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

那次徒步旅行持續(xù)了將近一年，我走過河北、山西、陜西、甘肅、寧夏，再進(jìn)入甘肅，過河西走廊，但在吐魯番和隔壁公路間的收費(fèi)站，我被警察攔住了，前方有沙塵暴，繼續(xù)走可能有生命危險。4646公里的旅程暫時終止，在這個過程中，我體驗(yàn)到了相當(dāng)大、相當(dāng)復(fù)雜的、真正的中國。我很享受徒步，走路時，我能感覺到自己在對的地方，做著對的事情。一路走來，我所經(jīng)過的那些地方似乎都有一小部分是屬于我的，我對它們不再感到陌生，或許這才是走路最美的一點(diǎn)。

經(jīng)過幾個月的計劃和等待，我終于要出發(fā)了?？蛷d地板上鋪散著我的行李：背包，衣物整理袋，兩個睡袋，帳篷，薄床墊，裝筆記本電腦的小包，兩個相機(jī)包，徒步手杖，裝有電池、藥以及其他零碎的袋子。我把所有物件打進(jìn)背包，上面掛著帳篷、手杖和薄墊子，站到秤上：127公斤。

院里的老人們和我友善地?fù)]手道別，穿行在北京四四方方的街道間，沖出車龍人海的重圍，傍晚，我到達(dá)盧溝橋?！俺龃蠖际锉阒辽８珊印Ｉ檀^往，直至大洋。一石橋跨于河上，世間無與之能及?！逼甙俣嗄昵?，馬可·波羅曾多次描述這座橋。盧溝橋還在，或者說，17世紀(jì)重建的盧溝橋還在，而桑干河好似已經(jīng)消失了，泥土堆積的寬闊河床上流淌著的只有一條小溪。真是令人感傷的一幕，一個個粗壯的橋樁好像被安錯了地方似的。

馬可·波羅真的到過這兒嗎？很多人認(rèn)為，他游記中記載的都是從別的旅行者那里聽來的故事，我倒以為未必。他回到歐洲后，被威尼斯人戲稱為“百萬富翁”，因?yàn)樗麤]完沒了地跟人講蒙古可汗如何富甲天下，講自己在他鄉(xiāng)曾擁有過多少榮華。在我眼里，他更像是一個怨尤命運(yùn)的人，只能將自己封閉在回憶與幻想的世界里。每個歸家游子的心中，是否都藏著一個小小的百萬富翁？我伸手撫摸盧溝橋光亮沁涼的石欄，很久很久以前，那位威尼斯人或許就曾站在這里，身上纏裹著商人的寬袍，手牽一峰駱駝，或者一匹馬，身后，是大都宏偉的城門，腳下，是通往歐洲的漫漫長路。這樣一幅畫面打動了我。

一群游客蜂擁而至，在橋欄的石獅前集體合照，他們一個個精神飽滿，身無負(fù)重，我則像是一頭立在羚羊群中的大象，此刻最想做的事便是坐下歇歇。

“快看哪，老外！”游客中有位婦女發(fā)現(xiàn)了我，興奮地大聲清數(shù)起我背包外面掛著的行李來：“帳篷、睡墊、登山杖，還有還有，他把拖鞋也掛在外面！這是要去哪兒呢？”

“到……呃……保定。”

低聲的交頭接耳。一個婦女似乎既忘了繼續(xù)之前的咀嚼動作，也忘了把嘴巴合上。最后，已有幾分醉意的領(lǐng)隊開了口：“保定？！那可還有四百里呢！不可能走過去的！”這可讓我說什么好？四百里，大約兩百公里，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背著肩上的行李走完它。實(shí)際上，我還要走到西安，穿過戈壁走到中亞，一直走到德國。但這些還是先不說為好。

通往保定的是一條筆直的路，鄰近市區(qū)時，一個個灰蒙蒙的村莊有如項(xiàng)鏈上的珍珠般連成一串，路在這里劃過一道道彎。“來，我們稍微繞個道！”路上遇到的同伴朱輝指了指主干道車流一側(cè)的岔道，“桃園結(jié)義的那個桃園就在前面，我們得去看看！”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洌哼@個《三國演義》里描寫的地方真的存在？而且就在我們的路上，在華北平原？我的眼前頓時出現(xiàn)了一個個高大威武的綠林好漢，手持長槍，身著鎧甲，長須迎風(fēng)，怒發(fā)沖冠。拐上長滿樺樹的岔路，朱輝興奮地講起故事來。那21世紀(jì)經(jīng)濟(jì)迅猛發(fā)展的人民共和國被我們遙遙地留在身后，空氣里充滿來自久遠(yuǎn)之前的馬蹄聲、戰(zhàn)場上的廝殺聲、兵器間的碰撞聲。

