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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從辦公樓出來,我趿拉著一雙鞋。
第一次走進這幢樓,也趿拉著鞋。我是實在等得不耐煩了,才跑去找他們的。媽媽辦了提前退休的手續(xù),回到家里已經(jīng)兩個多月,我頂職的事,一問就是叫我們等著。那天紅毛告訴我,市長到了勞動局,在開會。我對紅毛和光頭說:去弄只雞來,我把它送到會場去。兩個家伙一聽就咕咕笑,一齊說好。只要是搗蛋的事,他們就開心。
那時候,勞動局在我眼里,就是一個嘀嘀咕咕的老頭,加上一幢樓房。一年十二個月,樓房也是十二層。一層一層往壘,樓上的地板,就是樓下的天堂。一些房間其實空在那里,給我一間,我們一家就可以住得足夠?qū)挸?。在守門老頭眼里,我一定不是個好家伙??粗阴晾闲嘀恢浑u,氣勢洶洶直往里面闖,他本想攔一攔,最后只是嘀咕了兩句。十二層有一個很大的會議室和一間小會議室。小會議室靠里面,一張大桌子圍滿了人。那樣子,好像正在進行一頓豐盛的大餐。在他們眼里,我就像一粒突然闖進來的老鼠屎。桌子一端,那張大座椅上應該是市長。所有的眼睛都不懷好意,只有他朝我笑了笑。就像廟里的菩薩,中間那一尊慈眉善目,兩旁的一個個兇神惡煞。我是蹲過號子的,我怕誰!那人問我什么事。我說:我媽媽辦了提前退休,我頂職老頂不上去。聽說要送東西,也不知道該往哪里送,買了一只雞,就往這里來了。說罷,把雞往那張大餐桌上一摜,母雞受驚,咯咯叫起來。有一陣,所有人都坐在那里,聽雞說話,只差往本子上記。后來,雞被拿到外面,換上市長說話,他們趕緊往本子上記。市長說,送東西是我不對,頂職的事,他會弄清楚的,如果是拖著不辦,那就是他們不對,該辦的,要本著對人民高度負責的精神,熱心辦認真辦快點辦,讓人民群眾滿意。他一口氣說出這么多,一板一眼,就像對著稿子念出來的。他要是到我們家那臺電視機里面做主持,會比那一個好。
守門的老頭一定覺得奇怪:拎著雞進去,怎么又拎了回來?他嘴唇動了動,大概想問親戚是不是在家。他沒問,我也就沒說。光頭和紅毛倒是問得多,我只說了一句:喝酒去!我們可不像他們,圍著桌子坐了,光說話,不吃菜不喝酒。三個人差不多干掉兩瓶酒。那只在市長面前說過話的雞,被我們吃個精光。
過了兩天,人家通知我到勞動局上班。這一回,守門的老頭跟我說上話,他問我跟什么人是親戚。我哈哈大笑,我說市長跟我是老表。
勞動局原來不需要勞動。不像勞教勞改,真的要勞動。不勞動卻可以吃得很飽。正像爺爺后來說的,我偏偏吃不得飽飯。我趿拉著鞋子進去,最后又趿拉著鞋子從那里出來。
出門前,我朝著局長吼。他把眼睛睜得很大,他不相信。在這幢樓里,所有的臉都朝他笑。我在他左肩捶了一拳頭,并不重。我只是要他相信,這是真的。他一邊肩高一邊肩低,愣在那里。我撇下他,出了門。讓他慢慢去明白吧。等他明白這是真的,一定會恨得咬牙切齒,發(fā)誓不讓我再進這張門。只是,我一點也不想再進這張門。就像從勞教所出來,就沒想過要回去。
2
從勞教所出來,我也趿拉著一雙鞋。那是一雙黃膠鞋。里頭的人穿的全是這個。里頭有人盯著,出了鐵門,沒人再來管我怎么穿鞋,怎么扣衣,怎么疊被子,怎么走路,怎么說話。我一腳把鞋后跟踩到腳底。趿拉著那雙黃膠鞋,我想我得做點什么。繞著圍墻往后走,估摸著里頭就是我住了幾年的地方。為了表達我的敬意,我掏出一樣東西來。跟我一樣,關(guān)在里頭的這些日子,它也長得壯大無比,老想蹦出來干點什么。喝下去的水,現(xiàn)在都到了它那里。仿佛只要我把口哨一吹,它就會噴涌而出??墒遣?,它們停在門那里,就在辦手續(xù)。等到它猛地一下奔出,連上頭的口哨都被扯了回去。
撒過尿,我趿拉著鞋子接著往前走。在我看來,一雙鞋子的全部罪惡就在它的后跟。有了它,鞋子就把腳囚禁。沒有后跟,所有的口令,到一雙拖鞋這里就流產(chǎn)了。出了勞教所,我以為從此我就可以趿拉著鞋子晃蕩。可是我錯了。
看起來,勞動局的大樓與勞教所似乎不是一回事:沒有人用鐵門把你關(guān)在里面,當然也不會有人背著槍看住你。而且,這里頭不是你想進就可以進得了的。在這里,其實不用干太多的事,你可以吃得好、穿得好,到時說不定還有一套一室一廳之類的房子住。還可以受到好多人的尊敬,比方說媽媽那邊居委會那個戴紅袖章的老太太,以前一看到我就板起一張臉,自從我進了勞動局,總是早早地把臉上的皺紋弄成笑容。
