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維
原刊編輯薦語
《風谷之旅》是一部充滿想象力的小說。它講述了兩位少女因家族特殊成人禮傳統(tǒng)而在異地經(jīng)歷的一段奇妙的隱居生活。小說的語言,類似于五月植物的舒張與蓬勃,在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之間,語言起著奇妙的化學反應。作為一篇現(xiàn)代小說,它的寓言性決定了文本的豐富性,信息量很大。推動小說向前的不是情節(jié),是事物發(fā)展的內(nèi)在動力。小說在敘述上是內(nèi)化的,它呈現(xiàn)了一個豐富斑斕、帶著某種奇幻效果的世界,細節(jié)很生活化。作者擅長用一種克制而又平常的語調(diào)去描述一些極端情狀。
與普通的成長題材小說不同,小說的著力點并不在于表現(xiàn)少女成長的艱辛與痛楚。成長歷程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作為一種載體,承載著作者更加深入的思考與感悟——人的成長與物的生長、自然的變化、季節(jié)的更迭甚至自然災害、疾病與死亡,它們存在某種內(nèi)在的統(tǒng)一。主人公“我”也在與周遭事物的互動中完成了對世界的認知。小說所具有的獨特情懷,對于那些內(nèi)心豐富而敏感的人,不論是成年人還是兒童,都是一份美好的禮物。
吳茂林
傍晚的時候,L提著行李箱來到我家。她穿了一件長及腳踝的大花裙子,一看就知道是她自己做的,用了一塊舊的窗簾布,顏色仍舊十分鮮艷。裙擺的褶皺處,一點暗紅色的污漬若隱若現(xiàn)。L解釋說,那是很久之前沾上的蚊子血,或許是別的昆蟲,她不太記得了。她迎著我的目光,放下行李箱,給了我一個擁抱,好像我們很久沒見面似的。
兩天前,我特意去了L家,提醒她可以準備行李了,我們很快就要動身了。L的東西很多,和我預想的一樣,一個巨大的箱子,她把她可以帶的東西都裝了進去。
那件裙子,在L坐下喝著我母親泡給她的豆蜜茶時,我忍不住指著它說,你穿它太不合適了,它漂亮,還是你親手做的,可一路上我們要跋山涉水,說不定荊棘密布,還有猛獸來襲,你穿著它,怎么走?又怎么逃命?我有點生氣,L像是去玩,一點沒意識到這次旅途的艱辛。我低下頭,氣鼓鼓地盯著桌上的茶杯,豆蜜茶的熱氣熏著我的鼻梁,弄濕了我的眼睛。L咕咚咕咚地將一大杯微燙的茶水全都喝進了肚里。
茶水在她的肚子里發(fā)出冒泡的咕咕聲。她放下杯子,站了起來。
L解開裙子腰部前端的蝴蝶結(jié),裙子變成了一大塊的花布,她抖了抖,說這既可以當斗篷、雨衣,又可以當被子、浴簾,還有許多我不知道的功用,她故意將裙擺拂到我的臉上,一扭一扭的,像是在跳健身操,嘴里還唱著歌,做出奇怪的表情,我被她的惡作劇弄得哭笑不得。她總是這樣,我不知道她的腦袋里在想什么。
但她是我這次旅行唯一可以信賴的伙伴。我和別的姑娘處不來,我輕易就能知道她們的想法,知道她們喜歡什么,下一句將要說什么話,對什么東西感興趣,卻無法對她們產(chǎn)生好感。
在我的家族,女孩在16歲那年必須外出游歷,地點大多選擇一些偏遠地帶的村落、山林、峽谷,要么就是戰(zhàn)火紛飛的城市,總之是歷練一番,才可以成年,這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由來已久,也說不出原由。我倒是聽說一些巫師的家庭有這樣的規(guī)矩,巫女、魔女之類的需要經(jīng)歷這樣的成人禮。但我家,實在是太普通的家庭,家族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法術(shù),也沒什么特異的功能,我們就是千千萬萬人類中最普通的一員。我的父親是教師,母親是家庭主婦。我問過父親,這是怎么一回事,我嘗試在不同的場合下問,在他批改作業(yè)時突然闖入,小心翼翼地認真提問。在飯桌上隨口提出,得到的卻只有一個答案——不知道,就是規(guī)矩,或許等你回來就知道了。
我和L研究了路線。我們在鎮(zhèn)上的圖書館,翻看地圖,L將地圖整個描摹了下來,畫在一張大大的羊皮紙上。那張羊皮紙L從何得來我不得而知,我們這村鎮(zhèn)附近沒有養(yǎng)山羊的。但羊皮紙的確給我們的旅行帶來了童話般的夢幻味道。我因羊皮紙而興奮起來,看著L仔仔細細地將每一條線每一個色塊繪在那上面。L是個很棒的畫手,她更愿意別人稱她為畫師,或是畫家之類,她畫畫是無師自通,沒人教她,畫畫的材料也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她有專業(yè)的畫具。她說是她男朋友的親戚從遠方的城市給她定期帶來的。L的男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學,他們?nèi)昵安砰_始交往。而她在更早之前,就不再用泥土、動物的血液、昆蟲的體液、植物的汁漿作畫了。
晚上,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我們沒有夜談,洗漱完畢就躺下,閉上了眼睛。蟲子的叫聲此起彼伏,老鼠在樓板上跑動。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聲音會越來越響,尤其是老鼠,你可以聽出來,一開始是一只,嘗試著跑動,從一頭跑到另一頭,它顯得小心翼翼,中途還會停下來,發(fā)出輕輕的吱吱聲,之后跑動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只跑過后,第二只,第三只,老鼠漸漸多了起來,它們確認了主人們都睡下,便成群地出動,無法無天。它們咬著一些木質(zhì)的硬物,磨牙齒。那些老鼠是母親養(yǎng)的。很多時候,我分不清老鼠是算野獸還是家畜。而在我家,它們更像是家畜。母親用食物喂養(yǎng)它們,食物放在固定的地方,每天都會被吃光。母親說,這樣,它們不會在晚上乘著我睡著時來咬我的腳趾。
