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一
袁癲子像只大粽子樣被綁在香椿樹上。香椿樹枝椏間,一只灰頭喜鵲不分時節(jié)跳來跳去,沒完沒了嘶叫,蠻討嫌。一撮帶著溫度的鳥屎從天而降,掉落在袁癲子袒露的脖子上。鳥屎堆著,如一座小山。癢從這里向全身發(fā)散。袁癲子想撓,但不能夠。
日他娘的。
淋了一場夜雨,又遭烈日暴曬,雖有香椿樹擋蔭,袁癲子仍覺得口渴難耐,煩躁不安。他急著想擺脫捆綁,身體泥鰍樣不停扭動摩擦繩索。田玉秋捆綁袁癲子時體恤他是瘋子,造孽,下手留了情。因此,袁癲子并沒有費多大工夫就磨脫捆綁的繩索。他腳獲到自由,手卻依然反綁在身后,沒解套。
“喲呵!”袁癲子高興地大叫一聲,不管三七二十一,放開腳程一路狂奔,他的姿勢就像一個奔跑的木偶,下身運動,上身硬邦邦的,別扭,古怪。他跑到雞腸街南面那口池塘邊。池水滿溢,他想喝個過癮。
他毫不猶豫兩腿屈蹲堤岸上,向池水伸長脖頸,猴一樣急,但他的嘴夠不著水面。他不假思索地俯臥在堤岸上,終于如愿以償喝到了水。他猛喝一口,再猛喝一口,喝著喝著,就再也沒見他爬起來。可憐他兩手被捆,沒有了支撐,即便想爬也爬不起身了。
坡地上那個栽紅薯藤的人因為距離遠(yuǎn),以為袁癲子鬧著玩,沒上心,栽完紅薯藤就回家了。他萬萬沒想到袁癲子會死。
假設(shè)袁癲子的手不綁著,也許他不會死,至少他用兩手支撐能夠站起來。田玉秋為此深感內(nèi)疚。對于袁癲子的死,他認(rèn)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
“玉秋,我們又不是故意的?!备呃隙f。
“對呀,要有責(zé)任,我們大家都有,包括老邱頭在內(nèi)?!蓖跣旅裾f。
可說這些又起什么作用,畢竟是死了個活生生的人,雞腸街人最擔(dān)心的是袁姓族人找來。如果他們來了,不單單是一個死人的問題,那將是一場浩大的“打命案”。所謂“打命案”,是山地人泄憤的一種集體報復(fù)行為。如若有人死了,且死因不明不白,死者的親人族老就千方百計查找他不正常死亡的原因,一旦確準(zhǔn)了迫害死者的直接人或間接人,他們就不顧你昔日情分,組織族人加倍瘋狂報復(fù)。俗話說,一尾魚臭,一塘水萬萬不能臭。
參加打命案的人一般經(jīng)過頭人挑選。男人悉數(shù)剽悍,最好是文武都能來上兩手,女人潑辣,即便罵山也是不能輸?shù)?。他們見屋毀屋,見人打人,見豬宰豬。前不久,就聽到某地打命案的人因為找不到刀箭,用竹片宰殺了三頭肥豬篝火煨吃了。怵得當(dāng)?shù)貨]人敢接近規(guī)勸。
想到此,素來膽小的高老二不覺打了個冷顫。所有人的臉色都凝重起來,有的甚至偷偷往背后張望,好像袁姓族人馬上就來了一般。
還是王新民穩(wěn)重,看看人群,故意聳了聳肩,說:“怕個卵。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雞腸街的人幾時輸過。散了,散了,大伙回家弄晚飯去吧?!?/p>
“對,雞腸街的人幾時輸過,要如何就如何?!备呃隙颓?,不過明顯底氣不足,聲音打顫。
田玉秋沒吱聲,嘴角向兩邊拉了拉,又合上了。
散去的人迅速往家趕,進了家門,首先將大門關(guān)上,連平時愛在街上逗鬧的孩子,一扭身也全不見了。
雞腸街,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二
古麻石路上跳著初夏的陽光,在山灣里一閃一閃。從山里走出去的方向,左邊沿路一溜建有高矮大小形狀不一的房屋,自然形成一條古里古怪的街道,跟雞腸子一樣,當(dāng)?shù)厝私须u腸街。
雞腸街總計二十來戶人家,卻有十二個姓氏,不,確切地說是十三戶,還有戶肖姓的,只是延續(xù)到他這一代已快滅了香火,肖已快六十,而據(jù)說他老婆四十不到就斷了經(jīng)血,沒有子嗣,因而在雞腸街,這戶人家平時被忽略得多。肖是個剃頭匠,一年到頭擔(dān)著個剃頭擔(dān)子在外走村串戶。
其他十二戶中有兩戶復(fù)姓歐陽,雖然同姓,卻無血緣關(guān)系,據(jù)說一戶是從江西遷徙過來的,而另一戶卻是從四川過來的。雞腸街跟美國的唐人街有點相似,居住在這里的人一開始就是從五湖四海遷徙過來的,至于究竟是哪戶最先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無人考究?,F(xiàn)在的居民,都是這些人的后裔,自打這條街叫雞腸街后就再無移民。
時過境遷,這些在雞腸街扎下根來的人們,早不追究祖先的去處,自覺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土生土長的地方。
麻石路是山里通往山外的交通要道,雞腸街扼麻石路咽喉。
平日,山里人挑著杜仲、花生之類的山貨唱著山歌到街上換物換錢,外地做生意的販子在雞腸街設(shè)有相應(yīng)的收購點。同樣,外地販子有什么好賺錢的新鮮貨物,諸如廉價香水、花夾襖、頭發(fā)箍的,也都通過雞腸街向山角落里傳播。若逢趕場的天,雞腸街就更熱鬧了,人流熙來攘往,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好像要把雞腸街給抬起來。
這時候,最熱鬧的當(dāng)然要數(shù)邱海生家開的邱記雜貨鋪。
邱海生家坐落在雞腸街頭的入口,到雞腸街的人無人能繞過他家。前面是一進四扇的紅磚瓦房,鋪門正中上書有“邱記雜貨鋪”,側(cè)門橫梁上懸掛著“邱記歇伙鋪”,一只碩大的紅色箭頭把住宿客人引進后面清一色的四扇杉木板房,一堵圍墻將前后兩房圈成一個四合院。這在雞腸街是最搶眼的房子。邱海生家大業(yè)大不是虛名。如果說雞腸街其他地方是雞的盲腸,那么邱海生家就是十二指腸,是連著雞肫的那截至關(guān)重要的腸子。
邱記雜貨鋪人來人往,有賣完山貨扛著空籮筐伸長脖子買紙煙的山里漢子;有要給崽女買筆墨一個勁往前擠的婦女;有賣了雞蛋系著圍裙買醬油味精的老人……邱海生婆娘曹玉鳳在鋪子里忙得團團轉(zhuǎn)。
一個外地中年漢子坐在邱海生家后院火桌旁,身邊擺一擔(dān)簇新斗笠,想來是在向邱海生推銷他的斗笠。
“老板,一回生二回熟,您開個價。”中年漢子誠懇地說。
邱海生端著茶杯,不時抿茶,不時走動。他兩只細(xì)小的眼睛,不看斗笠,只盯住那漢子,像要看透和琢磨透一件物什。那漢子吃四方飯闖江湖并不是一日兩日,此刻卻被邱海生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又摸了把臉,也沒有多余的臟東西。他尷尬地說:“老板,您看我們廠的產(chǎn)品第一次打入貴地,眼下雨季來臨,想必馬上會走俏,甭錯失良機?!?
雨季,斗笠會走俏,是大賺的好時機,難道只你懂,你以為我是白癡,用得著你裝腔作勢指手畫腳。邱海生拉下臉厭惡地甕聲甕氣說:“啰嗦個卵?!?/p>
那漢子忙不迭賠笑說:“老板,真是快人快語,六塊五,怎么樣?”
“六塊五,你哄小孩呢,我店里的才賣四塊,你給我六塊五,我不虧死,還做屌生意?!鼻窈I纱笱劬︸g斥道。
“四塊是四塊的貨,六塊五是六塊五的貨,老板,一看您就是里手,您看這質(zhì)地,這做工,哪里是四塊的料吶,六塊五,您絕沒吃虧?!蹦菨h子拿出一個斗笠端在手上,把斗笠翻來覆去指給邱海生看,“您再看看,這頂上還有生產(chǎn)廠家,質(zhì)量有問題可以包退包換?!睘榱俗C明沒扯謊,他掏出一份隨身攜帶的產(chǎn)品質(zhì)量保證書,保證書右下角蓋著雪峰山斗笠廠的紅色印章。
“一口價,四塊五,成就放下,不成拉倒?!鼻窈I鷽]理那保證書,斗笠的質(zhì)量他一眼就能看得出。
“老板,最低價,六塊,您看怎么樣,我大老遠(yuǎn)擔(dān)到您這來,肩膀都磨掉了層皮,您多少打發(fā)點來回路費吧?!蹦菨h子嘴上這樣說,心里在嘀咕,我的斗笠出廠價五塊,你一張口連出廠價都沒了,心未免太狠了吧。再說你那四元的斗笠也叫斗笠?說難聽點叫棕葉子還差不多。
邱海生手一揮:“少啰嗦,四塊五,一手交錢一手交貨?!?/p>
按邱海生的經(jīng)驗,這斗笠販子遲早會順從他的價格,這跟甩竿子釣魚是一個理,拋出點食物,魚兒上鉤就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了。再說這雞腸街上誰有實力敢與他競爭,就是想競爭也沒他那份多年修來的精明算計。在這點上,邱海生蠻自信,并生出不少優(yōu)越感。因此,他習(xí)慣了居高臨下看人看事,習(xí)慣于邁著他特有的八字步,有事沒事地在店鋪門口遛達。
說到他的八字步還有個典故呢。邱海生以前走路不是八字型,和雞腸街所有人一樣愛光著腳板徑直往前沖。開邱記雜貨鋪的第二年,他去鎮(zhèn)上進貨,趕巧碰上縣里某局局長來鎮(zhèn)上檢查工作。當(dāng)時的場景是,那局長前呼后擁,而邱海生正扛著一麻袋貨,沉甸甸的麻袋讓邱海生只能看到腳底下的路,無法望得更遠(yuǎn)。反正一條卵大的街,走了千百回了,就是閉著眼都能走出去呀。邱海生心里想著獨自扛著麻袋往前沖,這一下剛好沖到走在最前面的局長身上了,偏生邱海生的大腳板又踩著了局長锃亮的皮鞋,差不多把局長撞了個趔趄。那局長身邊人(估計是秘書吧)一聲怒吼,嚇得邱海生肩上麻袋跌落,倒退三步,忙說對不起,踩壞了我賠。
那秘書說,你賠,賠得起嗎?一光腳土農(nóng)民,賠雙草鞋還差不多。秘書的話引來一陣哄堂大笑。在雞腸街邱海生也算個角色了,但面對局長的氣勢,邱海生面紅耳赤,囁嚅半天,不知道說什么才能把羞愧蓋住。
倒是局長大義,他接過秘書遞來的手帕,抬腳,在鞋面上撣了撣,繼而一聲不吭走了。
這局長是個羅圈腿,邁著八字步。
