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

崇禎二年八月底，幽幽桂子飄香時，米粒大的花瓣由梢頭無聲墜落，一聲啼哭響亮，朱彝尊生于嘉興碧漪坊。

朱彝尊的家鄉(xiāng)—秀水，是個山清水秀的小城。時光如同巷前的那條清溪，渙渙沉沉流淌而過。一轉眼，溪邊柳青依舊，捧著米花糖笑得天真的孩童已長成了端方如玉的少年，如拔了節(jié)的青筍，挺拔俊俏，又帶著些青澀。

彼時，他尚且不知，他這一生的故事，坎坷曲折的愛恨怨憎已鋪展開來。

那日，春光清透而溫軟。重重疊疊的薔薇花爬滿了木架，一群孩童在嬉戲打鬧，追著笑著去捕那花葉中上下翻飛的彩蝶，銀鈴叮叮，似撒了一地珠玉。想必是瞅見了他，一群孩子停了喧鬧，好奇地望著他。

一個墨發(fā)垂髫的小姑娘仰著頭，眼睛干凈純粹，青黛眉尚稚嫩，不惹愁緒。她一步步走近，忐忑中又帶有幾分雀躍，稚嫩的嗓音脆生生地道，大哥哥可真好看。一瞬間，17歲的少年紅了臉，顏色竟比那層層的薔薇還要明艷。有風吹起，緋艷的薔薇簌簌而動，彩蝶依舊在花間忽閃忽閃。

從那刻起，有些東西似乎悄然生起，有些事情似乎早已注定。

她，馮家小女壽常，走進他的生命，如固執(zhí)的種子，落地，生根，發(fā)芽，終至某日某時開出色澤醇艷的花。

17歲那年，朱彝尊逃不過命運的恩賜，終究遇上了壽常。只是當初滿心歡喜，以為是才子佳人如花美眷，卻忘了還有一個殘忍的字眼叫作命運使然。有些人的遇見，本身便是一種魔障。

朱彝尊恍惚覺得，眼前時時晃著那張稚嫩面容，笑靨滟滟地喚他大哥哥。聲聲入耳，字字入心。那時，少年和少女都還稚嫩，雖不知什么是喜歡，什么是愛，可他們發(fā)現(xiàn)，只是望著那個熟悉的背影，心跳都會加快。

再次相見，她烏鬟低垂，一襲輕薄春衫軟軟飄飄，眉似新研的徽墨描就，如玉般的手指還帶著微腴的嬰兒肥，攀了一枝薔薇花枝，指如玉，花似火，如荷葉般翠亮的衣衫上滿是細碎的緋艷，似乎連衣衫的褶皺里都透著幽幽的香。清冷的風吹吹停停，那如荷的衣衫也飄忽不定，讓人不禁憶起一句詩，“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宾畷r，滿心都是歡喜。

一瞬間，少年情竇悄開。

命運之所以讓人害怕，在于它可以在高高的穹頂漠然俯視你，睥睨著你在它所設置的層層關卡里摸爬滾打遍體鱗傷，不用費盡一生，便已歷盡悲喜。如一出出折子戲，結局已定，你不可逃避，也無力更改。無論是相遇或別離。

春花爛漫中，馮父亦是笑意晏晏，屬意眼前的少年，笑說，馮朱兩家成就秦晉之好。那一瞬，朱彝尊是歡愉的。可下一刻，馮父喚出大女福貞時，朱彝尊的面容肯定是蒼白的。從喜劇轉換到悲劇，只是一瞬之間。

片刻之前，少年心頭還幽然綻著暗香花，須臾之后便嘗盡了辛苦悲酸。

福貞亦是個好女子，朱彝尊娶她，敬她，重她，獨獨不愛她。但是日子總要過，夢想與現(xiàn)實總隔著深淵不可潛渡，他將思念深埋，藏進血肉，絞進骨髓，只盼著能夠壓抑住濃烈的情感，安然度過余生，可惜不是壽常陪他一起，而是另一個不愛的女人。

既然挨不過時光成老，那便換一處海闊天空。他們依然能夠在一起，只是換成了一種尷尬的身份。

他們相互傾慕，像所有有情人一般，他們一起出游，或是蘭舟木橈輕撥，搖晃駛出碧波橫塘，看渡頭斜陽涂滿他的眉梢；或是白衣白襪，踩著一地青翠，去往深寺古剎，拜佛還愿，唯愿那人此生永安；或是同坐亭中，掃雪烹茶，賦詩品茗，抬眼處撞進她的眉眼彎彎—可是，他們之間永遠隔了福貞，隔了一重世俗的羈絆。

每次相聚都痛并快樂著，家人同聚，眾人熱鬧中，他和她亦是如常，他喚她壽常妹妹，她喚他姐夫。天知道，她多想喚他大哥哥。每每他抬眸望她，對上一泓秋波沉靜而熱烈，只是那曾歡悅的眸里總是不覺盈滿了淚光，曾稚嫩的眉峰蹙滿了細細的憂愁。每當如此，他心痛如絞，似無數(shù)把鈍刀來回碾磨。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他覺得此生他就如那飽經(jīng)風霜的秋花，凋零欲墜。

他終究和她有緣無分，識于弱冠之年，別于白頭之前。從此，笑成了一個表情，再與快樂無關。

記得那年上元節(jié)，全家都去觀燈，似乎心有感應，朱彝尊留在了家里。小樓里一燈如豆，他伏案而坐，捧一卷書，眼神飄忽，耳朵卻時時認真聽著。木質的樓梯處漸漸傳來清脆的足聲，清泠泠的金釧響，帶著愉悅調皮的節(jié)奏。等他回過神來，那人已站在樓梯處了，面前是含了笑的她。

只是，這樣的相見縱然歡愉，但終不能長久，如同那繞山薄霧，云散日出，定是要緩緩散去的。

同她一起的日子，如同蒙了霧般的一場夢，只做了五年便醒了。長廊前的薔薇架還在，纏繞著綠意，綴滿了珠子的簾櫳靜靜垂著，一室空靜，唯有一雙燕子在屋頭的巢里呢喃作語。庭院里的青草在微雨中似含了層層疊疊的煙，門外的柳也開始飄飛軟白的絮。

那夜，朱彝尊一夜未眠，披衣倚窗，聽著窗外的風細細，吹落了一地梨花。正可謂，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第二日，朱彝尊帶著福貞離開馮家，也永遠離了他最愛的壽常。多少情深不壽，如花美眷難抵似水流年。

木船悠悠漂遠，江水寒涼，送他到千里之外，船艙中和衣而臥的朱彝尊驀地起身，突然憶起那年初見，她眉眼清亮地喚他大哥哥。窗口搖晃的橘黃燈色中，他的眼角突然沁出一絲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