漢王朝滅亡后，曹魏、蜀漢、孫吳三分天下。近兩千年來，這段在中國歷史上被稱為“三國”的時期，不知為亞洲文化孕育了多少戰(zhàn)役傳奇、多少良謀上策、多少英雄故事。誰又會想到，這個滿地樺樹、農(nóng)產(chǎn)豐盛的小城市涿州，曾經(jīng)在這段歷史中扮演過如此重要的角色呢？公元184年春，一名鞋匠、一名屠夫和一名武士相會于此，共謀大計，三人來到屠夫家的桃園，在粉白交錯的繽紛桃花中飲酒結(jié)拜，三十幾年后，出身沒落王室的鞋匠在西方建國，國號蜀，他的兩位兄弟，慣用丈八蛇矛的屠夫張飛和手持大刀的美髯公關(guān)羽，忠誠勇武的形象被歷代傳誦，關(guān)羽更被尊為神，不計其數(shù)的人家、店鋪都掛著他的畫像。

售票處的兩位老人正在專心下象棋，不過還是賣了票給我們，并提出可以在我們參觀寺廟時幫我看著背包。

寺廟？

通道盡頭是一個寬敞的院子，另一側(cè)有一座新建的張飛廟，紅磚砌成的墻身，優(yōu)雅的綠瓦飛檐，漢白玉臺階邊立著的細(xì)欄桿，倒也不是無法入眼，但實(shí)在太新、太完美了。

跟著一塊寫著“桃園”二字的指示牌，我們來到一片枯樹之中，樹叢中間有一座臺子，上面立著三兄弟飲酒的彩陶人像，油乎乎的帽子和長長的胡須，使他們看上去像三個特大號的花園裝飾陶俑，我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

“請問《三國演義》里描述的那些美麗的桃花在哪兒呢？”我問。朱輝笑起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冬天了呀！當(dāng)然沒有花啦，不過說不定他們將來會種些塑料花代替？”

寺廟里，一位老道正在看報，游客們付給他些零錢，他便替人算卦。朱輝滿臉期望地看著我：“多好的機(jī)會?。核闼隳隳懿荒茏叩降聡　?/p>

千萬別，我怕的就是這個！早知道就不告訴他我的計劃了！“抽一個！”朱輝舉起一只裝滿竹簽的筒。好吧，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抽出一根簽，放到老道士皺巴巴的手里。他將它放在一張紙上，慢慢移動對比著，半天，終于開口了，他雙手握簽對我說：“你的目標(biāo)都會實(shí)現(xiàn)，生意也會成功，你的后代都是大學(xué)生！”

離開平遙，路面上的泥漿凍住了，我朝西南方向逆風(fēng)走了6公里，到了雙林寺。雙林寺大約建于5世紀(jì)，以此推算，幾乎跟伊斯坦布爾的圣索菲亞大教堂一般年歲，將近一千五百年——如果寺廟的原跡沒被戰(zhàn)火完全摧毀的話。宋朝時，幾乎所有建筑和雕像都經(jīng)歷了多次大規(guī)模整修，如今人們所能見的不過只有幾百年歷史而已。我在榆次遇見的那位老人是怎么說的？“再過一百年，”他指著一棟棟仿古的新樓，酷似黑塞的臉上堆起一個嘲諷的笑容：“這些東西也就成古董了！”

我在寺內(nèi)散步，陷入深思，差點(diǎn)踩到一位正在后堂專心誦經(jīng)的婦女。日光從門間斜射而入，她跪在墊子上，雙手虔誠地合在胸前。盡管穿著厚厚的棉衣，但也一定很冷。我朝殿堂深處走去，眼睛逐漸適應(yīng)了昏暗的光線。墻邊豎著一長排陶土像，個個身著華麗的服飾，懷里抱著孩子——原來是座求子殿。我望向那位跪著的婦女，在這塵沙漫天的安寧中，她還在無聲地念著經(jīng)?；蛟S，她的兒女生活在幾千公里以外的大城市，收入頗豐卻無暇組建家庭。和他們通電話時，她都會說些什么呢？你爹跟我只不過想抱孫子而已！又能有多難呢？

