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電影叫了商業(yè)片,電影觀眾的定位是“現(xiàn)在還窮著,但有成為暴發(fā)戶欲望的人”,賣好他們很容易,只要審美上是“吃盡穿絕”。
美國是二戰(zhàn)的暴發(fā)戶,歐洲人這么想,我們也可以這么想。但蝙蝠俠不是,阿凡達不是,吸血鬼不是,007曾經是,現(xiàn)在排斥艷遇。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徐皓峰
三個好主意湊在一起一定是壞主意
橋段不能拼湊,一湊即死。三個好主意湊在一起,一定是壞主意。
古龍有本小說《那一劍的風情》,代筆之作,將古龍以往小說的橋段集中在了一起,看得人毛骨悚然。好橋段是在一個故事里自然生出來的,有前因后果,如同腦袋長在身上。此小說,則是一堆腦袋簇著,無身無腳,狀如鬧鬼。
沒人認為它是古龍最好的小說,但它是我們追求的劇本。
觀眾常有疑問:“既然肯花上億元請明星、建場景,為何不花點錢請個好點的編劇?”其實花了,甚至價格不菲,但劇組高層一日有閑,上網(wǎng)觀片,學了個橋段,于是全毀。
跟韓國電影人交流,他們熱愛金庸,告知我在1990年代之前,亞洲大部分國家都沒有版權這回事,金庸作品飛速翻譯成韓文,痛快了幾代人,造成韓國武俠小說特征——俠客只在中國活動,如出現(xiàn)韓國地名,韓國讀者會很不習慣。
當金庸在韓國能拿到錢了,我們仍習慣性地見不得他人的好,好就直接拿來。有人咨詢過:“稍作改變的偽裝都不做,一點剽竊的羞恥心都沒有么?”回答:“有。但怕改了就不好了,原樣保險?!?/p>
器官移植,會產生抗體,況且是三個心臟、四只眼的移植法。
希區(qū)柯克告訴特呂弗:“我們行業(yè)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外行?!焙髞?,特呂弗成了大導演,認為希區(qū)柯克的處境比他好,說少了。
其實都懂行,只是不懂尊重導演。
特呂弗認為,好導演都有放棄署名的沖動,將導演一欄署上“所有人”。人們不會要求小說家、音樂家聽取所有人意見,但人們會這樣要求導演。
導演是最不被信任的人,說導演壞話是劇組風俗,科波拉拍《教父1》、他女兒拍《迷失東京》,都是各部門小工起哄,差點喪失了導演權。
按佛家觀念,小說和電影創(chuàng)作都是“行門”,在行動中獲得正念,保證導演行為順暢,他才能達到思維準確。得容許導演做些無用功,浪費點錢,等他活動開。
導演越犯低級錯誤,說明他想找的東西越好,起碼不同以往??撇ɡ概罢覝省彪A段,一片“我們的導演不會拍電影”的喧囂。
不要擔心導演浪費錢,過一段時間,他自己就能調整過來,精準了自然不浪費。對導演盯得過緊,導演束手束腳,遲遲進入不了精準階段,勢必越拍越多,每筆錢都省,但都花得不到位,總賬上反而浪費。
電影前期策劃得越完美,前景越堪憂。討論得越充分,劇本越寫不好。
很多時候觀眾不是沒看懂而是給搞糊涂了
好萊塢主流電影的價值觀延續(xù)著公元二世紀基督教普傳后確立的大眾理念,“人生是一場戰(zhàn)斗,最終善良戰(zhàn)勝邪惡,精神戰(zhàn)勝物質”,不管拍多少情欲和奢華場面,結局都是否定這些場面,愛情是用來否定情欲的,成功的意義一定是精神上的。
好萊塢電影,沒什么邏輯,靠視覺形象,正如基督教文學靠比喻?;浇坛晒σ驗樵谙ED文化之外建立了新文學,非但知識分子階層好接受,也給知識階層很大新鮮感?;街?,沒有受過修辭學訓練和邏輯訓練的人是無法在街頭演講的,之后用比喻和口號就可以了。
邏輯推演屬于希臘,柏拉圖哲學最終要見證上帝,他遺憾地宣布,這條路屬于極少數(shù)人,得通過幾十年的邏輯推演,最終在思維的盡頭,處于失神狀態(tài)下,方能達到。
信念和守德,就可以見上帝——是基督教在公元二世紀,贏得普通民眾和大部分知識分子的原因,提供了坦途。早期傳教文學是好萊塢主流電影的基因,信念堅定就會成功,恪守道德必有奇跡。
畢竟還有一些知識分子知難而上,走柏拉圖的險途,以邏輯推演思索終極意義,以世事為論據(jù)。藝術片是希臘文化,商業(yè)片是基督教文化。我們抱怨藝術片邏輯性差,看不懂,其實好萊塢才沒邏輯,只是信息連接,我們養(yǎng)成了看信念看道德的習慣,而藝術片不考慮這些,所以看不懂。
拍電影是一件令人尷尬的事,希臘和基督都跟我們無關。
視覺的概括性大于文字,所以電影鏡頭要比小說詩歌更“斷斷續(xù)續(xù)”,四處留白,才有鏡頭美感。一覽無遺,觀眾會煩,總接受重復信息,誰受得了?
快過觀眾腦子的,便是好剪輯。
快,不是剪輯速度快,幾格一個鏡頭,一個撞車七個鏡頭,視覺上迅雷不及掩耳,但觀眾還會不耐煩,因為看一眼就明白了,不就是撞車么?
