒人相信她十年了還沒有翻過篇。有男生跑過來恭維她：越來越漂亮了。她盯著那人看了一會，突然想起來這人當(dāng)年追過她，事發(fā)后也曾經(jīng)在BBS上罵過她假正經(jīng)。她含笑點頭，一言不發(fā)地走開。endprint

過一會她突然聽到有人說起他的名字，像一個小小的響雷炸開在耳邊。她端著酒杯裝作不經(jīng)意地走過去，那群人辨認(rèn)了一會，同樣乏味地說：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了！

她一連和名字都叫不出的同學(xué)喝了三杯酒，才終于不動聲色地打聽到了他的微博名。

因為長期潛水，他從來沒發(fā)現(xiàn)那個陌生粉絲其實是她。

又過了差不多三個月，她在微博上知道了他有一堂公開課。她決定去看一眼。就一眼。

他除了胖了一點之外，乍看上去沒有別的變化。也許氣質(zhì)更安靜了一點：畢竟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英文老師?？墒侨绻屑?xì)看，身上早已沾染了太多別的女人的印跡：穿衣風(fēng)格，氣息，打扮，發(fā)型。連眼神也不再如當(dāng)初般玩世不恭，一開口就把她嚇了一跳：原來他的聲音是這樣的嗎？

就像重新結(jié)識一個陌生人一樣，她無法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男人。早知道他結(jié)了婚，第一次看到左手無名指上的白金戒圈，式樣簡單，和自己的倒像是一對。歸根結(jié)底，審美還是一致的?？偹阏业搅艘粋€共同點，她眼底潮濕了一下。

與此同時他也正在好奇地打量她，他說，你倒沒變什么。還是老樣子。

她低聲道：老了。

當(dāng)年在教室里那樣熟悉過的身體，現(xiàn)在眾目睽睽之下，保持著至少五十厘米的安全距離。因她的沉默他變得局促起來，她想起多年前男友被她的沉默和大笑逼得要動手，差點笑出聲。

他捕捉到了她眼睛里的一點笑意，放松下來：你這些年……過得怎樣？

挺好的。

看上去也不錯。他說：我后來給你寫過信，你沒回。

夢境輕車熟路地回來了。她笑道：不知道該回什么。

事實上她也就收到過一封。

在國外的時候經(jīng)常想起你。覺得自己再怎樣都不該走的，拋下你一個人。但是你知道的，全系就那么一個機(jī)會———也不知道年輕時怎么就那么想見世面。真出去了也就那樣。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回來的：根在這里，心也在這里。生死都逃不掉。在紐約鼓足勇氣寫了封信，你沒回，心想你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沒想到———今天這么巧又碰見。我真的特別高興。

他說得很流利、也很誠懇。她則微微蹙眉，想說的許多話都卡在了嘴邊說不出口。有一年丈夫突然問她電腦密碼，說想知道她每天都在寫什么，她想不出理由拒絕，就是抵死不從。那次吵架吵得很兇，冷戰(zhàn)了大概三禮拜左右，都已經(jīng)做好去民政局的準(zhǔn)備了，丈夫特意做好一桌子菜，又開了一瓶紅酒，兩個人沉默地喝完，飯后抱頭痛哭，離婚的事就此作罷。到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丈夫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當(dāng)然不能告訴他這些年的隱性存在是如何影響了自己的生活：這是她的事情，和他毫無干系。看到他過得好，她同樣感到一種惘惘然的安心。

只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他說。走之前你為什么一直不肯接我的電話？就那么恨我？

暑假五十六天，你沒有聯(lián)系我。放暑假前的兩周，你也沒有?？偣布悠饋砥呤欤畟€禮拜。

放暑假前我打過。他說。打過好幾個，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又擔(dān)心是別人接的，就擱下了。你宿舍或者我宿舍的人，要知道我還在找你，不知道會說得多難聽。那時候特別希望你明白是我，自己打回來，也不用多說什么，就說一聲“我不怕”，或者“我不在乎”。整晚整晚地睡不著，等你。

你始終不打，我也就漸漸死了心。

她像聽故事一樣呆呆看著他。這當(dāng)然不是真的。他一定是騙她的。那些電話鈴聲明明全是幻聽，她多少次光著腳從床上跳下來去接電話，接起來都是茫茫空音。

你別說你不知道那是我。最早在一起時就說好的，暗號。你不愿意你們宿舍的人知道我們在一起，都是我打過去，掛斷，過一會，你再打回來。

宿舍的電話鈴在幻覺里一聲聲急促地響起來。窗邊搖曳的鳳凰木，紅的葉子，綠的花，天地為之變色。她頭暈?zāi)垦?，勉?qiáng)想起一句回話：你為什么不打我手機(jī)？