中國的許多地方，初見都有些令人摸不著頭腦：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撲面而來，得慢慢習(xí)慣寬得過分的大街和一座座人行過街天橋、高速路天橋，藍(lán)色和綠色的窗戶似乎尤受喜愛，想找古代遺留下來的老屋、寺廟、門樓或尖塔卻往往不能如愿。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將無處不在的建筑工地噪聲——轟鳴聲、咆哮聲、砸夯聲、鉆刺聲——當(dāng)作生活的背景樂。

但新絳不一樣。這座小城比我見過的大多數(shù)中國城市都美得多。

踏上城外的橋，便能看見河水轉(zhuǎn)過了一道彎，彎后面有一座小山，新絳倚山而起。城里有四合院古色古香的飛檐，有寶塔和教堂細(xì)長的尖頂，有新城區(qū)低矮的板房，也有亮閃閃的電視天線和排放著氣體的廠房煙囪。汽車、自行車和行人就像一股洶涌的密流，翻滾而去。

接下來的一天，我是在努力參觀完新絳的全部名勝中度過的。首先，是龍興塔。登塔的樓梯很窄，我好幾次差點(diǎn)被卡住。到了塔頂，我看到的是兩張驚詫不已的臉，一男一女，看起來都是十七八歲。他們禮貌地微笑著和我打招呼，但很顯然，我的到來打擾了他們，畢竟，這里并不比一間浴室大多少。我匆忙對著墻上深情款款的涂鴉（甲+乙=心）拍了幾張照，便又?jǐn)D進(jìn)樓梯間里，把愛的小屋還給他們倆。

站在哥特式風(fēng)格的主教座堂前，我失望地發(fā)現(xiàn)它沒開門，問在門前廣場上掃雪的婦女，她神色飛揚(yáng)地告訴我，這教堂在此已有千年之久，我對她的話表示懷疑，她說，那至少也有九百年了。我們決定叫醒午睡的神父，讓他給個答案。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沒好氣地拉開門，朝外吼了一聲：“1937年，荷蘭人修的?！?/p>

當(dāng)我再次站在兵馬俑一號坑展廳里時，驚得屏住了呼吸，我簡直無法相信，具有這般震撼力的事物，在我的記憶中竟然是無聊透頂?shù)摹?/p>

兩年前第一次來這兒的情景我還記憶猶新：從北京出發(fā)，經(jīng)過20個小時的火車和緊接著的公交顛簸，整個展廳在我眼中就好像是飛機(jī)的停機(jī)棚。我的身邊人山人海，擠到欄桿前，我朝下面的兵馬俑望去，頓時大失所望：不過是幾百個灰褐色的人像而已。我也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的期望到底是什么，但那感覺就好像人們擠過半個盧浮宮，好不容易來到一幅又暗又小的油畫前，看到畫中面帶笑容的女人時，心想：大家真的都覺得她很美嗎？

故地重游。這一次，我了解到這些陶俑都曾是彩色的，在考古學(xué)家們一雙雙驚慌的眼睛的注視之下，顏色在陶俑出土后很短的時間內(nèi)便剝落消失了。雖然已有幾千個陶俑被挖掘出土并被修復(fù)，但這支軍隊的大部還靜靜睡在地底。最令人震撼的一點(diǎn)是，人們現(xiàn)在看到的兵馬俑只不過是整個秦始皇陵很小的一部分，也是一個千年夙愿的一部分——統(tǒng)一中國。公元前3世紀(jì)末，羅馬人和迦太基人正在地中海沿岸打得頭破血流，而世界的這一邊天下已定，秦的君主嬴政憑借過人的謀略以及同樣過人的兇殘鏟除了所有對手，自封為秦始皇。雖然他的朝代在十幾年后便分崩離析，但他對中國歷史的影響幾乎無人能及，中國大地上接下來兩千年的各朝各代都以他建立的君主專制集權(quán)國家為典范。

走向城外時，我心里在想，其實(shí)自己對不起咸陽城，我什么都沒看到。我目無一物地在城里游蕩，就如古時的商旅一般，現(xiàn)在，我又要把這座城市留在身后了。

但我還是為重新上路欣慰不已。我要走向地平線，要去看看地平線之后的風(fēng)景，然后去下一道地平線，還有再下一道。我的目的不是在尋找自我，也不是在采風(fēng)賞景。環(huán)境污染與山間幽靜對我來說有同樣的意義，我呼吸的空氣無論滋味如何，永遠(yuǎn)都是新的。