邱海生愣愣地望著局長漸行漸遠(yuǎn),及至轉(zhuǎn)過街角不見,他才一下恍過神來,連麻袋都顧不上扛了,返身奔進賣鞋的店鋪,買了雙合成革的皮鞋,外加鞋油鞋刷。從此,雞腸街有了第一個穿锃亮皮鞋邁八字步的人。
日頭好像疲累斜斜地靠上山邊。店鋪里進來幾位身背斗笠行李的男子,一身的風(fēng)塵。他們是些借宿的旅人。他們自己介紹是桎木坪袁家村的,路過雞腸街去山里販牛,想在這店里留宿一晚再趕路。
邱海生扭轉(zhuǎn)身料理他們?nèi)チ耍敷邑溩泳拖袼种械牟璞?,給擱置一邊。
那漢子見邱海生忙其他事,一副視他不存在的樣子,想想覺得窩火,干脆挑起斗笠走出邱記雜貨鋪。邊走邊嘀咕:“這地方人恁地不好交道,太精明了,大白天撞見鬼了?!?/p>
斗笠販子挑著斗笠在雞腸街繼續(xù)沿街吆喝,沒精打采來到街尾。過了街尾就是進山的麻石路。麻石路上靜悄悄地只走著三五個趕場的山里人,路邊佇立著幾棵展動葉片的棕樹。望著棕樹葉在暖風(fēng)里自由自在地舒展,他的心卻無論如何舒展不起來。他自認(rèn)倒霉透頂,碰上這么個下作地方。他不想再往前走,他怕山里的人更難纏。
街尾也有一家雜貨鋪,低矮的門楣上寫著“田記”,字體干瘦,忸怩,粗看讓人覺得是幾截干枯的樹枝拼湊而成。斑駁的墻面被刻意粉刷過,有點像老婦人臉上涂的粉,白是白了,還是難掩歲月留下的滄桑。陽光照在玻璃窗戶上,折射到斗笠販子眼里,分外惹眼,順著光亮望那窗戶,倒也利索,有如陳舊衣裳上新添的一塊補丁,因為補綴熨貼,漿洗干凈,使得整個房子看上去并不貧賤,低微,反倒顯出一種骨節(jié)與精神來。鋪子里同樣有幾個人在采購東西,一個婦人在柜臺前滿面春風(fēng)地忙上忙下。
雞腸街整整一條街,就只“邱記”和“田記”兩個雜貨鋪,并且不難分辨,“邱記”是老牌,過去是獨家經(jīng)營,“田記”從裝修和經(jīng)營規(guī)模上可以看出剛開張不久。
斗笠販子踟躕一陣,擔(dān)起斗笠跨進“田記”的門,想再碰一碰運氣。
“田記”老板田玉秋面容黝黑,卷衣袖扎褲腿的,光著的腳板還沾著泥巴沫子,或許剛下地回家。敦實的身板,一看就是個山一樣憨厚,田一樣實在的莊稼人。
田玉秋這店鋪從準(zhǔn)備到開張,費盡了周折。
四月初的一天,風(fēng)和日麗,正是山地莊稼漢插早稻的好時節(jié)。田玉秋、高老二和王新民每人手里捉著一把秧,彎腰在責(zé)任田里蒔田。田野的空曠,加上嗡嗡飛過的蜜蜂,直讓人心底發(fā)慌。王新民一邊忙著下秧,一邊扯開喉嚨唱起了山歌:
大路看見姐穿紅,
搖搖擺擺過田垅,
荷巴眼扯得崖山攏,
鰱魚嘴抿得毛鐵溶,
廟里的菩薩打叮咚。
……
王新民的山歌在山里山外有點名氣,遇上誰家紅白喜事,總要邀上他唱一段。他不但會唱,還會自己編,見什么編什么,唱什么,蠻入時入景的。
田野里,王新民的歌聲就如高山滾木排,起起落落,瞬間將空曠的田野撩起了勃勃生機。田玉秋與高老二還沒來得及回味,天空驟然下起大雨,豆大的雨珠砸在水田里,“噼噼啪啪”,濺起許多大水泡。
三人慌忙丟了秧苗,就近跑到邱記避雨。
雨,下得烏天黑地。估摸這雨勢一時半會不會停,田玉秋走到階基邊,將腿伸出就著瀝瀝掉下的屋檐水洗腳。王新民機敏,看到雨腳丟下秧苗就跑,腳上的泥巴早洗濯干凈。高老二反應(yīng)遲慢最后上岸,兩只腳都沾著濕漉漉的泥巴,一只褲腿高一只褲腿低,顯出疲沓。
王新民閑不住,粗聲說:“邱老板,玉秋請客,一瓶邵大(注:邵陽大曲酒,簡稱邵大),外加三包香瓜子,三兩鹵豬耳朵?!?/p>
“算我的,邱老板,按他說的搞?!碧镉袂镆幻嫦茨_一面大方答應(yīng)。高老二、王新民與他稱兄道弟,一塊吃喝的時日不少,誰有錢誰付賬,隨便慣了,沒人斤斤計較。
他們靠著柜臺一邊喝酒一邊扯淡。王新民唾沫四濺大談逗女人打情罵俏的粗痞話,虧他想得到,說得出。高老二則瞇縫著雙眼,支愣著耳朵聽,聽到夠味處,嘴巴還發(fā)出“喔唷……喔唷”的驚訝聲,晶亮的口水順著嘴角流出,線一般牽扯不斷。一副傻里傻氣不諳男女之事的樣子。其實不然,他三人間高老二結(jié)婚最早,十八歲不到就做了爹。惹得王新民常打趣他,說高老二那桿子?xùn)|西開葷得早。
田玉秋不愛聽這些,他端著酒杯和邱海生在地下用火炭畫了一個棋盤,揀來幾顆麻石、土坨做棋子,兩人饒有興致地下起了五子棋。
高老二湊上來,抓起田玉秋的麻石棋子滿盤亂轉(zhuǎn),不知怎么安放。邱海生擋擋他的手,說:“去去,一邊聽新民扯淡?!?/p>
高老二訕訕地丟下棋子,信口一句:“玉秋,你看邱老板不種田種地,活得卻舒舒服服,靠的就是這個鋪呢,你何不也弄個?”
正咂巴嘴抿酒的王新民,聽到高老二這話,立即隨聲附和:“是呀,玉秋弄個鋪還真不錯。嘿,這下有了白喝酒的去處了?!?/p>
聽口氣,好像是他自家要開店鋪。
高老二說:“不成,雖是把兄弟,也不能叫玉秋蝕本。”
王新民嘿嘿笑了:“誰與你當(dāng)真來著,調(diào)你玩咧。”
高老二就笑:“就你沒點正經(jīng)相。”
田玉秋把弄著手中麻石,訥訥地說:“弄鋪的錢夠不著,還差一大截呢。”
邱海生棄下棋子,站起身,嘆口氣說:“做生意就像攬泡泡,一不小心就爆,難哩?!闭f完,扔下他們?nèi)?,他自顧進了里屋。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說話,都埋下頭喝酒。邵大瓶子見底,已是下午。雨停了,太陽也出來了。三人打著酒嗝又去插秧。日頭輕紗一樣披在他們背上,暴雨帶來的輕寒一步步退縮到腳下的泥土里。
三
田玉秋家緊靠東華山腳邊。房子右側(cè)有條石級小路蜿蜒向上,順小路徒步五里,山腰處有兩年前發(fā)掘的古洞,洞內(nèi)石筍、石凳、石桌,挨洞口有條終年流水不息的小溪,是消夏避暑的好去處。城里人本就好這些,東華山自然成了他們不可不來的地方。每到假日,田玉秋家門口便成了停車場,那些人游山的游山,打獵的打獵,末了會到田玉秋家歇腳,討瓢水喝。這時,有人會不經(jīng)意嘮上一句,這雞腸街怎么就一個店咧,買點吃的還要跑到街頭去。嘮的次數(shù)多了,田玉秋心里琢磨起來,如果在自己家里開個店,不但方便了游客,也免除了隔壁鄰居的兩頭跑。同時還可以弄個小旅館,老婆黃素芬不是炒得一手好菜么,旅客餓了吃飯就不用犯愁了。本就藏著這些想法,只是遲遲不敢下手,現(xiàn)被高老二和王新民一點撥,田玉秋好像鉆出了黑漆漆的山洞,心里頓時敞亮,對,就弄個店??膳獋€店,最少需要四五千,估計家里一時拿不出那么多,怎么弄呢?看樣子只有找大舅子貸款了。田玉秋的大舅子黃建國在鎮(zhèn)上信用社上班,天天騎個單車,車前掛個黑色皮袋在外面轉(zhuǎn),時不時來田玉秋家蹭頓便飯,看來還混得不錯。
日落,田玉秋回到家,黃素芬正好提著潲桶喂豬,他趕忙割了兩擔(dān)青草丟到塘里。他望望天色,估摸明天應(yīng)該是個好天氣,明早釣尾魚,把大舅子接到家來吃頓飯。他琢磨著,進得屋來,黃素芬已經(jīng)把熱飯熱菜擺上桌。田玉秋倒了一杯自家釀的米酒,黃素芬?guī)退昧藗€空碗盛菜,說:“少喝點?!?/p>
“嗯,跟你商量個事?!碧镉袂锖攘丝诰啤?/p>
“么子事?”黃素芬盛了碗飯,也坐下。
夾了一筷子菜,田玉秋問道:“家里有多少錢?”
黃素芬丈二摸不著頭腦,疑惑地望著丈夫:“一千多塊吧,干嗎?”
“明天把你哥叫到家來吃飯,我想跟他貸點款,弄個雜貨鋪。”
“雜貨鋪?我們又沒做過,會做嗎?賠了怎么辦?”黃素芬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誰都不是生下來就會做生意,慢慢學(xué)唄。”田玉秋大口喝酒,大口嚼菜。
“我沒讀過什么書,家里就大哥肚里多點墨水,就怕算不清賬咧?!秉S素芬把筷子擱碗上,不免擔(dān)心說。按照她的想法是,丈夫本本分分把田地種好,自己操持家務(wù),圖個溫飽,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就知足了。
“放心,做生意又不是造原子彈。我們這里只邱記一家吃獨食,再弄間鋪應(yīng)該沒多大問題。我們把路邊那間雜屋拾掇拾掇,改下門臉,不弄太大了,就賣些日常東西,吃的用的?!碧镉袂飻R下酒杯,夾了一筷子菜給妻子,安慰妻子道。
“你說行就行,我待會就去哥那,請他明天晌午來吃飯。”黃素芬覺得丈夫分析得有道理,匆匆地扒了幾口飯,拍拍衣服,去哥哥家串門了。
起屋造船,晝夜不眠。
屋起好了,人進去住就是了;船造好了,人上去駕駛就是了。開鋪,可不是起屋造船,更難。鋪開起來了,怎么才能讓顧客登門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呢?這是一篇大文章啊。
盤算著開鋪,田玉秋興奮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晨露還沒退卻,田玉秋舉著長長的釣竿守在塘邊。王新民來他家叫他上山打鳥。田玉秋招呼王新民坐在身旁,抽出根煙遞給王新民:“新民,我真的打算開個鋪。”
“成呀,玉秋,好事一樁,需要我干嘛,吱一聲。”聽說田玉秋下決心開鋪,王新民高興得不得了,好像開店的是他。
“知道你鐵,開鋪還差點錢,中午我叫大舅子過來吃飯,管他貸點?!碧镉袂镎f。
“你大舅子那人不錯?!蓖跣旅裾f。
“等會你來家陪他吃中飯不?”田玉秋問。
“不了?!蓖跣旅衿鹕砼呐钠ü缮系牟菪?,“我找高老二,把這個喜訊告訴他?!蓖跣旅癖称瘌B銃吹著口哨走了。
近午時,黃建國騎著單車來了,田玉秋迎住,搭著黃建國的肩說:“哥,我想開鋪,你可得幫幫我。”
黃建國一笑:“你這個急性子,總要讓我喝口水吧,我今天在外面轉(zhuǎn)了半天,嗓子都冒煙了?!?/p>
田玉秋連忙把他讓進屋,倒了碗水遞給黃建國。
黃素芬收拾桌子,把早準(zhǔn)備好的飯菜擺上來。她說:“哥,知道你喜歡吃鰱魚,玉秋趕早就去釣了一條!”
