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狗男女

        2015-07-03 19:36:06張爽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西廂筆會

        張爽

        1

        四十五歲生日我過得索然無味又了無意趣。這是可以預(yù)見的場面。老婆崔鶯鶯比平常早回來一個多小時,買了肉,特意多炒了兩個菜,還開了瓶酒。做這些的時候,她沒有一句話,寡瘦的臉上有一種難得的紅撲撲顏色,樣子比往日悅目多了。

        孩兒們也提前趕回來了。兒子說:“看我媽給您開的這酒,是您最喜歡的‘百年富貴,這酒名取的,就好像是給您量身定做的一樣?!?/p>

        我拿起酒瓶,禁不住笑了。我平時很少笑,因為笑起來樣子不好看,一笑就露出了我招牌性的大板牙和半截暗紫的牙床子。

        這酒確實像我的私人訂制。我的名字就叫富貴,“百年富貴”的富貴。事實上,我姓茍,這姓不好,但名字叫富貴。我爸爸念過兩年小學(xué),他能把我們姓茍的沒叫成“狗剩兒”“狗不理”,而取名“富貴”已經(jīng)很難得了。

        兒子學(xué)習(xí)一般,初中畢業(yè)念的是“三加二”。女兒學(xué)習(xí)還不錯,去年考了個三本。兩個孩子每年將近三萬元的學(xué)雜費,已經(jīng)讓我負債累累;崔鶯鶯愈加沉默寡言,本來就黑瘦的她越來越像根干柴棒了。她還在東風(fēng)鎮(zhèn)給人搞裝修,她的合伙人還是彪子。兩個孩子用的錢幾乎全出自崔鶯鶯鏟墻皮、刮仿瓷、刷涂料一分一分攢下來的血汗錢。

        女兒紅著臉給我夾了一箸菜,吭哧了半天,說出這次回來的真正目的,她想要個筆記本電腦。

        兒子也替他姐說話:“爸,就給我姐買一個筆記本吧,人家大一都用筆記本了,就咱家比別人差?”

        兒子說話的口氣,有點像我,這一點我挺喜歡這小子。他把我的酒杯倒?jié)M,還用剛才的口氣說:“我和我姐一樣,我們宿舍也是六個人,不過,我們還用不上筆記本……宿舍的五個人,每個人用的都是蘋果,就我用的是諾基亞,現(xiàn)在您滿大街去看看,誰還用諾基亞?”

        “蘋果多少錢……一只?”

        “和一個筆記本差不多,好一點五千多吧!我想要那種最流行的土豪金?!?/p>

        五千多!女兒夾的那口菜還沒咽下去,就差點被兒子倒的這口酒噎死。我把酒杯往桌上一蹾,說:“你們吃了我得了。我沒錢。一分錢沒有。想要那些玩意出去找你媽要去?!?/p>

        聽我這樣一說,女兒把身子一扭,真出去找她媽了。兒子也開了腔:“你沒錢,你前些年干裝修掙下的錢花哪里去了?不會都扔西廂那條胡同去了吧?”

        兒子的話等于在我千瘡百孔的肺管里開了一槍,我一時傻在那里。等明白過那話里的惡毒時,想用手和腳同時回敬這個忤逆不孝的兒子,他卻先我一腳躥到屋外去了。

        那一刻,院子里滿是白花花的陽光,那些白花花的陽光就像無數(shù)把鋼針,讓我有一種瞬間失明的痛感……

        2

        “生活就像個婊子。一個無情寡義的婊子。不管你多么氣宇軒昂,不管你多么優(yōu)秀無雙,只要你手中沒錢,她同樣毫不猶豫地把你拋閃一旁?!边@是多年前我在北京搞裝修時,趴在冰冷潮濕的地下室床上寫的一首詩。我當時很為自己寫出這樣的詩句高興,甚至想把這首詩拿到黑孩的報紙上去發(fā)表,結(jié)果遭到了拒絕。但發(fā)表不發(fā)表又算得了什么呢?一點都不妨礙我對它的喜歡?,F(xiàn)在,當我有機會再次重溫這首詩時,它仍然犀利得像一根冰針,讓人有一種徹骨的冰涼。

        本來,我在東風(fēng)鎮(zhèn)還有一份工作,可就在生日的前一天,被狗日的老板正式辭退了。

        我在鎮(zhèn)政府每月拿六百塊錢的工資,已經(jīng)干滿三年。錢雖然少得可憐,可我從沒動過要離開的念頭。我貪戀的不是那份工資,而是那份體面……表面看起來確實足夠體面,如果你不多嘴,外面沒人知道你拿的工資還不夠人家的四分之一。如果不喝酒不碰到女人,我在外面本來就像個啞巴,我不是個多嘴多舌的人,對于我這樣的人,錢多當然很重要,錢少也算不得什么。我又不是沒掙過大錢。錢對于我來說可有可無,我常常這樣安慰自己。

        但沒錢也是萬萬不行的,就在一個星期前,黑孩打電話告訴我,我那本小說集《狗男女》就快出來了,讓我準備好剩下的一萬塊錢,盡快給他們打過去。我在電話中嗯嗯啊啊答應(yīng)著,心里卻在想上哪兒找去。

        我這本書的名字叫《狗男女》,我覺得這名字非常好。當初黑孩和那家出版公司的編輯和我討論是不是換個書名,說這名字聽上去是不是有點那個了?我說不換,堅決不換,千金不換。我喜歡它!它亦莊亦諧,亦褒亦貶,可哭可笑,可奪眼球。我告訴他們,世上人事,無非男女,而世上男女,又有多少是狗男女?何況我本名姓茍,我喜歡狗,也喜歡狗男女,覺得有他們的存在,這世界才如此生機勃勃和嫵媚妖嬈……在我的堅持下,小說集最終還是定名《狗男女》,他們也睜一眼閉一眼不再說什么。他們能說什么呢?我是花自己的錢給自己出書!為這本書,我已經(jīng)花掉了從北京逃回來時手里碩果僅存的兩萬塊。現(xiàn)在又有同樣一萬塊的窟窿等著我了。

        說到《狗男女》就不得不說黑孩,他是我的老鄉(xiāng)和同學(xué)。黑孩本名叫顧全順,因為自小長得又黑又丑,又喜歡自嘲,又喜歡寫文章,就用黑孩做了筆名。大學(xué)畢業(yè)后,黑孩到了北京,因為寫了篇吹捧某文化高官的報告文學(xué)而聲名鵲起,十幾年后成了《華夏藝術(shù)報》的副總編。

        在北京那幾年,我沒事了就去編輯部找他玩,他當時工作在一座有玻璃幕墻的20層高樓的一個狹小房間里,每次見他不是寫就是畫。每次我去,都問我他寫的字畫的畫怎么樣。說實話,他的字很丑,初中時的鋼筆字還寫得一塌糊涂,更別說毛筆字了;他的畫更一般,有一次看他在一張宣紙上用粗毛筆畫畫,我不知那算不算畫,照我看,那畫就像個鴨蛋,丑陋的圓石頭,更像壞孩子作文本上被老師狠狠圈上的大零蛋。看到他的畫我就笑了,我說你畫的是個啥,是個“笨蛋”嗎?我跟他說話從來不客氣。但他很客氣地對我說,茍富貴啊茍富貴,你知道你為什么不長進嗎?這才叫文人藝術(shù),現(xiàn)在流行這個。說完,他把那幅畫慷慨地贈送給了我。雖然覺得黑孩的字畫真不好看,可他每次送給我的字畫還是一張不扔地保留起來。

        三年前,我抱著黑孩送我的書畫走進了東風(fēng)鎮(zhèn)黨委書記邱大成的辦公室,從此成了東風(fēng)鎮(zhèn)的一名編外工作人員。

        可三年后,就在我生日的前一天,狗娘養(yǎng)的邱大成卻要辭退我了。

        那天,邱書記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讓小李給我倒了一杯冒著芬芳香氣的花茶,還親自把一根軟中華遞到我手上。他先說了段開場白:“富貴呀,實在對不起了,現(xiàn)在上邊風(fēng)聲緊,政府機構(gòu)改革可能要玩真的了,我只好忍痛割愛了,你是個人才,可我也實在沒福氣留你了?!苯又透嬖V我立刻回值班室收拾一下,說他已經(jīng)和鎮(zhèn)上會計打了招呼,讓他們多開我一個月的工資。最后他說:“富貴呀,明天你就不用來鎮(zhèn)上了,好好回去搞你的創(chuàng)作吧?!?/p>

        邱大成真是個渾球,幾句話就把我打發(fā)了。渾球書記和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始終沒看我,而是盯著自己寬大辦公桌上的一份文件。難道那文件是個人見人愛的婊子?是剛為我沏茶倒水的小李豐滿誘人的裸體?我覺得一股氣在心中蒸騰。我很想罵幾句什么。事實上,整個過程我屁都沒放一個,只是手指微微哆嗦著,慢慢地吸那根很貴很貴的軟中華,是他媽的軟中華啊,一根就要好幾塊錢呢。

        渾球書記說完,見我還沒走,沖我揮揮手,他想揮揮手就把我轟走?像轟狗一樣轟我出去?可我不想走,不想就這樣走。我應(yīng)該說點什么,硬氣地說點什么??烧f什么呢?說渾球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給我一個編制?說渾球曾經(jīng)要把我的工資漲到一千?說渾球一個月前還滿口答應(yīng)在他調(diào)走之前要把我弄到西廂縣文體局去編縣報?說渾球曾經(jīng)拿過我多少黑孩的書畫?現(xiàn)在,我送給他的那些裝裱好的書畫被他掛在墻上,被他附庸風(fēng)雅地擺在書柜,被他參差不齊地豎在一個青花瓷的大瓷瓶里。就連那個青花大瓷瓶也是我給他買的呢!