為了這次旅行,母親給我和L都準備了各自愛吃的食物作為干糧。為L準備的分量甚至比我的更重,因為她更能吃。她和母親的關(guān)系很好,她每次來都和她聊天,她們討論著做衣服、種花之類的事,L從母親的花園里摘一些花去做顏料,或是給她帶來一些奇異的種子。父親也喜歡她,他喜歡她有一個重要的理由——L每次吃飯都十分利索,兩大碗很干脆地就吃光,一粒不剩。而我,剩飯、挑食。
父親說,有L在,他絕對放心。為此,他備了一份禮物,去謝了L的父親。
有一條鐵路經(jīng)過我居住的小鎮(zhèn),只有一趟車。我們決定坐火車往南走。南方有奇異的植物,我們在鎮(zhèn)上圖書館里的書中看到過,開著大朵的顏色絢麗的花,以昆蟲為食,它們像是狩獵者,即使是沉睡中也能輕易將那些被它們妖冶的身姿和神秘香甜的氣味所迷惑的昆蟲收入囊中,它們很快化成它們身體的一部分。L希望可以畫下那些花,還有那些葉片寬大的綠色植物,她那個大箱子里放了她的畫具,那些東西讓她的箱子變得很沉,她給箱子安了幾個輪子,她可以拖著走,在平坦的道路上,她還坐在箱子上,一只腳踩著地,手拉著綁箱子的帶子,她像騎馬一樣,一路滑過去,她咯咯地笑著,一扭一扭,又唱起了歌,上來吧你!她在不遠處停下等我(之后是一段長長的斜坡),待我走到她身邊時就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一下就把我拽到了她的腿上,我抱著我的小包袱,閉著眼睛,感受著比火車還快的速度,箱子滑下了斜坡。我們就是這樣,從家里趕到火車站的。
旅行是興奮的。對于我們這樣年齡的女孩來說,只要是陌生的,就充滿新奇。我們從沒出過遠門,坐火車更是奢侈。火車票是張淡粉色的長方形硬紙片,不到兩個手指的寬度,我們仔細地端詳它,它就像阿拉伯飛毯,念上咒語就可以去到某個未知的終點。紙片的紋路凹凸不平,帶著一股淡淡的油墨味,上面的目的地是剛剛才打印上去的。賣票的中年胖女人神情嚴肅地盯著我們,在我們這樣的小鎮(zhèn),十幾歲的女孩獨自出行還是絕無僅有的吧,她以為我們是離家出走?不過乘客守則上(貼在售票窗口的右上方)沒有未成年女孩不允許單獨乘車的規(guī)定。
L說她的父親從沒乘過火車,她是他們家中乃至村子里第一個乘火車的人。雖然我沒去統(tǒng)計過,沒去挨個打聽詢問過,那一定就是這樣。我們在車上落座,看著火車遠離藍色屋頂?shù)恼痉繒r,L說,她看著月臺上遠去的人影,用了一種近似嚴肅的聲音,讓這句話有了一種離別的味道。火車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快,窗外早已是另一幅景象,火車已經(jīng)開到了一片陌生的區(qū)域,盡管仍舊是稻田、山林,稻子快到了收割的季節(jié),它們金燦燦的一片,隨著風微微晃動,稻田里有幾只白鷺,它們在吃稻谷,不時飛起,停留在另一處,或是蹲坐于杉樹枝上看著火車開過。它們有著細長的腿,寬大的翅膀,潔白的羽毛,這些鳥長得美,卻招農(nóng)戶們的討厭。
我們看著窗外的風景,聊著天,把從前聊過的話題又拿出來重新聊了一遍,在火車上聊天是另一種體驗,陳舊的話題也跟著火車疾馳,因為掠過窗外陌生的景象,沾染上了神秘的光彩,好像必須從中探究出什么來。比如L的男朋友,小林,他是我的同學,我在此刻對他十分好奇。在他是我的同學時做了L的男朋友我一點也不好奇,以往我對他沒什么興趣。可現(xiàn)在,我卻在火車上,坐在L的對面,問了她許多關(guān)于小林的問題。她便告訴我許多——他是如何追求的她,第一封情書的內(nèi)容,她開玩笑地拒絕他時他因傷感而流下的淚水,他們第一次接吻是什么時候;接吻,又是種什么樣的感覺。而這些,本來是要好的女孩子之間早就已經(jīng)拿出來分享的小秘密,我們之前卻從沒談起過,L沒告訴過我,我也根本就沒問起。我只知道,L的父母和她的哥哥反對她和小林在一起,百般阻撓,L因此而變得叛逆。
到我們的目的地需要三天,這是趟長途火車,我與L聊了一天一夜的天之后便開始變得疲勞,第二天基本是在睡覺和看風景中度過。形形色色的人上上下下,他們打量著我們,我們則從他們的穿著打扮和口音中猜測大概到了什么地方。這節(jié)車廂列車員的嗓子壞了,他在快到站時站在車廂里給我們報站名就像是在演啞劇。上了車的乘客們,他們挑選位置時總喜歡坐在我們附近,可能是出于好奇——兩個單獨出門的未成年少女。為了避免無聊乘客的搭訕,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L醒著,她對著窗外的風景在速寫本上畫一些東西。她畫畫的時候有一種嚴峻的神色,讓人害怕,沒人敢打擾她。第三天的早晨,我被L叫醒,車子停在鐵軌上,太陽正從地平線上升起。
風谷,灰白色的石頭站牌上的黑色大字在晨曦中漸漸清晰、耀眼了起來。
下車吧,L說。
她將她自己的大箱子一下就扔出了窗外,箱子落在了鐵軌邊的草叢里,她順著窗戶跳了出去。我只好跟著她的動作,將包袱扔出,小心翼翼地爬上了車窗,盡量不弄出動靜,以免將沉睡中的乘客弄醒。
“他們停下來加水,火車加水,知道么?這一站并不停?!盠說。
我拍了拍褲腿上沾了的露水,去撿我扔下的包袱,它砸在了一只癩蛤蟆上,把它砸暈了過去,我用腳小心地將它踢進了一邊的草叢里。
“美好的早晨。他們都還在睡覺呢!”L看了看身后?;疖嚢l(fā)出沉悶的汽笛聲,白色的霧氣從車身下方升起,車輪開始慢慢移動。
L擅自改動了我們的行程。我們來到了風谷這個地方。這看起來是一片荒山野嶺,走了一整天才發(fā)現(xiàn)一個村落,當晚,我們借住在一戶村民家中。在我們的夜談剛剛開始的時候,L就向我宣布了她的決定,她挨著我的身體,將臉側(cè)到我的耳邊,幾乎觸到了我的耳垂,她的聲音里帶著一股花蜜的甜味——我們在這里住下吧,我們在山頂蓋一座房子,等到你父親給你規(guī)定的旅行時間結(jié)束,我們就回去!