它待在一座橋的下面，我起初根本沒注意到：一輛木制拉拉車，大小跟個柜子差不多，下面裝了兩只輪子。車前有手柄，車身上貼滿各種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文章，《徒步走西藏》是其中一篇的標(biāo)題，下面的照片里是一張男人的笑臉。我四下看看：戈壁在鐵路橋的陰影之外灼燒，遠(yuǎn)近不見一個人影。

我決定讀讀這些剪報，于是將手扶在車頂上，彈起了手指。忽然，車?yán)镉辛藙屿o，緊接著，車身對側(cè)開了一小扇門，照片上的男人出現(xiàn)了。他的個子很小，年紀(jì)看起來跟我爸爸差不多。他高舉起雙臂：“啊，老外！”很濃的南方口音。他掀了掀頭上的帽子，咧嘴一笑，嘴里的牙不齊。

“走了多久了？”我問。

“25年?！彼姆种粋€世紀(jì)！我捂住了腦袋 —— 這個人徒步的時間幾乎等于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時間！

我跟他說到我8個月前從北京出發(fā)，準(zhǔn)備走回德國的家鄉(xiāng)。他眼睛一亮，喊道：“德國??！康德??！尼采??！”他的聲音在橋底下激起幾波回音，在他又喊出一句“哲學(xué)”時，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們一起繼續(xù)走。他提議把我的背包放到手推車上，我非要堅持自己背著。他搖搖頭說：“你們這些德國人，總是這么嚴(yán)謹(jǐn)！”短促的笑聲讓我聯(lián)想到了德國民間傳說里的護(hù)家小神。

他叫謝建光，果然跟我爸爸一般年紀(jì)，家在浙江的一個小村里?！拔母铩逼陂g，他上了小學(xué)，之后當(dāng)了木工學(xué)徒，18歲時被查出患有某種心臟疾病，動了個風(fēng)險不小的手術(shù)，后來又在家鄉(xiāng)待了幾年，24歲時便扎好行李上路，去云南看山。那輛木制的拉拉車就是他的家，吃睡都在里面。需要錢的時候，他便找個地方幫人下田收割，或者下礦，近來也有不少知識分子和記者不時給他提供一些幫助?！拔抑簧线^五年小學(xué)，但我已經(jīng)在大學(xué)里面做過演講啦！”我說：“康德和尼采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謝老師?！?/p>

他擺擺手：“哎呀，別這樣叫我，叫大哥或者大叔比較好！也有人直接管我叫‘天下第一瘋’?！?/p>

到了快進(jìn)村的地方，我們交換手機(jī)號后，各走各的。

村里只有一家小賣部還亮著燈，店老板—— 一個瘦削的男人正在看書，我問附近是否有旅館，他搖搖頭?！澳怯袕R嗎？或者有沒有誰可能愿意收留我過夜？警察或者村長？”男人放下書，神情嚴(yán)肅地盯著我：“我就是村長?！蔽乙粫r間無語。他取出一把鑰匙：“前面路口右拐就是我家，你去那兒睡吧，反正我今天整夜都在店里?！彼谚€匙塞到我手里，“院里有水管和盆子，你可以洗把臉?！蔽易哌M(jìn)一間農(nóng)舍，盡量不弄臟任何東西，并控制好自己的好奇心，但還是在一個大相框前站住了，泛黃的照片上有軍人，有風(fēng)景名勝，還有明顯是穿上了自己最好衣裳的孩子們，沖著鏡頭勇敢地笑著。其中幾張上也有村長的臉，神情很嚴(yán)肅。此刻，他不在，他家里人也不在，我獨(dú)自一人站在他家客廳里，就因?yàn)樗湃挝遥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第二天，我一路向西，途經(jīng)嘉峪關(guān)關(guān)樓，還有長城。這兩處我都已經(jīng)去過，在兩年前那個坐著火車來看兵馬俑的夏天，但當(dāng)時，我什么都不懂。后來，地圖擺在眼前，我才明白了嘉峪關(guān)的重要性，也明白了六百年前，人們?yōu)槭裁雌x在這里修建關(guān)隘：這里，是河西走廊上一道絕無僅有的峽口，南邊聳立著祁連山脈的座座雪峰，北邊是一望無際的戈壁，關(guān)隘恰在一條由河流與山嶺夾成的天然狹道上。整整好幾個世紀(jì)，嘉峪關(guān)都代表著中原世界的盡頭。