        渾球書記見我遲遲還不出去,本來和顏悅色的臉上不大好看了,就好像我是一泡賴在他屋里的臭狗屎。老子雖然姓茍,但絕不是狗屎。我想我必須證明這一點。

        我說:“邱書記,我的小說集《狗男女》就要出版了……”

        “你那本書,我聽說了,我不明白放著好好的英雄的東風(fēng)兒女你不寫,偏偏去要寫什么道德敗壞的狗男女,看來鎮(zhèn)里那么多人向我建議讓你走是對的。不走,不知道你要給我惹出多少麻煩來……”他厚嘴唇一直嘟嘟著,臉上那種厭惡的表情一直飄散不去。

        這時候,渾球辦公室里的電話突然婉轉(zhuǎn)地唱了起來。他拿起電話嗯嗯哈哈,久久不肯放下,卻再不肯多看我一眼。我傻站了一會,走到青花大瓷瓶前,在那里我沉默了三十秒,然后我雙手抱住那個大瓷瓶,像大力士一樣舉過頭頂,朝那個已經(jīng)禿頂?shù)臏喦驎浐莺菰疫^去,青花瓷瓶呈爆炸狀粉碎,渾球的腦袋像開了染坊血花四濺……

        當我抱著兩卷書畫躡手躡腳賊一樣溜出渾球的辦公室時,我確信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個仍然傲然挺立的青花瓷瓶和毫發(fā)無損的渾球書記,此刻他鯰魚一樣的目光正越過瓷瓶瞥在我的身上,就好像瞥在了一個叫花子的身上,瞥在一堆臭狗屎身上,目光里毫無憐憫,有的只是不屑和鄙夷。

        3

        揉著腦袋從床上爬起,屋里屋外沒一個人,空空蕩蕩,院子里也不見一個人影。陽光慢吞吞地爬到了院墻根,正和那里的倭瓜藤和絲瓜架糾纏不清。崔鶯鶯和孩兒們都走了。崔鶯鶯肯定開著那輛響聲雷動的三馬子到火車站送他們了,三馬子開動的聲音那么大,怎么就沒吵醒我?

        腦袋更疼了,像一根無形的鋼針正順著腦殼的縫隙往里鉆,順著這個縫隙,外面的風(fēng)像一群被人追殺的小鬼紛紛擁入,它們吵哄哄鬧嚷嚷地動來動去,用它們鋒利的牙、尖利的喙和銳利的十指,瘋狂地撕扯著我的血肉和神經(jīng)。疼痛如此洶涌,我有點黯然神傷。他們是多好的一對孩兒啊,閨女平時很少張口,兒子的手機也是三年前買的。可問題是,我現(xiàn)在真沒錢,我手里僅有一千兩百塊錢,他們不知道這是我在東風(fēng)鎮(zhèn)最后兩個月的工資。

        頭疼得越來越厲害了,像被誰在里面安了個定時起爆器,正在倒計時。這是這幾年酒后新添的癥狀。

        我翻箱倒柜找去痛片。原來正屋里的抽屜里是有的,那里常年備著各種廉價的藥片,包括整盒整盒的去痛片,現(xiàn)在那些盒子還在,可里面的去痛片卻一粒不見,難道那些去痛片都被崔鶯鶯吃了?她這兩年,吃去痛片像吃糖豆,干活一累就吃這種藥,一吃就是一大把……

        藥沒找到,我又回到床上。雙手高舉過頭頂,腿則耷拉到床的一側(cè),腳上的一雙皮鞋掛在腳趾上,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如果此刻房頂上有一雙眼睛,她一定能看到我的樣子:像一具沉重的尸體。我現(xiàn)在躺的床上,曾經(jīng)躺過癱瘓的父親,五年前他躺在這張床上死了;還躺過得了腦梗半身不遂的母親,兩年前她也死了,就是在這張床上喝的藥水。我到現(xiàn)在也想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死,而且居然選擇喝藥水去死,好像受了誰多大冤屈。而更早的時候,這個床還躺過我弟弟,一個壯實得像黑車軸一樣的小伙子,但他后來也死了,不是死在這張床上,而是死在一個水泥攪拌車的輪子下……想到某一天自己也會死在這張床上,我就變得特別絕望,沒有人能體會到這種絕望,崔鶯鶯也體會不到,她現(xiàn)在就想著裝修,錢,兒女。她想過她的丈夫某一天也會在這張床上死去嗎?

        一個人躺在這張床上,仰望著屋頂,想到死去的一個個親人,他們的影像就像黑白電影里的畫面一樣,一張張地在屋頂上無聲滑過,我想著他們,眼淚不由自主地從眼睛里涌出來,大顆大顆的眼淚,感嘆號一樣連綴在臉上。

        4

        現(xiàn)在去西廂真是太便捷了,中巴車,不到十分鐘就有一輛。奇怪的是車次越多,車上碰到熟人的概率就越低,這很好,唯一讓我感到不安的是,很多班車上的司機和售票員還是會第一眼把我認出來。

        “末代皇帝又要出巡了?”我剛上車,那個胖胖的女售票員就和我打招呼。她居然叫我“末代皇帝”!這還是第一次被人當面叫我末代皇帝!記得有一次,她指著我“啊啊”半天,說真像,你長得可真像電影里的一個人……到最后她也沒能說出我像誰。她不說,我自己也知道。我高高瘦瘦,眼睛大大,還戴著圓圓的黑框眼鏡,確實和那個倒霉的末代皇帝酷似。

        “又去西廂?有陣子沒見你坐我們這趟車了。”她是個饒舌的胖子,是不是所有的胖子都這么饒舌呢?

        “聽說西廂的房價又漲了,你準備在西廂買房了?”她為什么問我西廂的房價?難道我看上去像個準備在西廂買房的人嗎?我才不會在西廂買房,在東風(fēng)鎮(zhèn)我都不會買,何況西廂?我在四頃地有個大院子,有坐北朝南的四破五大房子,還有東西廂房,我老婆是裝修隊的老板,我是個名聲在外的……文化人!我為什么要在西廂買房?在四頃地生活多好,在四頃地我生活得更像是個皇帝。

        看我一直沒搭腔,她又奇怪地盯著我看,好像我是個怪物,好像過去我曾許多次和她故意搭訕而這次卻故意裝作不理她的樣子。我覺得自己不奇怪,她倒是個奇怪的人。

        “頭疼?!睕]等她再次開口我趕緊說。我不能不理她了,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中午喝多了,不想說話。”

        “那以后少喝點。酒可不是什么好東西?!彼蝗粊砹司?,樣子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嫵媚。正當我琢磨她緣何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的時候,她已不再理我,掉頭和悶頭開車的司機聊起“汽車站那條胡同”的事,說昨晚那里又有幾只雞被警察抓了。

        “那就像西廂的一截爛腸子,早該治理治理了。”女胖子售票員憤憤地說。

        她的話在我聽來像是一種暗示,更像是一種警告。她是在暗示誰又在警告誰?是我嗎?

