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院”?
何謂畫院?顧名思義,即畫家聚合之所,有官辦的,也有民營的。其實,聚合畫家還有別的形式:官辦的有美協(xié),民營的有畫廊、畫社、畫家村、畫友沙龍等等。今特拈出“畫院”為話頭,是因為官辦畫院的存在竟成了當下中國美術界的一個熱議話題。
不過,這話題也就限于國內。我做過一個測驗,用“百度”搜索“畫院”一詞,在海量的信息中竟然翻不到一條外國官辦畫院的信息。官辦畫院只是咱中國特色,而且它已經名正言順地存在千年以上了。關于當今畫院的職能,國家畫院院長楊曉陽的概括是“創(chuàng)作、研究、教學、收藏、普及交流”。而《中國藝術報》記者采訪北京畫院時,院長王明明提到:“我一直在強調,畫院畫家并不是一個人在創(chuàng)作,而是需要承擔社會責任,這不僅僅是個體行為?!北橛[當今各地官辦畫院章程,大同小異;而較之中國古代皇家畫院,似乎是少了諸如繪地形圖、建筑裝飾之類的任務。
“畫院”如何?
2008年,著名畫家吳冠中先生提議取消官辦畫院;之后,中央美院的老院長靳尚誼先生也發(fā)出同樣的意見。如果當今美術界最為資深的畫家都在質疑畫院的存在,至少說明今天的畫院生存前景堪憂。輿論對于畫院的質疑,要么集中在體制層面,認為畫家們安享國家俸祿而貢獻不夠;要么集中在風氣方面,認為畫家們只是把畫院當作冠冕堂皇的寄身之地,其實各自在做各自的事,而且學術成果平平。以吳冠中先生的話,官辦畫院是“養(yǎng)了一群雞,但是不下蛋”。
畫院之“雞”不下“蛋”,果真是體制問題嗎?筆者以為未必。
縱觀之,官方畫院在我國有上千年歷史,體制并無大變,而興衰跌宕頗多。畫院畫家或領軍于畫壇一代,或偏安于苑囿一隅。畫院以北宋畫院成就最為輝煌。其問,黃氏父子、徐熙、范寬、郭熙、崔白等一批才俊粲然于畫史,這個群體的水準更是影響了一代畫風,創(chuàng)造了中國繪畫藝術的最高峰。與之此較,明代畫院的管理最為嚴苛,畫家作品如不合皇上意愿,輕者開除,重者則是要坐牢或殺頭的。如:被推為“當時畫流第一”的戴進,因《秋江獨釣圖》中畫漁翁穿了紅袍而“被斥放歸”;畫家趙原,以“圖昔賢像,應對失旨坐法”;畫家盛著因在金陵天界寺影壁畫水母乘龍背,不稱旨而遭“棄市”。即使明代畫院管理如此嚴苛,然而卻不復前朝聲望,領軍于有明一代者的終屬“浙派”、“吳派”。值得一提的是,戴進雖不能為皇家所容,卻因畫藝超拔,從學者甚眾;他雖然人不在皇家畫院,反而影響深遠,造就了中國美術史上第一個以地域命名的繪畫流派“浙江畫派”。從以上事例來看,雖體制相類似而結果不同,可見制度不見得就能起決定作用。
橫觀之,有關畫院中外體制比較起來差異甚大。我國有官辦的畫院,國外沒有官辦的畫院;然而,這似乎并未必然影響藝術的發(fā)展,也未必然影響社會的進步。從來沒有畫院編制的西方藝術,在上世紀80年代,竟然令國人感到大長眼界,仿學其理念、融會其技法者甚眾,其有成之士已成今日境內畫壇潮流精英。而與之相反,畫院體制卻在今天遭到質疑。出此議論,并非貶低官辦畫院在藝術發(fā)展中的地位和作用,更無意貶低藝術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事實上,我們應當充分肯定有史以來官方參與的藝術成就。試想,如果中國歷史上沒有皇家的參與推崇,哪有商周青銅藝術的敦厚精致;哪有石窟造像藝術的燦爛恢宏;哪有二王書法神圣地位的卓然傲立;哪有宋代繪畫、瓷藝的精美絕倫。然而,也應該充分承認,民眾自由的藝術創(chuàng)作也同樣具有恒久的魅力。那些令人嘆服的漢畫磚石,那些流傳千古的經典詩文,那些蕭散清雋的文人字畫,那些趣味盎然的民間玩具,那些嘆為觀止的工匠手藝,都感性地體現了自由個體的人性光輝和創(chuàng)造活力。作此比較,不為厚此薄彼,只為說明藝術生態(tài)的多樣性,說明在多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藝術之花的不同樣態(tài)。換言之,有生命力的藝術近似自然界中有生命的物種,可以在庭院當然也可以在野外呈現其獨特的一面。
“畫院”如何起沉疴?