可是我覺得,骨子里它跟勞教所,跟拔起后跟的鞋子一樣,都是要把你裝在里頭,就像用袋子裝一件東西。不同的地方在于:勞教所不讓你出來,在這里你多半不想出來。勞教是有期限的,這里沒有期限。勞教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你關(guān)進里頭算了。這邊就好像在你的鼻子上牽了一根看不見的繩子。不用說,每天你得準時坐到某一層某一間屋子的某一個座位上。領(lǐng)導隨時會出現(xiàn)。領(lǐng)導一來,跟教官來了一樣。那邊是彎一彎膝蓋,將身子往下一蹲說一聲報告教官。這邊不興女人撒尿似的往下一蹲,作興的是朝他點頭朝他哈腰朝他笑。還得看他臉色,揀好聽的說給他聽。那邊開會,這邊也開會。不同的是這邊開得更多更長,有時上午開了下午接著開,甚至一直開到晚上。奇怪的是,好多人明明不喜歡開會,還要裝出喜歡的樣子,拿一支筆往本子上記。完了還說自己聽了如何如何,今后要如何照著做。我聽著背上都發(fā)酸,不知道說的人為什么不怕牙齒酸??墒菦]有,無論說的還是聽的,都覺得很正常。以前還以為只有學校出操,勞教所出操,沒想到這里也出操,不管科長還是主任棋子似的擺到一起,叫一聲就擺一下手抬一下腳。喊一聲腹背運動,就連腰帶頭一齊彎下去,白發(fā)黑發(fā)長發(fā)短發(fā)都不例外。接著往后仰,那些早就不再挺起的胸脯,也都挺在那里。余局長說他軍人出身,喜歡整齊劃一,看著舒服。為了讓他老人家舒服,大家就統(tǒng)一著裝,整齊劃一給他看。
鞋后跟多半是自己拔上的。他們多半是心甘情愿待在勞動局的大樓里。小時候我們用篾片織籠子,在上頭寫上皇宮寫上首都,把蟈蟈裝在里頭,還捉了蚊蟲來喂它??墒菦]有一只蟈蟈愿意住在里頭。因為它們不是家里養(yǎng)的雞和鴨。雞也有翅膀,鴨子還會游水,可是它們不會走得太遠,它們要等著拿飼料來給它們開餐。
一進勞動局我就覺得不爽,也讓余局長覺得不爽。那天全局會餐,余局長一桌桌敬酒。張主任給我倒了一大杯。余局長望都沒朝這邊望,說了一聲:把它干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對我說。滿桌子的眼睛都朝我望著,那樣子好像不喝不行,喝慢了都不行。我牛勁上來了,突然就不想喝這杯酒。旁邊的張主任罵了一句:這家伙,湖里捉來的野東西!他脖子一揚,手一舉,咕咚咕咚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那氣概,有些像董存瑞炸碉堡。
這以后,余局長再沒有正眼看過我。叫他,他頂多在鼻子里哼一下。那天上廁所,我一頭撞進去,里頭是余局長。他不在這一層樓辦公,可他在哪一層樓大便小便都可以。他正在下半截用力,轉(zhuǎn)過頭來,剛好跟我的臉相遇。我沒話找話:余局長,上廁所??!廁所里空間小,我的聲音大了一點。我沒聽到他上面有什么聲音,下頭倒是稀稀拉拉有液體滴落的聲音。我感到很沒面子。我們拿著一樣的東西,做著同樣的事情。從落到地上的聲音來看,我的來頭比他大得多。他憑什么?我弄完了,他好像還沒完。廁所里可以不要面子。我轉(zhuǎn)身走人,從此碰破頭,也不再叫他。
開大會的時候,余局長開始敲敲打打:有些人啦,也不想想自己是從哪里出來的,那樣子,倒像是越南戰(zhàn)場上下來的!他不點名,說到這里有意停了停,一陣附和的笑從臺上開始,波及臺下。在局里,我本來就水牛不合黃牛伴,這一來就更加孤立。偶爾有人跟我說幾句話,突然看到有領(lǐng)導走過,話都沒說完,趕緊溜走了。我窩著火,像一把倒立在門口的掃帚,單等一陣風來,打到什么就是什么。
這天上午,局里舉行廣播體操比賽,要求統(tǒng)一著裝。我趿拉著一雙拖鞋。在樓道里,余局長一看到,就朝我吼。我吼得比他還響,因為我屙尿就比他屙得響亮。我再也不想在這里待下去。發(fā)光的螢火蟲,只要裝進玻璃瓶,要不了多久,它們的屁股就會一片漆黑。
想走就可以走,這大概是勞動局跟勞教所不一樣的地方。
3
辦公樓不要了,我該去哪里呢?