你從來不讓我打你手機(jī)，說怕他看到。

他當(dāng)時不是當(dāng)眾祝我們幸福嗎？

你不親口告訴我，我怎么知道你真的分了？他無辜地、茫然地看著她。暑假也打過一個，你媽媽接的。她說，你現(xiàn)在狀態(tài)不好，讓我過一段時間再找你，有什么事最好等開學(xué)再說。我想，那就等開學(xué)吧，暑假反正也見不著，見面說清楚更好。但還沒開學(xué)，他們就電話通知我去美國的事情落定了。開學(xué)那晚我一直給你打電話，打了宿舍電話打手機(jī)，你都不接。其實那次我就在在你宿舍樓下，還發(fā)了好幾條短信，你不會看不到。后來我想，你大概是做了決定一刀兩斷了。那樣，我又何必打擾你的生活？

那天下午。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我看到你和一個陌生女人在一起。

什么女的？他瞪眼看她。一時之間她從他眼底看到了那段噩夢一樣的樓梯，那兩個言笑晏晏的身影：那不可理喻的妒忌心又回來了，火燒火燎，她驀地閉上眼再睜開。

開學(xué)那天下午，我從火車站回學(xué)校，直接就去了你宿舍樓下，四點半左右，突然看到你和一個女生笑嘻嘻從樓上走下來。我當(dāng)時以為是你新女朋友。

他迷惑地看著她，想了一會才說：那天好像只有助教來找過我，問我美國簽證辦好沒有。暑假一直她聯(lián)系我的。

是助教。她說。后來我才知道，那就是大四新來的助教。但是晚了，你已經(jīng)去美國了。

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一直沒法原諒自己、原諒命運(yùn)。兩個人多少年的疑惑彼此拼圖一樣一塊塊在頭腦里拼起來。所有細(xì)節(jié)都落實了，卻最終仍然拼成了一個巨大的缺憾。幾乎是就差一點點，兩個人就在一起了。但就是差那么一點點。

她聽到自己啞聲問了這么多年最折磨她的那個問題：最后那一天，你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到底想說什么？

本來想說好多話，到后來就剩下一句。

什么話？

那天晚上我無論如何不該走的。事后想起來，發(fā)了瘋一樣后悔。endprint

她還以為會是我愛你、你等我從美國回來諸如此類呢。就這一句，將她整個人又重重扔回了那個黑暗里的房間，兩個沉默以對的剪影，愛欲角力，互相抵牾。她整個人劇烈地顫栗起來，卻發(fā)現(xiàn)愛、恨，都是久遠(yuǎn)乃至于不復(fù)存在的事。像沒燒盡的炮仗，在灰燼里又輕輕炸裂了最后一朵黯淡的金星。

他面對面地說起過去顯然也受到了震動，表情沒那么自然了：沒想到這輩子還能有機(jī)會和你說這些。

在夢里找了好久，黑暗中那條銀杏大道終于找到了，上面果然鋪滿了落葉，一層層都是他們不曾共度的虛耗的黃金時代。她從來沒有和他沒有肩并肩走在上面，從天黑走到天亮，一直走到盧溝橋去。而此刻學(xué)校的走廊盡頭，天光仍然大亮，是四月底的下午六點鐘，夕陽正在竭盡全力放出最后的光和熱，這一點余溫轉(zhuǎn)瞬即逝，馬上就要沉入長達(dá)八小時的黑暗寂靜中。

她仰臉望著他，看到的卻是黑暗里寤寐思服的自己，無盡的懊悔，點滴到天明，碧海青天。剛才她隨手一指的那個隔壁班的男孩早走了吧。他一定早就知道她是騙她的。這個世界還是只有他最知道她，但是他也并沒有抓緊她。

年輕時彼此都是任性，都是試探，都是驕傲，都是滿心以為走過去了還有更好的，悲歡離合，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又何嘗不以為事如春夢了無痕，她又何嘗不是大步走過、昂然不顧。后來的低回宛轉(zhuǎn)純粹都是舊疾發(fā)作，但無論如何，她也仍然好端端地活下去了。

而他也是。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像要把這些年沒有看到的模樣都盡收眼底。

你那時候特別瘦，瘦得都讓人擔(dān)心。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抱起來。到現(xiàn)在還能聽到那時候你的笑。

她同時也聽到了那笑聲：朗朗的，從天邊最遠(yuǎn)的一顆星千里萬里地傳過來，又飄渺地千里萬里地遠(yuǎn)去了，是逝去的，晨曦中的盧溝橋上傳來的不存在的歌吹。

你現(xiàn)在手機(jī)號多少？

她木然地背誦出來。十一個數(shù)字。

她知道他不會打的。

回國后給你發(fā)過一次信息沒回，你果然換號了。他說：有一次我經(jīng)過小西天那個牌坊還想起你。想起你當(dāng)時怎樣一蹦一跳地拿著票，咱倆一起去看電影資料館看老電影。那天夜里的槐花好香，是四月的最后一天，還記得嗎？