        西廂班車站前一如既往的熱鬧和狼藉,各種廉價的五顏六色的出租車排在站前廣場,黑車司機像蒼蠅一樣見到有人下車就嗡嗡嗡地圍了上來。我嫌惡地從那些嘴里冒著煙臭蒜臭韭菜臭的司機中擠出來,又往前大步走了十幾米才肯停下來喘口氣。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西廂縣城沒什么變化,如果說變化,也只是變得越來越臟越來越亂,那些突兀之間冒起來的高樓大多在城西。沿山而建,逐河而居,高大的廣告牌子上寫著:山水宜居,西廂福地。我站在站前廣場遙望著那些一簇簇擁擠著的高樓,看著廣場附近那些低矮無序像野蘑菇一樣生長的小房子,感覺那些樓群更像是建立在一堆即將廢棄看著卻是百廢待興的垃圾場上,在我的角度看,那些樓多像一群身軀過分發(fā)育的衣衫襤褸的拾荒者啊。

        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那條胡同”,走向那條被胖子售票員形容成“一截爛腸子”的胡同。那是一條傾斜的街道,不寬,左邊是棚戶區(qū)一樣低矮的民居,右邊是錯落開去的一棟棟樓房,二層以上是住戶,一層是商鋪,各種商鋪混雜,百貨店、洗頭房、小吃鋪和各種面目不清的小旅館,整個街道散發(fā)著一種古怪的味道,確實像一截爛腸子。不過,我喜歡這里。這么多年了,我現(xiàn)在還數(shù)不清西廂到底有多少條街道,可對這條胡同卻了如指掌。街道的中央,靠左,就是西廂二醫(yī)院。當年,我父親住院,我母親住院,都在這里。那些年我在醫(yī)院陪床,一住就是一兩個月,在醫(yī)院待得煩了,我就跑出來到胡同里透口氣。去百貨店買包煙,去吃桂林米粉或杭州小籠包,或者干脆去洗頭房做個干洗和按摩。這里的洗頭房通常有小姐出沒,不過我不喜歡在洗頭房里和她們做愛。我喜歡的去處是那些小旅店,什么春紅旅店、梅香客棧,這些旅店都很小,小姐也乏善可陳,最大的一個叫站前旅館,打通了上下兩層樓,是一個外號叫黑玫瑰的東北女人開的,她今年已年過五十,人胖身壯,看上去就像一朵妖嬈綻放的大麗菊。

        我就是在那些年迷上這條胡同的。準確點說,是迷上了這條胡同站前旅館里的春色。那時黑玫瑰手里有兩個頭牌姑娘,一胖一瘦,一白一黑,一熱辣火爆,一沉靜如藤,因為她們,黑玫瑰的站前旅館終日客流不斷,來此尋歡作樂甚至要提前預(yù)約。當然,她們的價格也是西廂最貴的。那時我沒少往這里跑,那時我在北京還有個小裝修隊,裝修隊還雇著幾個工人,手頭上還有些活錢,那些錢砸在醫(yī)院里也是砸,砸在這里也是砸。怎么說呢,那兩個頭牌姑娘的身段、長相乃至做愛的技巧都各有千秋,屬于冰火兩重天,但都同樣讓人著迷。

        站前旅館的興衰好像和這兩個姑娘聯(lián)系在一起,也好像和我有著某種隱秘關(guān)聯(lián)。后來這兩個姑娘一個去了深圳,一個回了東北,站前旅館一度冷清下來。那時我在北京的裝修隊也出了事,一個油漆工在三樓的住戶裝修時,鬼使神差般地從窗戶摔下來,摔斷了一只胳膊一條腿,我把他送到醫(yī)院躺了兩個月,就再也不敢去看那對每次見到我都要流眼淚的苦命夫妻了,然后我一個人揣著僅剩的兩萬塊錢偷偷跑回了四頃地。

        他們一直沒找來過。那個油漆工是安徽的,他老婆在工地上幫忙。他們一直感謝我收留了他們?;蛟S他們也會恨我吧?或許他們也想找我而沒找到?誰知道呢。我在外面一向謹慎。

        我還是到站前旅館來了。旅館里相當冷落,登記處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寡瘦女人無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她不認識我。一個月前,這里登記的還是一個臉上長痣的姑娘。

        “住店嗎?”

        “不住。”

        “不???”

        “嗯。不住。”我看著她。她被我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她這樣子不像四十歲的女人,倒有點像剛剛出道的小姑娘。

        “大姐——”她把腦袋探出來,向里面喊了一嗓子,“有人?!?/p>

        又過了會,黑玫瑰就略顯疲沓地出來了。她站在走廊里,像打量牲口一樣看了我一眼。然后過來,故意用顫抖的肉身撞了我一下:“稀——客呀!”

        一個月不見她老相多了。她把我?guī)У揭婚g客房,剛進門,她就把我推坐到床上,然后在我身邊像一只白面口袋一樣轟然躺下,把身上的裙子大幅度向上一撩,露出雪白的肚皮和陰森的小腹,她裙子里什么都沒穿。

        “來吧,我知道你喜歡這口?!?/p>

        我笑了:“今天不行,有事?!?/p>

        “你能有屁事?!彼话炎プ∥?,過了會兒,確信那里毫無反應(yīng),才佯裝生氣地拽下裙子,“怎么的,又被哪里的姑娘抓去了?”

        “想哪兒去了,我現(xiàn)在是個窮光蛋。姑娘見了我都躲著走?!?/p>

        “窮光蛋來我這里干什么?!?/p>

        “我想過來看看,最近有沒有人到這里找我……”

        “你是說那個叫什么芬的女人?”黑玫瑰沖我翻白眼,“沒有,一次都沒有,就那一回,后來連個影子也沒見。”

        把貝多芬約到這里確實很荒唐。她現(xiàn)在早已不是二十五年前的那個純樸的姑娘了。她穿的衣服,手上拎的皮包,以及她開著的那輛紅色馬六身上我都聞到了一種別樣的陌生氣息……

        看黑玫瑰不悅,我把一張五十塊錢的鈔票拍在她的雙腿之間,然后站起來。我可不想給黑玫瑰留下一個愛占小便宜的印象。

        從站前旅館出來,前行不到500米,有一間“四通八達”網(wǎng)吧。網(wǎng)吧名四通八達,其實很小,是一間改造的小三居,里面密密麻麻地擺滿了舊電腦。我在最里面一處位置坐下,伸了個懶腰,我的心就踏實下來了。

        貝多芬的頭像還是黑的,我再次給她留言,最近一段時間,我已多次給她留言,她從沒回復(fù)過。我告訴她,此刻我正在西廂,在鴻運大酒樓。我是特意這么寫的,鴻運大酒樓是西廂唯一的三星級酒店,我寫下鴻運大酒樓時,突然感到剛才去過的站前旅館是那么污濁不堪,難道像我這樣的人不應(yīng)該經(jīng)常出入鴻運大酒樓嗎?最后,我還強調(diào)性地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了出來,明知道這樣有些畫蛇添足。

        畫蛇添足就畫蛇添足吧,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見到這個女人。

        5

        剩下兩個小時,我一直在微博中瀏覽。我這個微博關(guān)注了很多人,他們有網(wǎng)絡(luò)大V,有當紅的影視明星,著名作家,報刊編輯,嶄露頭角的文學(xué)作者……我喜歡在微博上面看這幫家伙每天在干什么說什么,我覺得這很有意思。

        有個編輯發(fā)了篇長微博控訴他所在的編輯部,這個編輯我沒見過,卻是我的一個恩人,幾年前他“力排眾議”發(fā)了我的小小說《狗男女》,讓我從此浪得虛名。我就是通過這個小小說獲得了全國小小說銀鴿子大獎,還靠這個小小說出了我的第一本集子?,F(xiàn)在我的集子都快印出來了,沒想到他卻被單位給除名了。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是個正式編輯,沒想到他和我一樣是個臨時工,而且有好幾年每月只拿四五百塊錢的工資……還不如我。

        網(wǎng)吧上網(wǎng)的人,差不多都是孩子,都像是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們戴著厚厚的耳機在打游戲,好像只有我一個在刷微博。我把微博最小化,打開了自己的私人文件夾,開始翻看這些年和女人激情視頻時截下來的圖片玩。

        當初我隨手復(fù)制下這些照片,純粹是覺得好玩,沒有任何目的。照片上的女人也并不是一個。保留在電腦中的照片不會發(fā)黃,沒有留下歲月的絲毫痕跡,現(xiàn)在翻看仍有一種人在面前的鏡頭感。里面有幾張貝多芬的照片,這個女人和另一些照片上的女人完全不同,她看上去有些拘謹,有些羞澀,她的一雙手好像完全不知道如何處置,不是用一只手抱住自己的胸,要不就是把一只手無望地遮在小腹上。照片上的人好像有些害怕,有些迷茫,好像即將面對反動派的嚴刑拷打,也有一種對未來一無所知毫無把握卻又心生向往的糾結(jié)。只有一張,她像個健美教練那樣叉開雙腿,看上去有一種凜然和放蕩的嫵媚。

        貝多芬那些照片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她好像在冬天被迫向人展示出她的裸體,臉上都是一副怕冷的神情。其實那是個夏天,是個火熱的夏天。那個夏天,我母親用整整一瓶的農(nóng)藥把自己弄死在家中那張老式木床上,那個屋里的農(nóng)藥味道整整彌漫了整個夏季。整個夏天,我都躲在東風(fēng)鎮(zhèn)的一間值班室內(nèi),我不敢回四頃地,怕那些過分熱情和悲慟的鄉(xiāng)親們提到她,他們抹著眼淚,或者面帶微笑地問我,她好好的為什么會死呢?為什么要喝農(nóng)藥死呢?他們問得多了,我會害怕,就像我是一個漏網(wǎng)的殺人犯,好像母親是被我殺死的一樣。

