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琪
聽說村子要整體拆遷,急忙往老家趕。明明是往前走,卻又像往回退,退回到時間的深處——我的先人和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歲月和地方。它們都在那里,石頭鋪就的路,石頭做的各種器物,等著我與它們相認和告別。
那些路
眼前的這條路,和遠處的那條路,還有更遠處的那一條路,都是石頭鋪的,它們各走各的,看起來好像互不相干,只有到了村口,才發(fā)現(xiàn)彼此的關(guān)系——
每天早上,人們從這里出發(fā),到大山的旮旯里撒下幾粒種子,或收獲幾穗莊稼;每天傍晚,又循著某一條路,回到他們的院子里。他們熟悉這些路,如同熟悉掌上的紋絡(luò),閉著眼睛,腳和鞋子也能把他們捎回來。當(dāng)然,也有一種人,早上出去時還精神著,在地里干活時還青枝綠葉地旺著,可干著干著,忽然覺出疲乏,身子一歪就睡著了,留下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夢,就再也醒不回來了。這也不要緊,家里人會順著他走過的路找到他,領(lǐng)他回來,給他轟轟烈烈地辦一場,再順著那條路,像播種一樣把他種到他開墾的那塊土地里。
每一條路都是一個過程,一頭連著生,一頭連著死,中間的石板上印著他從生到死的細節(jié)。誰比誰的路都不會長多少,誰比誰的腳印都不會稠多少。
那些石頭
村口皂角樹下有一些石頭,說不清它們何時被擺在了這里,但它們原本肯定不在這里,也肯定不是這個樣子。人們把它們從山里背回來,按照屁股的尺寸做成這個樣子。
這里的人,屁股都長得差不多,薄薄的,尖尖的,坐不住也坐不穩(wěn)的樣子,這符合他們的身份。屁股太大、肉太厚,走路是負擔(dān),坐下也就不想起來了,就會耽誤正經(jīng)營生。所以,人們把懶漢叫“大屁股”。每人都有一屁股事,像狗一樣攆著咬,把屁股上的肉都剔掉了。只有在吃飯時,人們才會坐在這些石頭上,你吃我一口菜,我給你添碗湯,這叫“趕飯市兒”。飯場就像市場,人們在這里兌換著鄉(xiāng)情,也兌換著歲月的看法和經(jīng)驗。經(jīng)年累月,石頭上留下了他們屁股的印痕,這是一輩子又一輩子的生命簽證。
那座廟
村頭有座廟,也是一些石頭壘起來的,里面供奉著山神老兩口。因為小而簡陋,實在愧稱為廟。
但這不要緊,其實人們也沒什么遠大理想,三兩塊石頭壘起來,就足以盛下他們的心愿了,再用泥巴胡亂捏一個偶像,就成了他們心中的神,看上去與村里故去、或活著的某一個人很相像。他們覺得跟這樣的神好打交道,“熟人好說話,說出放不下”,何況,也沒有多大奢望,就是巴望山那邊不大不小的一塊云飛過來,下一場不大不小的雨吧,就是巴望圈里的牛羊多一些、屋里的老鼠少一些吧,最多,也就是祈求家里人丁興旺一些。能有多大事呢?能有多少事呢?像拉家常似的跟神說道說道,能解決的事便立馬解決,不能解決的,先讓它像浮塵一樣懸在半空,不定哪一天,就會隨著一場及時雨落到了實處。
那個人
每個村子都有一兩個不安分的人,堂兄就是一個。
很多年前,堂兄從山外馱回幾麻袋零零碎碎的東西,他說這叫拖拉機,會像牛一樣犁地。人們就笑話他,用雞犁地?那得多大的雞嘛。他們笑著說。就是就是,再大的雞也不如牛,連豬也不如。豬還能拱地,沒聽說雞能刨出一塊地。人們笑得腸子都抽筋了。堂兄不顧人們的笑話,把那堆零碎裝起來,果然不像雞,像牛。他用這頭鐵牛把地犁了一遍??蓻]過多久,鐵牛就被他圈了起來,因為鐵牛不吃草,它喝油。草滿山都是,油,卻要花錢到山外買。人還舍不得吃油哩,哪有錢讓它花?
在這個石器部落,任何超越時代的東西,都碰不過堅硬的環(huán)境。
我們都是從這里走出來的人。當(dāng)我們面對這個石器部落,就像翻閱我們的家譜,仿佛能聽到爺爺在院子里的咳嗽,仿佛能看到奶奶圍著石磨顛簸的小腳,仿佛能回憶起被某一塊石頭碰疼的感覺——遙遠而親切。
然而,它就要丟了……
【宋正懷薦自《新華日報》2015年5月7日/童 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