爸爸媽媽那套一室一廳一廚一廁的房子,我是不想去了。他們自己在里面裝了大半輩子,還要把我和弟弟一齊裝進去。先是弟弟進城念書,他們把弟弟擱在臥室,自己睡客廳。我從勞教所出來,他們把臥室里的床換成雙層。到睡覺的時候,我就爬到那張床的上頭去睡覺。其他的時間,只要弟弟在家,那間房是他的??蛷d有一臺電視機,他們讓我待在那里看電視。等著頂職的那段時間,我差不多天天看電視??晌也幌矚g那兩個播音員。他們老是一副真理的嘴臉,好像他們就是真理報基督箴言報。有時他們也會做出笑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應該是形勢大好之類。真想一個人給他們一拳,看他們會不會哭。你跟他吵架,你揍他,可他只是一臺電視。電視機打爛了,里頭的人一點也不疼。好在還有《動物世界》可以看一看。除此之外,就只有抽煙,把煙像火箭一樣從口嘴里發(fā)射出去。偶爾出去一下,先是媽媽嘮嘮叨叨,接著爸爸朝我吼,還想過來動手。他大概忘了,該他揍的時候,我正在號子里練習揍人。進去的頭一天,我就把蒙在身上的被子,連同騎在上頭的人一齊掀翻。一番拳腳之后,朝尿桶里吹泡泡的并不是我。還好,看到兩只槍彈一樣的眼球,還有我水桶一樣的腰身,他已經(jīng)錯過揍我的時候。爺爺揍給他的,他只能留著。
爸爸媽媽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個火車站,候車室一樣有電視。你看到里面在動,在說話,聽不到在說什么。聽不到說什么,就不會生氣。除了電視,還有人,尤其是女人?;疖囌究倳泻芏嗯耍瑥乃拿姘朔节s到這里,披著頭發(fā),聳著胸,有時也會弓起屁股。她們不會跟你談真理,不會裝模作樣。她們只是給你看一陣,然后各奔東西。舊的走了,新的又來了。在其他地方,你看到的要么是老師是教官,要么是這個長那個主任,是父親母親,是衣服是帽子和椅子。在這里,是實實在在活生生的人。即便二流子,也是真的。
我就是在這里認識光頭和紅毛的。我坐在那里,有兩個人過來,說座位是他們的。換一處地方,座位還是他們的。他們的意思,要么走人,要么交上座位錢。我沒動,也不打算給錢。光頭先飛過來一腳。我捉住腳,一個順手牽羊,他的上半身重重摔在地板上。還好,他翹著頭,光頭沒有摔著。另一個揚著一頭火紅的頭發(fā)撲過來。我身子一偏,使了個絆馬腳,他摔了個鯉魚打挺。我依舊坐在那里。光頭和紅毛一邊一個,在地上呻吟。一個警察過來問怎么回事,兩個人都說自己摔的。從地上爬起來之后,他們請我去喝酒。
想一想,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座房子。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去過的那些房子,差不多都是要把你裝在里面,限制你,管著你,叫你這樣,叫你那樣。學校是這樣,勞教所不用說是這樣,辦公樓是這樣,爸爸媽媽的房子也是這樣。這些房子我一所也信不了,它們不屬于我。候車廳似乎要好一些。它不屬于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在這里進出。它四通八達。不像其他房子,活生生就是一只袋子,只要把你往里面裝。假如沒什么地方可去,我倒是愿意跟光頭紅毛他們待在這里。
可是我已經(jīng)想好了,到湖邊跟老馬頭跟正湘老爹他們放牛去。跟牛住在一起,大概比跟人住在一起要好。就像在爸爸媽媽那里看電視,看《動物世界》,比看人要好。
路邊有一些樹。站在水泥地里,它們雙雙對對揮動枝頭的葉子,走著風。它們用的,也是一對拖板。有時一棵樹上住著幾種風,一些拖著鞋子往這邊跑,一些趿拉著往那邊跑。一些來到地上的葉子,本來是要到地上來亂跑的。一輛垃圾車把它們裝走了。不管裝到哪里,反正那不是它們要去的地方。
不知不覺到了城郊。一些菜苗在風中抖動,它們在做操嗎?人們就像莊稼地里的菜秧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輩子,最終還是給做成菜送到餐桌上。
趿拉著鞋往前走。腳每抬一下,鞋底就會反過來拍打在腳板上——叭,叭。一路走下去,鞋子就在我的腳下歡呼,就像鼓掌一樣。這大概就是他們說的反動。
4
十里坡像個娘們,展開腰身躺在那里。一堆稻草,正好堆在胸脯的位置。天陰著,陽光好像全都堆到胸脯上。晚稻收割已經(jīng)有過一段時間,別的稻草都去了牛欄,去了柴草間,這一堆像是專門給我留的。從勞動局出來,走著走著就到了郊區(qū)。接著是一輛拖拉機,剛好往這邊開。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就有一個草垛在這里等著。