        我沒法回答他們,母親為什么會死,這對于我是個同磨盤一樣沉重而巨大的疑問,讓我喘不過氣來,讓我頭疼,我就是那時患上頭疼毛病的。我回避它,可有時候我也禁不住對自己發(fā)問。我在東風(fēng)鎮(zhèn)政府值班室對著空虛的墻壁和雪白的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發(fā)問。

        多虧東風(fēng)鎮(zhèn)的值班室還有一臺能上網(wǎng)的電腦,不然我會發(fā)瘋的。后來我就迷上了電腦,迷上了網(wǎng)上聊天。我覺得網(wǎng)絡(luò)真是個神奇的玩意,如果不上網(wǎng),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沒人管沒人理也沒人關(guān)心,但一上網(wǎng)就不一樣了,自從有了那么多不知從哪兒咕嘟咕嘟冒出來的網(wǎng)友,我感覺自己的生活變得有意思多了。

        這感覺改變了我對網(wǎng)絡(luò)的認識,覺得網(wǎng)絡(luò)并不是虛擬的、冷漠的,而是有血有肉有人情味,最起碼比東風(fēng)鎮(zhèn)那幫自以為是的孫子們強多了。

        東風(fēng)鎮(zhèn)也有很多女人,那些女人在我面前都高傲得像仰著脖子走路的野天鵝,和這些勢利的女人相比,網(wǎng)上的女人就可愛多了。她們不但和我聊天,還和我視頻。那些女人我都不認識,之前從未見過以后也不會有機會再見,正因如此,我們才完全沒有了距離感,不用多久,我就會和其中一個或幾個打得火熱……這一切發(fā)展得如此之快,有些讓人猝不及防。網(wǎng)絡(luò)這玩意真是新奇,而網(wǎng)絡(luò)和欲望糾纏在一起的時候就不光是新奇還讓人上癮了。最早出現(xiàn)的是個東北女人,她在視頻中的樣子很像站前旅館的老板黑玫瑰。她起碼有五十歲了。我確定是這個老妖精勾引了我。她的挑逗是赤裸裸的,沒聊兩天就開始給我發(fā)淫穢的圖片,還說那些圖片都是她自己的,是她和別的男人聊天時自己截下來的。然后她問我想不想看。然后就開始脫自己。

        和那些女人激情視頻時我說的話有限,那些話短促、干脆,不像是綿綿情話,更像是一個國王對他的女仆在發(fā)號施令:

        脫!

        快脫!

        往下脫!

        結(jié)果她們就真的脫,脫,脫,直到她們完全脫光自己。

        我已經(jīng)忘了貝多芬是如何出現(xiàn)的了,QQ上的好友好幾百人,有些人加進來后就從沒說過一句話,更不可能知道是男是女。直到有一天我無聊地翻看那些好友的名單時,發(fā)現(xiàn)有個叫“貝多芬”的頭像在亮著,我們才有了第一次對話:

        你好音樂家。

        我不是音樂家。

        你不是貝多芬嗎?

        誰說貝多芬就非得是音樂家?

        那么說你也不是個聾子了?難道你不知道貝多芬是個失聰?shù)奶觳乓魳芳覇??你不知道貝多芬全名叫路德維?!し病へ惗喾?,生于1770年死于1827年,是德國著名的作曲家、鋼琴家、指揮家,維也納古典樂派代表人物之一?

        我在一個陌生網(wǎng)友面前滔滔不絕地賣弄自己的學(xué)問。在網(wǎng)絡(luò)如此發(fā)達的今天,學(xué)問這件事已經(jīng)難不倒像我這樣的聰明人了。

        “我也知道你?!必惗喾艺f。

        “你知道我?知道我什么?”

        “我知道你叫茍富貴,你博客名字叫花開富貴,是著名的小小說作家,全國小小說銀鴿子獎得主,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柳河市東風(fēng)鎮(zhèn)宣傳部部長……”

        我哈哈大笑,沒錯,這些都是我,是我寫在自己博客首頁的自我簡介。

        “你真是東風(fēng)鎮(zhèn)的宣傳部部長?”

        我又哈哈一樂,未置可否,否定什么呢?那不過是我杜撰出來的一個職位。事實上,東風(fēng)鎮(zhèn)并沒有這樣一個部門,東風(fēng)鎮(zhèn)也沒有多少宣傳工作讓我去做,我在東風(fēng)鎮(zhèn)更像個打雜的。最初鎮(zhèn)里派給我的工作是在政府辦幫忙,往各科室送報紙,偶爾寫點材料,我總是把那些材料寫得比文學(xué)作品更像文學(xué)作品,文采斐然、字詞優(yōu)美得讓領(lǐng)導(dǎo)們無處下嘴。后來他們干脆連材料都不讓我寫了,就讓我坐在辦公室接電話,晚上替人值個班什么的。這工作更像個打更的,但我喜歡。因為沒有具體工作,我大多數(shù)的白天都無事可做,躺在值班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喝茶,看報,累了就蒙頭大睡,直至黑夜降臨。而東風(fēng)鎮(zhèn)的黑夜卻是誘人的。機關(guān)干部早早下班回家,只留下幾個值班的人幽靈一樣在空空蕩蕩的辦公大樓外面晃蕩。他們很少搭理我,我在他們眼中就像個吃閑飯的懶漢,這樣的懶漢又有誰喜歡搭理呢?不過,我才不管他們呢,我喜歡一個人待著,待在值班室里,太陽一落山我就興奮,就開始蠢蠢欲動,我在值班室叼著根煙走來走去,等著外面的走廊徹底靜下來,等著外面的夜徹底黑下來。這期間我會用別人的茶葉給自己沏一杯滾燙的茶水,等茶水涼下來,我就拉上窗簾,打開電腦,像個耐心的漁夫一樣等著那些女網(wǎng)友像一條條貪饞的魚兒來咬鉤。對于新來的,比如像貝多芬這樣的,我多少要做一些“功課”,需要點耐心和時間,而對于那些熟客,我甚至連簡單的鋪墊都不需要就直接命令她們:脫!

        那可真是件過癮的事。

        6

        貝多芬和她們不一樣,她叫我茍老師。

        “茍老師,你忘了二十五年前那次筆會了嗎?”

        “二十五年前的筆會?”

        “是啊,二十五年前,筆會,西廂招待所,那個下大雪的冬天,你真的忘記了嗎?”

        西廂招待所?大雪?記不得了。我坦白。自從八年前開著三馬子把一個老人撞下路基后,我也受到了刺激,記憶力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不靠譜了,許多事情都要人提醒幾次才有印象。

        “對啊,就是那次筆會,我們十幾個人住在那里,但吃飯都去街上的飯店。那次筆會是《西廂報》主辦的,《西廂報》的主編姓楊,叫楊天晴,是個北京下放知青,他是《西廂報》主編,還是縣文聯(lián)主席,這些……你都忘了嗎?”

        我恍惚想起來了,西廂、招待所、會議室的暖氣壞了,很冷。楊主編一口的京腔京韻。一場突然而降的大雪。十幾個人跑上街頭,天越來越黑。燈火通明的飯店。熱氣騰騰的火鍋。

        “……那天晚上我們吃的是火鍋?”

        “對。終于想起來了。還不錯,還記得火鍋?!彼_心地笑了,“不過,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你不是貝多芬嗎?”我壞笑。

        我還是想不起來她是誰。二十五年畢竟太遙遠了,遙遠得就像一個夢,那天的大雪也像個夢。那天東風(fēng)鎮(zhèn)有兩個人參加了西廂筆會,黑孩和我,我們坐在一輛顛簸得特別厲害的破公共汽車上,汽車上冷得哈氣成冰,可我和黑孩因為第一次參加筆會而特別興奮,兩個人張著嘴大笑著說了一路。后來我們到文聯(lián)登記,被安排在招待所后面的一排平房住下。每間平房可以住四個人。我和黑孩和另外兩個男人住一個屋,那兩個男人是誰,來自哪里,又叫什么名字,我早忘了個干干凈凈,那么貝多芬又是誰?

        “我知道你早把我忘了。那次會上就我和倪姑兩個女孩子。倪姑是城里的姑娘,又那么漂亮。你不會把倪姑也忘了吧?”

        “倪姑?”我想起來了,一個梳辮子的漂亮姑娘,冷漠得就像具石膏像。我和黑孩給她起了外號叫“尼姑”。

        “對,是倪姑,她當年還在西廂一中讀高三,你那時可壞了,吃飯時故意過去喊人家‘尼姑,你還說自己是‘和尚,說和尚和尼姑坐在一起才有意思。你還想和我換座兒,當時我就坐在倪姑邊上。我還真給你換了座。我那時的樣子是不是特別傻?特別不起眼?是不是特別容易被忽視?”