田玉秋拿出自釀的谷酒,和大舅子對干起來。酒至微醺,田玉秋沉不住了,他說:“前面那間雜屋當(dāng)路,我想整理一下,把它改成一間鋪面,弄個雜貨鋪?!?/p>
思忖一會,黃建國點點頭:“雞腸街就一個邱記,再開個鋪沒問題?!?/p>
“我這旁邊的東華山,經(jīng)常有些城里人開車來玩,可以做點生意?!碧镉袂镏钢饷娴纳秸f。
“這想法有創(chuàng)意,先把雜貨鋪開起來,再做點游客的生意,像吃飯,住宿的。反正房間多,騰出幾間改成客房?!秉S建國走出堂屋,來到屋前的空坪隙地上朝四周打量,連連點頭。
田玉秋跟出屋外,看著自己的那片開闊地和那幾間連在一起的房子,仿佛看到了康莊大道一樣。他見大舅子一來就認(rèn)同自己,趁機請求:“勞煩老哥多支持啊?!?/p>
“開鋪的錢還差多少?”黃建國問。
田玉秋撓撓頭頂,說:“家里頭只有一千多塊。我粗算了一下,大概要四五千元,你看能不能貸三千元?你放心,我賺了錢,立馬還你?!?/p>
“我貸你四千元吧,你明天到社里拿錢,至于還款期限,你自己看著辦。當(dāng)哥的就指望你們?nèi)兆雍眠^了,心就踏實了。”對于田玉秋,黃建國非常清楚,是個穩(wěn)重實在的人,自己在信用社工作這么多年,他從沒輕易開口貸過款子,添過麻煩。
田玉秋貸到了款,就開始裝修鋪面,王新民與高老二樂癲癲來幫忙。他把雜屋當(dāng)路的那堵墻拆了,換了一面上板的鋪門,里面放置兩個長貨架和長柜臺,前面有塊空地方擺兩張八仙桌,上面放些茶水,再擱兩條長木凳,方便過路的人歇腳,喝茶。
聽說田玉秋在自家開雜貨鋪,平常難得離開邱記的邱海生,邁著他的八字步踱到田玉秋家來了。一見邱海生,田玉秋急忙迎過來,又是開煙又是點火,還招呼黃素芬倒酒。
“邱老板,您看我這小店還成嗎,煩您老給指點指點?!?/p>
“不錯,有模有樣的。”邱海生叼著煙圍著雜貨鋪柜臺轉(zhuǎn)了幾圈,王新民和高老二正在幫忙碼貨。
“你這些貨是打哪拿的呢?”邱海生問。
“就在鎮(zhèn)上王麻子那里,我本錢不多,去縣城進貨不合算。您調(diào)貨用車運,我們就是肩挑手提了?!蓖趼樽邮擎?zhèn)上做百貨批發(fā)生意的,他那里的貨比縣城的貨價格貴上一成,但田玉秋步行一個早晨工夫就把貨物進回來,節(jié)省了路費,兩下相抵,比起去縣城調(diào)貨反倒劃算得多。加之田玉秋腿勤,進的貨少,次數(shù)多,減輕了壓貨現(xiàn)象,彌補了資金不足的缺陷。
“要得,附近很多地方都在王麻子那進貨?!鼻窈I嘁坏喙衽_上的貨,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了個遍,捋捋光溜溜的下巴說,“行,不錯,你們忙,我就不打擾了?!鼻窈I~起八字步走出鋪面。
“邱老板,您坐坐啊?!碧镉袂锩Ω顺鰜恚澳p易不來,來了連口熱茶都沒喝就走,以后還要向您取經(jīng)咧?!?/p>
“取經(jīng)不敢,有什么事你來找我就是,我們隔鄰隔壁的,現(xiàn)在又是同行,有事商量著料理?!鼻窈I⒅镉袂铮蛔忠蛔终f。
邱老板抬起他沉穩(wěn)的八字步頭,向前走時,轉(zhuǎn)身往田玉秋店鋪方向吐了口唾沫,不緊不慢地往邱記邁去。
邱海生的那口唾沫星子,田玉秋三人都看到了,他們相互望望,心照不宣。田玉秋心底竟泛起絲絲不安。想以前,只怕他邱海生是連撒尿也不朝這方向,如今竟親自登門了,該不會生出什么事來吧。
高老二對王新民嘀咕句:“這老邱頭,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個好心嘍?!?/p>
王新民不以為然:“他邱記在街頭,田記在街尾,又不礙他什么事。你想多了。玉秋,沒事,只管干你的就是?!?/p>
田記雜貨鋪掛牌開張那天,雞腸街人扶老攜幼往田記趕。雞腸街人有個習(xí)慣,誰家遇上好事,滿街人都來道恭喜,湊人氣。因此,你在雞腸街的人緣怎么樣,一看來你家的人就知道。誰家來,誰家不來,每個人心里都有本細(xì)賬。田玉秋在雞腸街素來就以憨實出名,還能落下誰家不來嗎?
不過,邱海生沒來。
邱海生不但沒來,還在門口掛了個“優(yōu)惠大酬賓”的牌子,上面標(biāo)著哪樣由一元跌至八毛,哪樣是買一送一。雞腸街人傾巢往街尾奔時,邱海生邁著他的八字步,好似老生唱戲文般得意地在店前轉(zhuǎn)悠。
鄉(xiāng)親們道過恭喜,走時順便在“田記”捎帶買點家用貨捧捧場。田玉秋在場面上招呼大伙,遞煙,敬酒。黃素芬在柜臺里忙得團團轉(zhuǎn)。從來沒有做過生意的她,就好比頭次做新娘,本就心里吃慌,忽地遇見這個陣勢,更是手忙腳亂了,不是收人家錢忘了給貨,就是給了人家貨卻忘記收錢,碰上要找零頭的,連錢都算錯了。幸好王新民在旁邊不時提醒,才不至于亂成糟。
田玉秋兩口子都轉(zhuǎn)暈了,雖說不像種田那么費體力,可這活細(xì),操心,而且還得反應(yīng)敏捷。兩人都站了一天,腰酸腿麻,中午飯扒的是早晨的剩飯。黃素芬屁股挨著凳子,就不想挪動了,更別提做晚飯的事。
“累不?”田玉秋看素芬那樣,怪心疼的。
黃素芬點點頭,想想玉秋一個大男人可不能餓壞肚子,就說:“歇一會,我就燒飯。”
“不用了,我跟新民說了,讓他婆娘晚上多弄點,他待會就送來?!痹挍]落音,外面?zhèn)鱽硗跣旅竦哪_步聲。
“飯菜來了?!蓖跣旅裆碜舆€在外面,聲音倒先傳來了。
“謝謝你,新民,你倆坐,我給你們倒酒。”素芬起身拿碗筷和酒碗。
“新民,你還別說,還真有點累,跟地里的累是兩碼事。”田玉秋與王新民邊吃邊聊。
“累好呀,累才有錢賺咧,每天這么累,你就高興死噠?!?/p>
“也是哦,做生意不累就不是好事?!?/p>
“明天不會這樣腳打手打的了,主要是你們開張,很多地方還不熟練,而且今天人多?!?/p>
“有道理,來,喝酒?!庇袂镎f完端起酒碗與王新民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干了,“你多喝點,我待會還要清點下貨物,盤下底,你慢慢喝,我先吃點飯?!?/p>
“行,你吃,我也不多喝了,高老二約我明天去李木匠家?guī)兔??!?/p>
夜深人靜,田玉秋兩口子埋著頭坐在桌邊??粗皩懙妹苊苈槁榈谋咀?,一共做了一千二百二十四元錢的生意,刨去招待的煙酒副食,怎么說也得賺上四五十元呀,為何就一個指頭都沒見咧?
田玉秋狠抽著煙,尋思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肯定是我多找給人家錢了,這情況都出了幾遭,幸虧新明在旁邊發(fā)現(xiàn),及時提醒。這腦子根本就使不過來,不是做生意的料?!彼胤艺f著,眼淚在眼眶里面轉(zhuǎn)圈。想到手忙腳亂一天,到頭來是白忙活的,她耷下腦袋,直怨自己。
見老婆這樣,田玉秋一掃臉上的陰霾,詳細(xì)交代她說:“沒關(guān)系,不著急,我們第一天開鋪,難免出問題。只要找到原因就好辦,你明天開始就要堅持顧客一個一個料理,算準(zhǔn)賬,錢看仔細(xì),不要慌。情愿少做點生意,也不要出什么差錯,一有差錯吧,我們也好,買東西的人也好,心里都不愉快,弄不好還得罪人?!?/p>
一個星期后,黃建國惦記“田記”,蹬著自行車來到田記門口,把車支好,進門就問:“生意怎么樣?”
“馬馬虎虎,開始有點腳打手打的,這兩天好些,做一個星期了,昨天我們算賬,賺了這個數(shù)?!庇袂镎f完叉開五個手指,末了又將拇指食指做了兩個圈圈動作。
“那就好,賺的錢不要抽出來,拿去進貨,貨充實了人家來得就多。這點你要學(xué)學(xué)老邱,他做了這么多年,賺了個盆滿缽滿,你看他那柜臺里面的貨,總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你的柜臺顯得空了,地方小不要緊,但一定要貨齊,不能要什么沒什么。做生意沒什么訣竅,貨源充足,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就行。”建國在外見得多,這方面比田玉秋心眼活。
“說得在理。我準(zhǔn)備明天到王麻子那里去,多進點貨來,把架子填滿?!?/p>
“王麻子那里的貨是多,可假貨也多,我給你寫個字條,你到李老板那里拿。他的價格與王麻子的價格差不多,但很少有假的,你拿著我的字條,他不會算貴你?!?/p>
“行?!碧镉袂稂c著頭抑制不住地高興。
田玉秋進貨回來時正是家家忙做午飯的時間,店里沒有買東西的人,黃素芬正準(zhǔn)備趁閑去弄點吃的,抬頭遠(yuǎn)遠(yuǎn)就見田玉秋與王新民有說有笑地回來了。田玉秋竹木扁擔(dān)一閃一閃,挑著滿滿的貨,王新民幫他扛著個大包,汗流滿面。她忙跑出來,卸下王新民肩上的貨,與他一起抬進店里。
添上這些貨,貨架就顯得飽滿多了。田玉秋滿意地看著貨架,樂呵呵地問王新民:“新民,我這店鋪這回蠻像個樣子了吧?”
王新民左看看,右瞅瞅,點點頭:“像那么回事了,再過幾個月,你往上再加幾格,到時,估計老邱頭都會做不贏你了。”
田玉秋搖搖頭:“老邱頭是誰呀,一個老生意精。俗話說,姜還是老的辣,邱記貨多,又齊,而且占的碼頭又是進出要道,哪敢與他比哦。我壓根沒想與他爭什么高低,只要不比種田差就行了?!?/p>
王新民不以為然:“老邱頭做生意,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向來是短斤少兩,以次充好。只是沒辦法,整個雞腸街就他一家店,誰也奈他不何,可現(xiàn)在不同了,你玉秋開的店,價格公道,又不少別人的秤,質(zhì)量也靠得住,別人為什么一定非要登他老邱頭的店呀,何況街頭街尾,也就幾腳的路,誰還計較這點腳程,你聽我放言,不出仨月,你田記一定會把邱記的生意搶掉一大半,除非你這里沒有的貨,否則別人斷不會登他的店?!?/p>
田玉秋沒接茬,在他看來,做生意就和種田一個樣,一定要腳踏實地,精耕細(xì)作,靠短斤少兩以次充好賺錢,我田玉秋做不來。
四
雞腸街,斗笠販子是首次拜碼頭,很多細(xì)節(jié)他并不知悉。當(dāng)他走進“田記”的時候,看到了柜臺里的老板娘黃素芬,還有那個敦實的老板田玉秋。
田玉秋沒注意進來的人,只管自顧往一堆舊木板走。
天氣漸漸暑熱,到東華山來旅游的城里人一下子猛增。田玉秋把幾間堆積雜物的房子騰出來,拾掇一下,改成歇伙鋪,他在院子中間還搭了幾個涼棚,下面支了張桌子,權(quán)當(dāng)飯桌。雖然住宿條件簡陋,不如城里賓館,但方便。如果城里人在山上玩累了,不想動了,就在這里住下來,也是樁愜意的事。只要接觸過田玉秋的人,都愿意與他打交道,回頭客自然多。眼看馬上到了避暑旺季,他擔(dān)心現(xiàn)有床位不夠,找出廢棄多年的舊床,整修備用。
等到斗笠販子走近,田玉秋這才發(fā)現(xiàn),忙放下手中活計,熱情招呼:“老倌,坐?!?/p>
他給斗笠販子沏完茶,看看斗笠,隨口問:“老倌,么子價?”