樓身是赭色的，高大雄偉，樓腳與長城相連，城墻隔斷了整條山谷。城墻已幾多斑駁，關(guān)樓也向游客開放了。我走到公路與長城的相交點(diǎn)，仿佛過往的車輛將這古老的黏土活生生地銑削開了一般，令人不忍目睹。

兩年前，我從長城的終點(diǎn)走到關(guān)樓，足足走了幾個小時。那天的天空灰蒙蒙的，城墻外側(cè)的土地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畏懼：在高溫下沉悶孵化的碎石蔓延至天邊，除此之外，城墻外什么都沒有，唯一透出一絲生機(jī)的，似乎就是空中飄移的云了?，F(xiàn)在這種感覺又來了。我知道，這里才是戈壁灘真正的起點(diǎn)，我之前走過的都與前方等待著我的不能相提并論。

我想到的不是土庫曼斯坦，不是伊朗，也不是穿過東歐的路。我現(xiàn)在所立之處，是古中國的盡頭。這里粗糙險峻，灰茫茫一片。云朵劃出道道弧線，移過大地，它們早已在這里，在所有的城墻與人類到來之前。我的手機(jī)響了，是謝老師，“小流氓，你在哪兒呢？我都快到戈壁灘對面啦！”他笑起來，我想象著他拉著他的車，走在這片戈壁的廣闊之中，突然，一切不再那么可怕。

但是第二天，我們倆站在馬路上，沖著對方嚷起來。“你不明白！”謝老師高聲喊道。我嘶吼回?fù)?，說自己明白得很。周圍除了灰撲撲的灼熱，一無所有。柏油路面已經(jīng)曬得有些發(fā)軟，腳踩上去黏糊糊的。陽光笞打著頭頂，我們氣鼓鼓地互嚷著。

話題有關(guān)愛國主義。

謝老師氣惱地叫道：“我們中國人熱愛我們自己的國家，事情就是這樣！”

“人可以愛自家的村子，可以愛山，愛沙漠，愛大海，但怎么可能愛‘國家’這樣一個完全政治理論化的概念呢？”

“那些我們也愛??！”

“你們才不愛呢！只是這么說說而已，其實(shí)卻亂扔垃圾，拆古建筑，街上開車撞人！然后還要裝出一副一切都很美好的樣子！”他站住了，汗流浹背的片刻，我問自己，灼熱的陽光占了這場爭吵的幾成？他帶著十二分的嚴(yán)肅：“我們自己也知道我們的國家有不夠理想的方面。但就算許多地方都有嚴(yán)重的環(huán)境污染，人與人之間相處也不夠融洽，我們依然愛我們的國家?！?/p>

“那為什么你們偏不肯承認(rèn)，現(xiàn)在有些事情的做法就是不對呢？”

“中國人跟中國人單獨(dú)在一起的時候，也會罵那些你看不慣的事情，但我們不喜歡外人來指指點(diǎn)點(diǎn)?！彼D(zhuǎn)身背向我，我聽見他說：“這會傷害到我們的感情。”

一時，兩人無語。

我們繼續(xù)走，空氣中有零星的光亮閃爍。抬眼望至天邊，除了黃茫茫的戈壁在延伸，別無一物。兩個人，各自拖著自己的憤懣，一聲不吭地行走在炙熱里。

“謝老師?！辈恢^了多久，我招呼他?！案蓡?？”他沒好氣地應(yīng)道?！爸x老師，也就只有跟你我才敢直白地討論這樣的問題，你知道吧？”他面有疑忌地瞄了我一眼：“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經(jīng)歷過的事，你讀過的書，都比我多得多。你是用哲學(xué)家的眼光來觀察這個世界的！所以不管什么話題，我都可以跟你討論，也不會惹你不高興！”我開始對他美言起來，一絲笑容一掠即逝，暴露了他的心思。“他從襯衣口袋里摸出煙盒，點(diǎn)上一根，呵呵笑起來：“你很乖，但真的還有很多事情，你還不明白！”

徒步對于我來說沒有太深奧的含義，有的人喜歡精神上的旅行，有的人覺得自己更需要出門走走，說到底都是旅行。在路上，有時很無聊，有時卻能讓你感覺到內(nèi)心的平靜，有時候你會覺得每一步都走得輕輕的，輕得讓你在戈壁灘里唱起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