        “……真忘了,時間太久了?!?/p>

        她發(fā)了個大哭的表情。“可我一直沒忘,永遠也忘不了,那天,你就坐在我的邊上。你和倪姑說話,人家不理你,你就和我說話,你和我說話卻顯得那么正經(jīng),你說,你怎么穿得這么少,穿這么少你會感冒的。你還問我叫什么名字,問我寫什么東西,問我干什么工作,你的話那么多,像是被倪姑冰冷拒絕后的無聊的反抗,可我卻一點沒覺得你無聊,還覺得你那么溫暖。那天我也喝了點白酒,我記得你和我說話時,我的臉一直紅著,越來越紅越來越燙……”

        “那你真實名字叫什么?”

        “筆會開了三天,第二天倪姑就不來了,人家正忙著高考沖刺。倪姑走后,筆會上就剩下我一個女的,我顯得可有可無,好像是你們那些人的陪襯,開會時聽你們高談闊論,喝酒時看你們吆五喝六,可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孤單。真的不孤單,我特別喜歡和你們待在一起,和你們這些西廂的才子們待在一起,哪怕自己變成個啞巴,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說,光聽你們說就是幸福的。我那會剛當上代課老師,也不會寫什么東西,是楊老師鼓勵我,才在縣報上發(fā)了首小詩,誰知道只發(fā)了首小詩就幸運地被叫來參加筆會了,認識了你們,怎么說呢,我覺得很幸運,就是現(xiàn)在,我仍然覺得西廂有你們這樣一群才子是特別美好的事。”

        “后來呢?我是說筆會是怎么結(jié)束的?”

        “后來……后來……筆會就結(jié)束了,大雪也停了,街上卻刮起了大風(fēng)……你真不記得了?筆會結(jié)束那天還是你送我去的車站呢,我們從招待所一路走到車站去的,路那么滑,我一路摔跟頭,你就用手一路拉著我。風(fēng)那么大,我冷得直打哆嗦,嘴唇都凍紫了,話都說不出來,你就特男人地把自己的軍大衣敞開,把我拉到懷里,用軍大衣使勁地裹著我。那軍大衣上全是你的煙味,你那么高,而我那么瘦,那么矮,小得就像個街上流浪的小貓小狗……我依偎在你的軍大衣里,實際是依偎在你的懷里,你那時就知道一路向前,一路去擋風(fēng)擋雪,你不知道,我依偎在軍大衣里時,我哭了,整整哭了一路……后來到了車站,你就站在風(fēng)中看我上車,你還問我說你眼睛怎么了,那么紅,那么腫,我就說是凍的,后來班車開了,你轉(zhuǎn)身大咧咧地走開了,我卻一路看著你,看著你走遠,走到消失,我又忍不住地哭了……”

        她一直在追憶,在回望,我卻有點走神,喝了口晾在一邊的茶,茶早涼了,我又點了一棵煙,這么一陣工夫,我剛買的一盒煙就已經(jīng)癟下去了一半。我突然有點后悔和這個貝多芬搭話。沒錯,她確實喚醒了我關(guān)于那次筆會的一些回憶,我也確乎想起了是有這么一個女孩,她哆嗦在我的棉大衣里,一句話都沒有……可那又怎么樣呢?我到現(xiàn)在還想不起她的名字。

        “你是真忘了,忘得一干二凈……我后來還給你寫過信,你連一個字都沒回?!?/p>

        或許吧,我想不起都有誰給我寫過信來著,也想不起那些寫信人的名字。二十五年前,我還那么年輕,那么瀟灑,那么……玉樹臨風(fēng),說得上風(fēng)流倜儻,應(yīng)該會有很多女孩給我寫信吧?我記得有個胖乎乎的女孩,她住在一個深山里的兵工廠家屬區(qū),她幾乎每天給我寫信,讓我去她那里玩。后來我真的去了,坐班車坐火車,中途又倒一次小火車,然后我見到了她。為了和我見面,她把父母都打發(fā)走了,一個人住在那種兵工廠統(tǒng)一蓋的家屬房子里等我。那種房子乍一看都一模一樣,以至于有一次我去外面公廁回來后差點迷路走到別人家去。她在那個小屋里不停地和我聊天,給我沏最好的茶,給我買最貴的煙,給我做她最拿手的豆角面卷子,還和我做愛……她做愛的樣子像只卡拉熊,緊緊地抱著我,可我還是走了,走了就再沒來過。女孩子太矮了,而且頭發(fā)里有一種味道,像現(xiàn)在的崔鶯鶯,崔鶯鶯的頭發(fā)里也有一種味道,那種味道我不喜歡。后來她還給我寫過很多信,那些信我一個字都沒回,有的甚至連拆都沒拆就扔一邊了。現(xiàn)在我連她叫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楊玉芬?!?/p>

        “你是音樂老師?教小學(xué)的那個音樂老師?”

        “嗯,過去是,現(xiàn)在教不動了,快下崗了,你想起來了?”

        “還是沒有。”我坦白,“我猜的,你既然給自己起名貝多芬,就多少和音樂有點聯(lián)系吧?”

        她好像不再因為我的忘記而生氣,也沒再向我舉起表情的錘子。她好像被突然而至的幸福襲擊得暈頭轉(zhuǎn)向了,我也有點意外,卻沒有一點幸福來臨的感覺,只是預(yù)料到我和她之間的會面會有點麻煩。

        確實有點麻煩。

        7

        兩個月后,我約貝多芬在西廂見面,她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很興奮,好像一場盛大的艷遇正在等著我。那是五月的一天,一年中西廂最好的季節(jié),天氣不冷不熱。見面的地點是我定的,站前旅館。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一是住宿便宜,二是環(huán)境熟悉,可謂輕車熟路。我說站前旅館,她并沒反駁,我想她一定是個隨遇而安、處處為人著想的好女人。定好的是下午五點見面,三點不到我就到了,一直在旅館的登記室和老板娘黑玫瑰聊天。我和黑玫瑰說我在她這里訂個單間,黑玫瑰什么都沒問,還沖我眨眨眼,好像她什么都明白的樣子。之后就去那條爛腸子一樣的胡同閑逛,買一盒煙邊走邊抽。胡同里到處都是半生不熟的臉,這樣很好,我和他們偶爾點頭,有時連頭都不點,一晃過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他們眼里是個什么樣的形象。但有時我會為自己在自己眼中的形象好奇。在一家裝著鏡子一樣的玻璃大門前,我停下腳步,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還是那么高那么瘦那么玉樹臨風(fēng),大大的黑框眼鏡罩在我大大的眼睛上,確實很像那個末代皇帝。不過,此刻我的樣子可比那個倒霉的家伙強多了,很多小報上說他是個性無能,皇后敢給他綠帽子戴,妃子和他鬧離婚,除了當過一段偽皇帝,他一生甚至連個“根兒”都沒留下……他怎么能和我比呢?我兒女雙全,對女人有擋不住的吸引力。

        我敞開風(fēng)衣扣子。那天我穿了件風(fēng)衣,風(fēng)衣還是很多年前買下的,據(jù)說現(xiàn)在早過時了。但我喜歡,只要天氣不是太冷或太熱,每次出門我都穿它。我還喜歡把雙手插在打開的風(fēng)衣口袋里。這樣走起來,會感覺很拉風(fēng)。

        穿著風(fēng)衣在那條胡同轉(zhuǎn)了兩圈,抽完了一包煙,回到站前旅館時,旅館前的空地上已經(jīng)多出一輛嶄新的紅色馬六。馬六邊上站著個女人,穿著時尚的毛裙,戴著墨鏡,涂著猩紅的嘴唇,如果她嘴上再叼個煙卷就更有意思了。

        我沒想到她就是貝多芬。還想過去“借個火”和她搭訕,看現(xiàn)在的風(fēng)衣男還能不能吸引一個陌生時髦女人的注意。

        她卻一眼把我認出來了,她一邊摘下墨鏡,一邊沖我打招呼:

        “你好?!?/p>

        “你好,你是貝……”她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多少出乎我意料。想象中,她應(yīng)該是一個拘謹?shù)?、穿著緊身中式服裝、戴著白框眼鏡的女人。

        她說:“我是楊玉芬?!?/p>

        沒想到楊玉芬變成了這樣一個時尚的女人。這對我倒是個新挑戰(zhàn)。我把她請到了旅館二層的單間,請她在一張沙發(fā)上坐下。房間有點暗,還有一種別樣的味道。楊玉芬四顧一下房間,眉頭稍稍皺起。我遞給她礦泉水,她打開了,嘴往那里沾了沾,卻沒喝。我敢肯定她沒喝。我多少有些尷尬,想好的一些話一句也沒說,在房間干坐不到五分鐘,我們就出來了。

        吃飯的地方是她定的,也在一條胡同里,在胡同中央一個黑墻紅瓦的四合院內(nèi)。不過,這條胡同可比站前旅館那條胡同看上去好多了。她沒開車,我們是走著去的。剛進大門,就有漂亮女服務(wù)員笑臉迎上來,楊玉芬沖她們點點頭,說定好了的,服務(wù)員就知趣地退下了。

        菜點得不多,四菜一湯,很精致。飯前,她問我是否來點白酒。我說好。這個吃飯的地方雅致得有點讓人不舒服,我確實想喝點酒。酒上來后,我問她要不要來點,沒想她竟答應(yīng)了,說,給我一個小杯子吧,我用小杯子陪你喝點。

        喝上酒,我的膽子就大了,開始毫無顧忌地看她。

        “怎么樣,想起我是誰沒有?”她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

        “你現(xiàn)在這樣子,我更想不起來了?!?/p>

        她低頭一笑:“我變化大嗎?我也知道自己變了,變得有時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p>

        “是變好還是變壞了呢?”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斜睨著她。

        “你是希望我是好一點還是壞一點呢?”

