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我從重慶下放到川東達縣當知青的第三天,就被狐貍騙了一次。
那天,我到鐵山鎮(zhèn)趕集,買了只七斤重的大公雞,準備晚上叫上幾個哥們一塊熬雞湯喝。
黃昏,我獨自提著雞,沿著布滿野獸足跡的鐵山古河道回安云大隊。突然,我看見前面不遠處有一只狐貍正在垂死掙扎:它口吐白沫,肩胛抽搐,似乎中了毒。
看到我,它驚慌地站起來想逃命,但剛站起來又虛弱地摔倒了。它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眉眼間那塊蝴蝶狀白斑痛苦地扭曲著,絕望地望著我。
我看得很清楚,那是只成年公狐,體毛厚密,色澤艷麗,像塊大紅色的金緞子。我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一種前去擒捉的欲望和沖動,那張珍貴的狐皮實在讓我眼饞。
我將手中的大公雞擱在身旁一棵黃桷樹下,公雞用細麻繩綁著腿和翅膀,跑不動的。
然后,我解下褲帶綰成圈,朝那只還在茍延殘喘的狐貍走去。捉一只奄奄一息的狐貍等于甕中捉鱉,太容易了。
我舉起褲帶圈剛要往狐貍的脖頸套去,突然,狐貍“活”過來了,一挺腰,麻利地翻起身,一溜煙從我的眼皮下躥出去。這簡直是驚尸還魂,我嚇了一大跳。
就在這時,背后傳來雞恐懼的啼叫,我趕緊扭頭望去,只見一只母狐貍正在咬我的大公雞:大公雞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喪失了任何反抗和逃跑的能力,對母狐貍來說,肯定比鉆到籠子里捉雞更方便。
我彎腰想撿塊石頭扔過去,但已經(jīng)晚了,母狐貍叼住雞脖子,朝干枯的古河道一溜煙似的奔跑而去。而那只詐死的公狐貍兜了個圈,在對岸與偷雞的母狐貍勝利會合,并肩而行。
它們快跑進樹林時,公狐還轉(zhuǎn)身朝我擠了擠眼,也不知是在道歉還是在致謝。我傻了眼,啼笑皆非。我想撿狐貍的便宜,卻不料被狐貍撿了便宜!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大隊,把路上的遭遇告訴了隊長,隊長哈哈大笑:“這鬼狐貍,看你臉蛋白凈,曉得你是剛從城里來的學生娃,才敢玩聲東擊西的把戲來騙你的。”我聽了心里極不是滋味,感到被小瞧了。
數(shù)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又到古河道去砍柴,在一棵枯倒的大樹前,我聞到了一股狐臊味。我用柴刀撥開蒿草,突然,一只狐貍“嗖”的一聲從樹根下一個幽深的洞里躥了出來。紅白相間的大尾巴,眉眼間有塊蝴蝶狀白斑,不就是那只用詐死的手段騙走了我大公雞的公狐貍嗎?
這家伙逃到離我二十幾米遠的地方,突然像被藤蔓絆住了腿一樣,重重跌了一跤,面朝著我,狐嘴歪咧,咝咝抽著冷氣,看來是扭了后腿,在原地轉(zhuǎn)著圈。那模樣仿佛只要我提著柴刀走過去,很容易就能剁下它的腦袋。
我一眼就看穿它是在故伎重演,要引誘我前去捉它,這洞肯定就是它的巢穴,母狐貍十有八九還呆在洞里頭。此時此刻,我偏不去追公狐貍,讓騙子看著自己的騙術(shù)流產(chǎn),讓它體味失敗的痛苦,豈不是很有趣的一種報復(fù)?