生意人的直覺告訴斗笠販子,田玉秋不但憨厚,還好客,心誠不設(shè)防。他感到田玉秋和邱海生不是一路貨色,便有心套交情,他笑著說:“田老板,五元七一頂。本來是六元一頂?shù)?,看您這人值得深交,就給您優(yōu)惠三毛,當(dāng)是我們初次相識的見面禮。不過,只這一回,往后就六塊,怎么樣?”
田玉秋看上斗笠的質(zhì)量,覺得一頂斗笠用兩年不成問題,想起平時在邱海生那里買的斗笠半年不到就爛了,他二話沒說,生意成交。兩相歡喜。
邱海生踱著他的八字步,等斗笠販子轉(zhuǎn)過身來找他。那斗笠,憑天地良心講邱海生也喜歡,進價六元一點不貴,賣個十一二元的不成問題。可邱海生還是按過去他獨家經(jīng)營時的思路想事,以為是一只肥碩兔子鉆到自己面前了,還不狠狠地飽餐一頓,到時一頂斗笠賺兩頂斗笠的錢,就是一天賣二十包鹽也沒這賺得多,賺得過癮。生意本就是要這么做嘛。要不他邱海生能置這么大的家業(yè)?
萬沒想到,他打的如意算盤落了空。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的是斗笠販子扛根空扁擔(dān)走來了。
邱海生奔到斗笠販子跟前,問:“你斗笠呢?”
“賣啦!”斗笠販子得意地說。他怨恨邱海生對他的怠慢。
“多少錢賣的?誰買了?”邱海生著急地問,只差沒撲向斗笠販子了。
斗笠販子見此,抿嘴一笑,撣撣衣角說:“價格嘛,是商業(yè)秘密,不可外傳,反正比你開的價格高。買家呢,是田記田老板。以后他的斗笠就我獨家供應(yīng)了,田記已成了我們雪峰山斗笠廠在雞腸街的總經(jīng)銷?!?/p>
“?。?!”邱海生張大嘴巴,半天沒合攏。直到斗笠販子走遠(yuǎn)了,邱海生這才邁著八字步回店,不過這八字步邁得一點也不順溜,有點歪斜。邱海生猛然意識到過去獨家說了算的局面被打破了,雞腸街橫空出現(xiàn)了一個競爭對手田玉秋。
往后,雖常有其他廠家來兜售斗笠,但無論是質(zhì)量還是價格,全比不上這個廠家,有那么相宜。從此,斗笠販子定時給“田記”送貨上門,“田記”基本上壟斷了雞腸街斗笠市場。旅店的生意也不比雜貨鋪差,幾乎是日日客滿,喜得田玉秋合不攏嘴,做生意越發(fā)小心謹(jǐn)慎,只要有個賺字,不管多少,他都樂呵呵地接洽。
過去是獨食,現(xiàn)在是二一添作五。
田記的生意越好,意味著邱記的生意就冷清。對此,邱海生的心里成天跟吞只蒼蠅般,堵得慌。想使個法子,又不知道從何下手。畢竟人家田玉秋沒沾他,沒惹他,循規(guī)蹈矩經(jīng)營著自個的生意。并且,只要見到他邱海生,即便他再不搭理田玉秋,田玉秋照例是笑哈哈地遞煙,禮數(shù)周全。
一只貓懶洋洋伏在邱海生腳邊,不時叫喚幾聲。邱海生沖它踢了一腳,罵道:“嚎,嚎個卵?!?/p>
貓被踢得哇哇嘶叫,曹玉鳳見此道:“死鬼,好端端的你踢它做什么?它又沒招你惹你,有本事你找招你惹你的人就是,拿貓撒什么氣?”
邱海生瞪眼回道:“我要找得著茬,早把他做了,還輪得上你個長毛婆娘教訓(xùn)。好端端的一筆生意黃了,到口的肥肉讓人家搶了?!?/p>
“窩囊廢,就曉得拿貓撒氣,想辦還不容易呀。這號人不給他點教訓(xùn),他就不知道他姓什么了?!辈苡聒P雙手叉腰走到邱海生面前。曹玉鳳娘家在鎮(zhèn)上算是一霸,她有兩個潑皮哥哥,加上曹玉鳳是家中獨女,撒刁使蠻是習(xí)慣,還動不動喜歡喊打。
曹玉鳳一頓奚落呵斥,邱海生如喝了醒酒湯樣點點頭。
“你明天回去一趟,但不能太明顯,給點下馬威。”邱海生咬著牙說。
“這個我心里有數(shù),你不要操心。”
幾天沒下雨,太陽好像越來越低近,雞腸街十分悶熱,打赤膊的人越來越多。
邱海生搖著把蒲扇,邁著八字步走向田記。這回步子穩(wěn)健多了,方方正正,不比老生的臺步差。
“忙呀?!”看見田玉秋還在拾掇木板床,邱海生咳嗽了一聲問。田玉秋穿著件洗白了的藍(lán)布襯衣幾乎被汗水濕透,他的勤快在雞腸街是出了名的。
“邱老板,這天看著看著熱了啊?!碧镉袂锿W∈种谢钣?,忙把邱海生請到屋里。
“是呀,你這生意看著看著比天氣還火熱呢?!鼻窈I樕系募∪獬读顺痘貞?yīng)。
“在邱老板跟前那是小巫見大巫,哪跟哪呀,您就別笑話我了。”田玉秋腆著臉說。
邱海生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彈彈手中的煙灰說:“田老板的胃口還真好,什么都吃。也不管吃得吃不得,消不消化得了,都往嘴里塞?!?/p>
“邱老板您這話是什么意思?”田玉秋云山霧罩地望著邱海生。
看著田玉秋的樣子,邱海生心底直冒火,媽的,還在老子面前耍滑頭,也不看看老子是誰,嘴里卻打著哈哈說:“你就別裝了,田老板,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裝也不像?!?/p>
田玉秋思來想去,眼睛跟著思路轉(zhuǎn)動著,不期然看到貨架上堆著的斗笠,恍然大悟。
“邱老板是說的這批斗笠吧,那斗笠販子說您不需要,他才送到我這來的呀,我覺得質(zhì)量好,價格也公道,就收了?!?/p>
“他這價格叫公道?我那的斗笠賣價才四塊,我看你怎么賣出去?只怕進來的是金子,出去的是爛貨嘍?!?/p>
“我倒是沒想那么多。”田玉秋知道四塊一頂?shù)呢浀馁|(zhì)量,便不想與他爭辯。
“玉秋呀,以后碰著我不要的貨,你要掂量掂量,別撐硬漢,做生意可沒你想象的那么簡單?!鼻窈I跓?,慢慢吐出。
“那是那是?!碧镉袂锱阈?。
邱海生說完,起身走到貨柜前,拿眼光斜掃一遍后問:“你這貨在哪進的呀?”
“鎮(zhèn)上?!碧镉袂锩φ镜角窈I?,躬著身子答道。
“這不是王麻子的貨?!鼻窈If。
田玉秋挺起腰,看著貨說:“不是王麻子的,是李掌柜的?!?/p>
“怪不得?!鼻窈Ic了點頭,又斜了田玉秋幾眼,“真沒想到你和李掌柜也交情上了?!?/p>
他不停地?fù)u動蒲扇,好像不搖就無法阻止放肆冒出的汗水,心里憤恨地罵道,開個巴掌大的鳥鋪,就神氣,我要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回到家,邱海生馬上吩咐曹玉鳳:“這些貨都是田記有的。”邱海生一邊說一邊逐樣指給曹玉鳳看,“你在現(xiàn)在的價錢上都降低個兩三毛,然后這些。”他又指指,“這些價錢提高個兩三毛,這是他沒有的貨?!?/p>
邱海生心里已盤算好了,田玉秋與他都有的貨,他就降價銷售,擺明不賺。田玉秋沒有他有的貨,提價銷售。這樣一來,既打擊了田玉秋的生意,又保證自己照例可以賺錢。
還別說,邱海生這招真靈,漸漸地,看到邱記貨便宜一些,很多往田記買貨的人,又跑到邱記來買貨了。邱海生望著田記方向自語說:“想跟我斗,沒門?!?/p>
五
正是拋田下種的日子,農(nóng)人忙碌得屙尿的工夫也沒有。
雞腸街突然來了一伙潑皮,一律鳥窩樣的長發(fā),褲子垮在肚臍眼上,勾肩搭背地歪歪斜斜走在雞腸街上,腳板掀起滾滾飛塵。他們徑直涌進“田記”,先是嬉笑打鬧一陣,爾后,大咧咧喊:“老板,賒一條硬芙蓉王煙?!?/p>
“你們……”這些潑皮面生,一看就知不是本地人。不是本地人,即便是賒煙給他們,日后也找不到索賬的地方,這不明擺著是來找岔的么。
田玉秋心里發(fā)毛,拿不定主意到底怎么辦。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潑皮們步步進逼道。
王新民聽說潑皮到“田記”滋事,急忙趕來,他操起一條板凳,惡狠狠地問:“干什么?尋禍也不看清地方?!?/p>
“關(guān)你屁事。”潑皮們東一個西一個慢悠悠圍上去。高老二下地還沒回。有一個潑皮指著王新民,叫道:“捅死他?!?/p>
田玉秋擔(dān)心王新民吃虧,忙抱拳拱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p>
他拿出煙,交給潑皮說:“我兄弟性子爆,海涵一二?!?/p>
眾潑皮笑嘻嘻說:“這還差不多。”他們揚長而去,走時對王新民說:“要學(xué)你兄弟咧?!?/p>
“王八蛋,日你老娘。”望著潑皮們的背影,王新民狠狠地啐一口痰,就朝田玉秋吼:“就這幾個人,怕吃了你?”