        “最好壞一點?!蔽艺f,“好人有什么意思?”

        “變壞了你就更認不出我了?!?/p>

        “你一出現(xiàn)我就認出來了。心想,這不就是二十五年前的那個村姑楊玉芬嗎?”

        她笑起來:“我怎么覺得你一點都沒變啊,還是當年調(diào)戲倪姑的那個‘和尚?!?/p>

        我感覺臉紅了,不過,我想這一點楊玉芬看不出來,因為,我一喝酒就會臉紅,酒已經(jīng)成了我掩飾自己臉紅的道具了。“一開始確實沒認出你來。怎么說呢,你變化太大了。變得這么年輕……時尚……還漂亮……”我恭維著她,斟酌著用詞。

        “好了,好了,別跟我拽詞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p>

        “那我想的是什么呢?”我皮笑肉不笑地沖她笑了下,好像被她窺破了機關(guān)一樣。

        “要是冬天就好了,”她喝了一口酒,話題卻岔開了,“最好再下一場大雪,還擠在西廂的那個飯店一起吃火鍋,你還記得西廂那個火鍋店嗎?我后來還去找過幾次,早不見了?!?/p>

        “雪?火鍋?”我隨口應(yīng)付著,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窗外是將晚的五月艷陽天。

        “是啊,紅泥小火爐,綠蟻新焙酒,那才有喝酒的氣氛,不是嗎?你還記得剛才說到的小姑娘倪姑不?我也很多年沒見過她了,去年見過一次,也變得快認不出來了,她現(xiàn)在柳河市一所中學(xué)教書,聽說離婚了……不過,聽說又要結(jié)婚了……”

        “是嗎?”我有點心不在焉。說實話我一點不關(guān)心什么“尼姑”不“尼姑”,也早忘了曾經(jīng)對她的調(diào)情。她結(jié)不結(jié)婚離不離婚和我有毛關(guān)系?橫豎又不會和我結(jié)婚。我現(xiàn)在滿心思轉(zhuǎn)的是,快點把酒喝完,早點回到旅館的房間,然后,我要把這個看上去變得假模假式的女人狠狠地摜到床上,壓在身下,我要讓她發(fā)出野獸一樣單純的嚎叫,而不是在這里喋喋不休!

        兩個多小時后,這場酒終于結(jié)束了,賬是她結(jié)的。她很仗義,這很好。外面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我仗著酒勁,把胳膊搭上她肩頭,她身子一抖,把我的手抖掉了。我想也好,她這是怕被人看見,那就回旅館吧。她確實跟我上了樓,沒什么話。房間門剛一關(guān)上,我就把她擠在了門那里,臭嘴一下子就啄到了她敞開的脖頸上。她掙扎。我索性把她抱住,手觸到了她前胸。她低聲說:“你想干什么?”干什么?能干什么呢?你把我約過來我能干什么呢?難道就聽你的廢話?

        她使勁掙脫我,轉(zhuǎn)身站在席夢思大床旁邊。我餓狼般撲過去。誰知她早有防備,我一個人重重地撲倒在床上,席夢思床墊怪叫了兩聲把我的身體彈了幾彈。這太他媽失敗了。等我轉(zhuǎn)過臉來,這個女人已轉(zhuǎn)身出了屋。我好像聽到她的兩聲輕笑,還有她冷靜得可怕的聲音。她說:“茍老師,你喝醉了。”

        她是在耍我嗎?

        8

        發(fā)出的留言沒任何回復(fù),仿佛石沉大海。我很失望。我關(guān)掉電腦,走出網(wǎng)吧,呂長義的電話就過來了,問我現(xiàn)在在哪兒,我說在西廂,他說那好,我也在西廂,你過來一起吃飯,鴻運大酒樓,二層,牡丹亭。

        事情就這樣巧。當我趕到鴻運大酒樓二層,雅間“牡丹亭”里已一派熱鬧,他們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看來已經(jīng)進行了一段時間。我的到來顯得很唐突。我算了下時間,從網(wǎng)吧出來到鴻運大酒樓我打車也就用了十分鐘,看來這次酒局只是呂長義臨時想起才喊我過來的,這讓我多少有些失望。

        屋里大概坐了七八位,我迅速打量了一圈,發(fā)現(xiàn)除了呂長義,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呂長義的位子正對著雅間門,我剛一進來他就發(fā)現(xiàn)了。他臉上明顯帶著酒氣,說:“富貴你來晚了,罰酒三杯,罰酒三杯?!眳芜@樣一說,在座的紛紛回頭看我,他們看我的眼神,并不熱情,離我最近的一個胖子懶洋洋地拉開他旁邊的一把椅子,而另一個胖子用手指點我面前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滿好的一杯酒,意思是,這是你的,錯不了。這兩個胖子一看就是著名的酒囊飯袋,被這樣兩個胖子左右夾擊可不是件美事。我不得不矜持起來,說中午剛喝過,這會還頭疼得厲害。一個胖子說,誰中午又沒喝過呢?另一個胖子說就是,快來吧,呂站長已經(jīng)說話了,干了三杯再說話,這可是咱們西廂酒局的規(guī)矩!

        我看了眼呂長義,他仍然是那頭標志性的披肩長發(fā),白色中式上衣,黑框平光眼鏡,非常有范兒,他個子沒我高,但人家骨架魁梧,臉上棱角分明,眼鏡后面藏起來的那雙大眼分外深邃。

        每次見他,他的身邊總不缺少女人。這天也一樣,他的身邊照例坐著兩個女人,這兩個女人一著紅衣,一著翠綠旗袍,大紅大綠,卻一點都不顯俗,被包間的里射燈一照,真是光彩照人。

        呂長義說:“富貴啊,今天這頭三杯酒你必須喝,喝完,我再向你介紹今天的重量級人物。”

        我以為他要介紹的重量級人物是他身邊的女人,就又朝她們看過去,穿紅衣的女人此刻正和中間位置一個滿面紅光的西服男私語,那西服男自從我進來就沒正經(jīng)看過我一眼,我卻對他看了再看,再看之下,就覺得他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我把眼光掃到穿旗袍的女人時,發(fā)現(xiàn)她也正探究地看向我。我說:“你……你是?我們肯定在哪里見過?要不,怎么看上去這么面熟?”

        女人沒說話,呂長義卻哈哈笑開了,他說:“紫衣,聽到?jīng)]有,今天一到西廂,已經(jīng)有多少男人沖你說好面熟了?剛才李局長就說你好面熟,這會富貴也看你面熟,看來女人的漂亮臉蛋就是一張招牌啊?!?/p>

        呂長義的話,讓“牡丹亭”里的氣氛再次掀起個小高潮,沖淡了我剛來時的冷場和尷尬。那個叫紫衣的女人嬌嗔道:“茍老師少見多怪,我就是西廂人嘛,老家就在西廂,西廂人看來自然是覺著面熟了?!?/p>

        “老鄉(xiāng)好。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不喝酒不爽。富貴,把酒端起來,別廢話,三杯都給我喝了。”

        喝下三杯酒,我感覺一團火苗騰地一聲爆燃了。那是興奮的火苗。我確實有點興奮,現(xiàn)在一點不覺得呂長義晚叫我過來有什么不對了,他叫我過來是為介紹重量級的朋友給我,這說明人家心中還有我嘛!