電影要讓觀眾“追著看”,但電影劇本得回避電影特性。
讀者和觀眾是兩種人。電影劇本不是用電影手法寫的,是小說手法,甚至是文章手法,因為導演、制片不管多專業(yè),看字就還是個讀者。況且劇本多是給外行人看的,用于“小心求證、博采眾長”,指望他人讀劇本時產生電影觀感,一定遭重創(chuàng)。
按照電影手法寫,會被指責“沒寫完,沒力度,看不懂”,所以編劇要寫許多累贅重復的東西,賣好于常人的閱讀感。
導演要知道編劇的苦衷,工作的第一步,是將劇本刪減得誰也看不懂,拍成了則會簡單易懂。許多電影讓人看不懂,因為畫面用的是文字邏輯,層層論證的方式。劇本能看懂,拍成電影反而看不懂,由于視覺強大的概括性,一下看懂了,可你還在論證補充,便信息混亂了。
很多時候,觀眾不是沒看懂,而是給搞糊涂了。
我是自己寫劇本自己拍,總給自己騙。寫出一場好戲的成就感,是文字快感,但我常忘了,以為就是電影了。
那些打星們
1982年,《少林寺》風靡內地,電影雜志挑事似的介紹,有個比李連杰更棒的李小龍。李連杰的角色是調皮少年,李小龍劇照則渾身是血、一臉滄桑,初中生向往成熟,有了一股更喜歡李小龍的暗流。
當《上海灘》、《射雕英雄傳》以錄像帶方式廣泛流傳,李小龍的電影還久久未現(xiàn),他以劇照的形式成了我們的偶像。一位同學父親調動工作,他隨父遷居,在深圳電視臺看了李小龍兩部電影,將我們氣壞。
進入1990年代,看全了李小龍電影,發(fā)現(xiàn)跟李連杰一樣,多是調皮少年,令人感慨,十年前想錯了他。香港人的偶像,一定要帶點“童稚化”特質,大眾偶像的定義是“大家的兒子”,父輩人物只能當配角。周潤發(fā)的黑幫大哥是獨此一家的“主角父輩”,調劑之法是點綴上撒嬌片段,并以生活里大量耍寶來沖淡。
周潤發(fā)最賣座的《賭神》,利用賭神失憶的情節(jié),把父輩形象的賭神變成兒童——這也是他的生活模式。
吳宇森、杜琪峰的黑幫片跟歐美黑幫片最大的區(qū)別是——懷念童年,漢子們保留著幼兒園時期的行為方式,時而嬉鬧起來,時而甜甜一笑。
內地觀眾受不了周潤發(fā)在發(fā)布會上的耍寶,疑慮一代大哥何必如此?
狄龍在生活里不耍寶,進入中年后,堅持成熟,結果星光黯淡。在“要兒子不要父親”的香港,硬漢沒前途,觀眾新鮮一下而已。周潤發(fā)的“父子合體”型硬漢,經過殘酷進化而來,烙印太深,與香港大眾的契合度太高,內地觀眾心理對他是陌生領域,還無應對策略。
看香港人的懷舊電影,發(fā)現(xiàn)他們懷念的是一種“鄰居勝過親族”的群居生態(tài),這種生態(tài)里,一個人見人愛的小男孩是鄰居間的潤滑劑。香港男星也如此,首先要承擔潤滑作用,年過半百還在調皮。
李小龍是童星出身,天然契合香港。童星是特殊人群,由于過早被肯定,潛意識里總希望保持幼小,大多身材不高,維持著娃娃臉,童年的表情被固定下來,一生揮之不去。
1990年代,內地散打比賽興起,一位女同學交了位散打男友,告訴我散打隊認可甄子丹(那時他還拼搏在二三線),推崇李小龍,甄子丹是狼,李小龍是孩子,孩童的天真爛漫是搏擊的最高境界。我告訴她,李小龍是童星,以“誰更像小孩”來判斷武功高低是不成立的。
李小龍也有成熟瞬間,在他主演的美國電影《龍爭虎斗》里,好萊塢和香港水土不同,男主不是優(yōu)雅紳士便是藍領硬漢,受不了男人稚氣。片中的他是個讀書和沉思的人,面對挑釁,有著冷靜寬容,嘗試用謀略解決問題——可惜,那時好萊塢還不信任他,為票房保證,找兩位美國影星聯(lián)合主演分擔戲份,這個人物沒有展開的空間,迅速隕落進武打場面。
我們這代內地青年應是最奇怪的“龍迷”,世界各國對李小龍的崇拜都直接來自他的電影,我們除了劇照,主要來自1980年代的一本書《李小龍技擊術》,有他做武技示范的數(shù)百張照片。由于看不到電影,也就屏蔽了他的生動活潑,我們崇拜的是示范照片中沉著理智的他,一個老師形象的李小龍。
李小龍最后一部電影是《死亡游戲》。他孩子般撅著嘴,帶著兩個小伙伴,一邊彼此斗氣一邊闖黑幫老巢——奧義塔,層層往上打,一層一高手。1970年代,這個思維很先進,就是現(xiàn)在電子游戲的“打通關”。
電影《師父》高潮打戲,是向李小龍的最后創(chuàng)意致敬,在天津長巷里打通關,等于奧義塔放平。出于我的私人意愿,希望打橫塔的“李小龍”不是頑皮少年,而是我們這代人心中成年形象的李小龍。
導演跟演員交流,很像賭牌,底牌要留到最后,等演員積累到了,底牌力量會原子彈爆發(fā)。預先說了,我讓你演什么,清楚了,就沒勁了。(本文節(jié)選自即將出版的《坐看重圍——電影武打設計》,人民文學出版社授權刊發(fā);作者為《一代宗師》編劇、《道士下山》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