L的家在山腳下的一個村落。從我家到她家要走1個多小時,我們幾乎每個周末都在一起度過。為了各自的方便,我們在中間地點會合,就是鎮(zhèn)上最著名的那家裁縫店。L常常看著那個老裁縫給客人量衣服、畫線、裁布料、縫制,她做衣服的本領(lǐng)就是在每次等我的那段時間看著學會的。因為等人,她堂而皇之地坐到了別人的店里,老裁縫知道她在等人,就不趕她,更不會想到她會偷了他的手藝去。她在某些方面的確很有才華。所以,即使她說出要蓋房子這樣的話,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她要蓋一座木頭房子。她從我們借住的那戶人家那里借來了斧頭、刨子、錘子、鋸子等工具,還借了一名壯丁,一個與我們同齡的男孩,主人家的孩子,他每天幫我們砍木頭。
山里有許多粗壯的木頭,它們安安靜靜地長了許多年,掉落的葉片在地上堆積出一片深深的黑土,里面長出了許多奇異的植物,它們纏在周圍的矮灌木上,或是沿著高大的樹木攀援而上,不同的高度有著不同的植物,那些開在我們頭頂處的藤本植物的如臉盆般大小的花最讓人驚異,它們形態(tài)各異,五彩繽紛,有些表面如羊脂般光滑,有些長滿了絨毛,它們散發(fā)著香味,吸引著昆蟲。即使是體形巨大的甲蟲,也很容易陷入它們?nèi)缑蹪{一般的黏液,而無法逃脫。它們的身體都有容器,里面是滿滿的黏液,那些容器就像我們廚房里的鍋、碗,或是瓶子。
我遠遠地避著那些花,在叢林里行走時盡量不碰到它們。L則相反,她伸手觸摸花瓣,撥弄花蕊,聞聞沾在手上的花粉,用隨身攜帶的匕首劃開它們的容器,乳白色或是淺褐色的液體流了下來,地上很快聚集了許多大個頭的螞蟻,黑乎乎的一片。
她將每種花的容器都劃了個遍后,便開始收集一些花的黏液。不知道她要用它來做什么。這些年,我對她的特立獨行早就習慣了,見怪不怪,每天砍木頭、蓋房子弄得我筋疲力盡,手上也劃開了許多的口子,我更沒心思去好奇這些了。倒是阿喬,那個來幫我們干活的男孩,他總是對L問東問西。
阿喬是個靦腆的男孩。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幾乎都不和我們說話,幫他母親把燒好的湯端上桌就離開了,也沒上桌和我們一起吃飯。聽說,他在自己的屋子里刻木雕。他的屋子那晚讓給我們住。木雕就放在桌上,沾了木屑的刻刀放在一邊。那段木頭大概兩寸長,已經(jīng)基本成型,看起來像是某種野獸。
被他父母派來給我們做幫手之后,阿喬才開始和我們說話,并且很快和L熟起來。他覺得L很厲害,知道太多他不知道的東西,L給他講了很多大山之外的見聞。阿喬甚至沒有見過火車。L就給他講了我們坐火車的事,并說了蒸汽機的發(fā)明和第一次科技革命。我發(fā)現(xiàn)阿喬對歷史很感興趣。
這附近沒有一所學校。他們自給自足。阿喬會做木工,可以幫村民做家具,這就夠了,他在家具上雕刻出圖案,一些植物和鳥獸的式樣,村民們很滿意,他的父母也很滿意。我覺得,在這樣的日子里,即使不認識一個字,也無關(guān)緊要。
我很少插入他們的談話。我還沒能太明白阿喬他們說的話,那種方言我聽起來很費勁。我和阿喬還有阿喬的父母說話時,一半要依靠手勢,盡管他們樸實又熱情,我卻因為表達不暢而越發(fā)靦腆。借住他們家的那晚,我打水洗澡,阿喬的房間沒有窗簾,我想問他們要塊簾子遮住那扇大大的窗戶。結(jié)果他們給了我一床毯子,他以為我怕冷,怕晚上山風涼。最后L用她的大花裙子替我擋了窗子。
后來我就很少說話,只點頭或是搖頭,常常一頭霧水。我只能等著L給我翻譯。她幾天之內(nèi)便學會了他們的語言。她或許是從阿喬那學來的吧,他們天天在一起。
我們開始了在風谷的生活。
早晨,在山頂,可以看到日出,太陽紅紅的,像一枚蛋,從山間躍起,把我們的屋子照亮。陽光在干草堆成的屋頂上閃爍著金燦燦的光芒,屋頂上覆蓋的露水很快就蒸發(fā)到了空中,我們的煙囪很快冒了煙。
食物是L弄來的。她負責弄食物,我負責做。
L的食物來源廣泛,除了阿喬送來的大米和肉,她也采摘一些可以吃的果子、野菜、菌類。阿喬告訴了她,哪些東西是可以吃的。她去溪澗里捕魚,她是能手,沒有哪種小動物能逃出她的手心。阿喬幫她做了把鋒利的木叉,她每天叉來很多的魚,我們根本吃不完,就送給阿喬的父母一些,剩下的做成魚干。做魚干我會,我從父親那學來的。父親很會做菜,我從小跟在他身邊,他走到灶頭的東邊,我就跟到東邊,他走到灶頭的西邊,我就跟到西邊,我看他怎么炒菜,怎么和面,怎么剁餡料,怎么做餅。我把學來的手藝在我自己的小灶臺上實驗——我用石塊和磚頭在我家屋后頭搭灶,放上個搪瓷杯或是鋁面盆,在里面煮東西。
現(xiàn)在,我在真正的灶臺上做著食物。我成了一個廚娘,每天為L做著可口的飯菜。這就像在我家,我父親為我母親做著飯菜。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就像我父親和我母親那樣,我和L也在我們的屋子周圍種東西,我種菜,L則種花。
我們的房子蓋在山頂?shù)囊粔K平地上。房子蓋好的那天,L就充滿熱情,她說她要種花。她帶著我去林子里挖植物,她要把它們移植到我們屋子外頭。我擔心她把那些帶著捕蟲容器的巨大壯碩的花朵種在我們的屋外頭,它們就像一個奇異的陷阱。她笑笑說,只是花而已,有什么關(guān)系。她笑話我膽小。從我第一次見她用小刀解剖奇奇怪怪的蛤?。ㄎ覈樀轿嫔狭搜劬?,不再看她),從那時起,她就笑話我的膽小了。
但我還是跟著她去林子里找植物。我就像個忠誠的跟班,她走到哪我跟到哪,幫她挖她看中的植物。有時候也會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
我們得到了幾枚鳥蛋。我們準備挖一叢植物時,一只鳥從植物后面忽地飛起。我們根本沒看清它的樣子,只知道體形十分巨大。我們繞到植物后面,看到了它的窩,L取出了窩內(nèi)的三枚蛋。綠色的外殼,深褐色的條紋,淡紅的斑點。其中一枚和其它兩枚不同,它的斑點是藍色的。
L讓我把兩枚綠色帶紅斑點的鳥蛋煎了,做荷包蛋。鳥蛋很大,和鵝蛋的大小差不多。它成了我們當晚的晚飯。另一枚,L準備第二天送給阿喬。
第二日清晨,我起床的時候L已經(jīng)出門了。她通常都比我起得早。她喜歡在太陽初升薄霧漫漫的時候到林子里去寫生,據(jù)說可以看得到植物們沉睡的樣子。
我走出屋外,踩在被昨夜的雨水澆灌得濕漉漉而又鮮翠欲滴的草坪上,活動了一下身體。
L從林子里掘來的藤本植物已經(jīng)成活,繞在了樹枝圍成的柵欄上,綠瑩瑩的。枝葉上掛了水珠,水珠不時滴落,掉在別的葉片上,微微震顫著。
我走近了它,仔細地端詳著。墨綠色的葉片呈橢圓形,手掌大小,很厚實,葉脈紋路清晰,呈深褐色。葉片的反面,有許多的絨毛,細細密密如蒲公英的種子,絨毛很長,帶著黏性,膠水一般的觸感。枝干上也長滿了這樣的絨毛,比葉片上的略短。葉子的正面很光滑,水珠不時滑下來。我在葉片的背面和枝干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甲蟲的身體,都已經(jīng)死掉了,有的只剩了背面的一塊亮晶晶的殼,腹部和爪子部分或許已經(jīng)被絨毛吸收了。
我不敢再碰它,轉(zhuǎn)身回了屋子。去做早飯。
推開廚房的門,在一陣窸窸窣窣聲中,看到一只鳥,正掙扎著離開灶臺前的柴草堆,它望向我,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鳴叫。