勞動局當然不會有草垛。檔案室里,寫過和打印過的紙倒是碼成墻樣。在勞教所,一邊是等著做袋子的塑料布,一邊是做好的袋子,堆成草垛一樣??伤鼈儾皇遣荻猓辔蓓斠膊皇翘炜?。一只大燈泡掛在那里把自己當太陽。教育改造似乎就是沒完沒了地做袋子,要不就做操。好像袋子做完了,人就改造好了??墒谴佑肋h也做不完,因為外頭人們拼命地往袋子里裝東西,也不知都裝些什么,裝到哪里去。
好久不見,我決定在這里停一停。
兩只鞋子先飛上去。它們躺在草堆上,像一對夫妻。人不如鞋子,他只能獨自躺著。用一堆稻草把你托起,上面和四周只有天空,這事兒真好。風吹著云,一會兒晴一會兒陰。一朵云停在我身上,就成了睡眠。好像做過一陣夢,夢里打著一頂蘑菇。在一陣雨聲中醒來,卻不見淋濕。醒過來才知道,風吹到稻草上,就成了雨聲。那一頂蘑菇就舉在我的褲子下面。還有一陣陣雨聲,不知道來自哪里。我抬了抬身子,兩只拖鞋睡得正香。草堆下面,一個人正將一只屁股朝這邊弓起。雨聲來自屁股的那一頭。
一個女人的屁股。阿珍姐的屁股!
我差點叫出聲來。突然間就覺得,我逃學我偷東西我蹲號子我打架我從所有那些用墻砌著的地方跑出來,不就是因為這樣一只屁股!以前我還不大知道,以為是門是鎖,是頭發(fā)和梳子,是衣柜和褲子,是很多別的東西?,F(xiàn)在才知道,是屁股。我躺在草垛上,朝天空打著一朵蘑菇,為的就是這個。此刻,她就弓在那里。我餓虎撲食一般,奔向草垛下面。
她一定嚇壞了。我是從屁股后面突然箍住她的。她簸綠豆,畚箕里的綠豆水一樣潑了出去。那一聲嚎叫像野獸。她身上散發(fā)著母獸般的氣息。她像狼一樣,在我手上亂咬。從我手上奔出去的一瞬間,我抓住她的褲腰。嘩的一聲,整整一只屁股,連同它的中間線,全部擺在我面前。白花花的屁股,比溜出云層的太陽還耀眼。我想都沒想,用那只捶過余局長的拳,在上面捶了一砣。她撲倒在地,大哭:“你是人還是鬼呀?嗚嗚嗚。哪來的烏風野鬼,嗚嗚嗚……”
她一哭我就身子發(fā)酥,連骨頭都酥酥的,只有一處地方鐵硬鐵硬。在號子里,不止一次聽那個通奸犯說過:女人一哭,身子就軟成了水。兩只手一捧,就可以捧起來。我試著把她捧起,她哭得更響。一攤洶涌的水,滾燙的水。放到稻草上以后,我就沒了下文。接下來的事情,通奸犯沒有說。鬧騰半天,才知道,事情是在屁股隔壁。
我半倚在草垛上抽煙的時候,她起身說她得先回去。這是她第一次拿眼睛望我。她的眼里像蒙著一層什么,仿佛那漸起的暮色也來到她的眼睛里。她把綠豆攏進畚箕,用稻草罩住,她沿著十里坡往上走,她登上臥牛岡,一路全是那只弓起的臀。
這事兒怪不得我。晚稻收過這么久,你昭林一身的牛勁,不把稻草運回去,偏偏堆在我來的路上。我一覺醒來,偏偏又有一只屁股弓在草垛下面。我在一處地方凸起,她又恰好在那里陷落。天上的老爺子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要怪只能怪他老人家。
在地里挖了兩只紅薯。用稻草擦干,吃下去之后,我又爬到草垛上,和兩只鞋子躺了一會兒。天黑下來,風吹動十里坡的草和莊稼,吹出一片汪洋。稻草垛就像汪洋中的一條船。拂動的草屑告訴我,船正在往前開。黑暗中,也不知道它到了哪里。我不管它到了哪里,要去就去一個沒有太多墻壁與房間的地方,沒有教官,沒有局長和科長。家也可以不要。要就要上草垛和船,再加上一點別的,比方說一簸箕綠豆,一群牛。
5
登上臥牛岡,我小時候的村子就在面前:幾堆比夜色更濃的東西,矮小得甚至不及一個草垛。最東邊那一堆是爺爺奶奶的老屋,接著是阿珍是山麻雀,還有建大伯和阿寶。一條路一如既往通到那里。路盡頭,就像一只手分成五個手指頭,每個指頭都指向一張門。每一張門里都關(guān)著自家的燈火。
狗叫好像是從阿珍的門口開始的,不知它是代表阿珍,還是昭林。爺爺?shù)哪菞l狗作勢要叫一通的,等我敲門時,又朝我搖起尾巴。自東往西,各家的狗跟著停了下來。兩個老的一定去了后面的豬欄,奶奶大概在跟豬說話。一村子的夜色,跟著敲門聲在響。一旁有一張門裂開一條縫,好像在說:我沒有從外面鎖著,也沒有從里面閂上。
奶奶一路念叨著來開門。門開了,她卻張著嘴停在那里。爺爺取下嘴頭的喇叭煙,說了一句:回來啦!仿佛等的就是這句話,她接著這句話嚷開了:天啊,我的小祖宗,你怎么這時候回來啦?想爺爺奶奶啦!你媽倒是會想,兩個兒子大一點,就全弄到身邊去了!我的兒子她要,她的兒子她也要?,F(xiàn)在倒好,我兒子沒來,她兒子來了。來了好,來了就吃荷包蛋下面。餓壞了吧?