“唉!”田玉秋嘆口氣,其實他心里又何嘗咽得下這口窩囊氣,這年月惹不起呀!他擔(dān)心那些潑皮吃了虧,鋪子會永無寧日。
“你呀,不仔細(xì)想想,今天白吃你的煙,欺侮你,以為你是軟骨頭,好啃,成了癮,過段日子或許又來,沒完沒了,你折騰得起?”王新民氣乎乎的。
田玉秋十分感動,關(guān)鍵時刻,王新民挺身而出,而自己拿煙消災(zāi),與潑皮們妥協(xié),的確會助長潑皮們的囂張。想到這,他握住王新民的手,歉疚地說:“難為你?!?/p>
田玉秋如鯁在喉,悶悶不樂,備感生意的艱難。
他愈加小心按自己的信條做著生意,不短斤少兩,不以次充好,不管誰來,都是迎來送往。漸漸,有些街坊發(fā)現(xiàn)邱記貨雖然便宜,可次貨多,覺得還是“便宜沒好貨”了。往邱記奔的人又改往田記店鋪了。
這幾天,街上不知從哪冒出來個癲子。
他白天在雞腸街游蕩,做一些悖于常理的事,說一些沒底沒高的話,無人知道他來歷。他自稱姓袁,經(jīng)常走東家,串西家的,見誰家吃飯了,就去抓一把塞口里,哪個孩子在外玩耍,他也要哄搶孩子的玩具,看見姑娘在外走,他就不期然地跳出來沖姑娘臉上摸一把,嚇得姑娘半天緩不過神來。他的到來把雞腸街搞得雞犬不寧。
袁癲子是一顆老鼠屎,人人見了生煩。
雞腸街人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對待這顆老鼠屎。年長的建議,首先查清袁癲子是從哪來的,再把他送回哪里去?;蛘叽虬l(fā)個年輕人通知他家人來領(lǐng)也行。
高老二問:“邱老板,你常在鎮(zhèn)上進出,識得的人多,知道這個癲子來歷么?”
邱海生正掏耳朵,聽到王新民的話,他冷笑道:“你的兄弟田玉秋老板也沒少往鎮(zhèn)上跑呀,為何單只問我。我是軟柿子,好捏?”
見邱海生生氣,田玉秋忙站起來打圓場:“邱老板,別誤會,高老二壓根沒這么想。這樣好了,以后我去鎮(zhèn)上時也打聽打聽,畢竟這是雞腸街大家的事?!?/p>
邱海生一哼,走了。
找袁癲子家人的事不了了之。
這一晚,下雨?!疤镉洝甭每捅瑵M,田玉秋沒地方睡覺,將就著靠在店里的木椅上打盹。
屋外,電閃雷鳴,大雨傾盆。雞腸街在不寧靜中瞌睡了,田玉秋也迷迷糊糊瞌睡了。
“轟隆隆!”一個炸雷似乎劈斷了某處的一棵大樹,把田玉秋驚醒。揪心的撕裂聲繃緊了雞腸街每根神經(jīng)。田玉秋激靈靈打了一個寒噤,揉一揉惺忪的眼,詛咒道:“鬼雨。”
透過木格窗戶,他不經(jīng)意瞄見閃電的雨簾里依稀有一個人影晃動,那人“呼哧呼哧”直喘粗氣,使出吃奶的力拔平日用來遮陽的棚腳。田玉秋以為是賊,猛然拉開門,大喝一聲:“干什么?”
那人影不逃,見有人打開門,透出光亮,他便傻兮兮癡笑著走攏來,眼睛東張西望。
田玉秋本被這雨弄得煩躁,認(rèn)出是袁癲子,便沒好氣說:“袁癲子,搞么子鬼?!?/p>
袁癲子嘴一歪,朝田玉秋扮鬼臉,徑自走開,說句“日你娘?!辈粫缘盟R誰。
?“砰!”田玉秋重重關(guān)上門,一個神經(jīng)病,他不想過多搭理。
?夜,黑沉沉的。
?袁癲子離開“田記”,漫無目的滿街遛達,幽靈樣那家門口站站,這家窗戶下瞅瞅。
雞腸街,只有“邱記”還亮著燈。
昏黃的燈光下,邱海生在看通俗的《傳奇故事》,神情十分專注。袁癲子輕輕推開虛掩的門,躡手躡腳走到邱海生后面,湊近邱海生耳朵大吼:“喂,你好嗎?”
?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了,使邱海生驟然一驚,尿濕了褲子,書也掉落地上。
良久,驚魂稍定,邱海生才知道眼前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是袁癲子,他哭笑不得地問:“老袁,干什么來著?”
“找酒喝。”袁癲子咽著唾沫。
“有錢么?”邱海生站起身,用眼睛打量袁癲子。
“有,老子有的是?!痹d子把一疊粘泥的樹葉大方地向桌上一叩。還反問,“夠嗎?”
又說,“不夠,還有。”袁癲子兩只手伸入口袋掏。
“不,這不是錢?!鼻窈Iu手阻止他,順帶用抹布掃掉桌上樹葉。
“瞎了狗眼,這不是錢?”見樹葉落地,袁癲子惱了。
邱海生望著袁癲子,想到前晚開會時高老二的話,突然靈光一閃,指一指凳子,耐心說:“老袁,你坐。”接著又說,“你要喝酒容易,我給你,但是你敢不敢做一件事?”
“么事?”袁癲子好奇地問。
“揭‘田記屋頂?shù)耐?,你敢么??/p>
“揭瓦,好玩!”袁癲子拍著手跳著。
“你敢不敢?”
“噫,好玩!好玩!”
?“你到底敢不敢?”
?“敢!怎么不敢?”
“好,老袁,你是條漢子?!鼻窈IQ起大拇指。
袁癲子喝了酒,心滿意足,說:“天底下沒我老袁不敢的事。”
袁癲子消失在雨里。邱海生站在店門口一臉微笑,曹玉鳳從里屋出來,好奇地問:“你沖滿天的雨傻笑什么呀?”
“等著看把戲吧?!鼻窈I[縫起雙眼,笑道。
曹玉鳳摸不著頭腦:“什么好戲,這打雷下雨的。”
“我唆使袁癲子上田玉秋屋頂揭瓦去了。”邱海生壓低嗓門輕聲地在曹玉鳳耳朵跟前說。
“我說呢,你怎這么高興咯,這餿主意,也就你想得出?!辈苡聒P用手指戮了一下邱海生腋窩。
“誰讓他田玉秋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連那傻高老二都向著他說話呢?!鼻窈I莺莸卣f。
“看來上回整得不夠狠,沒讓他長記性?!辈苡聒P呲著牙說,又疑惑地問,“你說這袁癲子是哪來的,怎么就沒人管?!?/p>
“我知道他是哪的?!鼻窈I衩刭赓獾卣f。
“你知道?!”
“當(dāng)然知道,他家里人留了字條在我這里?!鼻窈If,你還記得有次桎木坪袁家村的人進山販牛路過雞腸街在我家借宿的那批人么,這個袁癲子就是其中之一,他一定是在販牛途中發(fā)瘋,走失了。
“前晚開會,那你怎么沒說?!?/p>
“說這干嘛,他愿折騰就折騰唄。這不正好可以給我們當(dāng)槍使。”邱海生捋著下巴長笑幾聲,似乎看到了田玉秋哭喪著臉的樣子。
“不行,這袁癲子今天上房揭田玉秋的瓦,說不定明天受誰的攛掇跑我家來揭瓦怎么辦,這是個禍根,留不得。而且放任他在這里,說出揭瓦之事是你指使的,那我們還怎么在雞腸街混?!辈苡聒P想起這些就后怕。
“明天就把他綁了,看他還能到處撒野么?!鼻窈I鷿M有把握說。
“最好是快把他弄走。”
“只要綁了,就沒事了?!鼻窈I参恐掀?,熄燈睡覺。
六
后半夜的天像哪里破潰了一個缺口,失去收束一樣,電閃雷鳴,直往地上倒水。麻石路水溝邊,一棵梧桐樹遭洪水沖刷,斜斜撲倒在麻石路上。
雨落得太焦心了。
袁癲子繞過梧桐樹,筆直尋至“田記”屋后。正巧屋檐邊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棵碗口粗的香椿樹默默地站在雨夜里,承受著傾盆大雨的洗禮。袁癲子貓一樣爬上樹,一腳橫跨輕而易舉上了屋面。
王新民早被沒完沒了的雨勢驚醒。他搞稻田養(yǎng)魚,擔(dān)心漲起來的洪水毀了田埂跑了魚苗,無法入睡。見雨勢有增無減,他干脆從被窩里爬起來,掖上手電,戴著斗笠蓑衣,扛一把大板鋤,撲進雨夜里。
王新民路過“田記”,沒留神一腳踹在水溝里,臉上濺了很多污水。他一面揩臉上污水,一面罵自己瞎了眼,偌大的路不走,偏偏往水溝里踹。罵聲方歇,他隱約聽到一種異響。他索性停下腳步用手電尋找發(fā)聲所在。
他望見“田記”屋脊上坐著一人,抓一塊瓦丟落,口里喊聲一,抓兩塊瓦丟落,喊聲二……過一會,他又撬一塊椽子拋向地面,瓦片紛紛震散落地摔成粉碎,“嘩啦啦”的響聲被雨聲給湮沒了。
“作孽,作孽呀?!蓖跣旅裥耐矗眹@氣。不曉得袁癲子打哪上去的。也不曉得田玉秋哪輩子作了孽,怎就老遭人算計。他們在雞腸街一同長大,一同學(xué)會耕田種地,對田玉秋的了解,怕是比了解他自個還多。這樣一個連樹葉落下都怕砸到人的田玉秋,雞腸街也不存在有誰跟他過不去。
“玉秋,玉秋?!蓖跣旅衩颓谩疤镉洝钡拈T。
雨照樣下,雷電照樣閃。只見袁癲子仍肆無忌憚,繼續(xù)搗瓦,悠哉,樂哉。
暴雨從破碎的瓦槽里灌進屋內(nèi),瀉在天花板上形成無數(shù)條細(xì)流,四處流竄。倉房里的貨物積滿了水,客房的床上積滿了水,旅客們像受驚的家禽蹦出房門,房外也是雨的世界,無處藏身。被吵鬧聲驚起的雞鴨也飛出了籠,滿院子亂竄。“田記”頓時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亂。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場面,田玉秋沒了主張。他木木地望著王新民。平日里足智多謀的王新民,也只好抬頭望望天,再看看院子,不住頓腳。被響聲鬧起來的雞腸街人都奔來了,奔過來的人望著田記,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袁癲子依舊還在屋頂上掀得歡?,F(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是如何把袁癲子從屋頂上安全弄下來,不要再掀瓦了。
邱海生隱在人群背后,像在看一幕戲,嘴角飛笑地望著田家,心里想,你田玉秋才穿幾天圓襠褲,就跟我斗。哼,我量你田玉秋有翻天的本事,也奈何不了這場面。
瓦楞上濕漉漉滑溜溜的,無人敢上,即便是上去了,倘若與袁癲子發(fā)生沖突,稍不留神,從屋頂上摔下來的話,后果不堪設(shè)想。
雞腸街所有當(dāng)家人戴著斗笠披著蓑衣佇立在雨地里,祈望老天有眼,迅速停雨。當(dāng)真是一家有事,百家不安。
高老二扯開喉嚨,大聲嚇唬:“天殺的袁癲子,快下來,不然……”
袁癲子不理會他,瞅瞅院子里的人,愈加起勁,拋瓦更兇了。袁癲子每拋一塊瓦,雞腸街人的心就跟著揪一次,恨不能啖他肉,甚至有人邊流淚邊祈禱:“老天呀,你一個雷就把袁癲子劈了呀,劈呀?!?