鳥蛋孵出鳥。這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那只帶著藍色斑點的綠色鳥蛋不見了,而我們的家里多了一只鳥。
我向L提及那晚的晚飯,煎鳥蛋——蛋黃,蛋清,幾乎都和雞蛋差不多,沒有胚胎也沒有絨毛。而另一枚,卻在第二天變成了一只鳥。L不以為然,說這沒什么可奇怪的。
我們養(yǎng)了那只鳥。
喂養(yǎng)它變成了我的樂趣,我不再一個人呆在屋子里翻著一本從家里帶來的詩集而無所事事。
鳥像小孩,總是跟著我。一開始,我要不停地往后看,怕不小心就踩到它。過不了多久,我便發(fā)現(xiàn)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它很靈活,隨時會簌地跳到你的前面,像貓科動物。我在屋外的水井邊洗衣服,鳥就在院子里的草地上散步,捕捉蟲子或啄食一些草籽。它的爪子結(jié)實有力,步履優(yōu)雅。它要是渴了,就到我的身邊,把頭探進我正在洗衣的盆里,喝上一口?;蛟S是味道好,它很快又喝第二口,一連喝上幾口才離開。
L提煉動物的脂肪加上草木灰和植物的汁液制成的洗衣皂,對鳥來說,就像糖水一樣。
有L在,我們的日子像模像樣地過了起來。我們蓋的屋子有了煙火氣,每日炊煙裊裊,我們的院子里種滿了花草,還有一小塊菜地,它們枝繁葉茂、碩果累累,我們的家中也養(yǎng)了禽畜,除了那只鳥,L在某天提了兩只籃子來,左邊是一只灰斑貍貓,右邊是一只暗黃帶雜紋的獵犬。她說貓可以幫我抓老鼠,免得我每晚被山里的老鼠嚇得不敢睡,擔心它們鉆出來咬我的腳趾。而狗,她進林子需要帶著它。
這樣的隱居生活,與我想象中的旅行或是游歷有著很大的不同。要是我一個人,是絕對不敢獨自在這樣的深山老林里生活,我連山中的老鼠都會懼怕。山中有野獸,有狼,有豺豹,但仿佛有L在,它們就不會破門而入似的,又仿佛L在屋外種下繞滿我們柵欄的那些長著細長絨毛的神秘植物可以給我們看家護院似的。在夜晚的山風中——它搖動著窗簾,L的大花裙子,我聽著L均勻起伏的呼吸,安然入睡。她在夜間不停地翻身,她的手臂總是會搭在我的身上,有時候腳會架到我的肚皮上,她的長發(fā)時不時地觸著我的臉頰和脖子,有時候我會壓到它,她翻過身,頭發(fā)因被扯住而不能夠順利,就微微哼了一聲,又翻了回來。夜晚我總是會醒來,感覺到這些,而在臨近清晨時,又總是沉沉睡去。
我有時候會跟著L出去,在養(yǎng)了狗之后,我跟她出去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不再懼怕迷路。她已經(jīng)探尋了很多條熟悉的路,知道哪條溪澗的魚比較多又容易捕捉,哪塊林地有野菜或者雨后會生出可以食用的菌類。林子里有許多她做過的記號,她綁了一些布條在樹枝上。她天生適合在叢林生活,盡管她并不是個游歷四方經(jīng)驗豐富的旅人,她和我一樣,是第一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生存。她住的那個小村子,沒有這樣的山林。那邊多是丘陵,是一些不高的小土包。山中的土壤是紅色的,比較貧瘠,只長一些并不高大的松樹,松樹結(jié)出的松果并不能吃。只有一些如昆蟲透明小翅膀一樣的東西,中間夾帶著芝麻粒大小的種子。我們敲破松塔,取出那些小翅膀,吹著玩。
L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她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姐姐已嫁做人婦,生了孩子后身體發(fā)福得厲害,卻又白得像面團,她的哥哥們都去學了手藝,一個是泥瓦匠,一個專門為牲口看病。L很受哥哥姐姐們的寵愛,連她的父母,也不太管她。她在課堂搗亂,捉弄刻板的女老師,女老師尋到她的家中(她那時不知道撒野到哪里去了),父母也是盡幫她說好話。說好話也是沒有用的。女老師第四次到她家去時,就是明擺著不要收這個學生了。于是,她的父母只好將她轉(zhuǎn)到另一所學校。她便成了我們學校的學生。剛來的幾天,關(guān)于她的傳聞滿天飛。我從沒想到,之后和她會成為朋友。
很多事情是要依靠緣分的。冥冥之中,不得不相信這點。
我在山林里緊跟著L的步子走著,想到緣分這事。感覺微妙又奇怪。我的周圍,是密密的擋住了陽光的高大樹木,藤蔓,帶著容器的花朵,爬蟲,不時滴落在手臂上的植物的黏液。L走在我的前面,狗在L的前面。
我猜不到L此刻在想著什么。必定不是在想我想的這件事。
她密切地關(guān)注著叢林中的一切,好像她本就是這其中的一員,在其間自由行走的動物,一株可以隨意移動的植物,巨大的昆蟲,一顆跑動的種子,她踩著地上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她有時會停下來,向四周看看,有時隨意摘一片葉子把玩,她也會和我說話,告訴我今天我們要做什么,可能會有什么發(fā)現(xiàn),我又該注意什么。她和我說話的時候會等等我,等我走近她。
這里多美呀。她偶爾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
是呀。我附和著。
在那個時候, L將箱子扔出火車窗的時候,是否預見到了這樣的生活——我們會這樣走在叢林里,我們有了一所這樣的木頭房子。她迅速地將箱子扔出窗外,就像危急時刻逃命那樣的果斷,好像那時我們要是不下車,就會怎么樣似的。我甚至有些害怕,完全沒來得及思考就跟著她做了那些動作。
下車吧。她說。
我種的瓜很快就掛果了。巨大的綠色的形狀像南瓜卻又不是南瓜的東西,村民叫它——亞塔。我用它燉湯,或者是涼拌,味道很好。亞塔的種子是阿喬帶來的,他還帶來了些菜種,種下后很快就長出了長及小腿,繁茂的,綠色間帶紫色的蔬菜,它們爽口多汁。我養(yǎng)的那只鳥也十分喜歡它,總是去啄食它的葉子。
或許是吃多了菜葉的原因,鳥開始長出紫色的羽毛。它身上的顏色漸漸多了起來——褐色、青灰、墨綠、紫。周身褐色的底子漸漸被繁復的花紋所覆蓋。它成長了,逐漸顯現(xiàn)出少女的模樣。L說那是只雌鳥。
我稱呼鳥為“鳥”。哎,鳥!我這么喊一聲,它就過來了。它習慣于我這么叫它。我沒有給它取名字。而且,它到底是什么品種,連阿喬也說不出?!斑@大山中,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也有很多百歲老人只見過一兩次的東西,它們到底存不存在,我有時候也會懷疑,”阿喬說。
我們有時候會跟著阿喬到他的村子里去玩。村民們都知道了我們,兩個住在山頂?shù)呐?。他們對我們充滿好奇,會問我們從哪來的,來這里做什么,這個問題想必他們早已問過阿喬了,所以,一個村民問,另一個村民還會從旁作答,那個答完的人又接著問另一個問題。要是在路上碰到他們,比如背著簍子,腰間掛了刀,或是拎了洗衣籃的,我們說一兩句就散了,他們需要干活去,但要是去到他們的家中,他們就不讓我們離開,最好我們能坐到天黑,只坐在他們家,而不去別家。
村里的女孩們都很喜歡L,她常會送她們一些小禮物。
那更像是叢林中變出的魔法。香皂、純露、香水、香粉、唇彩,可以讓姑娘變得更漂亮更迷人的東西,那些東西就來自這山里,帶著女孩子們從小熟悉的味道,但現(xiàn)今,它們變成了另一種形狀,變成可以放入抽屜柜子,放在枕邊,敷到她們的臉龐和身體之上,讓她們變得更美麗的東西。那就像是憑空變出來的。一樣東西怎么能說來就來呢?不是魔法是什么?