她連著往下說。我沒想回答,她也沒讓我回答。直到爺爺在背后說:死老婆子,還不去下面呀!
到廚房,拿面條她問半包夠不夠。往鍋里倒水,她問水是不是多了。她一個人分成兩個,一個問一個答:不多,應該不多。連擦幾根火柴之后,她說這些火柴全是騙子,光冒煙不生火。就像你爺爺,鼻子嘴巴就知道冒煙。
奶奶說了很多,有兩句話,讓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昭林不是好家伙,在家待得好好的,要跑去偷牛。自己關(guān)進去不說,連累了阿珍這孩子。
我老在想著那些門:裂開一條縫的門。上鎖的門,沒上鎖的門。一張吱吱呀呀的門。竹竿挑開的門??礃幼樱诟W〉揭黄鹬?,先得跟一個人住上一住。這個人跟其他那些人不同,她是個女人。
豬欄里的門,還像幾年前一樣吱吱呀呀。我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我。甚至不是從余局長那里出來時的我。我懶得理會一張門在說些什么。拖鞋的歡呼,比白天來得響亮。踩下去時,我聽到它和陰溝里潮軟的泥土一起在呻吟。黑暗像蓑衣,濃濃地從屋檐上披掛下來。在一張門那里,夜色像一潭積得很深的水。像一個摸鯽魚的人,我伸過手去,門開了。
第二天,一切還是頭天一樣。推門,門不動。門從里面閂著。敲門,門后面只有空寂和黑暗。繞到前面,那張開過一條縫的門,現(xiàn)在掛著一把鎖。我在門上打了一拳。一張門響遍一個村子。門邊的狗垂著尾巴溜走了。山麻雀家那邊的狗叫了幾聲。
進豬欄門的時候,聞到一股旱煙味。在重濁的豬圈氣味中,有些像電閃。打開通往廚屋的門,一支煙頭醒在那里。爺爺在抽煙。爺爺總是這樣,仿佛生活就是一張舊報紙,卷上煙葉之后,把它燒掉,不用多說什么。他把一句話和一口煙一齊吐出:你小子,人家偷牛,你偷人家老婆。我沒說什么,摳了一根紙煙,在一旁抽著。
6
爺爺說:你吃不得飽飯,那就只有去放牛了。其實,在號子里的時候,我就想過,出來去湖邊放牛。如果警察不來,我大概一直在那里放牛。
大牛莊的牛,除了農(nóng)忙時各家歸各家,平時都集中到湖邊,由正湘老爹放牧。正湘老爹越來越老。昭林背著他把牛偷去殺了賣肉,被公安逮去,供了三頭,還有一頭牛不知哪去了。正湘老爹一下病倒。大牛莊一直沒找到放牛的,仿佛就等著我回來。老天爺大概知道,我天生是放牛的料。
趕牛去湖里的那個早上,爺爺把樟木塅的老馬頭請了過來。喝過早酒,兩人一起趕牛上路。在爺爺奶奶背后,我總感到一扇窗戶里面有點什么?;仡^一看,只看到窗戶。路上,除了吃奶的小牛犢,嘴上都戴著一只篾籠子。可是一遇到紅薯藤什么的,一些屌子半屌子,總?cè)滩蛔∫O聛硇嵘弦话?,掉幾串口水。老馬頭扛著一根竹竿,竹竿一端有一把小鐵鏟。他隨便鏟上一勺土一扔,土塊落到牛屁股上,牛身子一緊,趕緊往前跑。我試了兩下,不行。用手扔,倒是十有八九能瞄中??伤侔l(fā)百中。他也趿拉著一雙鞋。一雙舊膠鞋。除了泥土,看不出什么顏色。鞋后跟早已被踩進鞋底,仿佛一開始它們就是一雙拖鞋。他說,要是那些娘們只要扔一勺土就成,我就比朱元璋還多。