我冷笑一聲,非但不去追公狐貍,還朝樹洞逼近了兩步,舉起雪亮的柴刀,守候在洞口,只要母狐貍一伸出腦袋,我就眼疾手快地一刀砍下去,來個斬首示眾!一只公雞換一張狐皮,賺多了。那只公狐貍見狀,瘸得越發(fā)厲害,叫得也越發(fā)悲哀了,還朝我靠近了好幾米。
過了一會兒,公狐貍大概明白它的騙術(shù)騙不了我,就把那只吊起來的后腿放了下來,蹲在地上,怔怔地望著我,眼神悲哀,顯得憂心如焚。
突然,公狐貍聲嘶力竭地嚎了一聲,縱身一躍,向一棵小樹撞去?!斑恕钡囊宦暎陌霃埬樧苍谛涞臉涓缮?,右臉從眼皮到下巴被粗糙的樹皮擦得血肉模糊。
這只公狐貍準是瘋了!我的視線被它瘋狂的行為吸引住,忽然聽見“嗖”的一聲,一條紅色的身影趁我不備從樹洞里躥了出來。我驚醒過來,一刀砍下去,自然是砍了個空。我懊惱地望去,果然是那只母狐貍,此時它嘴里叼著一團粉紅色的東西,急急忙忙向土丘背后的灌木叢奔逃。
母狐貍躥上土丘,停頓了一下,把那團粉紅色的東西輕輕吐在地上,這時我才看清原來是只小狐貍。原來,樹洞里藏著一窩小狐貍!為了證實我的猜想,我趴在地上,將耳朵貼在洞口仔細地聽著,里頭果然有“咿咿呀呀”的吵鬧聲。
在我聽動靜的當兒,公狐貍叫得又急又狠,拼命地蹦跳,不斷地用爪子撕臉上和胸脯上的傷口,弄得滿身都是血,那張臉活像京劇里的刀馬旦。我明白,公狐貍是要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它的身上去。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點堵得慌,有點不忍心再繼續(xù)趴在樹洞上,于是便站了起來。公狐貍這才稍微安靜了些。唉,可憐天下父母心?。∵@時,土丘背后的灌木叢里,傳來母狐貍的嚎叫聲,那叫聲似乎含有某種命令的意味。
我看見,公狐貍支棱起耳朵,凝神聽著,突然,它舉起一只前腿,將膝蓋塞進自己的嘴,用力咬下去。我雖然隔著十幾米,也清晰地聽到骨頭被牙齒咬碎的“咔嚓咔嚓”聲,聽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不一會兒,那條腿便被咬脫了骱,皮肉還相連著,那截小腿在空中晃蕩,就像絲連著的一塊藕。它好像還怕我不相信它會把自己的腿咬斷似的,再次叼住那截已經(jīng)折斷了的小腿,用力撕扯,那截小腿終于被它像拆零件似的拆下來了,露出白森森的腿骨,血噴射性地溢出來,把它面前一片青草都打濕了。
我心里很明白,公狐貍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仍然是一種騙術(shù)。它想用自殘的方式騙我離開樹洞,好讓母狐貍一只一只把小狐貍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但面對這種騙術(shù),我雖然能識破,卻無力抗拒。我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推著我,使我不得不向公狐貍追去。
公狐貍步履踉蹌,一路逃,一路滴著血,逃得十分艱難。好幾次,我都可以一刀腰斬了它,可我自己也說不清是一種什么原因,刀刃快砍到狐身時,我的手腕總是不由自主地砍在草地上。公狐貍痛苦地哀嘯著,掙扎著,頑強地朝與樹洞背離的方向奔逃,我緊跟在它的后面。我再沒有回頭去看樹洞,不用看我也知道,此時此刻,母狐貍正緊張地轉(zhuǎn)移它們的小寶貝……
終于,灌木叢中傳來母狐貍幽幽的叫聲,聲調(diào)平緩,猶如寄出了一封報平安的信。公狐貍臉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它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昂起頭挺起腰,似乎要結(jié)束這場引誘我追擊的游戲,剎那間“活”過來,飛也似的躥進灌木叢去與母狐貍和小狐貍們團聚??墒牵蛔隽藗€要躥跳的樣子,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沒能爬起來。它的血流得太多了,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