包括我,都還不能夠相信,L怎么能隨手就將這些東西做出來。
我們的那個屋子,頂上豎著兩根煙囪,一個煙囪冒出柴火燃燒的味道,是廚房的炊煙。另一個,則冒出一些奇怪的色彩,奇怪的味道,煙囪下面是L的工作室。L在那里畫畫,她在一角支了畫架,另一頭則放了很多瓶瓶罐罐,研磨、提煉、萃取的裝置,這些東西是從哪來的,是不是從她的大箱子里出來,是她臨行前就準備好的,我都不知道。我不去問她。那可能會像許多其它的問題一樣,即使問了,她回答了,我還是得不到答案。而L應該也認為,我是不需要知道這類問題的答案的。
女孩們把她當成魔法師,認為那些能把她們變漂亮的東西是L變出來的。而且源源不斷,應有盡有。
L教女孩子們化妝,用火鉗燙頭發(fā),幫她們改衣服。女孩們送給她們親手織就染了色繡了花的布,她將它們做成了衣服,再給她們穿上。她們中有人因此而獲得了意中人的心,那就像魔法,對吧?魔法一出現(xiàn),一切就變了樣。任何一個普通的女孩都愿意自己有一天會變得與眾不同。她們每天都盼著L到來,甚至去纏住阿喬,讓他上山去請她下來。
村莊里的男孩,也同樣喜歡L。他們的喜愛更加單純。L不會送給他們讓他們變得與眾不同的禮品。但L本身就是與眾不同的。我想,其中肯定會有人想娶L做妻子。或許是因為阿喬的緣故,還沒人敢站出來向L表白。阿喬是個能干的木匠,為人也好,他得到老輩的賞識,同輩的敬重。阿喬當然是喜歡L的,這我早就知道。只是要談到表達情感,他一定又會變成那個靦腆的男孩了?;蛟S,是他心里清楚,像L這樣的女孩,注定不會為哪一個男人所占有。
我不去為此事做什么。我知道L總有一天要離開,我們只是來這里暫住的。因旅行,成人禮,我們才來到了這里。我為阿喬感到難過。
一個人要是喜歡另一個人,而又得不到結(jié)果。而他們,還是極好的朋友,形影不離。這該是多遺憾的一件事。
阿喬來找L。送給她他家新制的熏肉,他家母雞新下的蛋,他剛雕刻完的木刻:小獸的圖案,散發(fā)著木料的幽香。他站在L的工作室看L畫畫,L的畫散發(fā)著濃濃的叢林氣息,這不僅是畫中的內(nèi)容——那些帶了容器的艷麗而又巨大的花朵,纏繞著的藤蔓,更因為顏料散發(fā)出的氣味,那些味道阿喬是熟悉的,它產(chǎn)自L的這個工作室,和那些送給女孩子們的唇彩、香粉一樣。顏料、油彩們的成分更復雜,那才是L的才華所在。是讓我既欽佩又懼怕的地方。在獲得的途徑上,她是殘忍的。
L畫了幅她的自畫像。她很少畫自己。她將畫畫在一塊村里姑娘送給她的,織得極密而且厚實的土布上,遠遠看去,L像是在微微笑著,那是她慣常的表情,就像她遠遠站在那里,看著你的那種表情。但要是離得近,近到伸手就能觸摸到那些油彩,畫中人的表情又是憂郁的,憂郁可能是在眼神中,也可能是由于嘴角的弧度或是光線造成的陰影。一幅畫,近看和遠看,竟然有這么大的差別。
對L的畫,我常常只有這樣的評價——好看,不好看。我喜歡的就說好看,不喜歡的,或者讓我覺得灰暗壓抑的就說不好看。L不會介意我的評價,我說不好看,她也只是笑笑。
阿喬問她討過那幅她自己的畫像。他站在她的那幅畫旁邊,看著畫中的L(憂郁或是微笑的臉),很小心地提出他的要求?!安恍?,這幅畫不能給你?!彼苤苯拥鼐芙^了他。
這個靦腆的男孩,站在L的自畫像前,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尷尬局面。他沒料到她會拒絕他。她的確說過,“喜歡么?喜歡以后送你一幅”這樣的話。他是個過于認真的人。不會開玩笑。那算了,真小氣,這種自嘲的話是根本就不會說的。
如果他得到那幅畫,他會把它掛在他的房間。他會給它做一個最好看的木框。他在夜晚或是白天看不見她的時候,可以有一樣東西寄托思念之情。他把畫掛在他每日起居的臥房中,就像L每日陪著他。L就像他最親近的人了。每日這樣的照面,好像他們彼此的了解就更增進一步了。在每日的清晨和夜晚向她袒露心扉,便自覺她是知道了他的心。
這該是多好的禮物。
那件事過后的一天晚上,我和L同時上床睡覺,時間還早,便聊了一會天。
聊天是從洗澡的事說起的。那晚我們先后洗完澡上床,身上帶著新鮮的香皂氣味,頭發(fā)上濕漉漉的水汽慢慢地向四周散去,在這種溫熱的氣息里,我們說起了在L家附近的那個溫泉。
L的村子叫仙溪。名字來源于那個溫泉。周圍村子和鎮(zhèn)上的人常常結(jié)伴去溫泉洗澡,也有外地的觀光客。溫泉是免費的。它是天然的,露天的,就是在一塊空曠的農(nóng)田之間有一個泉眼,汩汩地冒出帶著些許硫磺氣味的溫暖的水來,人們在泉眼之上搭了個棚子。那口泉不深,像個小水塘,里面鋪了些卵石,棚子被分成兩間,一男一女,專供人洗澡用。和L熟悉后不久,一個周末,她帶著我去了那里。我跟著L進了一個簡陋的木結(jié)構(gòu)的棚子,里面熱騰騰的。女人們泡在水里,她們喧嘩著,嬉鬧著,相互搓著澡。水霧繚繞之中一片白花花的身體,碩大的乳房,深色的乳暈,濕嗒嗒的頭發(fā)凌亂地纏繞在上面,硫磺、香皂的氣味與她們的體味混雜在一起。我呆不了多久就出來了。
L取笑著我的羞赧。她躺在床上咯咯地笑。她的笑引發(fā)了灰貓的一陣叫聲。它已經(jīng)又肥又大。每日在屋子周圍捉老鼠。
我也跟著笑了。我們的床鋪震顫了起來。我們一輪接著一輪地笑。
笑夠了,才停下來。
黑夜很深。黑暗中我們什么都看不見。我們沉默了片刻,說起了別的話題。
我說起了阿喬,打算問她什么時候給他畫像。為了彌補他的傷心,L答應給他畫一幅他的畫像。
“他很傷心呢。你不同意送他你的畫像?!?/p>
“所以我才答應給他畫像啊?!?/p>
“他高興了?”