朱元璋放牛的,知道不?放著城里的糧本本不吃,要回來做朱元璋。依我看哪,你生成是做朱元璋的料。你爺爺就放牛出身。湖里邊搶地盤那陣,他跟人家短手動過,長手也動過。他沒傳給你爸,傳到你身上來了。誰說放牛不好?除了臉上不好看,什么都好!放牛的人要臉做什么,臉皮能當抹布使?有一只雞巴就夠了!想到那扇窗戶那張上鎖的門,我說,要只雞巴有卵用!他把兩只酒眼睛睜得大大的:沒用?誰說冇用!湖邊邊上到處是人家,男人去鋤他們的紅薯,鋤他們的棉花去了,女人在屋檐子下面等著你去鋤呢!你嫩雞仔一個,她們吃了連骨頭都不想吐。還有水里邊打魚的娘們,胯里也像湖里一樣,不得水干。你想想,你想,你一只雞巴,忙都忙不過來耶。他說得我身子底下有些來勁,走路的障礙集中到褲子那里。這當然逃不過那老東西的眼睛,他放開沙啞的喉嚨大笑,一邊笑一邊咳嗽。
我喜歡放牛。放牛就是在太陽升到牛欄高的時候,把牛放到湖灘上去。傍晚把它們收回來,關(guān)進牛欄里。上頭除了一塊天空,再沒有別的。天空下面,湖足夠?qū)挻?。湖灘上有草,牛在吃草。你可以朝著天上吹口哨,躺在草地上看云,要不就下水摸鯽魚。
到了歸欄的時候,有幾頭牛不肯回去。一頭半屌子被老馬頭截住,一頭屌子帶著另一頭半屌子下到水里,朝那邊的湖洲游去。老馬頭說:壞就壞在屁股后頭那兩坨,早就該騸掉了!
我一路追趕泅水泅到洲子邊。遠遠看到一個搖船的女人,一俯一仰的,襯著傍晚的紅云讓人怦然心動。真想拋一坨泥巴到她的屁股上。可是,我只能把泥巴往牛那里拋。哪天再過來走走!兩頭牛被我趕著往回游。老馬頭在湖灘上接應。把牛關(guān)進牛欄之后,我對那頭屌子點了點頭:算你是條好漢!可我不是余局長,我是秦始皇,我是土匪流氓朱元璋。吃過晚飯,抽掉兩棵煙,我把屌子牽到一根樹杈上。牛頭從上頭伸過來,樹杈正好卡在脖子那里。接下來是打牛。我把勞教所練來的功夫,把在余局長身上不曾用過的勁,把在一張關(guān)著的門那里憋下的氣,全都用到牛身上。打得那件牛皮波浪滾滾,一直涌過樹杈,在那一頭重重地喘息。我就這樣把它收服。
這以后,每天就是吹口哨,摸魚撈蝦,或者仰面朝天往沙灘草地上一倒。躺著躺著,就有一根東西朝天舉起。天上的云太高,它夠不著。我不時朝來的路上張望。
我是在摸到一條鯽魚之后無意看到的:湖岸的山包上走下來兩個人,一個戴帽子,一個沒戴。
7
來的兩個人,戴帽子的是警察,另一個是村支書。他們到這里來做什么?調(diào)查偷牛的事?我沒什么好說的,我繼續(xù)摸我的魚。摸完魚還得去撿木頭,那些被浪打上來的木頭??赡莻€穿制服的人叫我跟他走。我干嗎跟他走?摸魚也犯法?我看看他。他有意無意往腰里摸了摸,好像在告訴我:他腰里有一把東西。光是那套制服,他還覺得不夠。村支書在一旁笑著,望望他又望望我:走就走吧,不就走一趟么!電影里的維持會長就是這樣。
我把牛腳眼里的兩條鯽魚丟回水洼。它們自由了,尾巴擺出一股渾濁,不見了。我洗去腳上的泥,穿上拖鞋。村支書一人遞上一根煙。抽上煙,氣氛和緩了一些。
警察熟練地將煙叼在嘴角,瞇縫著一只眼,瞄準似的望著我:勞動局那邊,同人家局長吵什么?