        呂長義要介紹的重量級朋友竟是那個看上去滿面紅光的西服男,就是呂長義口中的李局,原來他竟是西廂教育局的局長?!斑@可是你們西廂教育界頭牌人物。黨政一把手!”呂長義加重語氣說。那個李局就謙虛地擺擺手,說老呂客氣,老呂客氣,眼睛只是往我這里瞟了瞟,一副高高在上的領(lǐng)導(dǎo)做派。我終于知道為什么看他面熟了,我該在西廂電視臺里見過他,一個任何場合都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家伙。

        我表面上唯唯諾諾,內(nèi)心也不把這家伙當回事,你不愛理我,我還不愛理你呢,教育局局長又怎么了?還不是東風(fēng)鎮(zhèn)渾球書記一樣的角色。

        原來這一桌人物,除了呂長義都是西廂人士。也怪我孤陋寡聞,這些西廂人,我竟一個都不認識。這個緣故,影響了我在酒場上的發(fā)揮。和陌生人喝酒總是別扭的,況且這些陌生人還都是一個地方的,這尤其別扭。我又不得不裝得熱情一些,主動一些,因為呂長義向在座的介紹了“富貴是個作家”,雖然反響并不熱烈,可還是有了效果,兩個胖子開始向我舉杯,說“得罪得罪,作家啊”,我不知他們口里的得罪是什么意思。他們怎么就得罪我了?穿紅衣的女人也裝作饒有興趣的樣子,問我都寫過什么大作。我說:“不值一提,我是寫小小說的。”紅衣女人說:“小小說好,我就愛看小小說,長篇大論我才不愛看呢?!眳伍L義說:“富貴的小小說在全國都是有一號的,他最有名的一篇叫《狗男女》。”紅衣女人沒聽清,問:“什么男女?”我說:“狗男女,大狗小狗的狗,男女關(guān)系的男女?!蔽疫@樣一解釋,紅衣女人聽清楚了,她一下笑出了聲,她一笑,傳染似的,“牡丹亭”里的人都哈哈大笑,就連那個李局也禁不住笑了。我身邊的一個胖子說:“這名字好,真好,狗男女,哈哈?!蔽乙埠艿靡?,趁他們的笑告一段落,還補充說:“我的小小說集《狗男女》也快出來了,到時候一定送給在座的各位批評?!笨赡苁俏疫@句話有了效果,說完這句話,除了那個李局,在座的紛紛向我舉杯祝賀。我也一掃剛來時的滿臉晦氣,對敬來的酒來者不拒。我很快就喝多了,紅衣女人開始叫我茍老師了,她居然要和我喝三杯,我毫不猶豫地喝了,我說美女敬酒必須喝,三杯酒算什么,交杯酒都喝。于是又有人起哄讓我和那女人喝交杯酒,女人看了眼身邊的李局,慢慢地說:“喝交杯也行,但要男女有別,我喝一,你喝三,怎么樣李局?”李局就鼓起掌來,說好好好。說實話,一進來我就看出了這紅衣女和李局的曖昧。一看就是對狗男女。還有我看著眼熟的旗袍女人,在紅衣女人和李局交頭接耳的時候,她一直和呂長義竊竊私語,雖然這個女人表面上一副清高脫俗的樣子,可一看她看呂的眼神就知道兩個人清白不了。交杯酒喝過,我的頭陡然漲大了。

        我喝多了,腦袋卻越來越清醒。桌上有人提議紫衣表演節(jié)目了,難道這女人是個演員?紫衣毫不怯場,從座上離開,往后退兩步,用手把腰間聚攏的旗袍往下扯了扯。她站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也是個在悄悄發(fā)福的女人。不過,她個子高挑,看起來并不明顯。她站在那里,向后攏了攏一絲不亂的頭發(fā),說:“唱什么呢?就給大家唱個《女駙馬》吧。這也是我特別獻給李局的,希望李局喜歡?!?/p>

        為救李郎離家園

        誰料皇榜中狀元

        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哇

        好新鮮哪!

        ……

        紫衣還沒唱完,大家就瘋狂鼓掌,大聲叫好。紫衣唱完,大家還不依不饒,說再來一個,再來一個。紫衣卻見好就收,回到座位上,又變戲法似的拿出兩軸書畫,說我這里還有字畫,也是送給李局的,請李局笑納。

        李局微笑著剛要接,卻被身邊的紅衣女人接過了,紅衣女人因為剛才被紫衣?lián)屃孙L(fēng)頭,臉上有些訕意,動作故意夸張,說話也開始毫無顧忌:“送給李局的,也就等于送給我的,送給我們大家的,大家都要看一看,看美女送了個什么好東西給我們李局?!闭f罷,紅衣女人就把畫打開了。剛打開,她就禁不住捂著嘴笑了起來,說:“這畫的是個啥呀?”

        那畫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那正是我之前送給渾球書記,又從渾球書記那里偷拿出來送給呂長義的黑孩的畫:粗重的毛筆在宣紙中心任意畫出的那個“笨蛋”。

        很多人都被這個“笨蛋”弄得不知所措了。呂長義卻拖著腔子說:“這畫真是太棒了,難為怎么想出來的,一看就知道師出有名,此畫深得儒家文化的精髓,深諳傳統(tǒng)畫留白的藝術(shù),又有現(xiàn)代藝術(shù)家博采眾長的深邃和意境,紫衣送李局此畫,大有深意啊,深意是什么呢,深意就四個字:功德圓滿?!?/p>

        呂長義這一番解釋,大家又開始嘖嘖有聲,說妙啊,妙,這是誰畫的,怎么想到的呢。

        呂長義說:“要說這畫作者呢,恐怕大家也都有耳聞,他就是你們西廂出來的大文豪,大作家,大文人——北京《華夏文化報》的副總編黑孩先生?!?/p>

        我故意吃驚道:“原來是黑孩啊,這家伙和我還是同鄉(xiāng)和同學(xué)呢,一起光屁股長大的發(fā)小,他屁股上現(xiàn)在還有塊巴掌大的人形胎記。”

        有人就笑了。

        我說:“二十五年前,西廂舉辦過一次筆會,那是西廂縣迄今為止唯一的一次官方筆會,那次筆會我們東風(fēng)鎮(zhèn)只有兩個人參加,就是我和黑孩……”

        這句話說完,呂長義身邊的紫衣突然用手輕拍著腦門對我說:“我也想起來了,沒錯,沒錯,是有那么一個筆會,我當年也參加了……那年我正讀高三,因為在《西廂報》上發(fā)了一篇小散文,也被楊天晴老師叫過來了……怪不得你說看我面熟,我也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你,原來就是那次筆會,黑孩老師我倒忘了什么模樣了,不過,我記得你,茍老師,你還給自己起個筆名叫‘和尚呢?!?/p>

        我說:“難道你就是那個‘尼姑?”

        紫衣說:“是啊,我就是倪姑,身份證上現(xiàn)在還是倪姑這兩個字呢,紫衣是呂老師給我取的筆名。”

        后來紫衣去洗手間,我也借故跟了出來,在外面,紫衣對我說:“那次筆會還有一個楊姐,你還記得不?”

        我剛要說怎么不記得,話到嘴邊,卻搖搖頭。

        后來我想,這次我的頭搖對了。因為紫衣緊接著說:“她就是楊玉芬啊,你忘了?”

        我說:“時間太久,忘了。”

        “我倒是見過幾次她,她變化挺大的,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所小學(xué)的校長了,你知道她老公是誰嗎?就是屋里那個李局。生活真的太奇妙了,是不是?不過她從來沒對我說過這事,她的嘴可真嚴實?!?/p>

        紫衣說完這句,我感到“牡丹亭”里響起了一聲雷,一道耀眼的閃電從天而降,大腦頓時一片空白。我什么話也沒說,我說什么呢?楊玉芬和我聊天時說過,她說自己是個快下崗的老師,而她的丈夫是一個已經(jīng)下崗待業(yè)的工人,我不知道哪個才是真實的楊玉芬。

        9

        后來我回憶了一下那天晚上的情形,不得不同意紫衣說的,生活真的太奇妙了。

        那天晚上真實情況大致是這樣的,在柳河市某縣城教書的紫衣,和丈夫離婚后想調(diào)回西廂,呂長義為她找了自己師范時的同學(xué),現(xiàn)在西廂教育局的局長李朗,恰好李朗后天就要隨省教育廳出國考察,因此,呂長義帶紫衣特地從柳河趕過來設(shè)宴歡送李朗,同時送黑孩書畫給李朗當見面禮。呂長義臨時叫我,沒想到會和二十五年前的“尼姑”故地重逢。

        故事就這樣簡單。

        可簡單的故事還是越來越復(fù)雜了,因為背后牽扯出一個楊玉芬。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

        對這樣的一個結(jié)果,我能說什么呢?只能說,生活真的太奇妙了。

        雖然還沒得到最后驗證,但我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我碰到的楊玉芬,很可能就是西廂教育局李朗的夫人楊玉芬。

        我甚至都想為這個奇妙的組合寫一篇小小說了。

        不過,寫小小說又有什么用呢,我現(xiàn)在不缺這種雕蟲小技的小小說,我缺的是白花花的銀子,缺的是新嶄嶄的人民幣,沒有錢,我的《狗男女》很可能印不出來,沒有錢,連妻子孩兒們都動不動就給我臉色看……現(xiàn)在,還有什么比錢更重要的呢?

