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志
在文藝復興古城佛羅倫薩一家名叫“不拘小節(jié)餐廳”的喧嘩小餐廳里,我們點了半瓶奇安提酒、燴牛膝骨、西紅柿煮牛肚、餃子面,還有各式各樣令人垂涎欲滴的前菜。然而,我注意到早就坐下來的鄰桌獨身客人,一位身材瘦削、古銅膚色、唇上蓄須的鄉(xiāng)村士紳,他一個人點了不少菜,開了一整瓶奇安提酒,沉默寡言、慢條斯理地品嘗著每一道菜與面食,但桌上那瓶酒一動也不動。主菜都上了,杯子還是空的,難道他是忘了嗎?
我在一旁替他著急,但他仍舊是不慌不忙。終于吃完主菜盤中的最后一塊肉,并撕下一塊面包把醬汁抹干凈,他舉手向服務生要了咖啡,這才回身取瓶倒出第一杯酒。他沒忘,他只是有自己的順序。他喝完一杯酒,在杯子里傾注第二杯,又回頭先去品嘗剛端上來的咖啡。他一口干了小杯濃烈的意大利咖啡,滿意地嘆了一口氣,這才握著第二杯艷紅色的酒閉目養(yǎng)神,陶醉似的小口小口啜著來自盧芬娜的奇安提酒。
我正若有所思的時候,瘦小結(jié)實的北意大利鄉(xiāng)紳已經(jīng)結(jié)賬起身,推門而出,留下了大半瓶的奇安提酒。
啊,這就是了,這里頭似乎是有一種從容、享受和節(jié)制的生活態(tài)度,一種自然流露的人與生活的關(guān)系。
奇安提酒本來就比柔順淳良的法國酒要狂野一些,你先把酒開了,讓它沉淀一下雜質(zhì),也讓它和空氣交流,它將變得柔和順口一些,這就是這位鄉(xiāng)紳束手不碰剛開的酒的緣故。但留了大半瓶不喝又是怎么回事?高級昂貴的奇安提酒固然也有,但這種大肚瓶包著草籃的奇安提酒在雜貨店里只賣五千里拉一瓶,如果小酌兩杯是最美味也是最合適的量,你又何必勉強喝完整瓶呢?
意大利人享受生活,不愿役于生活,由此可見一斑。
在旅行的途中,我的確看到“吃飯”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
意大利人吃飯有著同樣的熱情,多陽光的地中海氣候讓吃飯也有嘉年華會的氣氛:香料、大蒜、艷紅的西紅柿、不計熱量的奶酪、不顧血壓的鹽分,美味、香氣與分量都是滿溢于外的。吃飯的人愈多愈好,喝酒則是愈熱鬧愈開心。
英國食譜作家伊麗莎白·戴維就在這些食物的美味與鮮艷的色彩當中感受到溫度與熱情。她寫第一流散文體的食譜,引進地中海地區(qū)的飲食文化,并把食譜寫作帶到最高的文學之境。幾十年下來,因為伊麗莎白堅持英國人不能對吃飯隨便,幾乎改變了整個國家的口味和態(tài)度,使英國不再是個“忙于改變世界卻無暇改善自己的菜單”的民族。除了下午茶以外,英國人也認真享受美食了。(摘自《人生一瞬》復旦大學出版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