他娘的,原來是這個!又不是竹扎的紙糊的,肩頭拍一下,還好意思弄到公安那里去。為什么吵?一個把尿屙得很響的人,怎么會怕一個連尿都稀稀拉拉屙不出來的人?局長又怎么啦,他朝我吼,我得把它吼回去!我不想跟一個叼著煙的警察說這些,只是在鼻子里笑了一聲。他說:你笑什么?你跟人家吵,人家當局長的扛不住,氣出心臟病來。住了一陣院,半夜里突然發(fā)作,走了。人家家屬把你給告了。要不,我才懶得跑這一趟呢。
我一愣。警察催我走。村支書走頭,我在中間,警察斷后。等在前頭的,好像又是墻壁和黃膠鞋。我朝湖洲那邊望了望。我不想走。一個到了湖邊的人,再也不想在頭頂加上水泥板,周圍圍上墻。踏慣拖鞋的人,不想再把腳關(guān)進鞋子里。可后面那個人身上有一套制服,還有一把槍。我不能像對付列車員一樣對付他。
三個人朝湖岸走去。離湖岸不遠就是公路,車就停在那里。沒什么可以阻止我們往那里去。牛不是問題,警察讓支書想辦法。我要去牛欄那邊取點東西,警察不讓:到了那邊,叫家里送。
湖岸邊有一段土崖,路在那里是一步一嶝斜上去的。后面那家伙保持著距離,不讓你一腳把他蹬下去。他不怕我跑,槍彈可以追上我。手可以夠到崖頂?shù)臅r候,我把一只土墩蹬了下去。土塊散落的時候,我看到揚起的大蓋帽下面掠過一絲笑。我上去了,和支書在上面等他。少了一個墩,他得用手攀住崖頂爬上來。就在他用手攀住的時候,我跺了一腳。拖鞋底有些軟,我注意多用了一點力。他哎喲一聲,揚起那只手,剛才叼煙的嘴角好像在哆嗦。我沒時間多看,在另一只手上又跺了一腳。他滾下去,滾成一疊驚叫,聲音越來越遠。我轉(zhuǎn)過身,村支書以為我要揍他,半舉著手,連聲說他和我爸是朋友,朋友。我沒時間理他。槍彈追上來之前,我得趕緊跑。
杉樹的葉片萬箭齊發(fā)似的,好像正向我射來。接著就像揮舞的劍。等到?jīng)_過去,就知道那不過是葉子,只是稍稍硬扎一些的葉子。出杉樹林之后,是一個抽水的機埠。水泵房下面,有一條通往湖中的引水隧道。出隧道時,一具白森森的牛骨攔住出路。皮和肉沒有了,從頭到腳,骨頭依舊完整地站立在這里。骨頭下面,一帶青草從湖中鋪過來??磥?,這頭牛既不能怪昭林,也不能怪正湘老爹。是它自己吃草一路吃進來,沒法進沒法退,就這樣站成一具骨架。用手一碰,牛骨轟的一聲逃散。
8
和著水爬上湖洲,風也跟著上了岸。風一上岸,就在遍地青草上跑開了。青草接過湖中的波浪滾滾向前。草葉子背面帶些白色,翻動時就像掀起的浪花。
水沿著身子往下流,風一摸就摸到水留下的寒涼。兩只拖鞋留在湖岸上,大概是在杉樹林里。我打著赤腳,蹚著湖草往前走。前面是蘆葦,齊刷刷地舉著白花。陽光在那上面晃來晃去,直晃得你眼花。和風和草浪一起往前走。聽老馬頭說,湖洲中央有一塊高地,有樹和石頭,那是我爺爺他們住過的地方。
密匝匝的蘆葦,連風都擠不進來。風只是在上頭,在蘆花那里顛來倒去,順帶把下面的稈子牽動。葉子跟著一陣陣廝磨,廝磨出一片汪洋。我只能用手分開蘆葦,用腳把它們踩向兩邊,開出一條縫隙往前走。天空像一條狹長的巷道,陽光從那里傾倒下來。不久衣服就干了,身上開始冒汗。
就這樣手腳并用,沒完沒了地往前走。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時候,也不知那個高地在哪里。停下來歇息一會,還得接著走。光赤的腳,開始懷念鞋子,假如有一雙老馬頭那樣的破膠鞋,該有多好。
一片葦塘一下把天空張得很開。幾只“昧鴨子”浮在水面,浮著浮著就不見了。有一只突然扇起翅膀劃過水面,犁出一條水溝。水里頭有魚。今夜的生活就在這里了。我把手伸進那只貼胸的口袋,塑料包還在。得感謝老馬頭。他說,一個放牛人,兩樣東西你得隨身帶著:火和鹽。還有什么?手腳總在身上吧?嘴巴你帶著吧?雞巴你不會丟掉吧?還要什么呢?就這兩樣東西,用塑料紙包著,包得緊緊的!有了它到哪里都不怕。現(xiàn)在,就這兩樣東西,再加上一片葦塘。