        我一直在試圖尋找那個暫時消失了的貝多芬——楊玉芬,我隱約覺得這個女人沒準是我的一根救命的稻草,如果說,昨天晚上沒見紫衣——倪姑之前,我只是隱約覺得找到楊玉芬或許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那么經(jīng)過昨晚的一場酒局,我發(fā)現(xiàn)找到楊玉芬?guī)缀跏且环N必然的使命了。

        我現(xiàn)在目標明確: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找她,是想向她借五萬塊錢。五萬塊錢對于一個開著馬六轎車挎著名牌包包的女人算得了什么呢?不過,這都是我之前的想法,現(xiàn)在我的想法變了,因為她的身份也變了,她是小學(xué)校長,丈夫是西廂教育局局長,對于這樣一個女人,五萬塊錢是不是太少了?我應(yīng)該多借點,八萬?還是十萬?想到這里,我就興奮了,手心就開始冒汗。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成摞的人民幣了,成摞的人民幣掂在手里是什么滋味?一定沉甸甸的,很過癮。

        我現(xiàn)在對從她手里搞到錢有充足的把握。雖然那次見面沒把她“上”了,讓我痛心疾首,可是不久之后,我還是讓她在我面前脫光了自己,我想這就是我向她借錢的“籌碼”。

        那次站前旅館見面之后,我生氣了,她仿佛也做了錯事一般,小心翼翼地在QQ上和我打招呼。她問我是不是真生她的氣。我當然生她的氣,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把我撇在旅館自行離去的呢。不過我嘴上可不是這么說的,我只是說,怎么會呢,那天我確實喝多了。我還讓她原諒自己的魯莽,說自己當時實在是情非得已。

        我故意冷著她,有時她和我打招呼,如果正趕上我和別的女人視頻,我更是對她的搭訕回復(fù)得漫不經(jīng)心,甚至開始打心眼里討厭她出現(xiàn)。你知道,那就像看一個女人在當眾給你演A片,這時候旁邊卻有個喋喋不休的女人在說些不咸不淡的話,你不煞風(fēng)景才怪。

        可女人就是這樣奇怪的動物,你越是冷淡她,越是不理她,她越是上趕著來了,來的時候你打都打不走。那些像風(fēng)一樣的女人在和我視頻之后也會很快像風(fēng)一樣消失。在她們消失的日子里我很快變得郁郁寡歡,希望尋找到新的適合下手的獵物,而這時的楊玉芬一再頑強地出現(xiàn),卻是再好不過的時機了。我嘗試著和她溫柔地搭訕,像敏捷的獵豹一點點靠近它的獵物,我的耐心顯得優(yōu)雅而從容,而女人又是很容易在優(yōu)雅而從容的獵手面前俯首就范的。

        我大咧咧地和她開玩笑,稱她為“老情人”——確實夠老的了,二十五年!當我進一步嘗試著想讓她“脫”的時候,又遇到了問題。她不是個容易就范的人,她不像那些欲火中燒的寂寞女人,奮不顧身地就會敞開自己。她保有的道德感和羞恥心常常讓我抓耳撓腮,不得不想盡辦法,軟硬兼施……“求求你,就脫一次,就看一次……”我的懇求就像一個落水的人在乞求一根生命的稻草,估計鐵石心腸的人也開始動搖了。

        她卻是在兩個月后,在一個悶熱的夏季夜晚,才終于扭扭捏捏地答應(yīng)了我。當時我說了句:“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冬天,自從我把你摟到我的軍大衣里時,我就想看一看你的裸體了?!被蛟S正是這句謊話起了作用,或許正是這句謊話讓她放下了一大堆可笑的道德包袱。誰知道呢,反正她答應(yīng)了。

        楊玉芬說:“好吧,就一次……”她當時就這樣說的,好像下了天大的決心。我卻把這次得手歸功于夏天。是這個火熱的夏天讓這個女人放下了心中的壁壘,決定為我脫一次。夏天總是摻雜了過多的欲望,而夏天也相對來說容易讓女人脫掉衣服,我相信,女人在夏天脫掉自己的衣服時會有快感,甚至也有一種窺視自己的好奇和欲望,這樣,她們的道德感和羞恥心就會降低甚至麻痹。

        當楊玉芬戰(zhàn)戰(zhàn)兢兢、左顧右盼地站在屏幕前,我還是克制不住地使用了那些詞:

        脫!

        往下脫!

        脫光自己!

        就像后來我在截圖中看到的那樣,楊玉芬果然脫了。她雖然脫了,可畢竟有些勉強,有些不情愿,有些不知所措。她一只手徒勞地抱住半個胸部,另一只手猶豫著是不是應(yīng)該蓋住自己大腿之間那塊濃郁的圖案……而那時的我,當然處于一種興奮之中,興奮中還有一種達到目的后洋洋自得。我一邊抽著煙,一邊斜睨著隱秘花開的屏幕,一邊把那些圖片截取下來。

        我當然不會把那些截取下來的圖片給楊玉芬看。楊玉芬和那些女人不一樣。她們有時會要求我把那些照片給她們看,和我一道分析截取照片的角度和光線,專業(yè)得像分析一張人體攝影作品。

        楊玉芬和她們不一樣。第二天晚上,當我們再次在網(wǎng)上遇到時,楊玉芬說她的腦袋“昨晚疼了一宿”,她說自己睡眠一向很好,可現(xiàn)在“失眠了”,“整晚整晚睡不著覺”,她當時還說了句:“富貴哥,你知道嗎,有時,我感到你就像個劊子手!而我就像一個蕩婦,像一條放在案板上的待宰的魚,我覺得我像個罪人,我罪孽深重,才會有如此報應(yīng)?!?/p>

        她的話越來越難聽,我不知她為什么把這種即興的網(wǎng)絡(luò)游戲上升到如此駭人的道德審判高度。我只是開玩笑地安慰她:“照你這么說,我也犯了教唆罪了。這樣一來,你有罪,我也有罪,這世界上的男女個個都是罪人。人活到這世界上不是享樂就是贖罪來了。大家都有罪,其實大家就都沒有罪了。”

        猜你喜歡
        西廂筆會
        回西廂
        都市(2023年6期)2023-12-28 07:55:52
        少年筆會
        《西廂記》董王優(yōu)劣說新論*
        西廂故事
        寶藏(2021年3期)2021-12-03 22:55:22
        第十一屆清遠市三名筆會線上舉行
        鴨綠江(2021年35期)2021-04-19 12:24:28
        金秋筆會
        中華詩詞(2020年3期)2020-09-21 09:28:26
        金秋筆會
        中華詩詞(2020年2期)2020-09-21 09:25:50
        金秋筆會
        中華詩詞(2020年1期)2020-09-21 09:24:44
        金秋筆會
        中華詩詞(2018年12期)2018-03-25 13:46:38
        “西廂”瓷畫及其在歐洲的傳播與接受研究——兼論《西廂記》的早期西傳
        戲曲研究(2018年2期)2018-02-16 07:43:18
        91精品啪在线观看国产色| 亚洲综合av一区二区三区| 无码成人aaaaa毛片| 97中文字幕在线观看| 日本一区二区午夜视频| 91成人自拍国语对白| 日韩亚洲欧美中文在线| 欧美亚洲午夜| 黄色国产一区在线观看| 女色av少妇一区二区三区| 免费观看又色又爽又湿的视频| 一区二区三区日韩亚洲中文视频| 少妇特殊按摩高潮不断| 精品国产亚洲级一区二区| 在线涩涩免费观看国产精品| 水蜜桃久久| 中文字幕中文字幕人妻黑丝| 国产一级内射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av麻豆aⅴ无码电影| 亚洲色大成网站www在线观看 | 99精品人妻少妇一区二区| 欧美韩日亚洲影视在线视频| 亚洲黑寡妇黄色一级片| 欧美黑人巨大videos精品| 老熟妇乱子伦av| 国产乱子伦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乱码中文字幕三四区| 性生交片免费无码看人| 无码欧亚熟妇人妻AV在线外遇| 少妇被爽到自拍高潮在线观看| 亚洲国产国语在线对白观看|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四虎| 久久频这里精品99香蕉| 精品国产免费一区二区久久| 国产av无码国产av毛片|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久久电影| 和少妇人妻邻居做爰完整版| 中文字幕无码乱人伦| a级毛片毛片免费观看久潮喷| 日韩av无码午夜福利电影| 女人天堂av人禽交在线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