漢字中,“起”是個多解字,指“起來”或“發(fā)生”等意思;而作為醫(yī)學用語,則可指“治愈”,如“重劑起沉疴”、“沉疴不起”等含義。
先議論“發(fā)生”。考量畫院之欠安,病從何起,眾說紛紜。有人認為,畫院是在計劃經濟時期的產物,那時的藝術品流通有限,需要國家扶持?,F在經濟體制早已改革了,畫院也就沒必要存在了。另一種觀點認為,當下國內藝術氛圍浮躁,圖虛名者得實利,藝術創(chuàng)作多為市場利益所左右,畫院門下難免其染。吳冠中先生嘲諷其“不下蛋”,實為鞭笞其中一些畫院畫家學術不進,虛得名聲。還有觀點認為,中國畫院古已有之,但曾經僅限一家,并非遍地開花。今天,官辦畫院遍布各地,難免良莠不齊。國家還要養(yǎng)著這部分投機附會、浪得虛名的錢串子或固步自封的大小門閥,何益于畫壇?……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各種冷嘲熱諷,從不同側面形容了畫院之沉疴,也形容了整個世相之紛繁。
再試論“治愈”。其中可有兩種設問:去“沉疴”,或者去“畫院”。
若以去“畫院”論,似乎畫院一去,沉疴自消。其實未必。筆者以為,畫院之沉疴,亦畫壇之沉疴。畫壇之沉疴,改變一個機構不見得就全“起”了。數年前,國家推行文化事業(yè)單位轉型企業(yè)管理。幾年下來,從媒體報道上看,轉型后的文化單位屬演藝界比較成功,多數劇團在轉企中都站穩(wěn)了腳跟,逐漸有了更大的生機和活力。但出版界轉企之后,沒聽到業(yè)界有多大起色。倒是常常聽到管理層人士不斷告誡員工,要大家真正轉變依賴教材盈利的思想,在一般圖書出版中多下工夫。而中國的非教材圖書的單品種印數,仍然遠遠落后于發(fā)達國家。依賴教材的出版,仍舊是許多出版社賴以生存的現狀。可見,雖然此類事業(yè)單位的體制改了,但很難說沉疴皆去。
若以去“沉疴”論,當從根部問病。筆者權試筆芻議兩處。
芻議之一:都是銅臭惹的禍。藝術的根性沖動乃是“表現”,表現出色會獲得審美者的認同;認同的結果是換來回報,回報中會包括名和利。以此邏輯推演,藝術創(chuàng)作的本質應不在獲利。所以,以牟利為出發(fā)點的藝術創(chuàng)作,即是一病根。可悲的是,恰恰很多“藝術家”其用心正在于畫“錢”。若以利為驅動力,名氣就很重要,職位就很重要,炒作就很重要,能來錢更重要,唯獨真意趣、真功夫不那么重要。一個從藝者,苦學技藝時也許還很純粹,爾后在江湖名利場上被利益所俘虜,其藝術造詣也許就到此止步了;更有甚者,是把自己從純粹的藝術家變成了純粹的錢袋子。就獲利之途看,這是一種成功;就藝術之途看,不啻為一種失敗。藝術的價值,不見得等值于藝術品的價格。藝術品的價格可以炒作得離譜,而價值是無法如此炒作的,因為明眼人一看就可知底。所以,當下一些天價藝術品、大腕藝術家并不能獲得真誠喝彩,恐怕還是因其藝術作品的價值不能孚眾。變昧的藝術家和不能孚眾的虛名,無論怎么包裝都不像那尊神,坐在哪座廟里,都難免引來輿論的詬病,這不奇怪。然而,病者以其名聲、位子等緣故而具有某種傳染性,對后學的影響意義可就難說了。以上議論,其實道理很淺顯;但實踐起來,能守住自己不患“沉疴”,也并非易事,畢竟社會上的種種誘惑太多。