沒有網(wǎng),用手摸了幾條魚。撿來一些竹片和木頭,烤熟了就是晚餐。沒有刀,沒法砍蘆葦搭棚子。只能在蘆葦中間踩出一塊空地,再在兩邊各攏上一些蘆葦,將它們梢對梢彎到一起,用藤纏住,形成一道拱。將旁邊的蘆葦彎到拱底下,就算是一個蘆葦棚。撿到幾只蛇皮袋,勞教所做的那種。我將它們鋪在潮濕的泥地上,再鋪上一層蘆葦?shù)幕ㄈ~,這就是我今天晚上的床。夜里濕氣重,我撿了足夠的木柴,燒著火。睡到夜半醒來,打了一個寒顫。寒冷的露氣從上頭直往下灌,身上頭發(fā)上全是露水。趕緊添柴,火一升起來,露氣退走了。有大雁從棚子上面飛過,可以清楚聽到翅膀扇動氣流的聲音。這時候,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他們是否醒著?在牛欄那兒,爺爺奶奶的老屋那里,還有城里那套房子,說不定還有人等在那里,等著把我關(guān)進去。好像我是一只家養(yǎng)的雞,扎翅膀飛了,到晚上還會回去。讓他們等吧。
往后的日子將在湖洲上展開,有一些東西不能沒有:兩床棉被,一床鋪蘆葦上,作墊被,一床蓋在身上。一間屋子,能避風雨。一把刀,可以用來破魚,也可以砍蘆葦。一只鍋,可以燒飯做菜。鹽太少,還要一些鹽。還要一些米,再好還有一點肉。還要一雙鞋。還有身子下面那根東西,它也需要一處落腳的地方。
第三天,我找到了那塊高地。
9
我決定殺一頭牛。
在這之前,我摸了不少魚,有鯽魚、鯉魚,還有一些鲇魚。我打算用這些魚開路,到南邊的水上村莊去一趟。湖水在那里彎進洲子,形成一個湖汊,十幾條座船就泊在里面。走到這里,花了半天時間。我站在水邊朝那些座船喊:有人嗎?幾條船上有人從艙里伸出腦袋伸出上半身。一個女人來到船頭上,嘻嘻哈哈朝我笑:“干嗎這么兇?要揍人??!”我說換鹽。她有些奇怪:“換鹽?到這里換鹽?拿什么換?”我揚了揚手里的魚。她放開喉嚨笑:“他用魚來換鹽,哈哈哈哈。”旁邊座船上一個年紀稍大的女人笑著說:“用肉跟她換!她只要肉,不要魚?!彼D(zhuǎn)向鄰船的女人,依舊笑著:“換你老公的肉!”那邊回答說:“我老公太老,丟到水里,嗅都沒人嗅……還不把船放過去!”
一只劃子就系在座船旁邊,她用竹篙推送過來。我?guī)Я艘荒_爛泥踩到劃子上。劃子晃晃搖搖,很興奮的樣子。
“你這個人,好像蘆葦里鉆出來的野東西,拖了一腳泥就往船上來。”
“踩到船上來算什么,要踩就踩到床上去!”
“讓他踩到你的床上去?”
“我男人就知道灶門口轉(zhuǎn),收了網(wǎng)就回來啦。你男人有出息,賣魚賣到草尾賣到漢口。怕只怕賣魚的錢和身上的肉都在那里送人了。還是這泥巴腳做得數(shù)!”
那邊笑著說,這邊也笑著聽,我當然不羞不惱,聽她們?nèi)フf。我看了看眼前的女人,她也在看我。她比阿珍黑,但不難看。她的眼子閃著光。
我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進船艙時,一只泥巴腳擦到她的褲腳上。她趕過來,在我腿上擰了一把。這就怪不得我了。
她給了我一些鹽,一雙新鞋。她沒要我的魚,還送給我一條曬干的瓦子魚。我問她借了一把長柄斧頭,把這些東西翹在背后。動身的時候,她對我說:再來你就看看艙門口,掛了衣服你就上船來。
鄰船的女人在我背后咕咕笑:三妹子呀,這么快就放他走?喂,你呢,拿了人家東西轉(zhuǎn)身就走?我頭也沒回:下次送肉來!
我已經(jīng)想好。冬天在一步步往深里走,要在這里活下去,有好多事情要做。最緊要的,先得殺一頭牛。
10
我打了一些鮮嫩的草,又往上頭撒了一把尿。尿里頭有鹽,它吃得咂咂有聲。它一邊吃,一邊朝我望,好像在問這是為什么。我不想看它的眼睛,不想看它的尾巴左一下右一下甩來甩去很開心的樣子,尤其不想看它為抖落牛虻在皮膚上抖起一陣陣波浪。我望定兩只牛角中間,那里有一些毛長成渦狀。我想起三妹子朝我仰開的時候。我揚起斧頭,斧頭口越過后腦在它快要夠到我的后背時猛地回轉(zhuǎn),一道弧線,斧頭砸在牛頭上。一聲悶響。牛身一震,圓瞪著眼睛沒動。我覺得奇怪,甚至驚駭:怎么會這樣?突然它前腿一彎,跪了下去。牛脖子伸得直直的,牛頭沉重地擱在地上。仿佛這時候,那一斧頭的重量才來到它頭上,再從那里傳往后半身。后腿架不住了,往兩邊搖了搖,最終朝一邊倒去。它倒向一邊時,把脖子也擰向一邊。牛頭還是原來的樣子,瞪著眼,出著粗氣。我用斧刃割開它的脖子。拴著牛绹的鼻子那里現(xiàn)在沒了聲音,聲音來到脖子上。血好像憋在那里憋得太久,終于找到一道口子汩汩滔滔歡快地往外流。潮濕的湖泥地上,血流的腳步很快,一會兒工夫就流成一條河。一條河又分作幾條,流到后來就成了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