王新民在院子里走了數(shù)個來回,盡量平息心底的怒火,盡量將聲音放到最輕最軟喊:“老袁,你下來,下來喝酒去?!?/p>
“有酒喝?”袁癲子停下了拋瓦。
“當(dāng)然,你快下來。”王新民拍拍胸部,表示不會騙他。
袁癲子心動,只見他哧溜一聲,三下五除二,順著屋后香椿樹滑了下來。
雞腸街人心里一塊石頭落地,終于舒了一口長氣。
?田玉秋看著滿地細(xì)碎的瓦片,愁眉苦臉蹲在階基上,不住嘆氣,無緣無故就來這么一場災(zāi)難,他確實請人幫忙想也想不清楚。鄉(xiāng)親們你一言我一語勸慰他,家業(yè)是人制起來的,注定你有這一劫難呢,寬想一點咧。
王新民在忙前忙后安置旅客,面對天災(zāi)人禍,勞煩大家多多理解將就。高老二扛起根椽子對田玉秋說,有我們哥們在,沒什么了不起的。
黃素芬勸田玉秋別憋壞了身體,寬慰他想開點,只要勤勞,去了的還會回來。
七
雨,漸漸住了。
雞腸街的天邊竟然冒出了太陽。經(jīng)過一夜暴雨沖洗,麻石路到處呈現(xiàn)坑坑洼洼,洼下去的地方全積滿了濁水。太陽一露臉,就熱氣逼人,路面積水被蒸化成水汽裊裊升騰。被太陽攬在懷中的雞腸街又恢復(fù)了昔日的恬適,安靜。
田玉秋夫妻倆忙把浸濕的被子貨物統(tǒng)統(tǒng)搬出來,放在太陽下翻曬。王新民和高老二通宵沒睡,撐著滿是血絲的雙眼在田家?guī)兔?。王新民為了?qū)趕瞌睡,制造點歡快的氛圍,不時拉開嗓門唱:
哥想妹來,
妹想哥;
……
聽得高老二與那些旅客眉開眼笑。見到客人舒心了,田玉秋緊鎖的眉頭算是展開了不少。
“咦,好東西,我要?!痹d子突然蹦到高老二背后,伸手搶奪高老二手里那頂小孩帶的遮陽帽。
高老二火星一冒,劈面一拳印上袁癲子肩膀。袁癲子晃一晃,揚起健壯的手兇狠狠說:“要打架,來?!彼平呃隙?,高老二尷尬地往后退。
“這樣的人不該放任自流,今天禍害田玉秋,沒準(zhǔn)明天禍害你王家張家呢。大伙得想個法子才是?!卑l(fā)話的是邱海生,邱海生不知何時也來了。
“是呀?!壁s來幫忙的雞腸街人覺得邱海生所說不無道理。
雞腸街人人自危,惶恐下一個倒霉的人會是自己。
“想什么法子好呢?又找不到他家人,我看不如把他綁起來?!鼻窈I坜巯掳停桓背了紭?。
“誰來綁?”不知誰冒出句。
邱海生的八字步踱到高老二面前說:“高老二,你家不是有根麻繩么?去年拴了黃水牛的,正合適拿來綁袁癲子?!?/p>
高老二聞言欲抬腿,被王新民攔住,罵了句:“豬!”
王新民忿忿不平。邱海生你干嗎不動手,干嗎只居高臨下發(fā)號施令,憑什么?局外人一樣。他轉(zhuǎn)頭對邱海生說:“高老二家的麻繩子被我搞壞了,還是你往自家拿吧。你家那棕繩比麻繩扎實多了?!?/p>
自從田玉秋家接連出事后,王新民對邱海生多了份心眼,總覺田家的這些事與他有關(guān),具體有關(guān)在哪,他又找不到確鑿的證據(jù)。找不到證據(jù),王新民只好把這想法悶在心里。可只要邱海生涉及到他兄弟間的事,立馬會母雞護小雞般迎上去。再說綁人這事也不是邱海生嘴里說的那樣隨便。山里的打命案聽得還少嗎?別看族人間日常不通來往,可一旦有誰家出了事,族人是比開會到得還齊整,比擰在一起的繩子還鐵心。像上回,不就為田里放水的事,上彎村王姓人打傷了下彎村謝姓人,本是兩人間的爭斗,可因為族人出面,演變成了兩個村子的打命案。謝姓人不但掀掉了好幾家王姓人的屋頂,還打傷了不少王姓人,砸爛了不少人家的東西。同樣謝姓人在與王姓沖突中,有兩個才二十歲的小伙子被王姓人活活打死了。
綁了袁癲子,如果他家人尋來見了,到時頭一個遭殃的就是他高老二了。他家的繩子呀。
邱海生聽王新民一說,老臉緋紅緋紅。雞腸街向來只有他吩咐人家的份,哪有人敢在他面前大麻子細(xì)龜孫,尤其是王新民這等只會哼山歌的鳥輩。他在心里罵道,你小子,你算個卵,一個二流子。不過他臉上笑瞇瞇的,回應(yīng)道:“好的,好的,我去家里拿,你們等著?!?/p>
說完,他雙手反在背后,端起八字步往回走。才幾分鐘時間,邱海生的棕繩拿來了。高老二接過棕繩時,王新民去了田玉秋的后院,在扛椽子,他猜想邱海生回家取繩子,是想離開這是非之地,打脫身拳,沒想他在捆綁袁癲子這事上這么迫不及待。要不然,他當(dāng)時一定會制止高老二,更別說讓田玉秋來綁袁癲子了。
高老二接過邱海生手里的棕繩,從側(cè)面撲向袁癲子。袁癲子兩手撐住繩子,一使勁猛一揮,高老二全身離地,跌倒麻石路上,臉擦破了皮,鮮血直流。袁癲子順手撿一塊石頭對準(zhǔn)高老二便砸。
正這節(jié)骨眼上,田玉秋一鋤頭飛向袁癲子手臂,震落他手里石頭。袁癲子負(fù)痛,頓時像泄氣的皮球,自覺交出雙手,喃喃自語:“我投降,我投降?!?/p>
田玉秋拿著從袁癲子手里奪下來的繩子,怔怔地站著不動,畢竟袁癲子是神經(jīng)有問題才做出這等不正常的事。田玉秋問:“袁癲子,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要不叫你家里人來接你回去也行,你不能再這樣鬧了。”
“綁呀?!痹d子看看田玉秋,看看大家,就如小孩子鬧玩,好像你不綁他,游戲就變得很無趣。
邱海生看到田玉秋猶豫不決,生怕他改變主意,一個勁催促:“玉秋,你快綁啊。萬一他又做傻事,看你怎么收場?!?/p>
田玉秋一震,慌忙將繩子展開,動手綁袁癲子。袁癲子任由他捆綁,不吵不鬧,一下子像只溫順的綿羊,一臉平靜地看著田玉秋。
袁癲子這副樣子,使得田玉秋心頭一熱,不忍下手:“還是別綁了,他腦子有問題?!?/p>
“昨晚他揭你的瓦,明天如果跑去砸我的店呢,怎么辦???,趁他不鬧時綁上?!鼻窈I钡匚鑴与p臂,生怕田玉秋動作一慢,袁癲子趁機跑了。
“我要喝酒?!痹d子雙眼望著邱海生不停地喊。他以為邱海生是個大善人,還會給他酒。
邱海生見狀,連忙找來一塊抹布塞進袁癲子嘴里。
“嗚——嗚——”袁癲子怒目瞪著邱海生,開始掙扎反抗。袁癲子瘋勁一上來,力氣奇大,沒一身蠻力制服不了他。田玉秋只好狠起心腸綁住袁癲子。同時無奈地說:“你別犟,不會把你綁得太緊,等找到你的家人就放你回去。”
王新民從后院出來時,袁癲子已被捆成一只粽子。王新民搖搖頭接過田玉秋的話:“曉得他是什么地方的就好了。”
看著綁妥的袁癲子,邱海生不放心地扯扯繩結(jié),確信無法松動,方才松了口氣。
“你們忙,我先走了?!鼻窈I贿呎f一邊望著田記那面目全非的模樣,腳下步子竟喝醉酒樣,踉踉蹌蹌。他清楚這都是袁癲子剛才的目光給惹的,袁癲子那目光瞪得他心里直發(fā)麻,現(xiàn)在他真巴望袁癲子馬上就從雞腸街消失才好。
八
袁癲子被綁在麻石路邊一棵香椿樹下。田玉秋逢人就問是否知道袁癲子的家在哪里,還特意爬上東華山巔上,沖開闊的四周大喊誰認(rèn)得袁癲子,可惜回復(fù)他的只有呼啦啦的山風(fēng)。
經(jīng)過一夜折騰,田玉秋身心俱疲。但是,他還有許多事要做,屋面給袁癲子糟踏成四十八個天井,得馬上請泥瓦匠修檢,受驚旅客是讓王新民給安置好了??傻么驋叻績?nèi)的衛(wèi)生,得把淤積在倉庫里的污水清除。田玉秋是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還哪有心思去考慮別的事情。
不料大清早的,就聽到消息,說袁癲子死了,田玉秋不相信。晨茶時節(jié),袁癲子死訊得到證實,袁癲子確實是死了,淹死在雞腸街南面的一口池塘邊。池塘背彎,由于山洪蓄積,水變得很渾濁。低矮的塘堤上濁水淺淺漫溢。
田玉秋去看時,袁癲子上半身浮在水面上,下半身觸掛在堤岸上,一雙手照舊捆綁背后,鐵緊鐵緊,臉部皮膚浸泡成青紫色,眼睛瞪大成銅鈴狀,慘不忍睹。
田玉秋愣愣地望著綁住袁癲子雙手的繩子,臉上表情一變再變。他后悔當(dāng)初不該聽邱海生的,綁他個癲子做什么。他不停地責(zé)問自己還有良心么,對活生生的癲子下這般狠手,還叫人么。雖說他掀了他家瓦片,使得他平白無故的遭到損失,可一個神智不清醒的人,跟兩三歲孩子一個樣,作為頭腦清醒的自己犯得著與他計較嗎?田玉秋是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心疼,恨不得煽自己耳刮子。
? 他把袁癲子尸體從水中撈起,抱到雞腸街一處樹蔭密匝的草坪上,用白布蒙住他身體,搭起靈棚,使兩個錢給剃頭肖,叫他好生看守,免遭蟲鼠傷害。一面又雇人四處查找袁癲子親人,來收領(lǐng)尸體。
忙完這些,田玉秋又回身來到袁癲子尸體邊,看泡得變形的袁癲子尸體,他喃喃自語,作孽哦,我怕是上輩子做了欠你的事,這輩子你尋來索要了。田玉秋自說自話,一動不動的守到掌燈時分。出去查找袁癲子親人的人也陸續(xù)回轉(zhuǎn),都懊喪地?fù)u頭。
田玉秋急了。
五黃六月的天氣,尸體很快就會腐臭,怎么辦?
田玉秋遭遇前所未有的棘手事,雞腸街遭遇前所未有的棘手事。憂郁籠罩著這方山地。
王新民看看袁癲子尸體,回身看看大伙,不覺“咦”了下。高老二問他咦什么?
王新民說:“邱老頭怎么沒見來?不是他說要綁的嗎?”