“他會的。他不會那么容易生一個人的氣。他是個好男孩?!?/p>
“是的。他很好。”
“你喜歡他么?”
“什么?”
“就是你喜不喜歡他,那種喜歡,男女朋友的。就像……”我差點就說出了小林的名字,L在家鄉(xiāng)的那個男朋友。來到風谷之后,小林就沒再在我們的話題中出現(xiàn)。
“這里的男孩子,很不一樣。說不定,我會嫁給他!”
“什么?你是說阿喬還是村里其他的男孩。”我不太明白L的話,她的語氣更像是在玩笑。她常常用這樣的語氣說一些大話。如果那話是經(jīng)由別人的嘴說出,便是癡人說夢。
“你說嫁給他怎么樣?阿喬,或是這里的別的男孩?”L突然翻身側(cè)向我,頭發(fā)拂到了我的臉上。
“你開玩笑。你想在這里住下去?”
我突然激動了起來。
“你不想回去了?”我緊接著問。
L又翻身回去。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嫁給他到底好不好。
我更加不知道她到底是想嫁給誰。我想到,我們住在山中已經(jīng)很久了。
“明天早晨給你看看我下午抓來的魚,養(yǎng)在屋檐下的那口淺缸子里,忘了和你說了。很漂亮很漂亮的魚。深藍色的,淺紅色的花紋,半透明的和昆蟲紗翼一樣的尾巴,還有魚鰭,也很特別,我對它幾乎是一見鐘情呢!我捉它費了很多工夫……”
L說起了她的魚。我很快在她的聲音里睡去。
鳥長出了金色的羽毛。金色在它的尾部,那些羽毛已經(jīng)變得很長,拖到了地上,可它仍舊不會飛。它一定是只會飛的鳥,不飛,有它自己的理由吧?或許它還沒意識到自己可以飛這件事。它的周圍沒有它的同類,沒有兄弟姐妹。它的母親早已離它而去。它每日在我的周圍,從未走出過這個院子。
它在小小的一方天地內(nèi)自由自在。我將谷粒撒在地上讓它啄食。有時候也抓一把干豆子,它一粒一粒將我掌心的豆子吃干凈,它的嘴輕輕地觸碰著我手掌的皮膚,脖子一伸一伸的。
L時常不在家。我坐在院落里,或者屋子里,我無所事事,不知道該干些什么。我時常陷入對過去的回憶中,即使是美好的回憶也令人傷感。鳥走過來,蹲在我的身旁,它愿意讓我撫摸著它的羽毛。羽毛的觸感像一匹光滑的緞子。在它很小的時候,我會把它抱在懷里。慢慢地,它越來越重,在我的懷里,它沉甸甸的,抱著它走是件吃力的事。
我自己的家中也養(yǎng)過不少的禽類。父親養(yǎng)過雞和鴨,一群一群的。鴨子放養(yǎng)在屋子后的池塘里,而雞則在我家周圍活動,在母親的花園和父親的菜地里。母雞孵出小雞的時候我最興奮,一個個毛絨絨的小球滾在地上,我總想著去抓它們。我每日都在想著做這件事,利用一切機會接近那些小雞,嘗試著要捉住它們。母雞豎起全身所有的羽毛,它長開雙臂,憤怒地來啄我,我的腳上和手上都曾被它啄過,還流了血。
每年到某個時候似乎都會發(fā)一次雞瘟,周圍的人家總會有許多的雞死掉。有人說那種病是鳥傳來的,它們在天上飛,把病菌帶到各處。我家也有雞死掉。父親每年到那個時候就給那些雞吃藥,我在一旁幫忙。他把雞的嘴巴掰開,我把藥片塞進去,要塞得稍微里面一些,不然會掉出來。雞的嘴巴里熱烘烘的,我的手指觸碰到了它小小尖尖的舌頭,不時會被它的嘴咬上一口。
我看著正在院子里散步的鳥。不知道它會不會生病。它要是生病,我又該怎么辦?我弄不到藥給它。
L或許會有辦法吧?
灰貓從窗臺上跳下來,很快又躲進了花叢的深處。
或許鳥是先到的,又或者是因為我看著它出生,對鳥的感情大于貓??梢菦]有鳥,我會對L帶來的這只貓充滿感情么?它從不與我親近,況且,在我很小的時候,有被貓抓傷的經(jīng)歷。那是父親同事家的一只黃貓,體形巨大,我因試圖去抱它而被它抓傷,它在我的手臂上抓出了四五道長長的血印。我受到驚嚇,加上疼痛,大哭了一場。手臂的傷很快結(jié)了痂,不久就長好了,但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被貓抓傷的手臂總是很癢。撓抓皮膚也無濟于事,癢似乎是在骨頭里的。它有時候會在夜里突然發(fā)作,將我從夢中驚醒,或者它以夢的姿態(tài)進入,我抓著抓著就醒了。我又痛苦又害怕,將這件事告訴我的父親,他則認為我是心理作用,認為我那次被嚇壞了,因而產(chǎn)生了某種幻覺。我不同意父親的話。我覺得貓爪在我的手臂上一定是留下了什么東西,它報復了我。將我抓傷的那只貓,孤傲、冷峻,不容冒犯。后來母親給我弄來了不知名的草藥,墨綠色的厚厚的一層,涂在手臂上,每天換一次。不久后就好了。
灰貓從花叢中鉆出來,頭頂上沾了兩片花瓣,它躍到草地上,伸了個懶腰。它的爪子雪白,帶著灰色的斑紋,踩在草地上,一點聲音都沒有,一跳一跳地很快又沒了蹤影。
我跟著L去了阿喬的村子里,這天是他們的節(jié)日。L說我要是再不出去,每天窩在家里,頭發(fā)上都要長出菌斑來了。她開玩笑地說,用著以往玩笑話慣用的語氣。我聽了這話,好像我身上真的長出菌斑了一樣,并為此感到難過(事后我又覺得完全沒必要因這樣的事而難過)。我去了房間換了一件好看一點的衣服,脫下了我每日在家穿的家居服。換了繡了花紋綴了花邊的裙子之后,我的心情才變得好了起來,有了去村子里參加他們慶?;顒拥呐d奮和好奇。
“漂亮啊,上次給你做好,你一次也沒穿過?!盠笑嘻嘻地拉了拉我的裙子。
“嗯,它有點長?!?/p>
我想和她解釋,說在家里做這做那的,這樣的衣服完全不合適。但L去后院牽狗去了。等她牽著狗再走到我面前,我又不想和她解釋之前的事了。原本我還想再告訴她,這裙子我挺喜歡的,又想著她大概聽了太多夸獎的話(那些得到了和想得到她做的衣裙的女孩該把這樣的話說了一籮筐了),喜歡的話卻又說不出來了。
我關(guān)了門窗,就跟著她出門了。
L的腳步飛快,這條路她再熟悉不過了,我差點跟不上她。路蜿蜒而下,走了一段,我稍稍抬頭,剛好能看見山頂我們的屋子,它可真像一個空中樓閣,山頂竟然能有這樣一座房子,周圍長滿了花,纏滿了藤,簡直像童話故事里一樣,這個時候,我又覺得那根本不像是我的房子,是不知道誰在那里蓋的,不知道誰居住的一幢房子。
這種感覺讓我不止一次地回頭去看它。
L哼著小曲,走在前面。我想起她的那條藍色的魚還沒喂。就喊了她:
“魚還沒喂呢!”