芻議之二:藝術家的社會角色。藝術是一種學術。與其他學問不同的是,藝術的造詣既要有技藝之專,又要有學養(yǎng)之博。因為,藝術作品的內涵往往指向整個社會和人性。所以,其學術水平的長進,其實也同時作者本人是社會角色的長進,需要有執(zhí)著的探究精神,也需要有自由的思維空間,還需要有敢于超越的勇氣。錢穆先生把中國的學術行為抬到至高的境地,他說:“中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源遠流長,在其內里,實有一種一貫趨向的發(fā)展。我們并可說,中國歷史上之傳統(tǒng)理想,乃是由政治來領導社會,由學術來領導政治,而學術則起于社會下層,不受政府之控制。在此一上一下循環(huán)貫通之活潑機體之組織下,遂使中國歷史能穩(wěn)步向前,以日臻于光明之境?!边@話的分量雖然有點太過沉重;但對于一個藝術家來說,對藝術、對社會的擔當還是不可或缺的素質。如果說,各官辦畫院的畫家都是選拔出來的藝術佼佼者,就更該是如此了。誠如上文所引北京畫院王明明院長所說:“畫院畫家并不是一個人在創(chuàng)作,而是需要承擔社會責任,這不僅僅是個體行為。”惟如此,才能在已有的藝術平臺上打造學術的新高度?,F在一些名為“畫家”者,其實不如說是社交活動家、市場營銷者;就連畫畫這件事本身,也變得近于表演,似乎藝術僅止于娛樂。李叔同曾就繪畫與娛樂有過一辯,他說:“圖畫者,為物至簡單,為狀至明確。舉人世至復雜之思想感情,可以一覽得之。說者曰:圖畫者娛樂的,非實用的。雖然,圖畫之范圍綦廣,匪娛樂的一端所能括也。夫圖畫之效力,與語言文字同,其性質亦復相似。脫以圖畫屬娛樂的,又何解于語言文字?倡優(yōu)曼辭獨非語言,然則聞倡優(yōu)曼辭,亦謂語言屬娛樂的乎?小說傳奇獨非文字,然則誦小說傳奇,亦謂文字屬娛樂的乎?三尺童子當知其不然。”他還預言:“人有恒言曰:言語之發(fā)達,與社會之發(fā)達相關系。今請易其說日:圖畫之發(fā)達,與社會之發(fā)達相關系?!焙胍环◣煿谎灾校覀內缃窆婢吞幵谝粋€讀圖的時代。然而,身處學術核心的畫院藝術家們夠學術水準、能勝任這一角色嗎?如果能夠,就應該讓有分量的作品說話,而不光是讓名氣和畫價說話;如果作品分量不夠,那么詬病之聲就在所難免了。畢竟,財富不是衡量一個畫家藝術功底的標準。
最后說明,對于把所有問題歸因環(huán)境因素來評判,筆者不敢茍同。固然,人身處時代中、社會中,不是孤立存在的。然而,正是一個人的獨立精神境界,才使其本人及作品出類拔萃成為可能。如果完全忽視個人的主觀意志,或者把不能成功的個人原因歸于客觀環(huán)境,那其實是個誤區(qū)。因為,從來就沒有一個所謂理想化的社會環(huán)境在等著誰。曹丕在他的《典論-文論》開篇中曰:“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钡@并不影響“建安七子”成就他們令后世敬仰的文學造詣這才是值得稱道的學術態(tài)度。誰又敢不信,這樣的“雞”肯定能下“蛋”。
(尚可/河南美術出版社副編審)