有人鼻子哼了下說:“要是分錢的話,他只怕早就趕來嘍,還輪得上你們?這號事,他當(dāng)然是學(xué)泥鰍鉆泥巴里了。”
邱海生正望著桌上的條子出神。
這個條子是桎木坪袁家村那伙進山販牛的人留下來的。他們進山時投宿“邱記”,回去時也在“邱記”借宿。他們神情萎靡懇請邱海生幫忙,說他們出門是六人,回家卻只剩五人了,其中有個姓袁的失蹤。他們趕著一大群牛,騰不出手來尋找,擔(dān)心不好向他家人交待,愁腸百結(jié)。
邱海生聞言熱心地表示同情其中苦楚。
那伙牛販子當(dāng)即寫了個字條放到邱海生手里,委托邱海生如果看到這個人,煩請轉(zhuǎn)告他盡快回家,別在外面逗留,以免家人操心掛念。倘若他不想回,也勞煩老板按字條上地址捎個信給袁家村。到時袁家村再一并感謝。
邱海生一口應(yīng)承:“這個自然?!?/p>
接著,邱海生又說了些體貼慰藉的話。讓那些牛販子直念邱老板是好人,能遇上邱老板當(dāng)真是他們的福氣。清早,他們離開邱記時,那個為頭的牛販子還拉著邱海生的手說,大哥,以后我們進出山里,就在你這歇腳了。你要到了袁家坪,我們定是當(dāng)貴客接待。
那個失蹤的袁姓趕牛人會是瘋子,這是絕料不到的事。但只要往細(xì)里一推究,又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事是情理之中。試想一個大男人,他的目的是出門趕牛,怎會好像孩童貪玩落隊到處逗留,除非是這個人神經(jīng)有問題。
袁癲子在雞腸街一出現(xiàn),邱海生就猜想八成是他。
九
袁癲子死后第三天,太陽還只一竿高的時候,一位中年婦人拉著一個蘿卜頭男孩神秘地出現(xiàn)在雞腸街,徑直奔到快腐爛的袁癲子尸身旁。她進場就哭,哭聲凄慘動容:“唉——袁打鐵呀袁打鐵呀,你怎么就一去不回了咯,你走了我們母子可怎么活咯,你這個砍腦殼的呀?!?/p>
那男孩依樣放聲大哭:“爸,你怎么不回家。”
母子倆的哭聲撕扯著雞腸街人的心肺。黃素芬攙扶起那女人和小孩,苦澀地說:“大姐,您要保重身體呀,自己的身子骨要緊,您還有個孩子,您不能哭壞了身子?!?/p>
田玉秋過來安慰道:“袁大嫂,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p>
死了人,雞腸街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就是給死者唱“生歌”。只要是雞腸街人,不論貧富貴賤,亦不論老死病死兇死都一律平等。據(jù)說,唱“生歌”是替死者改籍。陽籍改成陰籍也是需要履行一定手續(xù)的。他們認(rèn)為陽籍不廢,陰籍就不立,不立陰籍,死者永世不得輪回超生。為此,雞腸街自然形成了一整套班子,有給死者凈身裝殮的;有打紙錢專司香燭的;有點長眠燈的,長眠燈擺放死者腳頭,照亮死者前往的世界;有專門唱歌的,內(nèi)容大多是根據(jù)死者生前事跡,加以批評總結(jié)歸納。凡是這個班子人員,他們不請自來,自覺地做自己職司分內(nèi)的事,有條不紊。袁癲子死后,也享受到了唱“生歌”的禮遇,因為他是癲子,雞腸街人同情他并沒將他當(dāng)外人看。
王新民負(fù)責(zé)唱歌,只見他正有板有眼唱道:
陽世好比那山,
陰世好比那水,
山高水深總有個岸。
岸邊生。
岸邊了……唔……噢……
岸邊了,
岸邊生……唔……噢……
歌聲蓋住了哭聲。
袁嫂止住哭,兩眼死死盯著田玉秋,好像要把他整個人看穿。
“哦,我姓田,叫田玉秋,就是雞腸街人?!碧镉袂镌谠┑哪抗庀?,做了自我介紹,又將袁嫂扶到竹椅上,反復(fù)交待:“如果你有什么事要我們幫忙的,只管說,我們?nèi)Χ鵀??!?/p>
袁嫂無動于衷。她轉(zhuǎn)眼忽地望著袁癲子手腕上的勒痕,一箍墨黑的青紫,特別惹眼。她的眼淚就像撒豆一樣,“唉——袁打鐵也,你死得好蹊蹺!到底是哪個不得好死的把你害死的呀,你告訴我咯!”
哭聲驚得樹葉輕輕搖曳生起了微風(fēng)。
樹在顫抖。
田玉秋心里大亂,反復(fù)搓手。他恍惚覺得良心被人掏出來懸在樹梢上,左右搖晃。人家孤兒寡母以后怎么過呀。他覺得這事無論如何得向袁嫂講明,既讓袁癲子去得安心,也讓袁嫂明明白白的送走丈夫。當(dāng)然,最主要的還是讓自己良心安寧。
他看看棚里的大伙,吞吞唾液,正要開口,一只大腳板踏上他的腳背,用力一擂,他像遭電擊似的將到了口邊的話硬是咽回肚里。那只腳是王新民斜插進來的,這是提醒他:在這非常時候別惹火燒身,到時,即使十張嘴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的了。王新民太了解田玉秋了,尤其是現(xiàn)在的田玉秋,哪怕是田玉秋眨下眼,他也能猜到田玉秋心里想什么。所以,他表面上是在唱歌,實則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田玉秋。
田玉秋抽開被踩的腳,看著王新民。王新民沖他做了個往外撥的動作。田玉秋明白王新民的意思,是叫他走開,少說話。田玉秋兩腿發(fā)軟,正打算離開。
然而,屋漏偏遭連夜雨,怕什么來什么。
只見,袁嫂止住哭,恨恨地對田玉秋說:“姓田的,我屋里的與你有么子冤么子仇,你非要置他于死地才舒服,你是昧良心啊,這世上沒有王法,沒有天理了啊,你不要貓哭老鼠假慈悲,以為我們孤兒寡母的,好欺負(fù),你今天不給個說法,我……我……我就……”說完,袁嫂往地上一坐,雙手和身體有節(jié)奏的拍著,嚎啕大哭起來:“袁打鐵,你死得冤枉咧,你死得不明不白咧,姓田的咧,你不得好死咧,你弄死我男人咧,殺人要償命咧,你要還我的老公咧?!笨薜竭@里,袁嫂突然翻身爬起來,用力撲向田玉秋。
田玉秋沒提防袁嫂這招,一下子被她撲了個四腳朝天,旁邊的圍觀者急忙把袁嫂拉開,王新民和高老二將田玉秋扶起。
“你、你……”田玉秋臉色煞白,仿佛身陷無邊的泥沼里,欲拔不能。
“你別血口噴人,事實不是你說的那樣,玉秋沒有弄死你男人,你男人是溺死的?!蓖跣旅耨R上搶過話頭唬道。
“好端端的,卻又如何去溺死?他手上深深的勒痕,不是捆綁的?那是怎么回事?不溺死在我們袁家村,為何偏偏溺死在你們這里?”傷心欲絕的袁嫂連續(xù)幾個提問,居然把在場的人都給鎮(zhèn)住了,“我們孤兒寡母的,斗不過你們這么多大男人,可你們也別欺負(fù)我們袁家村沒人,你們走著瞧?!闭f完袁嫂扯了兒子,哭哭啼啼走了。
雞腸街人鴉雀無聲,大氣不敢出。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
看來,這樁事是輕易收不了場了。
王新民眉頭緊鎖,心里尋思:奇怪,這個袁癲子的婆娘,從沒見過呀,她也沒有來過我們雞腸街呀,怎么知道她老公死在這里,怎么就知道是玉秋綁了她男人咧,矛頭直指田玉秋。一個傷心得要死的人,還哪有這么清晰的思路問住我們,明擺是有內(nèi)鬼通風(fēng)報信了。而且,要是沒分析錯的話,這個報信的人肯定與玉秋有瓜葛,要不為什么早不把袁癲子家人叫來呢。陰著呢。
眾人都認(rèn)為王新民分析有道理。一個把山歌唱的敞亮敞亮的人,料事如此有主見,還真不是一般。眾人在向王新民投以欣賞的目光的同時,又在心里篩選雞腸街誰與田玉秋瓜葛,憨厚的田玉秋好端端的得罪誰了,人家為何非得往死里整他。
“嗯,有道理。”高老二點點頭,“可玉秋做生意從不短斤少兩,也沒與人發(fā)生口角,誰與他有深仇大恨咧?!?/p>
近來發(fā)生的事都是“田記”開業(yè)以后,好沒來由的。他想起有一回他去“田記”沽酒,讓邱海生撞見,邱海生不高興地說:“老高,我老邱什么時候得罪你了,不去我鋪里了?!备呃隙秃茈y為情,解釋說:“同是雞腸街人,我認(rèn)為邱記和田記都不錯,有時,只圖順手,往往顧了這邊,失落了那邊……”
想到這,高老二拍著大腿道:“我看八成是邱老頭?”
“對,肯定是他,這雞腸街就他不與田玉秋相容?”有人大聲回答,還有人列舉邱海生如何針對田記生意使陰招的事。
“狗日的,吃里扒外的家伙。”有人憤憤罵。
? 只有王新民沒有吱聲,從潑皮鬧事起,他心里就已懷疑邱海生,只是沒有明說罷了。
“沒有證據(jù),大伙別胡言亂語,如果真是他,遲早會露出馬腳的?!碧镉袂镄睦镆粓F糟,他指望穩(wěn)定眾人情緒,靜下心來合伙應(yīng)對袁癲子事件。
按理,雞腸街人可以理直氣壯,袁癲子是淹死的,有個在山坡上栽紅薯藤的人可以作證。
十
袁嫂回到桎木坪袁家村的時候,正逢袁姓的當(dāng)家人都聚集一處開會研究修訂族譜。袁嫂一見到他們,就像船泊進了港口,有了靠處,她邊哭邊大聲呼喊:“你們要替我們孤兒寡母作主呀!”
接著,袁嫂不無夸張匯報了攜子外出尋夫的經(jīng)過,一把鼻涕一把淚,聲情并茂,訴說雞腸街的田玉秋等人殘酷捆綁毆打袁癲子致死。袁姓人驚得目瞪口呆,當(dāng)即有人咆哮如雷:“豈有此理,袁家人并不是泥捏的?!?
袁姓族老視這為當(dāng)前頭等大事,馬上組織一支二十來人的隊伍火速趕赴雞腸街打命案。
打命案就打命案,剁掉腦殼碗大個疤。要死就死在當(dāng)風(fēng)處,這才是死得其所。雞腸街人也不是紙糊的,他們都豁出去了。
王新民領(lǐng)著一支人馬迎住打命案的隊伍。
聽說雞腸街打命案,方圓十?dāng)?shù)里村落的人群云一樣朝雞腸街聚來,把個小小雞腸街簇得密不透風(fēng)。王新民神態(tài)自若繞人群轉(zhuǎn)一圈,說:“看把戲的往遠(yuǎn)里站?!?/p>
袁姓家族打命案的人見雞腸街兵對兵將對將構(gòu)成陣勢,他們在距離丈把遠(yuǎn)的地方停步不前,這架勢,真有點古代戰(zhàn)場兩軍對峙。
王新民清了清喉嚨,儼然武把式向四周人群打拱做揖,不慌不忙說:“當(dāng)憑大家,請問袁姓家族的賓客突臨寒地,有何貴干?”
王新民話音一落,從袁姓隊伍里站出一位六旬左右的白發(fā)老者,他平靜地答:“我們族里一個叫袁打鐵的人進山趕牛暴死雞腸街頭,特來討個公道。”
“討公道?是文?是武?”王新民問道,一點也不示弱。
“文怎樣?武又怎樣?”白發(fā)老者疑惑地看著王新民,不曉得這三十出頭的莊稼漢子擺什么迷魂陣。
“瞎扯淡做什么,打了再說!”袁姓隊伍有人吼起來。
白發(fā)老者用手勢和眼力制止他們,他們安靜了??磥戆装l(fā)老者是頭,并且威信蠻高。
“文就是我們各派一人心平氣和坐下來,開誠布公談一談?!蓖跣旅窠忉屨f。
“武呢?”