“我喂了啊,起床就喂了它,忘了和你說了?!盠頭也沒回地喊。
到了村子里,L照例被那些男孩子女孩子圍住,她很輕易地就擺脫了他們,牽著我和阿喬的手,去看村里的祭祀活動。
L看著祭壇上手舞足蹈的戴面具的法師,問阿喬那是男的還是女的,阿喬說,是男的。
她又湊到我的耳邊,“你看,他們都吃葷的?!?/p>
“什么?”
“祭壇上啊,豬啊,雞啊,魚啊什么的,不是葷的么?”
“不也有水果和點心么?”
“那只是點心”,她強調(diào)了點心兩個字,“你看有素菜么?沒有吧,所以他們吃葷的?!?/p>
祭祀活動看了一半,我們又去了別的地方,別的東西看了一半又回來看之前沒看完的,我們像小魚,在密密疊疊的水草中穿梭,樂此不疲,我的心情也漸漸愉快起來。L總是被人認出來,他們拉住她,說長道短,她起碼答應了十個人要到他們的家里吃晚飯。她就是說說而已,可他們居然不會為她的失約而生氣,之后看到她還是熱情地邀請她。山里的人性情真好??捎袝r候我又覺得,這可能是L獨特的魅力所在?別人不會和她計較這個。
晚飯是在阿喬家吃的,因為是過節(jié),菜肴比平常的更為豐盛,阿喬的母親準備了很久,L跑進廚房去幫她的忙,她在家?guī)缀醪幌聫N(那是我的事),但她給阿喬的母親打幫手時手腳卻十分麻利,像是個廚房老手,阿喬的母親在灶臺邊翻著鍋鏟,她就在另一頭的砧板上切菜,好像她閉著眼睛就能把菜切得又細又薄似的,就有那么一副派頭。切好的菜整齊地碼在碗里,碗排成長長的一排。L是第一次給阿喬的母親打幫手,卻得到了她的信任,她不回頭看她,只需要什么東西時就喊一聲,她給她端過來。
L送給了阿喬的母親兩瓶野果子做的果醬,老人家很開心,在我們離開的時候回贈了禮物。一瓶藥酒。
L將那瓶藥酒放進包里,就急匆匆地告別了阿喬的父母。我們還有別的活動,晚上的活動才是專屬年輕人的。
路上,她問阿喬這個酒可不可以喝,阿喬說可以,是用藥材和爬蟲之類浸泡的。
那好啊,晚上不就可以喝么!L顯得很興奮。
她果然喝了半瓶。酒的度數(shù)挺高,她越來越興奮,和一群男孩子女孩子不停地跳舞,和他們跳舞還不夠,又教他們跳舞,她竟然教他們我們在學校學的健身操,這太好笑了,她至少應該教他們跳一些更高雅的、真正的舞蹈吧,但L或許是喝醉了,沒能想起來,她只教了他們那看起來怪模怪樣的舞蹈,他們倒是學得挺認真的,一板一眼地跟著L的動作。我看著好笑,笑得停不下來。阿喬沒去學,也只是在一邊笑。
篝火映紅了他的臉?;鹈缫婚W一閃,他臉上的光影也跟著一閃一閃,火像是著在了他的臉上。他的臉閃著火光。他就一直那樣笑著。
我也一直在笑著,看著L和跳舞的人群,我臉上的笑成了固定的表情,連同腹部肌肉的抽動,幾乎都停不下來。我笑得難受死了。
我站起來,離開了L和人群,去透了透氣。
一路上,看到許多互訴衷腸的青年男女,他們躲在角落里,樹下,花叢中。我看見一個男孩正準備親吻一個女孩,女孩把頭別開,男孩又抱住了她,再一次親了過去,這次她沒躲了。我便偷偷的,像做賊似的從他們身后悄悄地,弓著腰走過,怕被他們發(fā)現(xiàn),打擾了他們。
回去后,又找不到L了,她不在跳舞的人群中,也不在蹲坐在地上拍手唱歌的人群中,阿喬也不在原來的地方。我只好坐在原處,等待著他們。沒多久,阿喬回來了,他去小解了,因為看不到L,我們就一起去找她,繞了村子整整一圈,還是沒找到,就又回去了。
遠遠地看見L在人群中跳舞。大家都圍著她。
我們在深夜才回到山頂?shù)男∥?,精疲力盡的,差點連澡都不想洗,最后還是胡亂沖了個涼。站在院子里的水井邊,一人一桶,將水嘩啦啦地沖在身上。
入睡后不久,外面下起了雨,雨很快就下得極大,砸著我們的房頂,像無數(shù)雙腳在草墊子屋頂上踩著,震得房梁都要搖晃起來了,明明是在下雨,我卻把L推醒,說下雹子了。L閉著眼說,是雨,房子不會漏,屋頂也不會塌,她翻了個身,背朝著我,又睡去了。
其實我完全沒必要害怕的,只是下雨而已??蛇@雨太大了,帶著泥腥的濃濃的潮濕的雨水味充滿了整個房子。
明明離窗很遠,卻似乎感覺到雨絲撓著臉部的皮膚。
聽到貓的叫聲后,我起了床,看了看家里的動物。我掌著油燈,挨個查看它們,它們無一例外全都醒著,貓很警覺,不時發(fā)出喵喵的叫聲,狗對著我叫了幾聲,它被L拴在窩邊的柱子上,它繞著柱子不停地轉(zhuǎn)動,幾次試圖走到我的身邊。鳥呆在角落里,它的羽毛有點濕,似乎是從那有雨水滲入的窗下走過了。那些窗戶,我們早上離開家的時候都關(guān)得緊緊的。
我沒再回到床上,而是和這些動物一直呆到天亮。
雨持續(xù)地下著,又下了一天一夜,直到另一天的清晨才漸漸止住。
雨一停,L就立即牽著狗出了門。
我則走到院子里,查看經(jīng)歷了大雨之后的植物。
到處都是被雨水打落在地的花瓣?;ò耆嫉艄饬?,花只剩了個裝滿了雨水的容器,花枝上像掛了一個又一個的瓶子。瓶里的水很清澄,里面原本貯藏著的液體被雨水一遍又一遍地沖到了泥土里。
我仔仔細細地看了它一會,不再像以往那么懼怕它,用手托著那瓶子,將里面的水全都倒出來。水向四周地勢較低的地方流去,泥土已經(jīng)吸飽了水,怕是再也沒法吸收我剛倒下來了那一點水了。
我赤著腳,在院子里忙活著。蔬菜趴倒在地上,我將它們一棵棵扶了正。屋檐下水缸里的魚還在,它躲在底部,沒有被沖走,水缸里的水還在往外流。我用勺子將水舀了一些出來。
舀水的時候,L回來了,急匆匆地,跑到了我的身邊,拉著我往外走。
我說我鞋子還沒穿呢。
她說你先出來看看。
我被隨后看到的景象嚇了一跳。我們的屋子西邊的山坡,整個滑下去了一片,露出不規(guī)整的濕漉漉的堆滿了泥土、石塊和植物殘肢的傷口。
我大概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晌覀冞€是安全的,我們的房子還在。盡管害怕,我捂著嘴巴,拉著L的手臂,說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可這個時候要是還有第三個人,我要是可以接觸得到,我一定會飛快地奔向他,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事。
只不過,這種想要飛奔的心情很快就過去了,我開始和L一樣,擔心阿喬他們村子里的情況。路被破壞了,L暫時下不去,況且現(xiàn)在也不是下山的時候,土還很松軟,隨時可能再次坍塌。
幾天后L下了山。第二天,我也跟著她去了。她說那邊需要人幫忙。