當(dāng)然記得，這個世界上沒人比她更記得那一天。剛走過牌坊所有路燈在那一刻突然全亮了，像一場戲拉開了大幕，追光燈打下來。她笑得滄海桑田。

我有小孩了。因為她不說話，他被迫變得很饒舌。生了個女兒。已經(jīng)三歲多了。

她當(dāng)然知道，而且知道那個女兒很像他。他給女兒起的名字中，有一個字是她名字的諧音。她一直多情地當(dāng)這是巧合。

我太太在銀行上班。他繼續(xù)說。她很好……但和你在一起總歸不大一樣。后來再也沒有那樣發(fā)過瘋，始終達(dá)不到那個沸點。也就是你。

她甚至知道他太太的樣子。他在微博上發(fā)過，比他年輕得多，時髦，伶俐。和她完全不是一個類型。兩個人時常在微博上打情罵俏，但還是女的更活潑得多———此刻她想起他妻子，心底卻奇怪地一點妒意也無。要嫉妒，也該是他妻子嫉妒。嫉妒自己永遠(yuǎn)無法到場的他的青春。即使曲終人散，屬于她的一小段時光永遠(yuǎn)屬于她，這就很好，也不就需要更多了。

你一會回家嗎？我送你到地鐵站去。

好。

這時他們是肩并肩地走在夜風(fēng)里，夕陽西下，生生被他們走成了幽暗的月夜小徑。就像很多年以前看電影那天，他明知道她有男朋友，還是毅然決然地拉起她的手。她第一次掙脫了他，他訕訕地說，你的手好涼;手涼的女人沒人疼。還有他特有的擁抱，手勁蠻橫，嘴唇卻溫柔，從額頭開始吻起，左臉頰，右臉頰，鼻尖，嘴。她每次都像是全身渾身通了電，從內(nèi)里的最深處生出熱望來，到頂端一滯，開出好大一朵虛空幻境。還有他教她接吻：舌尖深淺不一，進(jìn)退有度，魚戲淺水，鳥翔半空。為了不陷入更多往事，她終于開了口：你平時都做什么？

備課。陪孩子。周末會帶小孩和太太去動物園。

他沒騙人。這和她對他的了解差不太多。

但是說句玩笑話：在動物園里看長頸鹿時都會突然想，要是孩子她媽是你就好了……這念頭就像根刺，藏在最柔軟的地方。大部分時候沒知覺，有時疼一下。就那么一下。

那就拔掉。她飛快地轉(zhuǎn)過臉去。眼中釘，肉中刺，都拔掉。

說得輕松。他說。見不到你還好。見到就知道它一直在那里，年深日久，越長越大。

又來了。這些話都是夢里聽到過的，在現(xiàn)實里聽到的滋味和指向的可能性完全不同。浩浩湯湯的十年流過來，一眨眼又淌過去。他們是再也、再也回不去了。事實上，也沒人想要回去。

拔不掉———就讓它在那里呆著吧。有一天肉長好了，也就不覺得了。

我也是這樣想。他笑著，換了個話題：你今天能來看我，我真的特別高興。本來以為這輩子都見不上了。你也結(jié)婚了吧？丈夫?qū)δ愫脝?？———不會是那個人吧？不是那人。對我挺好的。

不是那人就好。那人配不上你。他再次想不起該說什么。這樣的對話對于兩個人都是負(fù)擔(dān)，也許。說深說淺都不合適，畢竟已經(jīng)那么多年了。

地鐵站已經(jīng)到了。他在進(jìn)站口略遲疑了一會，看著她笑道：我家遠(yuǎn)，到家又得九點多快十點了。

是啊。那快回去吧，再見。

他們誰都沒有提出再在附近走走。并不是同一條線，在這個站就要分頭換乘。到了安檢的分岔路口，他站住了有點遲疑地看向她，仿佛等她再說點什么。她朝他很快地點了下頭，便向自己那邊走去。一邊走一邊找公交卡，低頭找了一會，無意一回頭，發(fā)現(xiàn)他居然還站在原地面朝她。沒有笑容，有點悵然。她本來以為他早走了。

等等我。她看見二十一歲的自己輕盈如小鹿，向二十二歲的他雀躍地奔過去。走吧，我們?nèi)メ烎~臺，去銀杏大道，今晚的月亮特別好。我們一直走，走到盧溝橋，宛平城，數(shù)清楚那些石獅子到底有多少只。到底多少只？438只，492只，還是501只？

那張公交卡終于摸到了?？ū趁媸撬麄児餐矚g過的梵高：向日葵枯萎了也還是向日葵。三十一歲的她沖三十二歲的他飛快地點點頭，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了自己那邊的閘口。包里“滴”的一聲，是手機(jī)。一定是丈夫的短信：你在哪兒？今晚吃什么？再就是賣房子賣保險的：一平方三萬，高速直達(dá)，毗鄰地鐵。泰康人壽，保您平安。

反正不會是他的。

剛才給他的那個號完全是胡謅的。再讓她回憶一次，她也想不起來。前路漫漫，她大步地走過去，人群如驚鳥退散，如摩西分開紅海。她遲早都會回家。但在回家之前，她要先獨自去一次盧溝橋，從天黑，一直走到天亮;數(shù)清楚那些獅子再從盧溝橋一步步走回還沒落葉的銀杏大道，從春天，一直走到秋天。

（選自《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5年第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