“武就是如果你們不講道理不顧王法胡來,我們只好舍命相陪,雖說都有家有室,但刀架脖子也沒什么好怕的了,不就是個死字嗎?”說這話時,王新民底氣十足地掃了眼白發(fā)老人。
雞腸街人聽得直點頭,嘖嘖直嘆王新民是塊料,不但能唱會說,還夠膽。真行,真看不出來??上巧俸攘藥c墨水,不然,可以擔(dān)當(dāng)部隊的將軍了。
“不妨先說文的?!卑装l(fā)老者讓王新民這眼一掃,語氣明顯溫和了很多。老者覺得王新民的話里有話,有水平。一場命案打下來,要牽連多少條無辜的生命,要損失多少財力,作為長者他清楚。六十幾年他也沒白活。人之所以爭斗,有時為的還是那口氣,氣順,十有八九爭斗就可以避免。他自心底也希望轉(zhuǎn)順這口氣,不要發(fā)生沖突。面前這個小伙子是條漢子,他愿意給他足夠的時間慢慢捋平這事。
整整一條雞腸街,靜得落葉可聞。
田玉秋憨憨地站在人群前面,擔(dān)憂這事不知如何才能結(jié)果。他雙手橫抱前胸,抬頭望著天,天藍(lán)得深不見底。
王新民教高老二在兩隊空地中央放一只八仙桌,鄉(xiāng)間敬神擺香燭齋果的那種。他親自搬來板凳,與白發(fā)老者隔桌面對面坐下來,鄭重地說開了頭:“您老人家坐下,慢慢聽我講清事情的起因經(jīng)過?!?/p>
他將袁癲子來雞腸街后如何把雞腸街?jǐn)嚨秒u犬不寧,又羅列他出格的舉動,搗人家窗戶玻璃,搶孩子的玩具等,一切事件證明袁癲子腦袋有問題。然后,又說到暴雨的晚上袁癲子爬樹上田記屋頂撬瓦,讓田記遭殃的事。綁住袁癲子,實屬無奈之舉。田記房頂幾乎遭袁癲子搗毀殆盡,滿屋是水,少說也有幾千上萬元的損失,大家可以去看現(xiàn)場,不堪入目。接著,他說到袁癲子從香椿樹上掙脫,跑到雞腸街南面那口池塘邊喝水淹死后,雞腸街如何派人四處打探他的親人,田記老板如何掏錢守靈,事無巨細(xì)一一向老者說明。
王新民說出來的話,句句入情入理,讓圍觀的人增添了對雞腸街人的佩服。
白發(fā)老者受窘,一籌莫展。他閉目養(yǎng)神認(rèn)真縷析事情發(fā)生發(fā)展的全過程,尋覓突破口。
姜還是老的辣。
白發(fā)老者瞥了一眼王新民。就在這一瞥之間,他已找到回敬的話題。他皺皺眉頭,咬文嚼字地開口了:“據(jù)我們所知,袁打鐵出門身體神智健康,從沒見患病跡象,為何到你們雞腸街就瘋了呢?”
他的幾句話,輕巧巧地把王新民噎得好半天沒回神。
“這……這……”王新民不知道如何應(yīng)答,手腳開始在冒汗。
“你給個說法呀?”白發(fā)老者轉(zhuǎn)守為攻,步步緊逼。
“我……我……”王新民用手試試額頭,雙腳不由向后退了幾步。
“難道你前面所說的話都是精心編制的謊言嗎?”白發(fā)老者得理不讓人,望了望自己的隊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袁姓隊伍又嘰嘰咕咕議論咆哮起來,大有要將雞腸街踏平之勢。
這時,圍觀看熱鬧的人群中拱出一位中年漢子,他步履從容分開擁擠的人們筆直向場中走來。他是斗笠販子。他走到白發(fā)老者旁邊,自我介紹:
“我姓李,人稱李斗笠,是雪峰山斗笠廠的產(chǎn)品推銷員。眼看著這場糾紛越鬧越深,我不忍看到流血,所以,斗膽出來作證。”
李斗笠是雞腸街的救星,救星來了,雞腸街人是敬重的。王新民著人倒了一海碗山里人待客的擂茶捧上。擂茶香醇濃稠,李斗笠呷了一口,說:“六天前的一個上午,我在妹夫家做客。我坐在妹夫階基上與妹夫和幾個朋友聊天,看見一個大男人不穿衣不穿褲赤身裸體指天畫地一路狂歌往雞腸街方向行來,料定他神經(jīng)有問題,就建議妹夫給他尋一身舊衣服讓他穿上遮羞。死去了的袁打鐵就是我見到的那個人,是癲子是實,特此證明?!?/p>
白發(fā)老者沒詞語了,窘在那里。
王新民卸了千斤重?fù)?dān),渾身輕松了不少,端碗猛喝了口茶。
袁姓隊伍不甘心就此作罷,又有人說話了:“袁打鐵帶五百元現(xiàn)金出門趕牛,是雞腸街人謀財害命?!痹贞犖橛制鸷?。
“你們沒聽到剛才這位老兄的話嗎?”王新民說。
“什么話?”
“這位老兄講,他見到袁癲子時是赤身裸體,到我們雞腸街又怎談得上五百元的事?”王新民說話是夠狠的。
袁姓隊伍一片寂靜。
寂靜了好一會,從袁姓隊伍里走出一個大個子,說:“就算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你們也不應(yīng)該把他繩捆索綁,你們完全可以通知我們來把他接走呀,當(dāng)時我們離開雞腸街時曾留了字條給你們邱記的老板,他知道我們的地方,你們不應(yīng)該擅自作主呀?!?
雞腸街的鄉(xiāng)親們一聽此言,頓時嘩然。大家都知道,自從袁癲子來雞腸街開始,到田玉秋四處打探袁癲子的家人,希望可以送袁癲子回家,邱海生是每回都在場,卻只字未露,還口口聲聲要綁住人家,別讓他再危害他人。
“我們——”王新民正準(zhǔn)備說那你們自己去找邱老板,看他為什么不說,被田玉秋用眼神制止了。這是雞腸街內(nèi)部的事,沒必要在外人面前撩開。
田玉秋掃視了一下會場,未見邱海生及其家人。
王新民只好改口,氣憤地說:“袁癲子是瘋子,你們放任自流不加管束,以致出門毀物惹禍,沒賠償損失,算便宜了你們?!?/p>
“新民兄,話不能這樣說?!碧镉袂锟纯窗装l(fā)老者與大個子,不想他們太難堪,這叫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他轉(zhuǎn)向白發(fā)老者說:“體諒袁嫂孤兒寡母往后的生計,又加之袁打鐵死在雞腸街與雞腸街多少有些干系,于情于理,我們也不能袖手旁觀?!?/p>
“您說呢,田老板?!卑装l(fā)老者不露聲色。
“袁老爺子,人死不能復(fù)生,袁打鐵已死,這是事實,他是溺死的,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證,他腦袋有問題,剛剛這位做斗笠生意的李大哥也說了,現(xiàn)在要解決的一是袁打鐵尸體埋葬,氣溫高,尸首腐爛了,還是早早入土為安。二是他老婆和孩子的生計問題,人家孤兒寡母的也不容易,您說是嗎?”田玉秋心平氣和地對白發(fā)老者說。
“嗯,你說得有道理,那你說說,怎么個解決法?”白發(fā)老者順桿上,心里連連夸田玉秋這人不賴。
“我們雞腸街出五千元!”田玉秋話音剛落,站在旁邊的雞腸街的街坊不愿意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田老板,這錢我們可不認(rèn),他一個癲子,我們憑什么出錢呀,已經(jīng)給他按葬禮的風(fēng)俗給他唱了生歌,夠不錯的了,他自己溺死的,他在我們雞腸街惹的禍還少呀,我們早就要攆他走了,是他老在這里瘋瘋癲癲的轉(zhuǎn)悠,這錢我們是不出的?!?/p>
白發(fā)老者見此情形,又怕田玉秋改口,立馬站起身,沖著田玉秋一抱拳:“如此說來,就有勞田老板了,我代袁打鐵的婆娘和孩子先謝謝你了,只不知什么時候可以拿到這筆錢?”
田玉秋連忙站起身,抬起胳膊示意大伙安靜:“田某不才,斗膽做下了這個主,大家稍安勿燥,這個錢由我田玉秋出,不會攤到大家頭上,畢竟事情因我而起,雖與我無直接關(guān)系,可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份上,安頓好袁家母子,我心里也好受一些?!?/p>
他轉(zhuǎn)過身又沖著白發(fā)老者一揖:“袁打鐵的棺木就煩請袁老爺子領(lǐng)著人抬回家,至于那筆錢,我現(xiàn)在給您打個欠條,因為最近店里出了些變故,暫時手頭抽不出這么多錢,這樣,您后天叫人持這張欠條到街尾的田記找我來取,我一準(zhǔn)給您湊齊?!?/p>
白發(fā)老者捋了捋胡須,點點頭:“嗯,田老板快人快語,是條漢子,那一切就按照您說的辦,棺木我們帶回去,那筆錢后天晌午一準(zhǔn)來取,請?zhí)锢习鍎?wù)必放在心上?!?/p>
說完,一揮手,隨行來的那些彪形大漢把棺木的扁擔(dān)放肩上,抬著,朝袁家村方向潮水一樣退了。他們把袁癲子的棺木扛走了,也扛走了田玉秋這幾天一直壓在自己心口的一塊巨石。
田玉秋長長地舒了口氣。
十一
惡毒的日頭就像一個燃燒的火球鑄在天上,一絲不動。
田玉秋看著太陽底下從店里搬出去的那些損毀的貨物,有的硬結(jié)成痂,殼殼的,一碰就像破鑼一樣發(fā)出響聲;有的經(jīng)過暴曬,臭不可聞;甚至那些碎玻璃折射的陽光,光怪陸離。袁癲子一鬧,店里一直沒顧得及打理,雜貨東倒西歪,零亂不堪。田玉秋現(xiàn)在沒點心思碰店里那些貨物,連看一眼也感到生煩。于是,他索性把門關(guān)起來。
沒想到興致滿滿來開店,結(jié)果卻弄得一點力氣也沒有。
王新民見了,對田玉秋說:“你別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那就正中了邱奸人下懷。如果是我,我就偏要爭口氣,再把店恢復(fù)起來?!?/p>
“新民,我開店的資金多是貸款,袁癲子這一鬧騰,又賠錢,你說這店還怎么開得下去呢?!碧镉袂锬枘璧卣f。又說,“因為開店,田地都快荒了,這是扁擔(dān)沒楂,兩頭失塌啊。”
“可以再貸款的啊,找你小舅子。”王新民不心甘地說。
“再說吧,現(xiàn)在走路都沒力?!碧镉袂镎娴氖腔倚耐噶?。
夜里,邱記突然來了幾個不速之客,邱海生沒看清面目就被蒙了眼睛,遭了一頓好打,鼻子歪到一邊。第二天別人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昨夜碰到鬼。雞腸街人就好笑。
既然田玉秋執(zhí)意關(guān)門,誰也沒法。
邱記卻還是照樣開門,就如任何事也沒發(fā)生一樣。但雞腸街人就像經(jīng)過商量似的,沒有一個人踏足邱記買東西。邱記冷冷清清仿佛斷了香火的古廟。這場命案,自始至終,邱海生都沒現(xiàn)面,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沒出門,他不敢出門。當(dāng)看到袁家村大隊人馬來到,他知道這下事情鬧大了,已經(jīng)不單單是田玉秋一個人的事,而是整個雞腸街與袁家村的事了。他擔(dān)心事情敗露,怕鄉(xiāng)親們說他吃里扒外,更怕袁家村來人中有認(rèn)識他的人,識破他暗里使的壞,當(dāng)眾揭露他,所以,他不敢出去。
田玉秋自動不開店了,邱海生當(dāng)然高興,他盤算著,盡管現(xiàn)在還是門前冷落,他想生意遲早會回來的。不幾天,雞腸街人又看到邱海生邁起穩(wěn)扎扎的八字步。那八字步悠閑自在,仿佛世間一切本來就是這般樣子。
王新民氣不過,叫上高老二在村子里游蕩,挨家挨戶借錢,他們一開口,雞腸街人就知是怎么回事,停都不打,盡能力幫襯。他們把借到的錢悉數(shù)交給田玉秋。田玉秋雙手打戰(zhàn)捧著那些錢,眼淚嘩地往下流。擦干眼淚,他二話沒說就進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