她向我隱瞞了一個事實,直到我到了村子里才知道。阿喬死了,他家的房子被壓塌了。他也被壓在了下面。他的家緊靠著山,是滑坡最厲害的那個位置。
我根本來不及為阿喬悲傷。村子里一塌糊涂。我整整幾天處于一種麻木之中,或許是悲傷得過了度,而無法為具體的某一個人悲傷。我只能跟著大家一起,把那些被埋掉的房子挖開,將被埋掉的人弄出來,給他們洗干凈,將他們放在村子中央的曬場上,就是前幾日我們跳舞的那個地方,人們在那搭了個臨時的棚子。
干這些活的時候,我和L一起,要是不和她一起,和別人,或是單獨一個人,我根本干不了。L去挖尸體,我也去挖尸體,她去把挖出來的尸體收拾干凈我就在一旁幫她的忙,我一步也不離開她。她用手將石塊泥土移開時,我就幫她把壓在其間的木頭和其他物什拿掉,她一點點把東西挖掉、挪開、摳去,讓尸體露出來,再將它拖出來,我盡管害怕,也只能幫她的忙,我也不知道我哪來的膽量和力氣,可以和她一起將尸體抬出來,他們有些都壞掉了,變了形移了位,泥土裹在上面讓人看不清面容。
L說你就幫那些女人打水吧,你不要洗了,你要嚇到的。于是,我就只去打水。L和其他人將那些尸體洗干凈。那些尸體硬邦邦的,冰冷的,像塊石頭,散發(fā)著異味。
他們很快就被安葬了。我還是沒敢去看阿喬最后一眼。他被一塊布蓋著,放在棚子的一角,和他的家人一起。
之后我大病了一場。L找來草藥給我治病。病情好轉(zhuǎn)之后她又每天不在家里,她下山去幫助那些村民重建他們的家。而我則一個人呆在家里養(yǎng)病。
其它的一切,倒像是沒有什么區(qū)別。木頭房子還是木頭房子。翻倒在地的蔬菜又重新直了起來。花瓣全都掉落的花兒們又重新長出了花苞,它們又開了花,艷麗得很。
太陽每天升起,從東頭慢慢地挪到西頭,紅彤彤的,金燦燦的,像一枚蛋,像一個火球,它的光照樣是打在我們的茅草屋頂上,枯黃的草也依舊金燦燦的。
我每天看著這些,極無聊,身體軟弱無力,也不再做什么活,就是看著日出日落,等著一天過去,想著第二天自己的病就又好一點了。
我想我病好了是不是就該回家了。
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我的父母,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這里沒辦法通信,他們也很久沒有我的消息了。
這些我又如何和L說呢,她一點都沒有要回去的意思。我又想,這或許是處于病中,難免會有的憂愁,難免會有的鄉(xiāng)愁,或許我病好了,就不會去想這些了,我可能會和L一起,去幫村民的忙,去做那些有意義的事。而再往后,說不定某一天,L突然就想回家去了。她總會想起她的父母吧,縱然不想念她的父母,或許也會想念她的男朋友,小林,想著要回去看看他。
但她可能誰都不想。
阿喬死了,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難過。她沒告訴我,我也沒問。
想起阿喬,我開始難過了。在病榻上,我為他哭了好幾回。他是個多么好的男孩。
我就這樣悄悄地為阿喬哭泣,而不告訴任何人。
我悄悄地為阿喬哭泣。L是不是也會悄悄地為某人哭泣呢?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她為別人哭泣,那也該是一件多好的事。對于她,我總是這樣那樣地猜測,她實在是有太多讓別人不斷猜測的地方了。
病榻中,胡思亂想得更多了。
所幸,我的病沒過多久就好了。
L比以往更忙碌,我就比以往更寂寞。她每天回來,會簡單地說一些村里的情況,因為疲勞,她很早就睡了,很快就睡著,第二日很早就起了床,又繼續(xù)下了山。她不能察覺到我的情緒,或者,即使察覺到了,她又能說些什么,她恐怕也不想說些什么了。我越發(fā)得覺得她是不想離開這里了,不然她不能什么也不和我說的。
為了打發(fā)寂寞,我就在本子上記一些事情。我記錄我每日做的事,記錄鳥的事,貓在我面前出現(xiàn)了幾次,記錄每日太陽初升時的形態(tài),盡管它每天都是一樣的。我也記錄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事,我家人的事,我以往的同學、老師,我家鄉(xiāng)的那個熱鬧的集鎮(zhèn),集鎮(zhèn)上做生意的人,賣包子的,擺餛飩攤的,開百貨店的,做裁縫的。他們統(tǒng)統(tǒng)從我的記憶中跳出來,比往日我看見他們,與他們在一起時還要活潑。他們時時刻刻都會從我的腦子里跳出來,從我的心里冒出來,不論我在做什么,我都很容易就想到了他們。這樣一來,我沒辦法不把他們記錄下來,好像,他們就是為了跑進我的本子里,才總是來打擾我。我要是一天寫了某個人的事,寫了許許多,第二天,他就不總是從我的心里冒出來了。
很快,我就把我?guī)淼谋咀佣加洕M了。我沒處可寫了。
L回家的時候,看到我在記錄東西,她便走過來看一眼,寫什么?她問我。我照例是把本子用前臂遮蓋起來,不讓她看。她于是也就笑一笑,走開了。
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村子里的情況好了很多,L又開始畫畫了,也開始有別的男孩送一些東西到山頂。L常常不在,總是我來收那些東西。我從沒留他們在家中坐下,喝上一杯茶或是讓他們參觀我們的居所??吹絹硭蜄|西的男孩,我總想起阿喬,想起他,我就難過,那樣難過,又怎么會盡心地去招待客人呢!那幾個男孩子我多半是見過的,也叫得出名字,但和他們,卻是一點也不熟。
阿喬已經(jīng)埋進土堆里去了。
那是多好的一個男孩。
男孩子們定期上山,隔三差五的,有時候是這個,有時候是那個,他們碰不到L,只能是在她下山到村子里去玩時才能見到她。
我想問問他們,是否能幫我弄到紙或者本子。但他們都不讀書,這樣的東西或許家中并沒有,拜托他們?nèi)e的地方找,又太麻煩。最終還是誰也沒問。要是阿喬在就好,我一定會問他的。我不怕麻煩他。
這山中似乎沒什么季節(jié)之分,似乎里面的植物終年都在抽芽開花,它們又龐大又繁茂。種在籬笆外的那些藤本植物,不費力氣地,就伸長了觸爪,盡管我每天都在院子里呆著,它還是出乎我的意料,在某天突然間就攀上了我們的房子,它穿過了整個院落,穿過了花叢和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